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六点,潘卫东来到北京火车站。天气很好,几缕白云悠悠飘在天空。面对东长安街一座座崭新的高楼,北京站显得十分破旧。广场上人头汹汹脏乱不堪。钟楼上奏响了《东方红》的曲子,更让人想起破旧的年月。他没有买月台票进入车站。他不知道鸣放的车厢是几号。如今铁路客运繁忙,每次列车要加挂好几节车厢,在中等以下的车站,列车的头尾停在月台之外。上月台很难找到鸣放,他只有在出站口等。他买了一杯可乐,又买了一份《北京晚报》。出站口有许多接站的人,有人举着牌子。旅馆拉客的人也举着牌子。54次还没有到,他喝完可乐站在人丛中看报。
广播里告知54次晚点20分。还算好,不要等太久。这儿人太多了,很可能彼此看不见。如果找不到,鸣放只好打电话,玉梨等在家里。没有手提电话机了,手机早在S市卖了。鸣放会看见他的,他有身高的优势。
看完报纸天色已暗。54次到了,人们涌出出站口。鸣放一眼就看见他,扬起手。但是鸣放的箱子卡住了,他费了一番气力才拽出箱子。
“哥哥!哥哥!”
卫东好久没有这样叫了,自从上了大学,他一直是叫“鸣放”的。鸣放没有变样儿,比过去稍稍胖些。
卫东接过鸣放手中的箱子。和鸣放同来的有五、六个人,卫东只认识其中一个叫“老褚’的,去年为了银河大厦的装修,卫东和他打过交道。
“哥们,听说在北京混的好啊!”老褚拍着卫东的肩膀说道。“进了洋行了!”
“洋行也是打工的!”卫东说道。
“卫东,老褚现在是一公司经理了!”鸣放介绍说。
老褚他们去旅馆,拿走了鸣放的箱子。他们在广场上分手。
“卫东,明天一起去东来顺涮锅子啊?”老褚说道。
“好啊!”
兄弟俩告别众人进了地铁。卫东问起父母,鸣放说两个老人都好,家里没啥变化。
“变化最大的是红旗,那一阵子她有点不正常了。”
“为啥?”
“因为陶总的死。”
“你是说红旗?”
在摇荡的车厢里鸣放的话有一种奇怪的味道。
“是啊!”鸣放是怜惜的嗟叹的口气。“东建的变化也大了,就像经历了一次大地震!说起来话长啦!”
他们在车上来不及细说。他们在车公庄下了地铁,卫东叫一辆夏利车,开到老虎庙。
当他们走进家门的时候,玉梨已经摆好了桌子。她把家收拾的焕然一新,自己也精心打扮了一番。窗帘换了,台布换了,还有一大瓶娇黄的意大利菊。玉梨穿一件黑色晚妆裙,这裙子是宽腰身的,可以遮掩她的身体。她的头发盘高了,脸上上了浓妆。她娇小玲珑打扮起来算得上漂亮。
“大哥!”
她的表情还是个孩子。
“你的小窝挺不错的嘛!”鸣放是衷心赞叹的语气。“还是北京人啊——咱们S市人到底土气!”
鸣放用这样的方式称赞了女主人。
卫东让鸣放洗洗脸随后开饭。玉梨拿出一瓶洋酒一瓶五粮液。凉菜摆在桌上。他们喝了一口酒,玉梨回到厨房做热菜。
“鸣放,你说红旗咋回事儿?”卫东问道。
鸣放大口吃着菜,又一仰脖喝干了杯中酒。他在体验一种畅快。
“红旗和陶总的事,妈的,我原来一点不知道。”
“我有点感觉。”
卫东想起钱芳芳出车祸的那天夜里的事。
“是红旗自己说的。红旗说,是她害死了陶总!”
“她跟你说的?”
“不但跟我说,还跟陶初云说!遗体告别那天,她当场昏过去了。你想那个场面,我们不知道如何是好了。”
“你不该让她去。”
“谁知道啊!这以后才知道的。”
“后来呢?”
“我们不让她自己过,让她搬到老太太那儿。她不干。后来陶初云去陪她住了一个月。陶初云真是难得!人家死了爹,还要来安慰你!没有第二个女孩儿能这样!”
鸣放提起初云,这是他和鸣放共同爱过的女孩儿。鸣放不称“初云”不称“云云”故意称“陶初云”,但是一派深情溢于言表。鸣放和初云有更深的交情。他干了第二杯酒,这一回不是畅快而是苦涩。
“初云姐儿俩不是去南方了吗?”卫东说。
“是啊,陶总家一个人没有!陶总太太去厦门了,不知道地址电话。说来也巧!出事那天晚上,我们一伙人在陶总家,有崔经理,有陈主席,有小侯,商量怎么找人。正没主意,陶初云来电话了。她从海口打过来,找她爸。她和末雨从三亚回到海口,正准备到厦门去。哎,她爸已经不在了!电话里一声撕裂的哭声,啊,啊,那个哭声!我们在场的人都跟着掉了泪。第二天她们飞回来了。”
玉梨端了两盘菜进来。
“看你们哥俩说的好热闹!”
