第一章-京华神相张铁嘴

第一节

八大胡同是官方所谓的风化区,北京城只要是稍微有点儿名气的妓院都设在八大胡同。

翠云堂在八大胡同近百家妓院中排名第三。这种排名是要把许多综合因素计算进去的,譬如妓院规模、妓院里的设备、妓女的才华,甚至妓院厨房菜肴的精美也得顾及。如单论妓女的容貌,翠云堂在八大胡同中可稳占第一。岁末京城三家专门刊登花边新闻的无聊小报联合发起了一项竞选京都花魁娘子的选美活动,八大胡同有四百名娼国名花参加竞选,结果翠云堂的王翠微姑娘独占鳌头被选为京都花魁娘子。而据翠云堂的老板娘唐大奶奶说,翠云堂的姑娘都是江南来的小家碧玉,像翠微这么俊俏的翠云堂最少还能拿出三个来。

翠云堂在八大胡同的妓院中还能排上第一的是它的院子。北京的妓院大多没有院子,即使有也不大。而翠云堂的院子却占了一亩多地,院子里不但种了许多让人赏心悦目的花花草草,而且还有两座凉亭、几架秋千,完全是江南园林风格。一年中除了严冬之外,翠云堂的姑娘晚饭后必定会来到院中,或在凉亭上抚琴吟诗,或在秋千上嬉笑摇荡,或是三三两两搔首弄姿,惹得从院门经过的人春心大动。

这天一大早,翠云堂的院墙上几乎趴满了人。他们可不是来看姑娘的,这么早院里也没有姑娘可看,他们是来看热闹的。他们听说今天上午有一位从天津来的混混帮好汉到翠云堂“闯码头”。到翠云堂闯码头,在北京的黑道中可以说是一件让人惊心动魄的“盛举”,因为谁都知道翠云堂真正的老板是王

太岁,唐大奶奶是王太岁的情妇。

王太岁的本名叫王承余,太岁只是他的绰号,但认识他的人几乎没人知道他的本名,只知道他叫王太岁,即便是原先知道他叫王承余的后来也忘了。他自己也对太岁这个称呼十分满意,因为太岁这两个字有杀气能镇邪。王太岁是北京混混帮南城的总头目,按老北京的说法东城富,西城贵,北城穷,南城贱。南城为什么贱?因为八大胡同就在南城,自古以来烟花女子就列为下九流的最底层,当然最下贱。但对于混混帮来说,南城并不贱,八大胡同那几十家妓院可以说是混混帮的几十棵大大小小的摇钱树,城南的赌场、酒楼、茶馆也都比其他几个城区多,这些可都是混混帮的混混们招财进宝的场所。因此,在北京混混帮分管东南西北的四大头目中,王太岁是最富、最贵、最有权势的。

混混帮是一种非常奇特的江湖组合,混混帮的混混们最讲究赌狠斗勇,他们的赌狠斗勇不是打人而是挨打,谁能在身受拳打脚踢、刀砍斧劈,甚至下油锅上刀山不喊疼不皱眉,谁就能成为众望所归的英雄。全北京的赌场妓院都有混混帮的混混坐镇,如果有人在这些地方闹事,就会有混混帮的人来对付他们。当然,赌场和妓院每天都得付保护费给坐镇的混混,在混混帮的行话里那不叫保护费叫“挂钱”。如果一个外来的混混也想到这家妓院或赌场里弄这些挂钱,他就得经受得起在那坐镇的混混们的一顿暴打,在暴打中,不但不能躲不能避不能哼疼不能叫唤,还得能笑能骂笑骂如常,才能得到众人的喝彩。熬过去了就叫“出彩”,能出彩的就是英雄好汉,就能在挨打的那家妓院或者赌场里领一份挂钱。表现特别激烈、挨打挨得特别重的人,最后甚至可以参加妓院或者赌场的分红。这种用挨打闯码头争地盘的方式在混混帮中也有个专用名称,叫“卖味儿”。在北京的混混帮中“卖味儿”是常有的也是公开的,按道上的规矩,妓院是逢单月初三,赌场是双月初六接待道上的朋友登门“卖味儿”。当然并不是谁都能“卖味儿”,一个打算到某妓院或者某赌馆“卖味儿”的混混首先得投帖子拜山门,“卖味儿”前得请客,混混帮的三老四少都得请遍。“卖味儿”的时候还得有人观礼,观礼的客人有三种,一是“卖味儿”的主儿自个儿请来的;二是妓院或者赌馆的大掌柜请来的;第三种就是看热闹、开眼界的。“卖味儿”打人的时候虽然血肉横飞十分残忍,却也有很高的观赏性,所以,每逢有人到妓院或者赌场“卖味儿”都会引来许多人看热闹。今天,趴在翠云堂院墙上的这些人就是来看热闹的。

