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鸣放很长时间没有见到陶初云。他本来没有多少空闲,打了几次电话,初云推来阻去,一个多月没有见上一面。初云是金山大厦设计服务组的,不过很少来工地,她来的几次,恰巧潘鸣放又不在。她总是蜻蜓点水似的在工地转一圈,半个小时没影儿了,万知道飞到哪儿去了。而潘鸣放是2000多人的土建公司经理,手上有20多个项目,工地遍及S市,以及抚顺市鞍山市大连市,他在俄罗斯远东的纳霍德卡市还有100多人。他不可能整天呆在金山,尽管这里是重点工号,是他最关注最花心血的。整个东建总公司都关注着金山。潘鸣放不可能有更多的时间去缠初云,尽管一有空闲就会想起她。
施工并不尽如人意。第一是进度上不去,第二是质量出了问题。一公司闲人多,生产率低,工期延宕了两个月,负3.8米层的七根柱子混凝土标号打错了,是重大质量事故。这件事在整个东建造成了影响,不仅是东建,在整个S市的建筑业中造成了影响。陶总在处级以上干部大会上指名训斥他,怒不可遏。这几天他十分紧张,有消息说陶总要将他免职。他虽是陶总的爱将,发生了前所未有的事故,陶总“挥泪斩马谡”,也不是没有可能。潘鸣放想来想去,当务之急是面见陶总,而不是他的女儿初云。
处级干部会的第二天,潘鸣放早上先到冶炼厂工地转了转,然后驱车赶到总公司。他上楼进了经理办公室,看见办公室侯主任坐在他的皮转椅上。
“小潘,今天来请罪了?”
潘鸣放咧咧嘴。办公室主任不但是领导肚子里的虫子,而且要了解下情。
“我算计你今天该来了!”侯主任又说。
“陶总在吗?”潘鸣放悄声问道。
“在,你去吧!”
潘鸣放走进陶兴本的办公室。正是仲春的好天气,办公室朝南两个大窗,上午的阳光斜射进来,一道道光柱如同水柱一般流泄,形成一片光雾。陶兴本坐在光雾后边,戴一副花镜读一个大本子,那是全公司的月计划表册。潘鸣放不敢坐,也不敢吭声。紫黑色的大写字台紫黑色的皮沙发显出一种威严。正面墙上是一幅毛泽东60年代在北京机场迎接周恩来的彼此笑容可掬的照片,照片下面是沈延毅的一幅行书,写的是杜子美著名的《蜀相》:
丞相祠堂何处寻?锦官城外柏森森。
映阶碧革自春色,隔叶黄鹂空好音。
三顾频烦天下计,两朝开济老臣心。
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
办公室北面墙是一溜书架和文件柜,南面墙角放了好大一盆龟背竹,有两米多高,每一张多孔的叶子都有棋盘大小。整个房间没有多余的装饰,显得严整、温暖、平实和陈旧。
“小潘,送检讨书来了?”陶兴本摘掉眼镜,问道。
“我是来检讨的——陶总没说写检讨。”
“没说就不写吗?”
潘鸣放越发紧张了。
“陶总要检讨,我明天送来。”
“是啊,你小潘要检讨,我也要检讨。金山工期拖了多少天?”
“28天。”
“网络计划写的是32天嘛!”
什么事情想要瞒过陶总不容易。潘鸣放看看陶总,掂量着哪句话要辩解,哪句话不能辩解。陶兴本的头发向后梳,前额突出,双眼明亮。据说他在大学的时候就有“豹子头”的绰号。
“设计影响刨掉四天。”潘鸣放先辩解一句。
“你怎么还不坐下?你想对付几句话就溜?”
潘鸣放坐下。陶兴本拿起桌上的三五牌香烟,先递一支给潘鸣放,然后自己点上一支。潘鸣放点自己的烟,这支烟使他的紧张缓解了一些。
“你有两个主力队在金山,怎么干不上去?”
现在不能辩解,陶总怎么训只有受着。
“现场有多少人?”陶兴本又问。
“将近1000人。”
“一公司多少人?”
“500多人,那些是雇的民工。”
“这两个队还有别的项目吗?”
“没”
“一线干活的一公司工人有多少?”
“250多人。”
“好,我来给你算帐:两个主体工程队,每个队350多人,总共700多人,可是在一线干活儿的只有250多人,占总人数的三分之一。人都到哪儿去了?现场干活的,每天的工时利用率不到四小时,而民工实行计件,每天干12个小时。这就算出来了,先乘上一个三分之一,再乘上一个三分之一,你们的劳动效率,是民工的九分之一。还有机关150多人,还有离休退休700多人,这些人都要一线负担。这样的体制,这样的‘大锅饭’分配方式,怎么会有竞争力!这和58年人民公社大食堂本质上一样,最后吃光吃黄拉倒。小潘,是这么回事吗?”
陶总这会儿不是在训斥,而是在检讨自己,检讨东建。他用人民公社来比喻。他是那个时代的人,而那时候潘鸣放刚刚出生。从1957年的大鸣大放到1958年的大跃进,这就开始了五、六十年代的一个接一个的轰轰烈烈的灾难。这是上一辈人的历史。
“是所有制问题。”潘鸣放想把话说得简要而又有一定的深度。
“对。你有什么办法?”
潘鸣放正不知道如何回答,党委书记金帅邦走进来了。
“帅邦,来,请坐!”
陶兴本打着招呼,并不站起来。金帅邦是老五届的,也就是文化大革命中从东北工学院毕业的,比陶兴本小五岁。金帅邦去年是机装公司党委书记,今年过了春节突然升为总公司的党委书记。
“小潘来检讨。”陶总说。
“对,要深刻检讨!”金党委书记附和道。
“现在东建人浮于事,效率低下,我们搞了许多改革,至今收效甚微。帅邦,我在问小潘,到底应该采取什么办法?”
