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莲姑冢-瞭阳崮祭

第四十三章莲姑冢

对欲一死了之的梦莲喊出劝阻的是鲁南民团军三营营长石增福。

官兵嗷嗷叫着,一鼓作气从西门杀到了东门。杀到东门后,石增福又下令官兵分头返身搜捕残匪、打扫战场。被关押在人圈里的男人们见状,喜极而泣,高声呼喊着救星、恩人、官兵大老爷,急切切要出圈来协助官兵搜山出出冤气,更多的人是盼着早早找到失散的家人。山民们刚要动步,官兵如临大敌般拥过来,将山民又赶回了原先的死院,并派上了岗哨把守。官兵讲道:即使人圈里没有残匪匿避,山民们现时也不能出来。山上正在打扫战场,误把你们当光棍处置了又找哪个诉冤去?挨活霎吧,不差这半晌,待县政府的人到来清点甄别后再找自家的亲人吧。山民们想想有理,就又老实地蹲屋里了,但神色已经变为欢喜的急切了。官兵这样做是执行蒙阴县县长张尊孟在攻山前下达的“要尽力保护劫余山民的性命”的命令,同时更是为了掳掠搜检山上光棍财物的方便。攻进民居围子或光棍巢穴搜找财物,石增福营有着极其丰富而又非常实用的经验,而且配合默契,分工十分明确、有序。

关在另测人圈里的女人却被放出来了,石贞罗连的士兵让她们同圈外还活着的女人一齐向西外寨归拢。石贞罗连负责把守东门西门及看守俘虏及收拢山民,张得胜连负责搜索残匪,石绍武连负责打扫战场、抢救伤员,直属排负责警戒,更主要的任务是负责监督、监视各连士兵官佐,不致有人借机私吞藏匿财物。想啊,李长刚、李殿全部往年盛时,给子转移时要用几十匹骡马驮着银元,肥哩!要是哪个留一手呢?那就不公平了。光靠自觉不行,一定的监督检查还是必要的。

布置已定,石增福突然记起李殿全和张尊孟托付他的事来了,忙向西外寨赶来。他想那个叫梦莲的女孩子一定也会被归拢在女人堆地里的,他要把她先找出来交给张县长。现成的人情,为什么不做得好些呢?

雨后送伞或他人先手就没多少意思了。本乡本土的县太爷是一定要巴结好的。咱是官家的人了嘛。

当他赶到隔开内外寨寨墙近处,一眼看到立在北寨墙石堞上沐浴春风的梦莲时,石增福的心咯噎一下:这女孩子咋这么面熟?!又猛了感到这定是李殿全及张尊孟都托他善加保护的那个女孩子了。心中又感到奇怪,从来没见过她的呀,怎会这般面熟?像谁呢?正要细想,突然,他发现情况有异!来不及赶过去,忙大声劝阻。但还是晚了,那女孩已收不住脚了!就这一瞬间里,仿佛是电闪雷火,石增福猛地记起来了:像九姑啊!这女孩子和自己当年下海投匪时在桃墟九峰山九姑庙上见到的九姑神像一个样啊!哎哟!哎哟!可惜了!可惜了!杀人如麻的石增福的心突然难受得不行,不由地闭上了眼睛。又一下想到:至今还没对九姑的许愿还愿哩!发迹后一定得还九姑的愿了……

向跳崖的梦莲抛去飞索欲加抢救的是蒙阴县县侦缉队队长老捕决边四。

边四奉命寻找并保护梦莲,到这方才赶到,他犯了一个经验或是判断上的错误。

边四估计,官兵攻山后,光棍们一定会外逃,而且外逃的位置定在东门!假如李小全外逃,他一定会带着梦莲一起走的。作为年轻人,李小全不会抛下自己心爱的女人不管不顾地说舍就舍了;作为一个惯匪,他不会不拿这山长的闺女作为人质,使人投鼠忌器而保命。于是,边四没随石增福营从西门上山,而是领着自己二十几个手下隐在了瞭阳崮东门下的山梁上,并分派随己指挥的七区吕庆阳带领的团丁散开分把住尚这边的所有的谷口小道,张网拿鱼。

边回想过,即使这个判断不准,光棍不逃,或是逃也不带梦莲,那也没什么关系,人反正是在四周封闭的崮上,再上崮去找也就是了。假如在崮上,在官兵攻山、占山之前梦莲出了什么不测,那,那就没法了,那也怪不得自己了。眼时,先控制住这个出口再倒返头找,还是周全的。边四很自信,他认为自己第一层的估计还是正确的。