在王太岁地盘上的赌场和妓院加起来上百家,真正是王太岁当老板的只有赌馆好运来和这家翠云堂,据说,王翠微是王太岁的干女儿,翠微姑娘能成为花魁娘子红遍京城,也是靠王太岁捧起来的。谁想到好运来或者翠云堂来“卖味儿”,谁就是向王太岁叫板。王太岁可不是个好惹的主儿,他手下有四名心腹爱将,号称城南四猛兽。这四个人不但是悍不畏死的硬汉,而且都练过武功,都有一手称霸江湖的绝活儿,尤其是打人的手段无人可比。在北京混混帮里有一个说法,说是宁可上法场挨凌迟之刑,也不愿挨四猛兽拳打脚踢。据说,三年前,有个叫李大嘴的人在翠云堂卖味儿,经受了四猛兽一顿暴打,硬是咬紧牙关一声没哼,最后算是出了彩、露了脸,也得了挂钱,但这挂钱只拿了三天就一命呜呼了。从那以后,再也没有人敢到翠云堂或者好运来卖味儿了。今天,居然有个从天津来的混混要到翠云堂来卖味儿,而且事先就放出话来,要“卖大味儿”、“出重彩”,翠云堂的利润他要分成,这可真是“太岁头上动土”。俗话说“来者不善,善者不来”,人们都想看看这个天津来的好汉是不是铜头铁臂钢身子能经得住四猛兽的拳脚,人们也想知道所谓卖大味儿、出重彩是个什么讲究。

第二节

翠云堂院子里的人分了三拨排列,正对院门的上首安放着八张靠背椅,椅子上端坐着八位身穿长袍马褂的老者,他们个个神情肃穆,显得老成持重。这八位都是混混帮中已经成名的所谓德高望重的前辈,他们是来为“卖味儿”的双方主持公道的。在他们的左侧有两张高脚凳,坐着一位四十来岁留着两撇老鼠须的中年汉子和一位二十来岁的黑脸胖子。他们俩是天津来的,是那位今天来“卖味儿”的混混的伴当,投帖子拜山门,请客送礼全是他们俩出的面,那位“卖味儿”的正主儿至今还没露过面。王太岁坐在八老的右侧,他大约三十一二岁光景,皮肤白,面容清秀,举止文静,个头不高而且显得很单薄,从外表看谁也想不到他就是威镇城南的太岁爷。在他的身后站着四位剽形大汉——城南四猛兽。四猛兽的老大叫巴山虎,他这个巴山虎跟四川的巴山可没有一点关系,他也不姓巴,人们之所以管他叫巴山虎是因为从他的左额头到右下巴有一道横贯全脸的血红的刀疤。老二是个麻子叫金钱豹。老三又黑又壮眼睛却特别小,被人称为熊瞎子。老四的形象也是够吓人的,但在四猛兽中算是最好的一个,他的绰号也最好听,叫玉麒麟。

再往下的两旁放着许多条凳,右边的人清一色的穿着青色裤袄,腰扎月白洋绉褡包,脚穿蓝布袜子、花鞋,胸前还插着一朵茉莉花。这些人有的坐在条凳上,有的叉腰站立,还有的蹲在条凳上,他们都是混混帮各个锅伙的帮众,是来长见识的。左边坐着一些服饰各异、年龄不同的人,他们大多与混混帮有点儿关系或者有点儿交情,他们是被混混帮请来观礼的。趴在院墙上的那些人都是不请自来的旁观者,他们不但没有座位就连进院子的资格也没有,只能趴在墙头观看。

翠云堂二楼房间的各个窗口都有姑娘们探出脑袋往下看热闹。

一位坐在上首的老者掏出怀表看了看,对巴山虎说:“老大,时辰到了!”