“我们说S市的事儿呢。”鸣放说道。
玉梨放下菜转回厨房。
“钱芳芳呢?”卫东又问。
“那时候没敢告诉她。过了新年,陶初云到厦门把她接回来了。”鸣放干了第三杯酒。
“陶总的太太也受不了!”
“哎,人已去了。有啥办法!”
“陶家亏了有初云啊!”
卫东想到最后一次见初云是在北陵的小岛上,那一次他失态了。她的偶然出现就像一片霞光从天而降。这霞光刺痛了他的双眼,也刺痛了他的心。他痛惜不已。
“还有一件奇事呢!卫东,你听说陶小姐和韦家昌的事吗?”鸣放接着给自己倒酒。
“没听说——这可真是奇事!”
“这事儿我早就知道!妈的,去年夏天我和陶总在长春华侨饭店遇上了。韦家昌一直追她,费尽心机。他前年离了婚,瞒着,谁都不知道!陶小姐真的被他缠住了!韦家昌还要拿钱给她开个设计事务所,执照都办下来了!从长春回来,陶总为这事和女儿吵了一场。陶总这个宝贝女儿,从小到大就挨了这一回骂。这事对陶总是很大的刺激。”
“这事咋知道的?”
“难道陶小姐还能跟我说吗?当然是红旗说的。陶总这一死,韦家昌是彻底凉啦!”鸣放是庆幸的语调。“在陶小姐心里,陶总生前的态度,也是他的遗嘱。我想她会这样想。也许有别的原因,总之不行了。圣诞节那天,红旗给我打电话,说是给陶总扫墓——那天正好是陶总的七七四十九天。我带车到了红旗家,有陶家两个女孩儿。三个人一人一把鲜花,也不知从哪儿弄的花!那天是S市最冷的一天,滴水成冰。一出市区就是北风烟雪,刮的道儿看不清。到了回龙岗,找到存放陶总骨灰的地方。三个小姐哭的泪人儿一样,足足哭了20分钟!她们商量,要在东陵买块墓地,把陶总的骨灰迁过去。那天陶小姐告诉红旗,她绝不会嫁给韦家昌了。”
一瓶五粮液喝完了,卫东打开了洋酒——早上玉梨从超市买来的黑标威士忌。玉梨做了四个凉菜,六个热菜。主食是三鲜水饺,她一个人包的。玉梨忙完了来入席,她扎了一条鹅黄色的亚麻布围裙,同黑色晚妆裙配的好看,只是她的肚子显露出来。
“我的小侄子啥时候出世啊?”鸣放问。
“九月份呢!”玉梨说。
玉梨在场,他们不便说女孩子的事。鸣放酒酣耳热,谈兴正浓。他能吃能喝好像三天没吃饭。
“一喝酒就误事!”鸣放拍着自己的脑袋。“把好事给忘了!”
说着鸣放从手提包里拿出一个纸包,打开纸包是一个老式的荷包。
“这是婆婆给儿媳妇的礼物!”
“哎呀!”
玉梨打开荷包,是一枚旧的纯金胸花,中间镶了一块翡翠。
“我看看!”卫东接在手上。“这么大的翡翠!老太太有这个宝贝,我从来没见过呢!”
“我小时候就见过。”鸣放说道。“姥姥家解放前是很有钱的。文化大革命时候,妈手里有一包首饰。后来抄家抄走了。文革后期找了回来,十几件首饰只剩下两件,后来公家给赔了3000元,就算完了。这两件,一件是镶了蓝宝石的项链,红旗结婚时候给了红旗,一件就是这个!你看这么大的翡翠,现在要值个两、三万呢!”
“还得多吧!”卫东说道。“我在中街看过,谢瑞麟的店里,只有五分之一大,要一万多,成色也不如这个!”
“哎呀,我都不敢接了!”玉梨涨红了脸。
“你们走的太急,老太太没来得及。”鸣放说道。“老太太还说,玉梨别挑我的理儿啊!”
是的,卫东和玉梨是匆匆忙忙离开S市的。玉梨到家里去过一次,见到老头老太太,见到鸣放,只是没见到红旗。离开S市的时候,卫东并没有说马上结婚,而是在办完婚事以后才告诉家里的。卫东自知对不起两个老人,他这个老儿子,欠家里太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