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小山从宪兵队院里走出来,心里七上八下非常难过:这怎么办呢?决不能眼看着叫许凤她们死去,决不能!一天又过去了,可还没有想出个保险的办法来。不知不觉已经走到街上。听着一阵轰响,抬头一看,见十辆军用卡车从东城门开进来,在街上停下了。车上下来了一群带手枪的便衣特务、几个挎战刀的日伪军官和几十个伪军,分头往日伪军住的院子走去。便衣当中走出一个人来,站住望了一下,向冯小山走过来,一把拉住他问道:“你在干什么?”
冯小山一看是窦洛殿回来了,赶紧说:“殿哥,找个地方说话。”
两人来到街北冯小山住的屋子里。冯小山关上了门,小声对窦洛殿说:“你在沧州听见这儿的消息了没有?”
洛殿惊愕地说:“出了什么事?没有听说。”
冯小山说:“把许凤、李秀芬、张小曼捕进来了,也许一两天就要把她们处死。”
窦洛殿一听急得立起来说:“怎么,没想办法救她们出去么?同志!你是干什么的?”他把平时从不使用的同志两个字说得特别沉重。
冯小山明白洛殿的心情,一摇手说:“殿哥,你想到哪里去了!什么办法都想过了,就是不行。现在只有一个办法,我们已经准备得差不多了,你这一回来可就更有把握了。”
洛殿忙问道:“什么办法?”
小山凑到他耳朵上说:“暴动!帮助全体难友越狱!”
洛殿说:“好!如果……不后悔吗?”
冯小山抓住洛殿的手说:“我小山是那种贪生怕死的人吗?既干这个,脑袋早掖到腰里了。我就是想跟你商量个最稳妥的办法。”接着小山把准备工作详细说了一遍。
洛殿听了,捋着胡子想了一下说:“不能叫人跑出去联络游击队,那样弄得不好会暴露。这样吧,这件事交给我,派一个可靠的人,借着出去侦察情况的机会跟游击队取联系,神不知鬼不觉地就办了。还有东、西、南三个城门,离鬼子警备队兵营太近,鬼子黑夜又常去巡逻,城门管的又紧,不能从那边走。北城虽然垒了城门,但是四中队能放过咱们去。就是城墙上一定要预先布置上三个弟兄,专等着接应许凤她们。你们也不用去多管别人,从监狱里接出她们三个之后,你就一直把她们护送到游击队。”
冯小山听了说:“好极了。这样,别的都行了,就是这几天巡罗队查的特别紧,宪兵队不断地到监狱那边去检查,即使收拾了岗哨,也走不脱。弄不好会全部牺牲的。一定要想法把鬼子警备队和宪兵队的注意力引到别处去,这里才好跑出去。”
两人思索了好一会,啧嘴摇头,唉声叹气,直是想不出个办法。洛殿又问道:“外边多远有部队?”
冯小山说:“就有区游击队,许政委被捕的时候打仗受了损失,前天又是他们跟这里出去的二百多人打了一仗,又损失了几个人。他们就是来也不济事了,反会把敌人弄得警觉起来,更不好动手。听说河间一带有大部队,可太远也来不及了。嘿,要今天晚上来攻这个据点就好了。”
洛殿摇摇头,两人又苦苦地思索起来。又等了一会儿,洛殿立起来说:“事到如今只好如此。我去干敌人一下,吸住敌人。你们就趁机动手,怎么样?”
冯小山说:“那你……”
洛殿故意轻松地笑一声说:“老弟放心,咱们都会平平安安地出去的。到了根据地里,咱俩在一起过日子。也帮助你找个对象成个家。好啦,扯的太远了,快去干吧,到外边再见。能不能救出她们去可全在你了,一定要办好!”
冯小山偷偷地擦了一下眼泪,说声:“殿哥,可千万小心哪!”