“对,这是要深刻探讨的问题。”金党委书记严肃地说。
“小潘,你说嘛!”
潘鸣放大喘了一口气。
“我的看法,一切和所有制改革无关的改革,都是无效的。”
“就这一句话?”陶总睁大了眼睛。
“对。”
“你这是个新提法,有见解。”
“小潘是有独特见解的!”金帅邦称赞道。
“帅邦,我们是要在所有制改革上作作文章。”
这时候,金帅邦站起来走到陶总面前,俯下身小声说些什么。潘鸣放想到总公司的两巨头有事要商量,便也站起身。
“别走!”陶兴本用手指头句一句。“还没完!”
潘鸣放只有站住。
“你的质量问题还没说呢!柱子打掉了吗?”
“连夜打的。”
“处理方案设计院看了吗?”
“看了,红旗同意的。”
潘鸣放故意提起红旗。果然,陶总的语气缓和些了。
“事故报告写了吗?”
“昨天交给质量处了。”
“怎么处理?”
“三队队长撤职,技术副队长和助理工程师记过,段长扣三个月奖金。”
“你呢?你怎么处理?”
陶兴本露出一丝笑容,他这时候的笑容更可怕。潘鸣放出汗了。
“对我的处分要总公司定,陶总定。”潘鸣放说。
“金书记不能定吗?”
“能定。”
“这件事就由金书记走嘛1”陶兴本指一指金帅邦。
“一公司是我们最大的土建公司,产值最高,利润最多,信誉最强。”金帅邦说道。“这几年小潘做了不少工作,成绩不小。金山大厦的问题嘛,当然是严重的,没有先例的,影响很大的。我的意见,这次给他记大过处分,给他改过的机会……”
“还要扣奖金半年!”陶兴本加上一句。
潘鸣放暗自庆幸。他是三年前由陶总一手提拔的经理,那时他只有32岁。他是想在这个位子上尽心尽力地干,证明自己的能力、责任感和忠诚。但是金山工程使他陷入困境。现在好了,难关度过了。
陶兴本又开始分香烟了,这一回没有分给潘鸣放,而是分给了金帅邦。
“你还有一件事!”
还有一件事?
“你那个伤号呢?”陶总点上烟。
就是在发现质量问题的前一天,还发生了一起安全事故,一个钢筋工从脚手架上摔下来,大腿股骨骨折。这件事,潘鸣放还顾不上呢。
“在医大住院。”
医大就是S市医学院附属医院。
“我看你小子确实不想干了!听说你们最近又跑了一个助理工程师?我记得他姓王,哈建工的,好像是86届?”
“对。
是哈尔滨建筑工程学院毕业的。一件事接着一件事。陶兴本和金帅邦的香烟增加了房间里的雾气。
“他跑哪儿去了?”
“海南。什么不要就跑了。”
“媳妇也不要了?”
“不要了,跑以前就闹离婚。”
“去年以来一共跑了几个?”
“三个工程师,一个助理工程师,两个技术员。”
“帅邦,你看看!”
“干部处统计,去年连调出带跑了的技术人员一共53名。”金帅邦提供了全公司的数据。“有到深圳海南去淘金的,也有在辽海一带的。现在难控制,工资、奖金、住房都留不住人,走的都是有本事的有能力的。”
“唉,家业虽大,难以守成!”陶兴本叹了口气。“‘此时对雪遥相忆,送客逢春可自由。’”
“陶总又来诗兴了!”金帅邦说道。
“哪来的诗兴!”陶兴本摆摆手,忽然一转。“小潘,你想不想走?”
“我?”潘鸣放一惊。“不,不走。”
“从来没想过?”
“没想过。”
“将来就难说了。小潘,你爸是到韦家昌那儿去了吗?”
潘鸣放的爸爸是东建的老人,韦家昌请他,是借重他在建筑业的名气,抬高九建的声誉。你想想,当年赫赫有名的东建的总工程师,现在也归到韦家昌的麾下!韦家昌每天早晚用皇冠汽车接送。老头在东建干了一辈子,从没有这么风光!他六年前退休,退休金只有200多块钱。这事情陶总也知道了。
“是。”潘鸣放只有承认。
“你同意的?”
“没反对。”
老头脾气倔得很,这件事是他自己定的。
“你们他妈的就是里挑外撅,拆东建的台!”
陶兴本忽地站起来,满脸怒气。潘鸣放倒抽了一口凉气。
“咳,我说老陶,潘老是退休的人,这事儿公司不能管。”金帅邦打了个圆场。
“我不管潘老,”陶兴本始终是叫“潘老”的。“我是说你们这些人!你们这些东建的骨头,东建的脊梁,你们还有没有点大局观!”陶兴本说着把书记也捎上了。“我看东建早晚败在你们这些人手里!”
这时候又进来一位,是孔达人副总经理。孔达人看到屋里的气氛,半脚门里半脚门外。
“达人,你等一下!”陶总叫道。
“好,好。”孔达人推推眼镜往回走。
“我叫你坐着等!”陶兴本还是没好气的。
孔达人点着头回来了,也坐在沙发上,跟着吃瓜落儿,等着陶总训话。
“潘鸣放,我给你一个将功补过的机会:银河大厦投标,你必须给我拿下来!如果银河大厦丢了,咱们新帐老帐一齐算!”
“陶总,我立‘军令状’,拿不下银河,你罢我的官!”潘鸣放说道。
“这才像小潘嘛!”陶总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