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太阳雪

五点半以后,人上来了。先是红旗领乔乔到,接着嫂子马缨领贝贝到了。嫂子一个月没来,今天也不和哥哥一起来。贝贝乔乔两个女孩子“爷爷”“奶奶”“外公”“外婆”“叔叔”“舅舅”一叫,屋里乱成一片。茶几上的曲奇饼成了她们的“战利品”转眼没了。老太太又拿出吉百利巧克力和香蕉苹果桔子。红旗穿了一件韩国产的大花羊毛套头长衫,衬出她俏丽的身材。潘家的人都是大个子,红旗也有1.70米。红旗最打人的地方就是她的身材和一双腿,很少看见哪个女孩子的腿比姐姐的腿漂亮。马缨进了门,先和红旗说话,评论她的毛衣。这是女人见面必不可少的话题。

“爸,这两天肚子咋样?”红旗和嫂子说完话,问候老头。

“食欲颇佳。”老头是最喜欢女儿的。“佟同怎么样?有信吗?”

“现在他不写信。”红旗说。

“为什么不写信?”

“打电话嘛!”卫东说。

“你们都是不怕花钱的!”老头说。

老太太拿完东西又回厨房,贝贝掏出名叫“华容道”的魔方玩,乔乔吃着香蕉在一边看。马缨本来就是少言寡语的人,坐在一边,像个外人似的,所以她去看贝贝玩“华容道”。

“佟同上次说,他参加了一个大厦。”红旗说。

“啥叫参加大厦?”卫东挑毛病说。

“参加设计!”

红旗是丢三拉四的人,说话也丢三拉四。

“那个大厦在横滨,叫什么dream,76层,亚洲第一高。”红旗接着说。

“我在杂志上看过横滨那个楼,很有名。”老头说什么事情都认真。“它叫LandmarkTower,标志塔。”

“贝聿铭设计的香港中银大厦,多少层?”卫东问。

“也有70多层。”老头说。

“那个标志塔,它的桁架和梁是套筒式接头,外墙是金属复合板,与窗框组合,大块整体吊装。更有意思的是,大厦的顶上有一个150吨重的重锤,吊在上头,由计算机控制,用它来平衡风力位移……”

红旗和老头大谈起专业上的内容。等她说了一气,老头笑了。

“你们的电话这么打,要花多少钱!”

这时候红旗看见茶几下面的酒和咖啡,她拿起洋酒。

“哪儿来的?”红旗问。

“别人送的。”老头说道。

“这酒好贵吧?”

“一千块一瓶。”卫东说。

红旗把大肚子酒瓶从纸盒子里拿出来。

“我看看!”老头接过酒瓶看。“这是图卢兹地方的葡萄酿的,图卢兹我去过。53年我从英国回来的时候,带了一瓶这个酒——这瓶子和几十年前一样——在欢迎我的酒席上喝了。那次鲁曼普也在场,他还是个小青年呢!”

老头居然和鲁曼普市长是老相识!从来没有听他提起过。这么好的社会关系,只有老头这种人不会利用。

“那时候鲁曼普是文教委的小干事,我回来就是文教委接待的。”

“鲁曼普不是当过东建的总经理吗?”红旗问。

“当过当过,只有两年,那是刚刚粉碎‘四人帮’。”

这时候乔乔和贝贝争起“华容道”来了,红旗拉过乔乔。

“乔乔,我们去看舅舅新买的计算机!”

红旗领乔乔进了卫东的房间,卫东跟过去。新买的计算机放在写字台上,计算机桌还没有买。

“姐,这是Canpas。”卫东介绍说。

“多少钱?”红旗问。

“这是386的,刚降了价,一万六。”

“倒是便宜。”

红旗现在也是小康人家了。可是她忽然看见了墙上的水彩画。

“这是谁的画?——乔乔,你别乱动!”红旗拉住乔乔。

“画得咋样?”卫东笑而不答,反问红旗。

“画得好!”

卫东到大西街的一家可以裱西洋画的裱画店装裱的,花了600多块。这家店的活确实细,框子、衬纸都是进口的。经过这一装裱,画上的红墙绿瓦苍松古柏错落有致栩栩如生。

“是你的好朋友画的!”卫东说。

“初云!”红旗叫了一声,把卫东吓了一跳。

“你从哪儿弄来的?”红旗瞪着眼睛问。

“不是她送的,还是我偷的?”

红旗不吱声了。

正说着,厨房里老太太叫红旗,红旗连忙过去帮忙。

直到晚饭开上了桌,潘鸣放才进来。这时候,一家大小八口人聚集在客厅里。一张长方型西餐桌,老头老太太各把一个头,子孙辈打横。其实这种西俗的坐法不适合中餐,菜放中间,老头老太太在两头够不到,还要来往运送,手忙脚乱。这也是老头的古板不合实际之处。于是红旗小芹端盘上菜,卫东打开长城干白葡萄酒,马缨给孩子们倒可乐。鸣放上来坐在老头旁边。韦家昌拿来的两瓶洋酒,早被老太太收到柜子里去了。

“今天人很全嘛!”老头说,咂一口酒。“这是什么酒?”

