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铁带队员大闹枣园据点,缴获了十多支新驳壳枪,五支橹子,一千多发子弹。区游击队也扩大到三十多人了。方圆几十里地一下就哄扬开了。又加上反资敌、破电线、对敌斗争的胜利和地道的开展,群众情绪高涨起来了。赵青的伤也养好了,带着他收容的四五个队员归了队,帮助李铁给队员上课,分组突击挖地道,工作非常积极。两人也合作的很好。李铁觉得朱大江对赵青的许多看法倒是有些过分了。这天李铁和赵青分开,赵青带一组队员到段村。李铁带一组队员来到张村,已经是天快亮了。刚安排好了叫队员们去休息,就接到了许凤叫小曼捎来的信,说叫他准备一下,就要来跟他研究一下战斗总结和小队的情况。李铁心想:也好。从那天跟许凤争了几句之后,总觉得自己心头像堵上块石头,非常不舒服。打了枣园宪兵队回来之后,知道许凤那天黑夜整整在院里立了多半夜,晚饭也没有吃,一见同志们回来,她是那样地欢喜和关心,见她对自己还是跟过去一样,好像一点也不记那天晚上的话,就更难过了。接到许凤的信之后,为了踏实地写点材料准备汇报,就点上油灯,到黑屋里去了。他连日挖洞累的厉害,写着写着就躺在草苫子上睡着了。这工夫许凤轻轻地从入口处钻了进来,她蹑手蹑脚地走到李铁身边,见李铁手里还捏着钢笔,脸颊却压在本子上,睡的正酣。他是乏透了。许凤轻轻地拿起他身旁的大袄给他盖在身上,端了他头前的小油灯,退回到入口附近,把油灯儿放在土坯上,靠着粮食口袋坐好,掏出笔记本来写着什么。屋里静极了。只有钢笔在纸上发出断续的嘶嘶声,伴着均匀的呼吸声。
李铁一觉醒来,想起自己的汇报提纲还没有准备好,赶紧坐起来,向灯光那边一看,只见许凤披了件青色夹袄,坐在灯旁,把一个本子摊开放在膝盖上,左手支着下颏稳静地沉思哩。李铁闹不清自己睡了多久,竟没有听见许凤进来,机灵地打着舒展问道:“你什么时候来的?有敌情吗?”
“我来好半天了。敌人的宣抚班来开会,没什么大不了。
你够累了,再睡一会儿!”
“够啦!”李铁拿起钢笔和笔记本,凑近灯光坐下。
“李铁同志,这次战斗,我已经报告周政委了,他听了表示很满意。特别叫我代他问你好,问队员同志们好。这件事各村都嚷动啦,说这次打垮了王金庆的宪兵队,比下场透雨还痛快。维持会长张书生更靠近咱们了,托联络员捎信出来,要求同咱们接头。伪军、伪警当中几天来有二十多个人托联络员找咱们拉关系。联络员们的腰杆也硬起来了。一直藏着的区干部也露头了,我已经派人去找他们。最近咱们就开个会,把工作全面地布置一下,使各种斗争一齐开展起来。”
李铁嗯了一声,起来活动着手脚,向许凤问道:“县委不是同意了调张俊臣同志出来工作吗,你跟他谈过了没有?”
许凤笑起来说:“我从县里开会回来就找他谈了,叫他担任区抗联主任。为这人还和张立根闹了一阵子气呢。”
李铁一笑道:“大概张立根也要求出来吧?”
许凤说:“正是这样。正跟老张谈话,立根来跟我闹起来了,他非要求出来工作不可,好说歹劝才撅着嘴走了。”
李铁点点头说:“立根现在可不能叫他出来,张村是咱们的根据地,还要依靠他领导好这个村的工作呢。”
“对,我也是这么想。”许凤合上笔记本,沉默了一下抬起头来微笑着说:“李铁同志,咱们谈谈心好吗?”李铁眼睛一亮,兴奋地说:“好,谈吧!我早就想谈谈哩。”
许凤亲切地望着李铁说:“是啊,咱们早就应该坦白地谈谈,我相信咱们一定能合作得很好的。如果我有什么叫你不痛快的地方,你就坦率地批评我吧。”
李铁嘿嘿地笑了一声说:“我早就准备向你做检讨了,如果说咱们之间有不愉快的话,那是怨我。坦白地说,对你这个女政委,刚来时,我是有点看不起。我还觉得你对我不放手……”
“好!坦白直爽,是工人阶级的本色。怎么的,还想做长篇检讨吗?”许凤说着大黑眼珠热情灼灼地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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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铁挑战似的一扬眉毛说:“这么严重的思想问题,不向政委做检讨就完啦?”