果不其然,炮声歇后,崮顶东门枪声猛地剧响起来,接着就看至崮上有几十个人抓着大绳从东门一侧,借助崮边独立小峰的掩护,从石隙处荡了下来。边四大喜,沉着地待小匪—一从自己眼前跃过,方才呼啸一声,发出攻击围歼的信号。顿时,二十几个小光棍在不到二里路的距间被围山的团丁封住了。边四的心却渐渐凉了,他第一估计错了!从眼前过去的这伙人中,没见有一个女的。边四有些失望,想了一下,留下十几个侦缉队员让李克保带着去追拿几个月前在城里从他手边溜掉的李小全,这次绝对跑不了他了,肖东这边的布置,真可说是天罗地网了。他自己带着十几个弟兄往瞭阳崮东门赶去。边四办事谨慎,直到看到崮顶东门出现了穿灰色军装的士兵时,才向崮上高喊取得联系,接着借助小光棍们丢下的大绳爬上了瞭阳崮。

不承想到了崮上又耽搁了一些时间。事后边四总结,自己大按常规办事了。而且,他万也没将山上女人们会逼人于非命的疯狂这个因素估计在内。这些人,怎么能这样无知而又残忍呢?

边四带人从东向西细细搜索。边四是个很认真的人,忠于职责而敏于事的。他不太明白张县长为什么特地安排他来寻找、保护山长公玉东的闺女,并要求他找到后立即把梦莲秘密送到焦坡交给章老会长,之后就不用他管了。但他年前随张尊孟了桃墟时就觉出县长对公玉东及公玉东的女儿有好感了,何况公玉东是章老会长的表弟,而章老会长又是自己父亲的旧交,区对自己有恩,于公于私,这件事他都一定要办,而且还要办好。接近崮中心隆起部东北崖下时,边回突然发现崖下有个地方十分可疑,忙驻足细看。这片崖头下凹上突,像人的上唇一样哈在地上,当地人称这种地貌为“石哈崖”,这种石哈崖的凹里往往有隙,石隙或大或小,小的叫“石劈缝”,大的叫“石敞棚”,很容易窝人藏匿的。蒙山南面天宝山九间棚整个村庄就建在这种“石敞棚”里。这片石哈崖小,而且从崖顶一直到地面处蓬生着一种叫“胡核子苗”的藤类植物,枝蔓缠绕,蓬蓬茏茏将这片地方遮掩得十分隐蔽,不留心细看很难发现。边四心细,一挥手,侦缉队员散开,占据了有利地形,一个队员寻根木棍侧着身,一挑藤蔓,果然藤下是一石哈崖。边四掏枪冲天打了一枪,随即吼道:“里面的人快出来!看见你了!再不出来,放火烧啦!”里面果然有人。不一会儿,一个女孩子搭话道:“光棍爷光棍爷俺出来俺出来,俺叫你睡叫你睡!”里面先钻出一个抖抖颤颤的女孩,接着又爬出一个老妇。边四喜出望外:这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他找对地方百!这个女人他认识,这双大脚已让他清楚地认出这个老妇就是他在城里见过的公玉东家的扬州奶娘。寻女找母,既然找到了奶娘,那叫梦莲的女孩子肯定也在里面了。于是,边四拉着程奶娘,急问道:“梦莲呢”程奶娘欢喜起来,说道:“梦莲?在里面嘛!”说完又扒着石哈崖向内呼唤,不一会儿,从里面钻出一个土头土脸的小闺女来。边四看这个闺女不是梦莲,忙俯身到洞口,叫道:“莲小姐,我是城里边四!光棍完蛋啦,没事啦!你快出来吧!”但无人应声,边四忙问程奶娘:“你家小姐梦莲到底在不在里面呢?”程奶娘拉过那个索索打抖的十三四岁的小闺女来,理直气壮地说:“这不是梦莲吗?”

