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初晴,白雪覆盖了村庄、树林和整个大地。阳光一照,分外白得耀眼,真是银妆素裹的世界。喜鹊叫着往村头树枝上一落,扑拉拉洒下一片雪来。早晨高村的人们喜洋洋地扫开雪,开出一条条曲折的小路来。他们为部队开到这村来过新年,心里非常高兴。村头一群孩子抛着雪球,喊着:
“冲呀!缴枪不杀!”互相追赶着。
太阳一会比一会热,房檐上的凌椎,流着水滴,一根一根的掉下来。树上的雪往下掉落着。原野上雪在融化,远远望去,只见透明颤抖的气浪在阳光下升腾着,流动着。一只大花公鸡,好像也在庆祝胜利一样,站在墙头上,用洪亮的声音昂头啼叫着,骄傲地拍打着翅膀。
游击队的哨兵挺着新缴获的三八步枪,掩在矮墙里面放哨。一群青年男女笑逐颜开地走过。
一切好像都复活了。微风掠过雪地,吹在脸上虽仍然冷嗖嗖的,但已经透出了春意。寒冬就要成为过去了。
今天县大队、滹沱河地区队、枣园区小队和邻区的几个小队,在高村庆祝反“清剿”的胜利。
阳光下一个宽敞的大院子里,坐满了队员、干部和全村的群众,把村中的抗日军人家属和烈士家属都请了来坐在前边。大会开始,全体肃立,为烈士们默哀。礼毕,周明立在台阶上开始讲话了:
“同志们!到今天为止,这一带的敌人被迫撤退了五个据点。”一阵掌声,无数的面孔充满了笑容。周明精神焕发地继续说:“这一仗,别的胜利品不说,光机枪就缴获了三十八挺。战斗中杀伤敌伪军一百多人,俘掳伪军一百多人,鬼子二十多人,同时,有九十多个伪军中的弟兄在田世兴队长、高铁庄同志的率领下反正过来了,我们对他们表示热烈的欢迎。”
人们热烈地鼓起掌来,都站起来要看看他们的模样。田世兴、高铁庄和反正的弟兄们在掌声中都立起来,笑着点头,鼓掌。好一会儿,周明一摆手,掌声停止了,大家都坐下。他又讲了一段话,最后坚定地说:“这证明党中央和毛主席领导的英明,正确。这证明人民是有能力打败敌人的!”周明讲完了,在一阵掌声中庆祝会结束了。
大队部把各村送来的慰劳品,给队员做了一顿大会餐。
曹福祥腰里束着围裙,伸着两只油手,刚刚为大家做完了菜,从厨房里向会餐的屋子走去,一面走着,一面向队员们问:“菜做得怎么样?”队员们喊道:“谢谢区长老大伯,好吃极了!”曹福祥笑得眯着眼睛走过去了。
饭后开了盛大的联欢会,让人们尽情地欢乐一回。
整个高村的群众都卷进这胜利的狂欢里来了。青年和儿童们连夜排练了舞蹈节目。村中央一个大院子打扫的干干净净,男女老少都聚集在那里,跟游击队员们开联欢会。大家说说笑笑,看着节目。虽然没有大锣大鼓的敲打,倒也十分热闹快活。杨大伯今天特别高兴,竟把胡子刮了去,脸上抹了两块粉,耳朵上挂了两个尖红辣椒,带头扭起秧歌来。他那新词一套一套的,又扭又唱,逗的人哄哄地直笑。他扭到周明、许凤跟前,舞一下红绸巾,唱道:
一九四三年哎,
环境大改变哎,
端了那王八窝欢欢喜喜过新年哎!
二月咱龙抬头哎,
鬼子兵发了愁哎,
咪唏咪唏的没有,还大大地挨揍哎!