“四猛兽”站了出来提高嗓门同声呼喊:“天在上、地在下,我主保佑多造化!地上无路通天上,天上佛祖渡有缘,有缘才能一家亲,同吃同住同分金!”

四人念完后,双手抱拳朝门口躬身行礼,口中高呼:“四猛兽迎客——”

这时右边一个年约十八九岁的小混混站起身来,朝上首的八老拱拱手说:“祖师爷在上,小子没出息,浑身骨头痒得难受,今儿个要凑个分子。望祖师爷恩准。”

为首的老者点了点头。

观礼的和来看热闹的人顿时兴奋起来。原来混混帮里有这么个规矩,在“卖味儿”的正主儿出现之前,帮里的小字辈混混可以抢在他前头“卖味儿”,当然他也得经得起一顿暴打,但打人者对他会手下留情,不会像对待正主那么厉害,他只要能扛得住这顿打,不但能在帮里露脸还能得一份挂钱。

得到祖师爷的首肯后,小混混走了出来指着四猛兽说:“你们四位是四猛兽?我看看……”他摇摇头,“我看不像。老大你像猪,老二像狗,老三是猪狗不如,老四不如猪狗。”

观看的人中立即有不少人叫好儿。小混混开口就骂四猛兽,倒不是他跟四猛兽有仇,这也是混混帮的规矩,“卖味儿”的绝不能跟当打手的讲客气,更不能套交情,否则便会被人视为现怯,“卖味儿”的一现怯就会被人瞧不起,甚至会被轰下场。小混混开口就骂四猛兽表示老子是硬汉子,老子不怕你打,老子不但不跟你套交情还要骂你,激得你打人的时候打得重打得狠。所以他一开骂口,立即有人为他叫好儿。

一听有人叫好儿,小混混骂得更起劲了:“猪狗也称猛兽?别挨骂了!你们要迎客?怎么迎?老子往这儿一躺,什么客也别想进来!”

小混混说着两手抱着后脑,胳膊肘护住太阳穴,两条腿剪子股一拧,夹好肾囊,侧身在院门口倒下。

小混混这一躺是有讲究的,他双手盖头护住了太阳穴,两腿一夹护住了命根子,这样就不会让人家失手把他打死。混混帮的规矩,对“卖味儿”的打手怎么毒打都行,就是不能打要害,不能当场把人打死,出了人命要打人命官司就麻烦了。

熊瞎子和玉麒麟掏出三节棍和斧头柄走上前去正要下手殴打,却被巴山虎制止了:“且慢!三弟四弟,你们看看……”

熊瞎子和玉麒麟立即住手,把武器插入腰间,抱肘而立。

小混混闭着眼睛等了一阵子,不见有人动手,抬眼一看,熊瞎子和玉麒麟正瞧着他冷笑。

小混混迷惘地问:“怎么?不打了?”

坐在右边的一位年纪稍长的混混走出来说:“小子,你躺错地方了。按规矩,你躺在门口得把大门堵死,可你只堵住了一多半儿,还留了一条通道让人出入,这不是卖味儿,这是耍脓包啊!四位猛兽爷不会动手打你了。”

小混混显然也发现了自己躺的位置不正确,忙把身子往下移了移:“爷这会儿把门堵死了,你们动手吧!”

玉麒麟笑道:“小子,你白在道儿上混了,你连我们四猛兽的习惯都不知道。”

小混混:“什么习惯?”

玉麒麟:“伸手不打贱骨头!”

金钱豹也笑道:“小子,你看看你,都吓得尿裤子了,快回去,让你妈给你洗一洗,换条裤子再出来玩。”

楼上一个姑娘笑着说:“二爷,他妈在这儿呢!他妈说,刚才尿的裤子还没干,这回又尿裤子,没得换了,让他光着腚吧!”