边四这才发现奶娘双眼发直,迷迷瞪瞪,神志有了问题了。

原来,这个小闺女是山民公方民的闺女,因长得俊俏,也被光棍挑出带进了四合院,她小小年纪,实在忍受不了光棍的轮番糟踏,得便跟一个表姐溜了出来,姐儿俩窝到这崖下悲泣,想死了算了,身后藤蔓里忽有人唤她们,原来是程仍娘。程奶娘迷失之后,遍山乱转,偶然发现这个地方,便经常一人钻在里面,直至饿极,才出来到梦莲这边取些吃喝。这也是她几次离家几日不归梦莲找不到她的缘故。这俩小闺女绝处逢生,钻进这石哈崖隙里,说啥也不回四合院匪巢了,靠奶娘时不时寻些吃喝维持生命,已经近十天了。守山的光棍都知这个大脚妈妈半疯半傻,又是小爷家人,也没人在意她。就这样,程奶娘无意中保住了两个小闺女,渐渐,她将最小的小闺女当成了小时候的梦莲,而不再以现实中的梦莲为重了。

边四见奶娘夹缠不清,忙留下一个部下,让他带这娘仁慢慢跟来西寨聚堆,自带几个部下向酉赶来。刚登上高地就见北寨墙上立着梦莲。边四立感不妙,来不及细想,一边飞跑一边干意识地抽出腰间原为擒人用的飞索抛了出去。这也是他的家传法宝之一。顿时,边回被带得腾腾向石寨墙控去。将到墙根,边四大吼一声,双脚一蹬,猛将身子拧过,背绳上肩,几个动作,肩头、手上已磨出了血汁。几个手下忙冲上来,帮着将飞索拉住并缠到了墙下柏树之上。这个位置与年前李小全接应小光棍们缝绳上山的位置,只隔一道内寨墙。边四面色苍白,顾不得喘匀气息,纵身上堞,伏下身子向崖下望去。

众多围攻梦莲的女人见梦莲纵身向崖下跳去,事出突然,顿时呆着木鸡,定醒片刻,又号叫着向石堞扑来。石增福抬手冲着女人头顶打了几枪,破口大骂:“奶奶的!一伙子愚熊逼杀了自家人!可恶可恶!杀了杀了!”接着挥拳打倒了梦莲的两个哥哥,大叫:“来人,把这俩小子绑起来!每人先揍二十棍子再说!气煞我了!”

边四眼珠一转,对石增福说道:“石营长,烦你把这些人带开。这边的事,我来办。”石增福是个极有心计的人,点点头,举着枪,把这群女人和梦莲的两个兄长赶到西寨门处去了。

边四的手下,均是由他招募来的奇士能人,心灵眼活,边四略一示意,几个人便封住了这段寨墙不让人近,两个人又飞跑回东门取来大绳,边四先下到了崖底,接着又下去了三个弟兄。这段岗下是一段斜坡,一片野鸦鸦的松林直延到崮脚河边。过了一会儿,边四又爬回崮上来,依在寨墙上大口喘气不语,过了会儿才说他没找到梦莲,八成人被摔零散了……可惜可惜。他的手下也十分叹惜。

吕庆阳闻听后,不信实,又带着家丁在崮下这片松林内外细细翻寻了两天,只见崖下有一滩血迹,在一株树上找到了梦莲抛下的那件红外衣,就再也找不到梦莲其他的丝毫痕迹了。可说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了。事后,吕庆阳去问,边四一口咬定他没找到梦莲。1937年底,日本鬼子攻进了蒙阴城,在城里第一个被杀的中国人就是老边四。梦莲到底被他救下没救下,就再也没法打听了。而边四到底用飞索救下梦莲没有,梦莲到底是死是活,始终成了这片山峪人们讲究的一个谜。吕庆阳想把这件红衣带回去葬在祖坟里,又想到山里风俗,夭折的女孩不能进祖坟,未嫁又不能进夫家坟,父亲绝对不会答应的,无奈,便用梦莲的这件红外衣在这山凹松林里给梦莲做了一个坟。至今这座孤坟还掩在树下荒草之中,渐渐成了一个地名——“莲姑冢”。

使人们又忙起梦莲是在五十六年后。1989年,香港一个女企业家在这片山峪捐资建了一所小学。剪彩时,山里人们才见到这位捐资建校的女善人,原来是位妙龄的女孩子。咦,这女子这么年轻就这么有钱?咱怎么就不行呢?呀,这女子怎么这么好看?突然间,几位来看光景的老人发现了一个秘密:这个闺女怎么这么像少年时的耍伴梦莲呢?也是一头的好头发,也是鹅蛋脸儿,也是如蛾的细眉,也是亮亮的凤眼,也是长长的脖儿,也是溜溜的肩膀,也是红红的唇,也是高高挑挑的个头……咱梦莲逝后,这片山地,这条河峪就再也不出漂亮闺女了,今日可见着个俊人了……想问问这个女孩子是不是和梦莲有些瓜葛,话到口边又自觉荒唐:人家是哪里人,咱又是哪里人?扯得上吗?就没问。过后才听人说这个俊妮子在县上说过,她是代她在加拿大居住的奶奶还少年时的一个心愿的。这又使这片山地尤其是一些老年人生出许多想象,后又衍生出许多的故事。听说那张尊孟县长出国留洋后就定居在加拿大,莫不是当年他救下了梦莲?这闺女不是也姓张?……哎呀!该问问的!不就是一句话吗?!