……
周明、许凤也大笑着跟他一起扭起来了。全场的人们见周明、许凤扭,也都扭起来。江丽领着个小乐队伴奏着。人们舞着唱着,欢乐到了极点。在欢笑声中,人们欢迎江丽来一个节目,江丽立刻走上砖台阶,用小提琴演奏起她自己才作的一支曲子来。低沉而缓慢的琴音,在院中飘荡起来,使人想起好像一个母亲在平原的旷野上送别自己的儿子,难舍难离,垂着眼泪,诉说着思念和仇恨,嘱咐着儿子。儿子向母亲宣誓,安慰了母亲,雄赳赳地走了,去革命了。母亲还在远远地迎风招手,踮起脚来望着儿子的背影。她忽然想起一件心事要告诉儿子,她呼喊着迎风追上去:“要坚决,要坚决呀,儿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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琴音越来越激昂,震动着人心。一群战士围着她,听得出神了。有的坐着抱着膝盖仰首望着无边的青天,有的拧着眉头忘情地看着江丽的脸。还有三个战士互相搂抱着肩膀,盯着那琴弦和江丽的手指。
江丽瘦了,前额上有了浅浅的皱纹,眼窝陷下去了,可是显得更坚强了。琴音突然变了,拉出了快乐的舞蹈的旋律。江丽口角上也露出了微笑,向战士们热情地望着。战士们显然被她的热情感染了,有的浑身乱动地跟着唱起来,有的就地乱舞一气,摇头晃脑地充起洋相来。一圈人舞蹈着拍着手哈哈地笑着。
在悠扬的琴音中,小曼领着一群儿童跑来舞蹈起来。他们随着快乐的旋律,旋转着,跳着。跳了解放舞、跑步舞,又是柳絮舞、春耕舞,尽情地跳着,脸上露出明朗的笑容,黑眼珠向周围的人送过天真的快乐的眼波,直跳的脸上沁出了汗珠。
战士和干部们啦啦起来:“舞的好,舞的妙,秀芬来一个要不要?”
“要!”一群战士喊着围着秀芬。秀芬打了一趟拳还不行,非叫她舞剑不可。不知什么时候,战士们找来了一把红鲨鱼皮鞘宝剑,围着缠磨不休。
“人家上年纪啦,脚迟手笨的。”秀芬推辞说,可捂着脸笑起来。
“哈哈!才离开儿童团就充大人哩。”
秀芬一抬头见萧金站在周明身后向她挤眼,意思是叫她爽快点。秀芬一撇嘴,脱下棉袄,萧金忙接过去拿着。秀芬只穿着一件青色镶紫边的紧身小夹袄,舒一舒手脚,接剑在手,收敛笑容,刷地亮开架势,两只眼睛像流星般一闪,眼波随着手势,精神抖擞地舞起来。先是舒缓柔软的招数,接着步步紧凑,闪展腾挪,只见白光闪闪,劈刺处嗖嗖有声。一个战士小声说:“你看她真有点功夫哩,这可不是儿童团耍着玩的剑舞。”
另一个战士说:“我早知道,她跟她二叔学了四五年拳脚呢。她二叔是有名的拳脚把式,我们村有好多人都请他教过。”武小龙笑着捅了萧金一下说:“萧参谋小心哪,不老实点,看明格结了婚,厉厉害害地管教你呢。”
旁边几个战士听了嗤嗤地笑起来。萧金噢了一声,笑着在武小龙脊背上揍了一拳。武小龙龇牙一乐,做了个鬼脸。说着秀芬收住了脚步,抱剑当胸,微笑着星眼向大家一扫,随后把剑递给小曼,往圈外就走。战士们又围着她鼓掌欢迎。秀芬脸蛋绯红,向大家点头笑笑,挤出来在院子里蹓着腿脚。萧金忙追过去给她披上棉袄。许凤过来朝萧金笑了一下,扶着秀芬的肩膀,用毛巾给她擦擦头上的汗。三个人一起蹓跶着说起话来。
武小龙在战士们的欢迎下,耍起杂技来。先是翻了一套跟斗,接着是学画眉叫,变戏法,出洋相,逗的战士们捧着肚子大笑不止。
许凤笑笑离开萧金和秀芬,自己走了。她早就存心想跟李铁说会儿话,找了半天还没找到他。她穿过两道院子,到一个装柴草的闲院,只见一群人正围坐在一堆木头上,吸着烟,在说话哩。一个人在指手划脚地讲,另外两个人急得立起来跟他争辩,别人都开心地哈哈直乐。
李铁背向东坐在一根大木头上,右手拿着自己卷的粗大的烟卷,左手按着膝盖在听着,笑的浑身乱颤。许凤凑过去,在李铁身旁拣个地方坐下,就见高铁庄吸一口烟,眯着眼说:“你们说的那个都不现实。我的志愿哪,打走日本帝国主义,饱饱地吃上两顿肉饺子,回家小粪筐一背,种我那四亩园子。当然啦,地主得无条件地把园子还给我。这样,夏天干完了活,弄一领新凉席,在水边大柳树底下一睡,根本不用人站岗放哨。醒了到大河里洗个澡。嘿,看多痛快!”