洛殿好像挺轻松地拍拍小山的脊梁说:“走,先跟我去看看她们。”
两人默默地出来向监狱走去。
许凤、秀芬和小曼正坐在干草上小声地谈话,忽然一开门,手电筒一亮,窦洛殿和冯小山走了进来。几个人一见分外难过,洛殿故意大声咳嗽着向前走来,冯小山留在门口看动静。洛殿从前也常被派来检查监狱,无人怀疑他。他嘴里嚷着:“醒醒!”走到许凤跟前凑到耳边说:“闲话少说,你们准备好,再过两个钟头,街上静一点了,冯小山带人接你们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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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凤想说什么。洛殿一摇手说:“什么也别说,都准备好了,我们要去行动。我还有最后一个请求,等你们出去了,追认我入党吧。”
许凤一听明白了是什么意思,忙拉他的手,刚说了个“你”字,洛殿急忙摆脱她的手,一转身大踏步地走了。
洛殿联络好了弟兄,走到街头上。他也无心再和那些来来往往的汉奸们打招呼,仰起脸只顾往前走。不知不觉来到了老何的小酒馆门前。留神一看,只见门板剩了一扇,门前冷冷清清,堆了一些尘土杂草。一阵风卷起沙土草叶,旋转着往黑洞洞的空屋子里刮去。老何家那只小花狗在门口蹲着。洛殿打开手电筒照了它一下,只见它变得又脏又瘦,摇着尾巴走来,在洛殿腿上拱拱,仰起头来喑哑地叫了两声,又回屋里去了。老何被捕了一个多月了。洛殿看在眼里,难过的心似油煎。暗自寻思,总得去看看四嫂才是,也要带个家伙去。想着走到四嫂住的胡同里,到门前敲几下门环,叫了一声。不多时院里一阵脚步声,门开了。冯四嫂一见他来了,忙拉了手进屋坐下,温存地问长问短。洛殿漫不经心地答应着,插好了门,拿了火箸拨着火炭,说道:“银花,有多少酒你都烫上。”说着,拿出干净的衬衫换上,把新鞋也穿上。又放上红漆炕桌,摆了两副杯筷。四嫂烫了酒,见他这么郑重其事地张罗,脸色又是那么激动,一面给他斟满一杯酒递过去,忍不住笑道:
“看你,有什么了不起的喜事吗?”
洛殿接过酒来,叫四嫂坐好,恭恭敬敬地斟上一杯酒递给她,才说道:
“银花,你是我的老伴,也是我的同志,所以这件事我必须告诉你一下。为了革命,就在今天黑夜,我这一腔子血,非流不可了。”
银花听了,突然脸色煞白,手一抖酒盅掉在炕上。她慢慢地拾起酒杯,看着洛殿又给她斟满了酒,眼里扑簌簌掉下一串泪珠。她没说什么,用泪光闪闪的黑眼珠望着洛殿,举起酒杯来,颤抖地送到唇边,和洛殿同时一饮而尽。又斟满了酒递给洛殿道:
“我知道你的为人,我说什么好呢?你喝下这杯酒吧,这酒里有我的心。喝下去,你先走一步,我后边跟上……”
洛殿接过酒一口喝干,咂咂嘴笑道:“银花亲人,听我的话,你要活下去。我没有完成的你接着!”洛殿说到这里,站起来从柜子里抽出那把雪亮的匕首,藏在衣袖里。两只大手扶着四嫂双肩说:“别哭,听到没有?人生一世,能够死得其所,应当笑。再说,我也许能够胜利回来呢。”
四嫂伸出颤抖的双臂,一下搂住洛殿的头,仔细地看着。慢慢地把泪光闪闪的脸颊贴在洛殿的大胡子上,说道:“我日夜地想你,盼你,想不到……”四嫂呜咽着把酒都倾倒在茶碗里,递给洛殿道:“我的亲人,你去吧,只管放心,我不会给你丢人的。”
洛殿接过酒碗,仰起脖子一气喝干了,向屋子里的一切望了一眼,用他那粗大的手给四嫂抹了一下眼泪,匆匆地结好衣裳扣子,推开门,自管大踏步走了。
冯四嫂追到大门口,看着他那大熊一样的身躯摇摇摆摆地走远了。她呆呆地望到看不见他了,回来闩上门,忍不住扶着门轻轻地哭起来。
窦洛殿走上街头,寒风迎面一吹,酒劲越发冲上来,走起路来只觉得摇摇摆摆的。看着日军、伪军全副武装,神情紧张,成队地走过。几个伪大乡人员慌慌张张蹓进了院子。洛殿暗想:多半是八路军主力部队开过来了。不管怎样,我也要干!洛殿凭着自己的身份,出入各处无人拦挡。他一直往胡文玉住屋里走来。见窗纸上亮堂堂地闪着灯光,便推开门。不料走进屋一看却空无一人。不知胡文玉到哪里去了。洛殿立着忖度片时,抽身出来,又向赵青屋里走去。远远地听着屋里有动静,一个人的上半身的身影被灯光投射在窗纸上。影子是侧面坐着,头不住地扭动着。接着一只大手的黑影一闪,就听见砰的一声,这是在拍桌子。洛殿三步并作两步,一下闯到屋里,一看却是齐光第靠着八仙桌坐在那儿。他挂着一脸怒气,在灯下看一封信。见洛殿进来,冷笑一下说:“恭喜你呀!”
