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芳芳两年之前就觉得自己有点不正常了。
她不知道怎么一回事。这个世界变了,变得和她小时候完全不一样,变得她每天生活在其中她也不认识了。她是一个女人,一个普通女人(她终于认识了这一点),不想干预周围的世界也不让这个世界来干预她。但是她不能摆脱这个可憎恶的世界。世界变得不正常了,而她是正常的。她经常想起儿时的沈阳,她在这里出生和长大。她的家庭是最优越的,优越的家和漂亮的女儿,足以使父母骄傲。那幢二层小楼的家今天看来不算什么,但那是她儿时的天堂。在那幢小楼里有沙发有地毯有她的粉红色的小房间,大多数中国人在那个年代见也不曾见过。她的YAMAHA钢琴和房子一样是日本人留下的老货,却在整个社区是独一无二的。她在这钢琴上弹拜尔弹车尔尼弹汤普森。还有S市最好的幼儿园,她经常把牛奶倒在便池里把菜里的海参挑出来扔在垃圾桶里。她是从小被宠坏了的女孩。她的父母是抗日战争时期参加革命的知识分子干部,老干部中为数不多的受过高等教育的人。她孤高自傲任性使气但是她的学习成绩是最拔尖的,这使她可以傲视一切女孩子傲视一切男孩子。她可以考上最好的大学当女科学家女教授女学者女设计师。文化大革命毁了她的家她的前程。文化大革命中社会风气没这么坏人们没这么无耻下流,那时候干坏事或者是一种愚忠或者会心中有愧,现在的人是故意干坏事!干了坏事心中无愧认为是本事是光荣是时尚。S市盖起无数高楼修起纵横交错的立交桥变成现代大都会,每一个变化每一项工程都是埋藏罪恶的渊薮。五花八门的高级轿车在崇山路在北陵大街飞驰,商店、餐馆、歌厅、舞厅、夜总会,夸张矫饰的装潢透出虚伪,灯红酒绿,荒淫无度,人欲横流。个体户就像五百年前征伐新大陆的殖民者,头戴巴斯克帽腰别弯刀手拿火药铣。他们的模样变了,穿的是皮尔·卡丹西装扎的是金利来领带拿的是摩托罗拉大哥大,他们的工厂在制造无数的假货,他们的舞厅咖啡厅桑拿浴在作色情生意,他们的汽车拉的是水货走私贩毒无所不为,他们手中的钞票就是弯刀和火药铣,使他们劈荆斩棘一往无前。公务员的官职不论大小都可以使用手中的权力谋私,一个税务所的税务员一个银行的信贷员一个派出所的片儿警可以腰缠万贯飞扬拔扈无法无天。他们无视法纪的程度和受到惩罚概率恰成反比。吸毒和卖淫是一棵树上的连理枝共生共存。女孩子们为了金钱把皮肉生意做得兴高采烈。这是一个什么样的世界啊!每当她在陶兴本面前抱怨发泄的时候,陶兴本总是说:
“好人总是大多数。”
好人是大多数吗?现在好人太难找了!你陶兴本本来还算好人如今也越变越坏,这不又到美国去公费旅游吗?大款和官员,只有这两种人吃得开。普通人能挥霍吗?能潇洒吗?潇洒得起来吗?钱芳芳也想出国,能去得了吗?她就是个普通人,一个国有企业的会计,她的一切辉煌早已是过眼云烟。
在陶兴本走后的第一个星期天,钱芳芳到三好街去看老妈。她有半年没去看妈。钱芳芳住在城北而妈住在城南。妈七十多了,一个同样七十多岁的老保姆和她在一起。钱端端的房子倒了以后,搬到老太太一起去了。
钱芳芳是乘公共汽车去的,去以前也没有打电话。天气冷了,她不再骑摩托车。她敲开门,是大姨开的门。
“妈,我来了。”
钱端端不在,家里只有两个老太太。妈坐在靠窗的沙发上,头银发。多少年前是奶奶坐在靠窗的沙发上。转眼妈妈就老了转眼自己也就老了。
“芳芳,你总也不来了。”
妈这样说,钱芳芳不回答,坐在一边。
“上星期云云来了。”妈说话一字一字很慢。
“我知道。”
“云云给我送来延生护宝液。”
这是S市一家企业用蚕蛾制造的补药。
“吃这些补品没好处。”
“也就云云来陪我说说话。”
云云从小是在姥姥这里长大的,她又会讨老太太的欢欣。
老太太又问陶兴本,又问末雨。钱芳芳哼着,其实老太太都知道,云云每个月都要来。钱芳芳看妈家里发生了很多变化,使她生疏了。地上满铺了红松地板,墙上贴了壁纸,电视机换了29英寸的画王,还有一台电脑盖了花布罩子不知道什么样。这房子本来不错,五年以前鲁曼普市长特别批的。鲁曼普当过东建公司总经理,而钱芳芳的爸爸是有很深资历的老干部。
“你去拿水果吃吧。”
钱芳芳应着妈的话到储物间拿水果。储物间里有成箱的矿泉水、可乐,成箱的苹果、香蕉、葡萄,各式礼品盒里是海参、燕窝、鱼翅、鳖精,柜子里还有很多洋酒白酒。钱端端不喝酒,三个女人之家要这么多酒做啥?都是钱端端当官收的礼。妈这个老干部过的是清贫的日子,钱端端搬来以后,生活质量和过去不一样了。
钱芳芳拿一个红富士苹果一串葡萄洗了吃。她一边吃一边和妈接着说话。妈身体还不错,也不像许多老干部那样牢骚满腹妈很安于眼前的生活,一点也不挑剔,但是端端搬回来毕竟使她日子好过多了。
“妈,我回去了。”
钱芳芳不愿意多呆。她不愿意和任何人说话,包括妈在内。她好长时间不来不得不来看看。
“吃了饭再走吧。”妈说。
“不了。
钱芳芳正要走,门一响,是钱端端回来了。钱端端穿一件式样和面料都很考究的棕红色呢大衣,一双高筒羊皮靴,她在严冬里不戴帽子也不戴头巾,浓密的像年轻人似的头发摇动着。她看见钱芳芳一惊,眼睛里放出明亮的光,这是她看见任何人都会作出的条件反射。
“姐!”