不但两旁观礼的,就连坐在上首的八位前辈也禁不住笑了。小混混满面羞愧地爬出院门,抱着头一溜烟跑了。

第三节

从右边的混混中又走出一个二十多岁的壮小伙子,朝四猛兽拱拱手说:“四位仁兄请了!在下姓杨叫杨德彪。这些天老觉得身上不得劲儿,所以也出来凑个分子,请四位仁兄给我把浑身的筋骨松一松。”他指了指玉麒麟,“刚才听这位老兄说那个愣头青是贱骨头,依我看来,四位仁兄个个身怀绝艺、仪表堂堂,号称城南四猛兽,却给楼上那些千人骑万人操的婊子当保镖,恐怕比贱骨头还不如,贱骨头嘛骨头虽然贱,还有那么根骨头,四位仁兄浑身上下就根本没有骨头。四位仁兄知道没有骨头的人是什么玩意儿吗?他什么玩意儿都不是,他不是个玩意儿!”

众人轰然叫好儿。

熊瞎子点点头:“好!你骂得好!”

玉麒麟咬牙切齿地道:“你骂得好毒!”

杨德彪傲慢地道:“我骂了,你把我怎么样?告诉你们,老子浑身上下都是硬骨头,不信咱们试试。”

说着杨德彪插上两手,抱住后脑,胳膊肘护着太阳穴,两条腿剪子股一拧,夹好肾囊,侧身在院门口倒下。这回他把大门整个堵死了。

熊瞎子和玉麒麟捋起袖子,走上前去,朝着杨德彪背部一阵拳打脚踢。

杨德彪叫道:“我说了你们没有骨头吧?拳脚好柔弱,打在太爷身上好舒服、好受用!”

两旁观礼的人大声地喝彩:“好样的!好汉子!”

熊瞎子和玉麒麟加大力气更猛烈地击打杨德彪,杨德彪脸上不但没有痛苦的表情反而笑着说:“二位,我奉劝你们,你们这些没有骨头的拳脚就不用再丢人现眼了,还不如老子的姘头翠花姑娘给我捶背的劲道大呢,干脆你们操家伙吧。”

熊瞎子和玉麒麟一个用三节棍、一个抄斧头柄,朝杨德彪背部一阵猛打。杨德彪背上伤痕累累,额头冒出了一粒粒血红的汗珠子,他却强忍疼痛,高声呼喊:“好!好!好过瘾哪!”

无论是墙头看热闹的还是院内观礼的俱都一边高声叫好,一边鼓起掌来。

熊瞎子和玉麒麟打了一阵子后退了下来。巴山虎满面笑容地走上前去:“好!是条汉子!巴某我交定你这个朋友了。”

巴山虎说着伸手做出欲搀扶状。

杨德彪忙说:“不敢劳动大驾,我……”

不料巴山虎冷不丁地朝杨德彪腰眼上踢了一脚。杨德彪情不自禁地叫了一声:“哎哟!”

杨德彪刚叫出声忙捂住嘴,可已经来不及了。“卖味儿”的混混是只能叫骂不能叫疼的,这一声哎哟不但前边的打白挨了,而且在帮中永远也做不起人了。

两边观礼的人同声发出叹息。

杨德彪气得脑袋直往地上撞。

太岁站了出来向众人高声说道:“诸位,这位叫杨德彪的兄弟虽然今儿个卖味儿没出到彩,那是老巴使了点儿心眼,照我看杨德彪兄弟今儿个没丢面子,他还是一条好汉。大家说对不对?”

几乎所有的人都说对,对。

王太岁朝巴山虎说:“老巴,回头你从翠云堂支五十块现洋送到这位杨德彪兄弟的府上,给他养伤。

杨德彪忙给王太岁叩了个头:“谢太岁爷赏银。”杨德彪挣扎着爬了起来,摇摇晃晃地走出了院门。

上首的一位老者赞道:“王大掌柜的真是一副菩萨心肠啊!”

王太岁谦逊地道:“老前辈过奖了!我也是从道上闯过来的,是过来人。说句实话,要想吃混混帮这碗饭不容易啊!能照应点儿就得照应。”

从右边人群中走出了一个年约二十七八的小伙子。他与其他的帮众穿着一样,只是把青洋绉长衣搭在右肩膀上。

小伙子朝王太岁抱拳为礼:“王大掌柜的,在下有一事不明,要请王大掌柜的指教。”

他操的纯粹是天津口音。顿时两旁观礼的人群发出窃窃私语。

一位观礼的轻声对他的同伴说:“听见没有,天津话,高手来了!”