程奶娘活了个大岁数。她没有离开蒙山沂水,直到1985年前还有人在上旺庙会上见过她。老人身体十分健康,行走自如,衣饰洁净,但还是半痴半傻,估计早已是百岁老人了。听说这片山里所有的小闺女,程奶娘见了,都唤做梦莲。老人跟谁生活呢?靠谁养活呢?无人知晓。是她救出的那两个闺女吗?阿呀!也许梦莲就隐身在这片山地里?!

蒙阴县县长张尊孟和鲁南民团军总指挥谢菽仙在大崮台上拿着望远镜观看了官兵攻下瞭阳崮的全过程。当官兵在西寨门处摇旗欢呼时,张尊孟才松了一口气,刚要放下望远镜同谢菽仙下大崮台来这边,突然,镜头中似乎出现了什么。张尊孟心中有影儿一闪,忙又端起了望远镜。

啊,镜头里出现了立在寨墙上的梦莲,张尊孟暗道:好啊好啊,活着就好活着就好……但是,后来的变化,使张尊孟残忍地目睹了一场残忍。梦莲向崖下那一偏,偏走了张尊孟的三魂四魄,不由得呻吟一声,跌倒在面前胸墙上,胸前一阵剧痛,才使他清醒过来。难道中了一枪吗?怎么这般奇痛?张尊孟揉揉胸膛,才发现是放在上衣兜里的梦莲送他的那面古镜硌疼了他。张尊孟把古镜摸出,掂了掂,惨然一笑,说道:“人去镜在,要镜何用?”猛一扬手,古镜在半空中打了几个旋,忽闪忽闪发出几道反光后,便直直落入崮下空明中了。

蒙阴县县长张尊孟带着县警备大队扼住了瞭阳崮的西门和东门。下山的官兵除了几个胆特别大的偷掖起少量的钱财没被发现之外,其他掠自山上的物品全被截了下来。

张尊孟神色森严地同石增福商量:“石营长,弟兄们辛苦了。该奖赏的,政府会预备。山上民众受匪茶毒这么长时间,山上的物品钱财,不论是光棍的、民众的,都该留下救助这些人。请约束弟兄们:咱们是官兵!是国民革命军的民团军!”

石增福连连你是。这是商量吗?命令!对这位新任县长的厉害,石增福早已心凉肉跳。着,他请来的炮!他能请来炮!这炮可厉害呀!而且自己手下几百弟兄的家小都在他的治下,灭门的知县哩!石增福真有些怯这位年轻的县长。赶紧服从。

瞭阳崮西门内空场上,物品、财物堆积如山。

攻山的队伍撤下山后,张尊孟分派县府的几位科长带着一区二镇的官员立即上山清点、收拢被土匪四圈的山民。初步清点山上活着的民众,男还有五百六十二人,女还有三百二十一人,连同二月里被光棍放下山的六百男女,瞭阳崮上原两千多山民幸存下来的不足一千五百人。初略计算,土匪占固后被匪杀掉的,因病、饿、渴、奸致死的,以及官兵攻山炮伤、误杀的共计六百九十三人。有二十七户人家全家被害,无一幸存,绝了户了。

张尊孟见过中原大战的尸横遍野,这时也禁不住仰天长叹:“浩劫!浩劫啊!”

张尊孟心中不解:瞭阳崮上两千多口子人,仅持械山丁就有四百,加上其他丁壮,一千有余,可为什么就乖乖地让一百七八十个光棍(包括老弱病残,如丁半仙、伙头兵等)给“威”住了呢?假使当时崮上山民中有人振臂一呼,或就是集体的“炸营”,山民们豁上死上几百口子人一齐反抗,这百把十光棍还会这样恣意横行崮上两个月吗?因上还会死这么多老小吗?但是,当时会不会有人振臂一呼或振臂一呼后会不会有人响应呢?又会不会有人愿做拼搏一死换下身后父老乡亲的性命呢?更奇怪的是,官兵打上山来,凶顽残暴的光棍们也是如此地任人屠戮……张尊孟的心一下子冰凉了。暗暗承认:他刚就任时要做凝聚散沙之人的想法,只不过是一种不了解国情的虚妄的豪壮罢了。他绝对做不了。那么,谁又能将这一盘散沙凝结成钢呢?又靠什么才能将它凝结成钢呢?