钱芳芳站在门口的走廊里,下意识地点点头。
“姐者没来了。”
钱端端爽利地脱掉大衣,脱掉皮靴,换上拖鞋,挺起胸,扬起头,面对着钱芳芳,像是在等钱芳芳的答话,又想再说点什么。她已经感到一丝尴尬。
“姐,进来坐吧!”
“不,我要走了。”
钱端端和妈又说留下吃饭,大姨已在准备午饭。但是钱芳芳坚持要走,她不想呆下去了,一分钟也不想呆。
“姐,我送你回去!”
钱端端重又穿上皮靴,穿上大衣。
她的奥迪100汽车就停在楼门口。
钱芳芳上了汽车。她第一次坐钱端端开的车。她有时看见年轻女人开着漂亮汽车在马路上跑。她想她年轻时代女人不能打扮,不能化妆,不能跳舞,更不能开汽车。今天的时代给年轻女人太多而给她则太少了。但是钱端端以她的地位她的活力似乎留住了青春。钱端端在寒冷的天气不用穿棉衣棉裤不用戴帽子戴头巾她有汽车开。钱芳芳不想仇恨任何人只想仇恨上帝。
“姐,你平常也没啥事儿,多来来——妈老念叨你呢。”
钱端端摆着方向盘没话找话如同和陌生人搭讪。姐妹之间如此陌生,这是钱芳芳觉得自己不大正常以后的变化。钱端端不到钱芳芳家去,钱芳芳来看妈的次数又少,来了也见不到钱端端,钱端端是大忙人。多少年前姐妹之间形同路人,后来她们之间缓和了,但是那事情留给钱芳芳的阴影永远抹不掉。
从妈家回来,钱芳芳觉得生活太无趣了。她过的简直是死人一般的日子。她在镜子里看见衰老的面容。她的大眼睛周围布满了皱纹,她鬓边白发已清晰可见。她为什么拒绝化妆呢?她为什么拒绝做美容呢?钱端端刚才肯定是开汽车到美容院了,肯定是去做面膜了,你看她荣光焕发脸上还有一层蓝色的幽光比她的年龄小了十岁。她年轻的时候简直就是个丑小鸭根本不能和自己相比。她想起陶兴本的话“女人上了年纪更要收拾打扮”。她认为陶兴本是说自己上了年纪是嫌自己老了,陶兴本的劝告她当然听不进去。
她决定试着改变自己。
她先去做头发,做完头发做面膜。不管是否心理作用,她觉得自己年轻了许多。操着广东普通话的美容师说了很多话,说着说着就露出了S市土味。但是她的话还是很中听。她称赞钱芳芳年轻时的美貌,她说美也是一种自信,况且钱芳芳有重新树立自信的条件。于是钱芳芳第二天又去了商场。她取出一笔钱准备奢侈一下。她的像样的衣服实在少,仅有的几件还是云云买的。许多年来,她确实过得太节俭了。这个节俭的收获就是她有了三万元的存款,这个钱陶兴本不知道。存钱有什么用呢?云云雨雨将来都不需要她这点钱。她离开五十岁只有一步之遥,难道要等到满头白发步履蹒跚才去享受生活吗?
她逛了联营公司逛了中兴大厦逛了中山百货公司逛了太原街的高档服装店名牌专卖店,买了皮大衣、套裙、长毛袜、衬衣、内裤,还买了价钱很贵的丝质底裤和绣花胸衣。她要从里到外把自己打扮起来。
“妈太会买东西了!”
云云是发自内心的赞叹。钱芳芳知道自己会买东西,她的这个长处只是传给了云云而自己很少加以发挥。
她把这一切准备停当要给旧日的情人打电话了。
她在陶兴本的电话本上找到情人的号码。已经12年没见他。一年以前她曾打过电话,没有找到他;她也曾到他的办公室去过,没有见到他。
她在云云不在家的一个晚上拨通了电话。
“请找鲁曼普。”
“我就是。”
“我是钱芳芳。”
“哦……你好!”
“你好!”
对方不再说话,等她说。
“早把我忘了吧?”她说。
“不会的。”
“见见面行吗?”
“恐怕不好。”
“你很不方便。”
“是的。现在不是过去了。”
“那就算了。再见。”
“再见!”
打过电话以后她忽然气恼了,她觉得他的态度是对她的侮辱。她一定要见到他,哪怕是一种发泄也要见到他!她就是这种人,想要做的事,不到黄河不死心。
她又打了两回电话,一次白天没人接,一次晚上是个女人接的,那女人口气好硬,想来是S市的第一夫人了,12年前钱芳芳曾见过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