王太岁满面堆笑,也拱手说:“我说这位爷这么眼生,原来是天津来的。请问尊姓大名?”

小伙子:“在下小姓高,高不就。”

王太岁笑道:“高不就?姓得好,这名儿取得也有意思。名如其人,傲气十足。指教二字王某不敢当,你有什么话尽管说,不过王某不敢保证有问必答。”

高不就:“请问王掌柜的,您在兄弟行里头排行第几?”

王太岁笑笑说:“惭愧!在王氏门中我爹这一支人丁不旺,我是上无兄下无弟孤独一支。”

高不就摇摇头说:“看来传言有误,我怎么听说您是兄弟九人呐。”

王太岁:“可能是说我本族兄弟吧!若论我的堂兄堂弟那就多了,又何止九人呢?”

高不就仍然摇摇头说:“不对,我听说你们兄弟只有九人,只有老九称你为兄,其余七人都是你哥哥,你排行第八,应该是不折不扣、货真价实、地地道道的王八爷!”

坐在右边的混混们和左边的客人们全都勃然变色,趴在院墙上看热闹的人却发出了笑声。

作为一个“卖味儿”的破口大骂对方的打手,是受人称赞的行为。骂王太岁就有点儿过分了,不过也还说得过去,因为王太岁是掌柜的,四猛兽只不过是他手下的打手。但王太岁是妓院的老板,当众辱骂妓院老板是王八这就犯忌了。

第四节

四猛兽个个怒形于色。

王太岁脸上仍然挂着笑,但笑容有点儿僵,他不再搭理高不就,回到位子上坐下。

巴山虎指着高不就吼道:“姓高的,你也太过分了!按规矩,你卖味儿可以骂人,但也只能骂骂我们这些全武行的。你怎么能侮辱我们大掌柜呢?”

高不就哈哈笑道:“卖味儿是什么意思?我不懂。我是来谈生意的。”

太岁一愣:“谈生意?你谈什么生意?”

高不就趾高气扬地说:“到你这个婊子堂来跟你这个王八爷谈生意,还能谈别的生意,当然是皮肉生意啊!”说着,他从口袋里掏出两块现洋往旁边小桌子上一扔,朝屋里喊道:“有管事儿的没有?给爷弄点儿酒菜来。俗话说,酒是色的媒介,爷要一边儿喝花酒一边谈生意。”

屋里还真跑出了一个管事的,看了看王太岁的脸色,王太岁微微点点头。

管事的拿起银元对高不就说道:“高老爷请稍候,酒菜马上就到。”

管事的安排人搬来一张椅子请高不就坐下。旋即有人抬上来一张小桌子,桌上有一坛酒和几碟凉菜。

管事的问高不就:“高爷,您要怎么做生意?我听您的吩咐。”

高不就:“让

海棠花来这儿陪我。”

管事的一愣:“海棠花?我们翠云堂没有叫海棠花的姑娘。”

高不就笑道:“那是她过去的名字,如今她叫唐倩云,人们都称她为唐大奶奶,是你们翠云堂的老板娘、这位王八爷的相好。”

管事的僵住了:“这……”

金钱豹怒不可遏,举拳欲打,却被王太岁挡住了。王太岁慢慢地踱到小桌前坐下,仍然是笑容满面:“原来高爷是来打唐大奶奶的主意的,压根儿没把我和四猛兽放在眼里。好,有胆量!”

高不就:“王大掌柜的过奖了,我这人天生胆小,就是在这个事儿上胆子大。您没听人说过吗?这叫色胆包天!”

王太岁:“高爷要打唐大奶奶的主意,光有胆量可不够,还得亮出点儿真玩意儿来。”

高不就笑道:“那是当然,唐大奶奶的那两块肉贵着呢,就是花再多的钱也买不到。我这儿随身带了点儿薄礼。管事的,请您拿一把刀来,要锋利的。”

管事的答应了一声,正要进去拿刀,被巴山虎拦住了。巴山虎从靴子筒里抽出一把寒光闪闪的匕首,递给高不就。说:“你看我这刀行不?”

高不就看了看匕首:“还凑合。”

高不就站起身来,把左脚架在桌子上,捋起裤腿,举起匕首朝腿肚子上狠狠一刀劈去,割下一大块肌肉。

观礼的人群发出一阵惊呼。

高不就拎着割下来血淋淋的肉块,神定气闲地说道:“请王大掌柜的笑纳!”