朱大江醉醺醺地,右脚蹬在一根木头上,探着身子用手拍着驳壳枪木套,冲高铁庄说道:“什么时候这枪把子也不能放下。我关里关外闯荡了二十多年,日本鬼子差点没打死我,国民党衙门压过我的杠子,财主们逼的我家破人亡,俺爹死在黄河后套,俺娘讨饭死在荒郊野外。”他沉痛地低下头,咽下一口苦水。
许凤一看他的脸、脖子都涨的通红,身子有点晃晃悠悠的。暗想:恐怕他是喝醉了。大家都陷入一种痛苦的回忆里去了。好半天没人言语,各人想着不同的苦楚,激发起共同的仇恨。朱大江挽挽袖子,伸着胳膊又说道:
“我闭着眼睛瞎闯荡了这二十多年,什么路我都走过,可是不管哪条路都是死路。我种地,当雇工,上山里挖人参,挖金子,跑买卖,拉东洋车,在饭馆当跑堂的,摆小摊,当大兵,无论干什么,无论你多么勤俭,可到头来,还是受穷挨饿,被欺负,被人糟践。”他大声地叹了口气接着说,“我看透了这个世界,一家一家的都逃不过这种苦难的命运。爷爷挣下点东西,这可该下辈享福了吧,其实不行。不久,儿子、孙子又拖着枣枝棍去讨饭了。钱呢?钱上哪儿去啦?它变成一条血河,流到大财主、大官僚和帝国主义的大口袋里去啦。给我们剩下的是自己的一把白骨头。我们努筋拔力,一辈一辈的干什么?当牛,当马,当傻瓜吗?不,不,不能!我们非把这个世界翻过来不可!”
朱大江从来没说过这么多话,今天就像滹沱河决了口,简直什么也拦挡不住了。他叹了一口气,三把两把解开衣裳,露出胸膛,伸出胳膊,悲怆地说:“看,同志们,这是叫国民党老爷打的疤,这是敌人的枪弹穿的眼,这是刺刀伤。好多同志为革命牺牲了,血也流的不少啦,都是为什么?就是因为敌人有这个,我们没有。”他用力地拍着驳壳枪木套,一屁股坐下,卷了支烟吸起来。
“是啊,同志们,仔细想一想吧!要解放个彻底才行。”李铁向大家扫了一眼还要说下去,许凤在旁边插了言:
“同志们,眼睛要看远点,别忘了咱们是共产党啊!咱们不但要打倒日本帝国主义,还要消灭一切剥削阶级,建设没有剥削、没有压迫的共产主义社会。”她站起来两手比划着说:“咱们好比大家推一辆车上山。眼看到了半山腰,要是一松劲啊,可就会连人带车滚下山涧摔个稀烂的。你们说对吗?”许凤说了望了一下李铁。
李铁连声说:“就是这样,同志们,咱们这一辈子呀,可不是光把日寇打出去,还要进行革命哪,不这样就拔不掉苦根。我常想咱们这一代是很艰苦的,可是也很光荣。要经咱们的手从棘针窝里把路开出来,把一切苦难承担下来,创造出一个真正富强伟大的祖国。同志们想一想,这是什么样的责任?绝对不能叫后一代埋怨咱们说:嘿,瞧爹他们那一辈真没出息。对不对呀?”李铁摊开双手向大家一问,结束了他的话。
大家听着活跃起来。高铁庄立起来,笑着向大家说:“其实,我并不真要那样办,开开玩笑嘛。我这一百多斤早交给组织啦。有我这口气我就干到底。不过,打出了日寇,睡两天觉总是可以的吧。”
大家不由地哄笑起来。许凤才说转身要走,干部和战士们围上来欢迎她唱歌。一群人把江丽也拥了来,要她拉琴给许凤伴奏。许凤微笑着一挥手不叫大家鼓掌,站在高坡上往后扰一拢头发,见江丽朝自己直乐,不由地露出整齐洁白的牙齿格格地笑了两声。在阳光照耀下她笑得那么明朗爽快,感染的人们也跟着笑起来。她和江丽笑着互相说了两句话。江丽拉起了提琴,许凤随着那悠扬的琴音唱起来。唱了《五月的太阳》,唱了《我们战斗在平原上》,又唱了《延安颂》。她的声音是那么圆润清亮,那么富有感情,再加上奇妙的琴音,把人们的整个身心都引入美妙的幻想和战斗的回忆里去了。歌声琴声突然停止了,人们还在静静地忘情地听着,好一会才突然爆发了掌声。许凤笑着摇摇手挤出来,跟李铁走到前院来。两人并肩走着。许凤向李铁说:“今天不要走,待两天,参加一次区委会议再走吧?”说了歪头望着李铁。
李铁走着低头沉思着,站下来望着许凤说:“我也愿意再待两天,只是还没有跟周政委商量。”
周明在他俩后边走上来微笑着说:“可以,同意你多待两天。你跟萧金都待两天一起回队吧。”周明笑着拉李铁、许凤走着说起话来:
“还有一件事告诉你俩,不久组织上就调我到地委去工作。我一走,地委就要叫许凤同志接我的班啦。”
许凤听了一皱眉,说道:“要是有你在身边管着点嘛,干起来还可以。我太年轻啦,还不够老练。”
周明点点头说:“这种感觉是共同的。坦白地说,我也是越来越发现自己底子薄,不成熟,总跟党给自己的任务不相称。”
李铁哎了一声说:“你读那么多书还老是这么说,那像我这种老粗可怎么办呢?”