许凤豪放不羁地笑起来说:“不完怎么办?难道还要打四十大板吗?”
李铁不由地愉快地微笑了。这种信任的语气和无拘无束的态度,使他突然对许凤产生了一种尊敬的心情,他吸了一口烟,眯着眼睛盯着那粗粗的烟卷,微笑地吹出一股烟来,说不清是一种什么滋味。
许凤亲切地小声问道:“好久没有回家看望大娘了吧?”“是啊!实在没有时间啊。”李铁想不到她谈起这个来了。
许凤笑道:“我倒是替你看望了她老人家一次呢,前几天我到县委去汇报工作,回来路过你们村,宿在你家里了。大娘已经搬到你兰表姐家去了。知道吗?老人家跟我说了一夜知心话儿,我把咱们在河边见面的故事说给她听了,她又是欢喜又是埋怨。她真是个好母亲。她非常喜欢我,给我煮鸡蛋、包饺子,还非要认我做干女儿呢。你不认为这是私人拉拢吗?”
李铁不由地一笑说:“不敢反对,可我从来没有感到有认干娘的必要。”
两个人都笑起来。
许凤深思地叹口气说:“你对我的批评很值得我警惕;说实在的,我真是感到需要学习你的许多优点呢。”
李铁忙说:“得!得!我这个人哪,满身都是缺点,又粗鲁又傻,要不人家都跟我叫傻子呢,你可能不了解我。”许凤笑道:“不对,我已经开始了解你一些了。比方说吧,你从小就喜欢泡在河里摸鱼捉虾,身上弄得紫溜滑光,像条大泥鳅,动不动就跟人打起来,谁硬跟谁拼,身上三天两头带着伤。”
李铁听着也笑了,一皱眉望着她。
许凤微笑着继续说:“还有,你只念过三年小学,十四岁就到天津学徒,经常挨打受骂。后来你偷着读书把饭烧糊了,叫经理打得不能动了。有一次你放跑了一个将要被捕的印刷工人,经理又要打你,你就把经理打了一顿,还在人家嘴里塞上炉灰,浑身泼上泔水,赌着一口气跑了,一路讨饭回了家。‘七七’事变后你就参加了部队。一九四○年负伤留在地方上,当了一阵子通讯员又参加了手枪队。我说的对吗?”
李铁笑着点点头,连声说:“对!对!我就是这么一个老粗,不会知识分子那一套,所以……”
“不,你读的书不少,你是个直爽忠诚的同志,能跟你在一起工作真是再好也没有了。不过我的确还有不了解你的地方!”
“什么地方?”
“你的对象是谁呀?一定在路东哪个区工作吧?提出来,请县委调到咱们区来才好。”
李铁一听,笑的鼻子喷出一股烟来说:“对象,根本没有!”
许凤惊异地问道:“为什么?”
“为什么,”李铁摇摇头说,“这一点嘛,连我自己也不明白。”
“奇怪的说法。”许凤忍不住笑了。
李铁激动地说:“这有什么奇怪,我这个人就是这样,决不向一个女人低声下气地追求什么爱情,永远不会这样!”说着像跟谁赌气似地把手往下一劈。
“何必这样呢!”许凤忍不住笑了。
“笑什么!特别是在目前这种残酷情况下,我不耐烦谈这种问题。”李铁说着鼻子里喷出一股烟。
许凤爽快地一笑说:“好!我希望你无保留地对我提点意见。”
李铁严肃地望着许凤说:“咱们都读过毛主席的《论持久战》,对于抗日战争的胜利是充满信心的。但是,只有信心并不能胜利,现在,对于我们来说什么是最需要的呢?应当认真想想。”
许凤点头沉思地说:“提得好,那你认为我们现在最需要的是什么呢?”
