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贼杀贼
民国二十二年农历三月初十,官兵完成了对瞭阳崮大寨的合围。
瞭阳崮像一团酱红色的野兔肉馅,包裹在鲁南民团军五百灰色士兵和蒙阴县政府抽调的近千名团丁的手中。
张尊孟没带县警备队来,而且着便装,只带了四名随身马弁。他要看贼杀贼。
鲁南民团军总指挥谢菽仙、蒙阴县县长张尊孟、民团军保安三营营长石增福、鲁南民团军作战参谋兼特务连连长侯镜如,登上了瞭阳崮西南方向的大崮台顶峰。
大崮台海拔513米,与瞭阳崮直线距离不到1千米,居高临下,望远镜里,崮内情形一目了然。
三月的阳光,明丽而灿烂,照得人有一种醉醺醺的快感。阳坡衰草丛中新绿勃出。一只野蜂围着谢指挥头顶嗡嗡,谢指挥浑然不觉,借着稍稍西斜的阳光,调整着望远镜的焦距,对瞭阳崮进行观察。
瞭阳崮地质结构颇为奇特:下为坚硬的花岗斑岩,上为松软的石灰岩。崮顶一圈悬崖峭壁,依悬崖而建的红褐色寨墙威严厚重。西寨门沉沉,若一只虎头亮齿。不时传来一两声枪响,寨墙枪眼里就冒出一两朵嫣红灼亮的火花。
悬崖与崮斜坡交合处丛生着蓬蓬的荆棘、山枣棵像一圈天然的鹿砦护围着山寨。杂落在崖畔上的香椿、臭椿树的嫩牙一簇一簇像绿紫色的火炬,又胖又嫩。一株老柿子树疯狂地吊挂在峭壁上,黑铁色的劲技痛苦地扭曲着刺向苍天,崮风掠过,便索索地抖。
风中裹来刺鼻的臭气。
几十颗头颅已经风干,吊挂在寨墙上。花白的头发带着愁苦,原本良善怯懦的面相因变形而狰狞。几百具尸体横七竖八、形态各异地摊布在崖下的漫坡上。一具无头尸卡在老柿子树的树权上,两只干枯如同鸡爪般的手扎撒着向崮顶伸去,似冤魂要寻回自己的头颅,似哀告屠杀者给自己一个全尸。
上百具幼儿的尸骸干瘪而狼藉,头颅尚存但不成模样,被山老鹞啄去眼珠的空洞深深地张着,干巴泛碱的嘴唇亲吻着冰冷的土地。
崖壁和壁下岩石上喷射状的黑色的血迹,如绒绒的苔藓润滋着干枯的山石。
几十条不知从哪跑来的野狗在山坡上狺狺地争夺厮打。有枪射去,就有野狗叼着死人的残骸急急地逃走,半空中便有脏污的狗毛纷飞。
狗去鸟来,上百只黑老鸽咕咕乱叫,在空中如旋如转,聚聚散散,迟迟疑疑地向尸骸处盘旋。
“惨!惨!惨哪!”
谢菽仙放下望远镜,掏出手帕抹去额上的汗水,对着张尊孟连声感慨。
张尊孟咬肌紧绷,面色沉重,右手插在藏青色长衫下摆里,一只精巧的小手枪已被他握得温热灼手。
“这个李殿全,也太能下手了!”石增福晃着脑袋摆来摆去。心中暗想:自己纵横蒙山沂水十几年,攻寨破围也有几十座了,杀人也有把子了,可像李殿全这么残忍,一次杀人几百的残酷,还真没干过。怪不得前天夜里李殿全不让他开口说招降的话,这么大的罪孽,谁能饶过?他明白自己该死了。这人也确实该死了!
石增福与李殿全会过面后,心里已经很踏实了。他不再欠他什么。那么,剩下的就简单了:打吧。
侯镜如面色如冰般冷凝。他左手抓住枪匣头,右手握住枪把。双手由于过于用力,肉皮紧绷得已没有了血色,他眯着眼斜盯着石增福凸起的后脑勺,咬着嘴唇,一言不发。侯镜如很年轻,个子不高,却精悍结实;一双眼睛不大,却极有神气;声音洪亮,说话如斩钉截铁,干脆尖利。
谢菽仙转过身,把手中的望远镜递给了身后的一个大个子马弁,清清嗓子,说道:“诸位都是老行伍啦,看看这仗怎么个打法?增福,匪情你熟,你又早来了两天,你先讲讲。”
石增福感到这是谢指挥对他的器重和抬举,忙一挺胸,扬起头,说道:“眼下占领崮上的是李殿全部。属费县马子。两年前从博山窜到本县朱家坡村的张家寨盘踞。我营赶到后,抓到了上月从山上放下来的山长公玉东的两个儿子,得知李殿全是正月十九偷袭的大寨。现在公山长还在山上,他的小闺女已被李殿全的义子霸占为妻。”
张尊孟心中一阵紧搐。果然果然。可惜可惜……
“这是一股残匪。估计最多有两百名马子。”石增福面溢出一片骄矜之色,“不是说的,这两年,咱这片的马子,让咱三营剿得也就剩他这一股还成个绺子了。哼,打完这一仗,咱这片,也就没什么马子可打啦!”