周明笑道:“多读点书并不困难,真正的困难在于随时都能通晓敌人、朋友和自己的情况,能够正确地判断形势,能够清醒地看出问题,能够在任何风浪面前坚持正确的路线,能够有预见地全面地安排工作,并且把每一步都干的十分踏实,能够放手地发动群众,领导群众前进。当然,距离这样的标准,我们还差的远,相当远。”
许凤听了会心地点着头,认真地问道:“政委走了应该叫潘林同志负责嘛!”
周明叹口气说:“潘林同志聪明,有能力,生活上还正派严肃,严重的问题是他思想方法主观片面,自以为是,所以不行。”
许凤说:“是啊,这就难了。”
许凤、李铁陪着周明有说有笑地边谈边走。两人都觉得周明好像宽厚慈爱多了。不知不觉地走到了村头树林里边。
正在说话,萧之明大步流星地走过来说:“宋支队长传达了分区司令部的作战计划,叫我们大队去参加战役,同时还要叫我们拖住枣园据点一带的敌人。”
许凤爽朗地说:“打是你们的事,拖的任务交给我们。”
周明望着许凤说:“好,把朱大江同志留下来帮助你们一下。”
萧之明头里走着,向通讯员一招手说:“去通知集合出发!”
他们三个人说着话走回来。这时太阳已快落山,大队已集合齐了,队伍站得整整齐齐。周明他们高兴地站在旁边望着。萧金走过来说:“战士们都要求唱个歌。”周明和李铁、萧之明交换了一下眼色,笑着一扬手说:
“可以,唱吧!”
快一年没有唱歌了,萧金拉了江丽来指挥,唱起《八路军进行曲》来,庄严雄壮的歌声震荡着每个人的心。
向前,向前,向前!
我们的队伍向太阳!
脚踏着祖国的大地,
背负着民族的希望,
我们是一支不可战胜的力量。
……
战士们挺着胸膛,个个眼睛里充满了勇敢和坚毅的光辉,他们毫无顾忌地张大着嘴唱着。
歌声里回荡着他们那种为祖国进行斗争的英雄气概。
李铁、萧之明、朱大江互相看看也唱了起来。朱大江使出了吃奶的力气简直是在喊,弄的跟人家不协调。他自己看看李铁也禁不住笑了。县区干部也都跟着唱起来了。这歌声像春风刮过田野,使高村的男女老少都现出了笑容。年轻的人们都参加到了合唱,老太太、老大伯们乐的张大着没牙的嘴,孩子们挤到队伍里去,各自拉着熟悉的八路军叔叔,抬着头翻着小眼睛往上看着。战士们的手摸着孩子们的头顶。
队伍肃静地在月光下出发了。战士们把机枪、三八枪、掷弹筒扛在肩上,雄赳赳地挺起胸膛前进着,脸色都是那么刚强而严肃。
周政委带上通讯员小张,也跟王少华、潘林他们一起向东走了。
李铁、许凤和区村干部们,目送队伍出发,大家都不言语,恋恋不舍地望着。直到那些亲爱的弟兄们拐进树林消失了踪影,李铁的眼睛还在望着远处,心里充满了对他们的爱,不由地跟站在旁边的许凤说:“怎么样,我们这些弟兄们?”他怀着骄傲的心情故意问她。
许凤感动地说:“找不到比他们更好的人了,他们为了祖国,什么危险都不回避,连生死都不去想它,就向敌人猛扑上去了。有他们,人民就有希望了,什么样的胜利他们都会创造出来。”
李铁眼里充满了喜悦的光彩,回头对许凤说:“将来,我们会有一支装备得更好的军队。那时,什么帝国主义也不敢来侵犯我们,我将在那支军队里干它一辈子。”
“是啊。”许凤扶着小曼的肩膀问她道:“小曼,你说他们为什么那么英勇?”
小曼抬起头来注视着许凤那充满光彩、异常美丽的眼睛说:“我明白!”
三个人并肩往回走着。李铁暗想:快要走了,明天得挤点时间,请许凤同志给自己提提意见。同时,也该向许凤说说自己的心事了。他一面走着看着许凤,心里寻思着,怎么跟她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