老头平时很少喝酒。

“干白。”卫东说,他买来的酒。

“这是餐前酒,叫Riesling。”老头是很权威的。

“国内就叫干白葡萄酒。”

“Riesling的意思是低糖的,淡的。”

“它写上淡葡萄酒,就没人买了!”

老头也笑了。小芹做了几样南方菜,几样西莱。南方菜是她自己的手艺,西莱是老头教给她的。有蔬菜沙拉、炸猪排、蚂蚁上树、肉片苦瓜和豆豉蒸鳜鱼。还有一个老太太做的东北菜是地三丁——土豆丁、尖椒丁、茄子丁。现在S市周围遍地蔬菜大棚,一年四季有新鲜蔬菜。潘卫东常在外面吃饭,昨天又喝多了酒,今天没有酒兴。

“今天我要宣布两件事情。”潘廷俊放下酒杯,放下筷子,郑重地说道。

“我爸今天不知有啥高兴事儿。”鸣放说道。

“可不是呢,今天穿得这么漂亮!”红旗说道。

“我要说的第一件事,是我又要上班了。”潘廷俊继续宣布。

“去哪儿上班?”红旗心急。

“去九建,”卫东替老头回答。“九建的总工程师!”

“去韦家昌那儿?”鸣放有点吃惊。

“我看是好事儿,哥,你说对不?”红旗举着筷子。“爸身体也好了,出去干点事,比在家呆着强!韦家昌给多少钱?”

“三千。”潘廷俊说道。

“来,咱们干杯!”红旗举起酒杯。“为我爸成为高价老头干杯!”

“鸣放,你的意见怎么样?”潘廷俊不忘听听老大的。

“我说出去上班是好事,就是……”鸣放停了一下。“就是韦家昌那儿不太好。”

“有什么不好?”红旗说。

“哥哥的意思是,韦家昌是东建的对手。”卫东说。“其实这有啥!邓小平说了,给共产党干和给私人老板干,都是为四化做贡献。”

“邓小平没这么说。”鸣放说。

“我们都是给共产党干的,就你一个是私人老板!”红旗说。

“都给共产党干?”卫东坐在乔乔旁边,在乔乔的头上轻轻一拍。“我姐夫跑到日本给私人老板干去了!”

众人大笑。

“不能给私人老板干,私人老板没有一个不是黑心的!”红旗说。“佟同就要被炒鱿鱼了!”

“不是炒鱿鱼,是肉炒瓢吧!”卫东嬉皮笑脸地说。

众人又是大笑。红旗佯嗔薄怒,手里攥一把条羹举过了头顶老太太坐在红旗身旁边,拉了她一把。

“妈,你看把他狂的!”红旗要搬老太太作救兵。

“什么公人老板,私人老板,”老太太发话了。“要说我也是私人老板,我还雇着小芹呢!”

老太太的话让人觉得越发有趣,明明不是向着女儿,而是向着老儿子。这回老头也大笑起来。众人笑过之后,老头接着说。

“我要说的第二件事情,是你们的哥哥要回来看我。”

卫东想到是这件事。除了老头之外,在座的谁也没有见过这个人。老头离开英国的时候,这个哥哥才一岁。众人一时愣住了。老太太的表情是知道这件事情而又暗恨在心。

“是我大伯伯!”贝贝先说了一句。

马缨有几分得意地笑了。

“啥时候回来?”红旗问。

“他说到了北京来电话。”

“他叫啥名字?”鸣放问。

“Green,就叫格林。”

“他姓啥?”红旗又问。

“当然是姓潘喽!”卫东专门抢白红旗。

“格林就是姓,他妈妈的姓。”鸣放说。

“就叫他潘格林吧!”红旗说。

“这是大好事!”卫东说。“父子团圆,兄弟姊妹相聚。一定要叫格林哥准时回来!不行的话,给他打电话,往伯明翰打电话!”

“你那个英语差远啦!”红旗说。

“叫爸爸跟格林哥说!”卫东觉得“格林哥”这个新称号有趣,就像“王中王”“大哥大”一般的文字游戏。“下星期我去办增项,把家里的电话办成国际直拨!”

“等夏天吧,夏天能得点闲。”鸣放说。

“不行不行!”卫东站了起来。“你们忘了吗?下月21号是爸爸的生日,70大寿!咱们要好好庆祝庆祝!格林哥回来,不正是时候吗?鸣放事儿多,这回由我操办,大小事情一切费用我包了,我是筹委会主任,姐姐是主任助理。咱们好好办一办!”

大家齐声叫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