说着高不就倒掉桌上的盘菜,把割下的肉块放在盘内,然后将盘子推到王太岁的面前。

顿时,观看人群中发出雷鸣般的掌声和喝彩声。

一边的“四猛兽”也都个个肃然起敬。

王太岁竖起大拇指,赞道:“好!天津码头上的好汉果然名不虚传!今天我王太岁算是开了眼了,高爷先请坐下说话。”

高不就神色倨傲地坐了下来。

王太岁:“来人哪,先给高爷上药。”

巴山虎喊道:“把药端上来。”

不一会儿,一个小厮端了一盘子白花花的盐快步跑了上来。

小厮把咸盐端到了高不就面前,高不就抓起一把盐看了看。全场的人都屏住了呼吸,注视着高不就的动作。

高不就抓着盐正要往伤口上揉去,突然墙头上传来一个稚嫩声音:“揉不得,那不是药那是咸盐……”

高不就抬头一看,说话的是一个趴在墙头看热闹的小叫化子,这个小叫化子十分瘦弱,看起来只有十二三岁光景,满面油污,但脸蛋却很清秀,两只大眼睛里充满了关切之情。高不就朝他笑笑说:“小兄弟,谢谢你!小兄弟,我知道这是咸盐,可它能祛毒败火。此刻,这咸盐对我来说不但是药而且是好药呀!”说完,他把盐使劲往伤口上揉去,揉完一把又抓起第二把往伤口上揉。场上所有的人都看得目瞪口呆,直到第二把盐揉上伤口后,众人才扯起嗓门,大声喝彩。

高不就满头是汗,嘴唇也微微颤抖,却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向众人拱手致意:“谢了!谢各位前辈、三老四少捧场!”

四猛兽也跟着大家大声喝彩。

第五节

待喝彩声稍息,王太岁朝高不就一揖到地:“高爷,您不是凡人,您是罗汉下凡金刚投胎。昨天是在下三十二岁的生日,在下活到这么大岁数还是头一次见到您这么杰出的硬汉子。在下真的服了您了。”他朝里屋一挥手,喝道:“搭上来!”

立即有两个小厮从屋里抬出一块门板,门板上盖着红色被褥。

王太岁亲手掀起被子,恭敬地道:“高爷,请躺下。”

高不就谦恭地朝王太岁和“四猛兽”拱拱手:“谢太岁爷!谢四位兄长!”

说完高不就躺上了门板,王太岁小心翼翼地替他盖上红被子。

上首的一位老者走了出来,对高不就说:“高爷,刚才我们几个合议了一下,您的挂钱是半成利。今后翠云堂的买卖只要存在一天,您就能拿一天的半成利。高爷,恭喜你了!”

高不就半抬起身子抱拳为礼:“谢老前辈栽培!从今往后只要老前辈和翠云堂招呼一声,我高不就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老者朝王太岁拱拱手说:“恭喜王大掌柜的,翠云堂又添了一位保护神!”

太岁也拱拱手说道:“同喜,同喜。”

巴山虎对高不就的两个伴当说:“请问两位怎么称呼?”

留两撇老鼠须的中年汉子说:“小子叫侯七。”他指了指那个黑脸胖子,“他叫牛宝玉。”

巴山虎拱了拱手:“原来是七爷和牛爷,久仰,久仰!两位和高爷落脚在一座庙?”

侯七:“巴爷,永定门外大洼地有座小小的山神庙,我们和高爷就在那儿避风遮雨。”

巴山虎笑道:“哦,那座山神庙我知道,离我们大掌柜的府上不算太远。七爷,也真亏了您,居然能找到这么个破庙栖身。我们先得把高爷送进山神庙,还奉上一坛酒、五斤酱肉和十吊钱。这些都是道儿上的规矩。您二位不必劳动,给我们引个路就行。”

王太岁对高不就亲切地说道:“高爷,按规矩我得三天以后到山神庙拜访你。希望您能养好伤。到时候我在知味斋设下盛宴,咱们弟兄一块儿把酒言欢。”

“不就感激不尽!”