不知为什么,他心中又升起一种兔死狐悲的感觉。
谢菽仙连连点头,十分亲切,说道:“好啊,正为此,我才调你来吃这最后的一口。增福啊,这最后的功劳就是你的喽。”
谢指挥这次来瞭阳崮,仅带了侯镜如指挥的一个特务连百把人,其余的就是石增福营。
一种被人信任被人器重的荣耀使人兴奋。石增福舔舔厚唇,挺起胸,说道:“指挥,你老人家晴好吧,李殿全这几个鸟人,小菜一碟!真打,跑不了他!”
谢菽仙摆一下手,说道:“不。不可大意。困兽犹斗,狗急跳墙。光棍们据险而守,这不是从人数上就能分出输赢的。要找出个好的打法。增福,你看,那山寨上的抬枪、松木炮、石垒上的滚木磁石终究是个祸害。虽打不远,但一靠近,威力就大喽。可惜咱眼下还没炮……”
炮?张尊孟心中一动。
石增福不以为然地说道:“这好办!咱有手榴弹,而山上马子们没有。咱找门板扎成几个大架子,外面搭上些湿被,找几个力气头足的兄弟往山上推,后面掩住几个放羊出身扔得准扔得远的弟兄,靠近了,用手榴弹炸狗日的。那年我打朱家店,那圩子里也多的是抬枪土炮,我就靠这法子攻下的!”
石增福讲的是他当年当光棍大破朱家店圩子,活捉石玉珠兄弟的那次经历。
张尊孟眉毛一纵,拖长嗓音,说道:“石营长经验丰富,长于攻寨掠圩,这次就得多多借重喽。”
张尊孟对石增福为匪祸害本县的历史十分清楚,且心怀除其之心,忍不住,插了言。
侯镜如“哧”一声笑出声来,接着就扬声大笑。
石增福大怒,又不知被笑在何处。他环眼怒睁,扭头向侯镜如瞪去。
侯镜如却更加轻蔑地大笑。笑声渐歇,侯镜如也瞪起眼来,毫不在乎毫不畏惧地回视着石增福。
侯镜如跟土匪、跟石增福有着深仇大恨。
石增福刚要发作,只听谢指挥颇有深意的连咳几声,忙稳住身子,突然想起谢指挥前天在桃墟对他的提醒,警觉起来。
石增福默思片刻,突然走到张尊孟面前,一个立正行了个军礼,态度十分诚恳地说道:“老父母,增福一个粗人,无人教诲,致使无君无父,造罪乡里多年。幸得谢指挥厚爱,不以增福罪孽深重而嫌弃,给增福以赎罪的机会。今天又调俺来攻打瞭阳崮,这是眼里有俺!俺就是把命搭在这,也难赎俺当年所造成的罪过啊!张县长,增福迟到今日才执行您的军令,确因山南匪情脱不了身。我不狡辩,千错万差,说来,罪在增福!老父母,增福的家眷亲属均在治下,还望多多宽怀。俺,俺豁出去了,愿今日将命丢在这山上,以赎罪孽!”
张尊孟被震动了。
张尊孟年前去桃墟见石增福第一面时,就觉得这个光棍很会察言观色,很会巴结人,但总认为他还是个“土”匪而且。今天他很惊奇石增福能说出这番话来,不由得暗暗称赞这环眼厚唇、外表粗鲁憨直的大汉竟心细如发,着穿了自己对他的几分心事。片刻间又释然了,若不如此,他石增福也难从一个惯匪混到今日景象。乱世的袅雄嘛。蒙阴县还是大有能人的!心中惊然一惊:荒唐!眼下还得借重这个惯匪去对付崮上那个顽匪哩,怎么能意气用事呢?且待来日!