李铁斩钉截铁地说:“依我看,别的都是其次,最需要的应当是勇敢,再勇敢!无所畏惧,这也就是我对你的希望。”
许凤说:“好嘛!那咱们就谈谈勇敢这个问题吧。说起勇敢,我告诉你一件事。这次我去县委汇报工作,周政委一见面就问我,你看李铁这个人很勇敢吗?”
“你怎么回答呢?”李铁眉毛一扬,目不转睛地看着她问。“我说,不含糊,是个勇敢的同志!”许凤一笑,接着说:“当时周政委还讲了你的一个故事呢!他说在收编一支土匪部队的时候,派你去谈判。那土匪头子亮出枪来,两个土匪把尖刀逼在你的心口上,可是你面不改色,眼都不眨一下,反而哈哈大笑,终于说得那土匪头子低了头……”
李铁笑了笑说:“小事一段,提它作什么!”许凤沉思地说:“为工作一发愁,我就越来越信服周政委那天说的话。这样的勇敢,对于我们来说是太不够了!”李铁听着这句出乎意料的话,不觉一惊,张开嘴,睁大了眼睛,哑然地望着许凤。
“对于一个共产党人说来,有了出生入死的勇气还不够,更重要的是,要有给千万人指明方向和开辟道路的勇气。”许凤叹口气说:“这话说着容易做起来可就难啦。敌人气势汹汹,闹的乌烟瘴气,困难这么多,干部、群众思想这么乱,真是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我过去那么做了,有赞成的,也有反对的,究竟怎么办才对呢?听周政委指示的时候,觉得挺明白,可一回来看看这乱纷纷的局面,听听各种意见,心里七上八下的又没有准主意了。我日夜捉摸,非找到一个正确的方向不可!但是又担心,就算找到了,能坚持吗?如果一提出来遭到大家反对,又怎么办呢?我翻来覆去的想啊,你看,多么可笑。我总认为,革命嘛!怕这怕那还行!只要找到的是真理,我就说,就坚持!”
李铁听着心里豁然开朗,好像自己的精神突然跨上了一个新的高峰似的,一拍腿说:“对呀!”
一阵冬冬的脚步声,两人都持枪站起来,接着扑通扑通一阵响,黑屋的入口扒开了,射进一道白光,听着外边是大娘的声音:
“小曼,你进去干什么?”
“我去看看他俩。”
一阵轰轰响,小曼钻进来,正碰上许凤往外钻,小曼故意和许凤顶一下头,在她耳边小声说:
“凤姐,看你那圆髻披毛大襟褂儿,打扮的多像小媳妇儿。”
“死妮子!”许凤在小曼胳膊上轻轻拧了一把。
“哎哟!凤姐拧死我啦!”小曼假装啼哭地喊起来。
“活该!使劲拧!谁叫你净画眉掉嘴的。”大娘说着也笑了。
他们三个人笑着赶紧往外钻出来。见阳光亮的刺眼,已经是晌午天气。
许凤、李铁出来扫扫身上的土。
许凤问大娘道:“这一回敌人来干了些什么啊?”
大娘说:“这一回是伪军大队长张木康来召集老百姓开会,他讲了好半天话,说是来安民哩。还说,他们是正大光明,不打人,不抢东西,希望老百姓同心合力确保治安,铲除那些钻在洞里不敢见阳光的八路。”
小曼笑着一跳脚说:“你还给汉奸做宣传哪。”
大娘嗔了小曼一声说:“别打岔,张木康话还没有讲完,马大奶奶就在一个汉奸怀里扯出一条女人花裤子来。接着老太太们都挤上去扭住汉奸们,这个说丢了布,那个说丢了钱,第三个说挨了打,男女老少都吵嚷起来,七嘴八舌质问张木康,弄得张木康那黑胖脸直出汗。他下不了台就急了,拔出枪来就向半天空打了一枪。伪军们支上机枪把人们吓唬了一顿。办公人就去说好话,给了他们一些钱,他们才滚蛋了。”
秀芬和队员们也都来了,听大娘说了都笑起来。
许凤笑道:“这是敌人新研究出来的一套思想战哩。”李铁挥着拳头说:“不管什么战,汉奸们就是有一个毛病,非打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