洛殿说:“我有什么喜可恭?”
齐光第说:“宫本还没有跟你说吗?升你做特务队长啦。这两天外边情报送不进来,派出去的侦探一个也没回来,大概正等着你带人出去侦察情况呢,快去吧!”
洛殿听说忙胡诌道:“就去,我给赵队长捎来了一个口信,得亲自告诉他呢。”
齐光第哼了一声问道:“谁捎来的口信?”
洛殿说:“他的四表妹呀!”
“用不着你捎口信,他一定早从城里拐着他表妹到天津去了。简直他妈的狼心狗肺!”
洛殿笑着:“什么事值得这么生气?”
齐光第说:“他一定听见了什么不好的风声,昨天晚上还慷慨激昂地大发议论呢,今天一早对谁也没有说一声就蹓了。
看!这是他留下的信。”齐光第愤恨地把信扔到桌子上。
“他怎么说?”洛殿虽没有读过书,可也颇认得些字,左手拾起信来,右手伸到怀里在灯下急看时,只见上写:
光第、文玉兄:
仓促赴津,不及面别。弟将留津另有任务。愿诸兄继续奋斗。吾等一息尚存,终必完成反共的伟大事业。请与当地诸兄共勉之。
弟赵青启即日
窦洛殿探着头装作认真地看信,凑到齐光第身边,突然右手掣出白光耀眼的尖刀,向齐光第猛刺过去。齐光第尖叫一声忙拔手枪,还未来得及射击,早被洛殿一刀扎进了心窝,翻身栽倒。窦洛殿急忙去拽上屋门,返回身咬牙又连捅了他三四刀。在齐光第身上擦擦刀上的血,捡起手枪,冷笑地呸了一口,把信扔在地下踩了一脚,暗恨:想不到便宜了赵青这个阴险的奸细!忙噗地一口吹熄了灯,开门往外走。冷不防水仙花跑了进来,一下撞了个对面。水仙花尖着嗓子问道:
“齐光第不是在这儿吗?”
“他走啦。”洛殿立在屋门口挡住她。
“瞎说。都找遍了没有他。要才走了,我一路上怎么没有碰见?一定又喝醉了躲在这里睡着啦,你净胡弄我。”水仙花说着打开手电筒就往屋里闯。
这时,仿佛有一个人影蹓进了院子。洛殿待要看清楚,一晃那人影又没有了。
洛殿暗想:“一不作,二不休,你这贱货是自己找死!”立刻跟在水仙花身后走进屋去。水仙花顺着手电筒光,一下看见了齐光第的死尸,刚要嚷“杀人啦”,杀字还未出口,早被窦洛殿一把抓住脖子,嚓嚓两刀结果了她。洛殿擦净了刀子,见桌上有一瓶酒,忙拔下瓶塞喝了一口,就往被子上、死尸上洒起来。洒完了掏出火些点着了,撤身出来。见门环上有锁,便把门上了锁,大踏步走出。洛殿走出院子,觉得后边有人追来,急得出了一身汗。赶紧加快脚步,串着胡同,串着院子往外跑。看看只有一条胡同就到南门了。一到那里,值班的伪军都是朋友,就会放他走的。洛殿恨不得一下飞到南门,不料一出胡同南口,一群人影闪过来,迎面拦住了去路。
“洛殿,站下吧,还想跑吗?”这是宫本的声音。
“他怎么知道得这么快呢?”洛殿想着,伸手就向宫本那里开了枪。
“当!当!当!当!”
眼看倒下了两个人。后面一阵脚步声,洛殿正要回头看,胳膊被人抓住了,接着被捆起来。鬼子和伪军便衣特务们都持着枪围了上来。洛殿还不知怎么回事,脸上挨了狠狠的两拳,头轰隆轰隆地响,差点没倒下。头上脊梁上又接连地落下枪托、拳头,大皮靴随着骂声不停地踢在屁股上、腿上。洛殿被人架着,糊里糊涂地到了渡边的办公室。昏昏迷迷地睁开眼睛,只见一群特务正向渡边和张木康报告什么。突然张木康一跳过来,暴怒的眼睛睁得像铃当,大吼起来:
“你说!你说!你这个老混蛋,老骗子手,老要饭的!你把我害苦啦!你刚才打死了宫本!他妈的老土匪!”