张尊孟心思敏捷,一拱手,面容已调整成一团春风,一副被感动至极的神情,说道:“年前与石营长会面,就知道石营长的歼匪决心了。况且石营长知错能改,善莫大焉!迷途醒返,为真英雄。此役就仰仗石营了。在此,我代表全县十万父老先谢了!”
说罢,张尊孟脱下礼帽,向石增福鞠了一躬。
石增福感到突然,随即,忙整肃面容,郑重地向张尊孟行了个军礼。
抬起头,就看到张尊孟身侧后谢指挥十分赞许的目光。心头一热,眼睛就有些模糊。
侯镜如冷笑一声,抬腿一脚,将一块山石狠狠地蹬下了山崖,山坡上就响起了一串“腾腾沓沓”的滚石声。
谢菽仙、张尊孟同时看到了侯参谋的这个动作,谢菽仙不由皱眉,张尊孟暗暗疑惑,不由“哦”了一声。
谢寂仙心中一动,觉得这半晌光顾和石增福讲说,有些冷落这位县大爷了。这位县大爷可不比往常来的那些县长可由地方势力或军队小瞧甚或欺凌操纵了。莫看他年轻,他可是韩某人亲点的县太爷!有背景。得罪不得。谢菽仙望望张尊孟身后的四位马弁,一水的冀中大汉,军容整齐,身上一长一短的两件家伙……心中猛然升起一种警惕:现在中央军。
国民政府开始向深山偏壤派遣自己的官员,不再是任由地方势力统揽当地军政大权一统天下的局面了。前景如何,尚难卜测。但眼下有一点是明智的选择:还得虚与委蛇,最好是交成朋友。
于是,谢菽仙客气地对张尊孟说道:“仰之兄,你是正规部队出身,负大才,宰小邑。有什么高见,要不吝指教。你看,咱这仗怎么打好啊?”
张尊孟更客气,说道:“谢总指挥,客气了。兄弟当过军人,却干的是文差。军事一道,惭愧,不通啊。你是老前辈了,老于行伍,多实战多经验,你就指挥吧。我保证服从调度。”
张尊孟说的是假话。他在组织营连进攻战术上造诣很深。来山东后,根据山东山地丘陵多的特点,更是在山地作战研究上下过一番工夫。
对瞭阳崮一役的打法,张尊孟早已成竹在胸,但他隐忍不言,他要的是“贼杀贼”的效果。
看着谢、石谦恭的态度,张尊孟隐隐得意:牵着不走,打着倒退。请你们协剿,不理我,而今还不是乖乖地被老子调动了吗?
谢菽仙连声“客气客气”,便站到崮巅,看看周围地形,伸出右手竖起拇指于两眼之间,闭左目以右目测了一下距离,故作不解地对大家说道:“我倒不懂了。你们看,咱们脚下这大崮台多好的一个制高点,李殿全怎么就不加以利用呢?如果他在这放置一个排的兵力,与瞭阳崮就可互为策应。地势险恶,火力交叉,怕是难以接近哩!奇怪,李殿全也算得上老行伍了,怎么会弃此有利地形而不加以利用呢?”
石增福嘿嘿笑着,抢先回答:“管!管!这好地形他不用,咱用,咱就在这山上放上一个排,架上枪,打这个老小子。打着打不着的,反正不能让李殿全这个黑王八消停了。牵扯住他的注意,咱就往山上冲!”
侯镜如冷冷一笑,接言道:“土光棍们懂得什么?懂得什么地形地貌的利用?孤陋寡闻的土混混罢了,就会欺负手无寸铁的草头百姓。哪懂得什么战术战法?要不,咋叫土匪呢?哼,土匪土匪,啥时候也是土匪啊!”