王太岁手一摆:“送客!”

两挂长长的鞭炮同时点燃,“四猛兽”抬起高不就躺着的门板跟着侯七和牛宝玉往外走,管事的挑了一根扁担紧随其后,扁担上扎着红布花球,扁担一头是一坛酒,另一头是装着酱肉的食盒。十串线也分别挂在扁担两头。

当高不就被抬出院门时,院门口挤满了人夹道观看,赞叹声不绝于耳。高不就一眼就在人群中看到了那个提醒他是咸盐的小叫化子,小叫化子和另一个年纪与他相仿的叫化子挤在最前面,满脸都是羡艳之色。

高不就略略抬起身子朝小叫化子拱了拱手:“小兄弟,承蒙关照,高某要跟你交个朋友。”

小叫化子兴奋得满脸通红,高声叫道:“高爷,我会去看您的,我们后会有期。”

这个小叫化子姓张名叫张野鬼,因为经常忍饥挨饿,所以长得特别瘦小,他已经满了十五岁,外表看起来却像是只有十二三岁。他祖籍四川乐山,祖父和曾祖父都考中过进士,当过前清的官员。他的父亲在四川是个小有名气的才子,光绪年间,他父亲进京赶考,恰逢慈禧太后实行新政,废除科举制,他父亲觉得前程无望,心情十分郁闷,就抽上了鸦片烟,不但用尽了盘缠也糟蹋了身体。他十岁那年跟随母亲来到京城寻父,不料,走到涿州遇到了强盗,强盗杀死他母亲抢走所有的财物。当他孤苦伶仃地在北京找到父亲时,父亲早已沦落为乞丐,而且病入膏肓奄奄一息了。父亲死后,他也流落街头成为了一个小叫化子。北京的小叫化子是不准单独行乞的,必须拜一个成年的叫化子为师,接受师父的管教,并且要把行乞所得大部分交给师父。初当叫化子的那几年,对他来说简直是连绵不断的噩梦。他不但受尽了饥寒之苦,还饱经了师父的折磨和殴打。直到他满了十四岁可以脱离师父“自立门户”了,这才日子好过些。他四岁发蒙读书到十岁时不但能把四书五经诸子百家倒背如流,而且会对对联,还能写一笔好字,这使他成为了北京丐帮中有名的才子。去年他又学会了唱数来宝,他脑袋瓜子特别灵,嘴皮子又会说,唱数来宝时能见景生情,现编词,每次到店铺里去唱数来宝讨钱,总是会比别的叫化子讨得更多。他年纪虽小却极富同情心,而且为人四海,本锅伙里的叫化子都特别喜欢他,连锅伙的团头也对他青睐有加。他有个结拜兄弟,是跟他一个锅伙的小叫化子,比他大一个月,叫关二秃子,长得比他还要羸弱。关二秃子自称是关羽的后代,虽然羸弱却崇拜英雄好汉,梦想自己长大以后能成为自己先祖关羽那样的盖世英雄,这一次高不就到翠云堂“卖味儿”的事就是他得到消息,邀张野鬼一块儿来观看的。

第六节

两人离开翠云堂后仍然十分兴奋。

“秃子哥,”张野鬼问道,“今儿个有件事我没闹明白。那个高不就的伴当侯七爷,干吗要说他们住在大洼地的山神庙呀?我们都知道那座庙既避不了风也遮不住雨,只有我们锅伙的马二叔和他的女儿马桂花住在庙里,前一阵子我为了跟马二叔学假扮烂疮冬瓜腿的本事,在那座山神庙整整住了两个月。哪儿见过高不就侯七他们呀?连影儿都没有。”

关二秃子道:“嗨!他们是瞎掰的。你还较真呢!”