他一时想不出来。

在崮下被团丁村民擒提的二十多名土匪,乡民不交,藏匿起来了。收缴的枪支,大部分上交给了剿匪指挥部,少量的也被人匿起来了。乡民们上了万民状,恳求把捕获的这些光棍交由他们处置。

谢菽仙看着石增福,又望望张尊孟,说道:“民众有这个要求?这个这个,这个该怎么办?”

侯镜如的“牺牲”——王立庆只能汇报是他两人遭到了土匪们的阻击,侯镜如被击中,他也负了伤一一使谢菽仙一下老了许多,说话办事再也没有了往日的洒脱和从容。

石增福心中有些不忍,说道:“俘虏,还是应该交给我们处置。一刀一枪,给他们个痛快算了。落到民众手里,就惨了。”

张尊孟脸上浮出一片冷酷、残忍,说道:“天作孽,犹可活;人作孽,不可留!蒙阴民众受匪祸害二十二年,今天,政府应该满足一下民众的这点儿小小的愿望,也让老百姓出一口怨气。这是顺乎民意又顺理成章的事啊!”

谢菽仙双手一摊,说道:“这个这个,父母官如此言,增福,咱们军方就不好多讲啦!”

石增福长叹一声,出门去处理部队回拔驻地的事。

张尊孟直瞅着石增福的背影凝视,好久才转过身来。

对于侯镜如侯参谋的死,张尊孟十分痛惜。手上尽管没什么实据,但他总觉得侯镜如是被人谋杀的。张尊孟非常鄙视这种行为。军人嘛,杀就要一刀一枪明着来好了,不必这么屑屑!他很惋惜他在谢部失去这么一位刚结识不久的青年军官。他相信在他的影响下,侯镜如会成为一位忠于党国的好指挥官的。他表示了极大的沉痛,特从县府拨了一千元,又从自己的薪俸中拿出二百元,作为对侯镜如参谋的抚恤交给了谢菽仙。谢菽仙心痛不已又十分感动。他对张尊孟仿佛推心置腹地说道:“逝者已逝,尚待后者。仰之兄,你是个干才,谢某真心钦佩。有兴趣的话,可否到鲁南民团军来接替老朽?四千人枪,可为我兄垫脚!”

张尊孟摇摇头,神情索然,说道:“没这个心喽。要是镜如活着……唉!不谈这个话题了不谈这个话题了!难受。”

谢菽仙黯然无语。

这会儿,张尊孟真的对谢菽仙的这支队伍失去了兴趣。要当官,还是要到高层去干才会有出息,犯不上在这穷地方忧国忧民,犯不上与这下面的人物儿争权夺利分个高低。没意思啊!何况……

张尊孟凝视石增福的眼神被谢菽仙捕捉到了,见身边无人,他对张尊孟说道:“仰之兄心思,谢某尽知。但此獠尚还有些用处。到时,我会安排他个好去处的。嘿嘿,哈哈!”

两人一扫为侯镜如之死带来的悲伤,会意地同声大笑起来。

瞭阳崮战役后,石增福被调到富县去打回窜山东的土匪刘黑七,不久又被谢菽仙派到胶东随三路军去围歼军阀刘珍年的残部,离开了沂蒙山。石增福因匪性难改,去胶东继续烧杀抢劫,民愤极大,被张尊孟的好友山东省政府特别侦探队第二大队长、胶东专员张步云逮捕法办,民国二十四年春同他的弟弟石增贵一起被枪决。

王立庆被石绍武和排里的弟兄抬下了山,他从石绍武不明不白的话里听出了明白,就以养伤为名没随石增福走。直到石增幅调出沂蒙山,张尊孟辞职离任出国留洋,他才出山发展,继石增福后成了祸害蒙阴百姓的新魔头。石增福部散伙后,石贞罗、石绍武、张得胜都投靠了王立庆。但不久,张得胜就被人采取了他在瞭阳崮上对付侯镜如的办法,从背后打了黑枪。据行家讲,那一枪是从一里地外打来的。好枪法啊!