侯镜如一口一个土匪光棍,语气极端的轻蔑,带着深深的敌意和森森的杀气。
石增福心中火涌火落,又咬牙隐忍了下来。
侯镜如的举止引起了张尊孟的注意。他心中暗暗思忖:这位小候参谋怎么回事儿?怎么事事、处处和石增福过不去呢?看起来,谢对石是很信任很器重的。按说,司令部亲兵的带队人多为主官亲信,他也一定是讲的近人。但他这样时不时地敲打石增福,不是给他的主官制造麻烦而且也有些不恭吗?难道他对谢也心存芥蒂不成?如果真是如此,这个人可资利用的价值就太高了,谢的民团军可是有四千人枪……
张尊孟一阵冲动,不由心潮难平。
谢菽仙皱起眉头,有些厌弃的样子,高声说道:“镜如,你这个孩子,话咋能这么讲呢?不这么说说难受是不?没意思嘛!蒋总裁蒋介石先生一再号召全党全军全国民众要精诚团结,这是至理名训!精诚团结为本,国家民族大局为重嘛!兄弟齐心,其利断金!”张尊孟就感到谢菽仙不仅是在说小候了。侯镜如张口还要说些什么,谢菽仙一摆手,说道:“不要说啦!我看这是李殿全命犯煞星,命该于此,老天假手于我。石营长的想法还是有可取之处的。增福啊,我把带来的这挺重机枪架到这。西门方向,你营主攻。同时,要在东门辅以作攻,南北两侧也要作攻,拉出架势来,一块儿打响。这个,由镜如带领特务连去组织县里的团丁共同实施。记住,西门正面的进攻时间要选在下午偏晌,利用西斜的阳光耀山上人的眼,咱往山上攻,以减少些伤亡损失。张县长,不客气,劳你大驾,请给组织些米粮柴草,做后勤保障吧。大伙明白了吗?记住,我今天的指挥位置就在这大崮台上。行动吧!”
“等一等!”张尊孟突然说道,“告诉攻山部队多准备些大蒜、烧酒,吃一些,再用烧酒擦擦手脸口鼻。山上尸骸过多,以免中疫。中原大战后,吃死尸的亏比伤亡的人还多。”
说过又后悔,我说这个干什么?不是要贼杀贼吗?
谢菽仙立即大声命令:“就按张县长提醒的办。日大天长,开始组织一次进攻。”
“是!”石增福转身下山,离开时,斜瞅了侯镜如几眼,面色得意地连哼几声。
侯镜如的眼又瞪了起来,过半天才嘿嘿冷笑。
这一切都被留了意的张尊孟瞧在眼里。
他突然感到,来这山薄小县当县长,将来的收获将不止于他在政务上创下的种种政绩,搞好了,能捞网大鱼哩!四千人枪,一个正规旅的编制了……
石增福的旧伎未能奏效。
湿被可以挡枪子挡弹片,却挡不住滚术擂石自高而下力达万钧的撞击。两次冲锋,不但未能靠近寨门,反被滚动飞扬的石头砸伤了十几个弟兄。
李小全的少营逼着山上被俘的山了抵抗得十分顽强,原先预备对付光棍攻山的山丁、器械,成了今日光棍对付官兵的利器。
石增福凶性上来了,扒光了脊梁,甩了匣子枪,抓过一支步枪,吆喝一声小兄弟王立庆拉过直属排来,就要往山上硬冲!奶奶的,谢指挥在后面看着咱呢!李殿全,你个狗日的,还真敢还手啊!
谢菽仙忙让号兵将石增福调上了山。
谢菽仙有些心痛地大声责怪:“增福,麻利地穿上衣裳!今年也是四十的人啦,也是统领一方的指挥官啦,怎还能这般浮躁?别急,算算自团丁围山已经四十天了吧?山上缺水,渴也渴死他们!你赶快组织部队轮开班,白天攻,晚上也攻,一霎也不让山上消停。困也困死他们!”
石增福感激地披上衣裳,又气愤不已:“奶奶的,没想到这破山寨这么险要!李殿全这个黑王八算哪根大葱?在平地上,我一个干他仨!他奶奶的,这么险要的寨子他是怎么得手的?日他姐,邪啦!”
东门和瞭阳崮北的佯攻也遭到了失败。
当黑老鸿似的手榴弹自崮上飞落下来,掩在岩石后面虚张声势开枪作攻的团丁被炸得跳了起来。人形一显,又给崮上的特等射手当了活靶。
可能是山上土匪对手榴弹这一杀人利器尚未全部掌握其性能,几颗没拉弦的手榴弹集中到了组织作攻的侯镜如的手中。
侯镜如捡起仔细一看,顿时,气恨得蹦了起来,他找到石增福,破口大骂:“姓石的,你说山上光棍没手榴弹,这山上扔下的是蒜锤子?土匪们从哪来的手榴弹?谢指挥,你来看,这种型号的手榴弹是上个月才补充给石营的!这是通匪!通匪者杀!”
石增福硬起头皮与侯镜如大吵。吵是醉死不认半壶酒钱,但心中发毛。他早就明白了,这一定是前天开拔过来后,自己营的弟兄换给山上光棍的!