张野鬼不以为然地说:“瞎掰也挑个好地方啊!说是住在万国大旅社多露脸。非得挑个破落的山神庙,也不怕寒碜。”

关二秃子摆出一副行家里手的架势:“这你就不懂了,这也是道上的规矩。按以前的说法,你是没法混了,都住到庙里去了,才来卖味儿讨一份挂钱的。你挂了彩以后人家只能到庙里回拜你。所以凡是来卖味儿的主儿,甭管你多阔都得事先找好一座庙,挂彩以后就得在庙里等候主家回拜,至于你以前是不是真的住在庙里没人追究。”

张野鬼赞道:“那位高不就真了不起,自个儿从腿上割下那么一大块肉来居然面不改色,当他把咸盐往伤口上揉的时候,我的心都揪起来了,可他硬像这咸盐是擦在别人身上似的,自个儿一点儿事没有。怪不得王太岁说他不是凡人,是罗汉投胎、金刚转世。”

“像这样的硬汉子,以前不要说没见过,我连听都没听说过,恐怕也只有我先祖关公关云长刮骨疗毒才能跟他比。”

“我看那个王太岁也是个人物,一下子就拿出半成利分给他。人家那么骂他,他愣没生气,真有肚量。这是不是英雄惜英雄,好汉惜好汉?”

关二秃子冷笑一声:“这回你就看走眼喽!这么大个翠云堂,生意又特别红火,半成利那是多少?我估摸光现大洋不上一百也有五十,那是多大的利呀!哪有这么好拿的!”

“他当着那么多的人承认下来的,还能赖账?”

“王

太岁是什么身份,要是赖账那还像话吗?如果高不就不来拿这个钱,他不就省下了吗?”

“不来拿?不能吧?高不就吃了这么大的苦头,会不要这个钱了。”

“他当然不会。可是富贵在天,生死由命啊!如果他命都没了,还能来拿这个钱吗?”

张野鬼一惊:“没了命?!他怎么会没了命呢?”

关二秃子朝四周看了看,压低声音说:“我告诉你,你可别往外说。从翠云堂拿出来的咸盐里头掺有毒药,高不就把这些有毒的盐揉进伤口了,不出三个时辰就得一命呜呼!”

“不能吧?如果王太岁这么做,那也太缺德、太歹毒了。对了,秃子哥,如果王太岁真的往咸盐里掺毒药,那是多机密的事啊,您怎么知道的呢?”

“实话告诉你吧,我堂姐就在翠云堂干活。”

张野鬼惊奇地问:“你堂姐在翠云堂当窑姐?”

关二秃子大怒:“你妈才是窑姐呢!我保定关氏宗族数百年来,男无犯法之丁,女无再醮之妇,更不用说去窑子里当婊子了!”

“这不刚才您自个儿说的吗,你堂姐在翠云堂干活。”

“在翠云堂干活就非得当窑姐?烧火煮饭烧开水,我堂姐专在厨房里干粗活。”

张野鬼朝自己嘴巴上打了一巴掌:“原来是干粗活呀!我说错了,您别见怪。”

关二秃子:“毒药是王太岁交给唐大奶奶偷偷掺进去的,这个事啊,就连四猛兽都不知道。我姐姐也是偶然听到的。”

张野鬼:“今天到场的那些个老前辈难道不会追究这个事儿?”

关二秃子:“追究个屁,王太岁有钱有势,这些人巴结还来不及呢,谁会触他的霉头。就算是有人想追究,一个天津卫的小混混跑到北京来卖味儿,因为伤势太重而一命呜呼,这种事寻常得很,你就是想追究也追究不出个名堂?”

张野鬼义愤填膺:“太黑了!这个王太岁简直不是个人!”

关二秃子吓了一跳:“我说小祖宗呀,你小声点儿行不行!你这么瞎嚷嚷,要是给别人听见了,不但我们两个人的小命儿得玩完,就连我堂姐都得遭殃。”

“难道我们能眼看着这么一条好汉被他们活活害死而不管吗?”

“管?!甭说你是个要饭的小叫化子,你就是个警察局长,你也管不了。这种事哪儿都有。高不就又不是普通老百姓,他是跑江湖的,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官府都懒得管江湖人的事。江湖人的命就是贱啊!”

张野鬼不再言语。他们往前走了一段路,张野鬼突然捂着肚子说:“哎哟,我这肚子又疼起来了。看样子还得拉。”

关二秃子笑道:“你呀,也就是个叫化子的命,昨天稍微多吃了点油荤你这肚子就没福消受了。”

“您先走吧,我得找个地方出恭。”张野鬼捂着肚子跑进路旁的树林里。

张野鬼蹲在一棵大树下,见关二秃子走远了,忙蹿了出来,急匆匆地朝一条岔路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