“哈!哈哈哈!……”洛殿大笑起来。
渡边吼了一声,跳过来牛眼睁的滚圆,举着手枪向洛殿胸膛上打了两枪,洛殿才像一座山似地栽倒在地上。外边一阵大乱。宪兵队院里的火烧得满天通红。一阵混乱的脚步声,几个伪军跑进屋来,惊慌地喊着:
“报告!坏啦!坏啦!……”
这时洛殿又爬了起来。人们惊奇地看着。他满脸满身鲜血,晃晃悠悠地两手扒着胸膛,切齿地说:“看什么,狗崽子们!害怕啦!再给窦老爷来几下!”
这时小山布置下的人把火药库点着了。只听地动山摇一阵猛烈的爆炸,窗纸都震碎了。敌伪军官吓了一跳,油灯震灭了三个,还亮着的一个也光线暗淡了。爆炸声继续响着。洛殿听着哈哈大笑了一声。渡边咆哮着拔出战刀跳过来,一刀捅进了洛殿的心窝。洛殿睁裂了眼睛瞪着渡边,大吼一声栽倒了。渡边吼叫着又扎了他几刀,窦洛殿为祖国壮烈牺牲了。
再说冯小山他们四个人,听见枪声乱响,看见宪兵队院里烧起了大火,敌伪军都向那里奔去,便向监狱的院子里走来。走到许凤她们的狱门口,那站岗的伪军见是冯小山,没有问他,挟着枪刚一转身,冯小山从后边上去一刀子结果了他。打开狱门,一招手说:“快走!”
许凤、秀芬、小曼立刻跟他出来,冯小山走在前边,三个弟兄在后边掩护,蹓出了院子。同时,所有监狱的门都被打开了。被囚禁的人们早有准备,立刻弄开脚镣子,拿着刀子、棍子、手榴弹、步枪,蜂拥出来。许凤指挥他们,分组向城墙跑去。伪军岗哨想拦截的,被打死夺了枪弹;伶俐点的都吓的藏到一边。城北面是伪军四中队,大多数只向天空打枪,并不认真去阻挡。难友都爬上了城墙。这时听着枪声响乱了,说不定是后边追来了敌伪军。冯小山掩护着许凤、秀芬、小曼向城边跑。因为她们身体太弱,由三个弟兄架着跑。来到城边,城墙上三个弟兄早等急了,连忙把三根大绳抛下来。冯小山警戒着,叫三个弟兄打肩梯。许凤、秀芬、小曼蹬上三个弟兄的肩膀,抓住绳子往上爬,上边那三个弟兄就拚命往上拉。许凤、秀芬、小曼心里兴奋得直跳,可是手没有劲了。敌伪军看看追近了,疯狂地射击着,子弹在身边、头上吱吱地响,打的城墙直掉土。小山在下边喊:“别怕,快爬,上去啦!”还是秀芬身体棒一些,她先到了城墙上,帮助往上拉许凤。这时敌人已经追过来了,传来了呼喊声。冯小山打了几枪,连忙抓住了秀芬用的那条绳,噌噌地几下子就窜了上去。许凤、小曼也上去了。许凤、秀芬、小曼不约而同地绰起枪来,卧倒阻击着追击上的敌人,掩护被捕的干部、战士、群众突围,突然轰一声巨响,她们被震昏过去了。
许凤渐渐苏醒过来,听着耳边急如骤雨的马蹄声和密集的枪声,闻着一片呛人的硝烟,又听着冯小山高呼了一声:“共产党万岁!”许凤急睁眼看时,见冯小山把最后一弹打进了自己的头部,壮烈牺牲了。周围全是敌人涌了过来,胡文玉骑在大洋马上,站到前边冷笑一声,指着许凤说道:“我知道你会来这一手的,可是你跑不出我的手心!”
许凤、秀芬、小曼被抬在担架上走着,前后左右都是戴钢盔的鬼子。这时气候骤变,天空阴云滚滚,大北风悲愁地呼啸着,鹅毛大雪猛扑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