被民众活捉的二十几个光棍,被周围十几个村庄的乡民分而处置了。有的被点了天灯;有的被零刀碎割出片片肉鳞又搓上盐末,如疯狗狂嚎过几天后方才死去;有的被阉割掉生殖器具,或穿上铁丝吊上石头,折腾够才被剥去四肢,抛弃在乱葬岗子,任野狗撕噬;有的被裹上土炸药,点上放了“爆竹”……临死前,只有少数几个土匪破口大骂,也无非是为了少受些折磨只求速死的一种黔驴技穷的无奈而且。而大多数光棍魂魄早丧,肝胆俱裂,不声不响,任人宰割。

劫后余生回到上东门老宅的山民们请来了名角酸石榴,唱大戏,庆祝剿匪的胜利。被捉待死的几个光棍就吊挂在戏台的挑杆上。散了戏,快半夜了,酸石榴一个人来到了瞭阳崮山脚下。他冲东门方向撮起一小堆土,插上了三位香,又烧了一沓纸。酸石榴朝虚空拜了三拜,小声念叨:“从学吴用装神神那一天起,就入了魔道。丁兄,你是个戏痴,又是个痴人……”亮星点点,露水重重。酸石榴待香燃尽,方路路走下山脚。

处决土匪的过程,犹如过节。山民们抛下手中的活计倾家出动,挨庄追赶,欣赏这些土匪临死前的种种惨状,兴高采烈。

给光棍做内应的几名勾子死得更惨。包布新尸骨无存散成碎肉粉末,还算有幸。公方忠当时潜逃,在外地受尽了良心和穷苦日子的折磨,1947年土改时又以为自己当年的做法颇符合当前阶级斗争的要求了。

他在外地寄居的人家听说他1933年就对财主家采取过分财分物的举动,还以为他是老红军老革命哩,鼓动他赶紧回家接上关系。公方忠也是个妄人,鼻翼间伤疤又像蚂蟥一样扭动起来,便不知死活地跑回家乡要求参加土改分地分房——他是上东门村最穷的户嘛!一进家门便被不太懂什么土改政策的老少爷们儿当成地主恶霸一般批斗致死,死后连祖坟都不让进,但总还算比其他勾子多苟活了十多年。伊方臣、学子父子和随其投匪卖山的六名山丁,先被人剥去了肢皮,暴晒几日,任蝼蚁叮咬,最后才被人将胸口皮肉划开一洞,用脚猛瑞其胸骨震出心脏而亡……

山民恨恨地说:“看看这些东西的心是红的还是黑的,要不,为什么自家人要害自家人呢?”

蒙山北麓、沂水源头的民众受土匪祸害了二十二年,今天终于出了一口恶气。从此,蒙阴匪患平息了。沂蒙山的一个特定的历史时段“光棍时”或“闹光棍时”至此结束。

此役,李殿全部一百八十七名老少光棍被全歼无一漏网。鲁南民团军总指挥谢菽仙、蒙阴县县长张尊孟分头向省府报捷,他们均言此役歼匪八百九十人。这个数字,他们是非常的一致。

公玉东在山民掩埋岗上尸体时被人发现,老人命大,连中两刀侥幸没死,被族兄公巍东接到坦埠养了三个月的伤,伤好后回家卖掉了陪送梦莲的八十亩好地(吕家不要),在上东门河东大道旁建了一所小学堂,供这片公氏子弟读书。据说中国人民解放军北海舰队政委菏泽人赵昭将军,当年就是在这个学校以教书为掩护进行共产党的秘密工作的。之后,这片的公氏子弟在抗战中大都早早加入了山东人民抗日游击支队,投身到民族解放战争的洪流中。

章信斋老人来了趟上东门,请老表弟到城里去和他共居做伴。章老人是担心老表弟孤寂日子难过。公玉东谢绝了。他指着瞭阳崮下梓河两岸的山山水水,说道:“表哥,你说我能离开这山这水吗?要能离开,不早就不回来了?日子,苦也罢甜也罢,还得一天一天地过啊……”

吕庆阳来接公玉东跟他过,公玉东感情复杂地看了他许久,长叹一声,领着他上了瞭阳崮。公玉东在东门北侧寨墙下走走数数,掀开一块石头,从里面取出一个油布小包,交给了他。吕庆阳打开一看,顿时呆了。里面包着的正是他给梦莲的定情物,梦莲决定牺牲自己前交给公玉东“能活下来就交还给吕庆阳”的那块小表!吕庆阳捧着手表,对公玉东磕了个头,叫了一声爷,回头就走,走到瞭阳崮后埋梦莲红衣的衣冠冢旁,一头抢到坟上,这才放声大嚎:“莲子!莲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