石增福恨得直咬牙,心中暗骂:这些混球憨种,定是又拿手榴弹换了烟土换了大洋!他奶奶个熊啊,手爪倒快,刚到前沿,就又勾扯上了。真是要钱不要命啊,要是这些手榴弹从西门上扔下来呢?不就是自己害了自己?要命啊孙子!
山里官剿匪,匪害民,交相厮杀,却有一个公开的秘密:光棍用的武器装备大都是直接从官军手中购置的。
谢菽仙瞥一眼张尊孟,张尊孟面显椰榆的神色。谢菽仙面色凝重地注视着石增福,低喝:“石营长,你得给我一个交待。”
石增福头上渗汗,错着牙根,连声说道:“我查!查出来,毙了!”
张尊孟在上东门村,吩咐公巍东介绍给他的六区坡里镇镇长王子连宰了几十只羊,犒劳攻山部队。他听人讲过王子连很小气,便说使费由六区从该镇该年应征的赋捐中减除,他再与六区算。王子连很高兴,借机又可赚些羊杂吃了,使办得很爽快。
谢菽仙到位之后,对布防做了调整。石增福部因担任主攻,部队已集中到了瞭阳崮西侧崮西头、小罗圈崖、南旺一线,营部驻板崮崖。原来北、东、南三面的防区已由蒙阴县政府组织的当地民团接替把守了。张尊孟指定七区区长吕悦松为总统领,负责协调指挥工区二镇三乡抽上来的近千名团丁和联在会,只围不打。谢菽仙的指挥部设在了崮北的焦坡村大庙里。吕悦松的指挥部便就近设在了上东门村本来还是亲家的公玉东的老宅里。
吕悦松感慨嗟叹,心情复杂。吕庆阳的脚早已好利索了,提着枪指挥七区直属团丁给县长张尊孟及其随行打扫了一个房间休息。忙过,就抚摸着脚上梦莲给他做的布鞋——要打瞭阳崮了,这鞋早上上了脚——瞅着瞭阳崮发呆。
张尊孟听了吕悦松的汇报后,立即通知石增福放了被他以通匪名义抓去实际是询问崮上情况的公玉东的两个儿子,心情也有些沉郁。
张尊孟在这座有着几百年历史,但还甚坚固空旷的古宅里,寻寻觅觅,转了几圈,有一种莫明的空落、寂寞涌上心头,又有几分心痛、惋惜。
唉,多么清纯多么可爱的一个女孩子,命途如此多舛,竟在临嫁之日落到了脏污不堪的光棍的手中!太可惜了!太惨了!如其这样,真不如当日自己勇敢一些,动议将梦莲留在城里,再张口向章老会长讲明,请他作伐,嫁于自己。失之交臂了!非常可惜非常可惜。好的女孩、中意的女孩,一生也许只能碰上一个?也许一生都碰不到吧?碰上了,就该争取的啊!悔也悔也!
但是,假如这样做了,山中礼法容吗?自己这个县长还有法再干下去吗?一句“伤风败俗”就能断送他的前程,甚至两个人的性命!瞎想乱盘算也。这不是都市,这里是穷山僻壤而又孔孟礼教甚重的蒙山沂水啊……
张尊孟怅然长叹。
命运使然,造化弄人啊!
他看到梦莲的两位兄长回家来了,心情稍好一点。又感奇怪:真是龙生九种,般般不同。梦莲那么清秀灵慧可爱的女孩子,怎么会有这么两位憨愚、迟钝、怯弱的兄长呢?“张大哥——”梦莲分手时的那声深情的呼喊,仿佛又在他耳边回响;那面随身携带的古镜,在衣兜中沉甸甸地压坠;那粉莲花一般的面容,又在眼前闪烁……啊!张尊孟突地发声大吼,排去胸中的闷郁,走出门来,随意通转。
夕阳傍山,山露四起。山峪里各个村落中已有炊烟飘散弥漫在春日的薄暮里。哦,这是从山上放回的那六百男女,又在故土上挣扎着活下去。哦,听说这是梦莲向土匪求的情……哦,她的两位兄长及其家小也是她牺牲自己才换回的生命和自由啊。一个弱女子,身陷绝境,还能做什么呢?真是越是乱世越需要女性啊。这样做就不能用陈腐目光看待了,应该说是伟大而高贵、聪明而机智才是。常人迂腐的一句清贞节烈又怎能取代的了,又怎能掩得过去?佛教传说,观世音菩萨曾化做马当郎渡口放荡的妇人,以荡破淫,度人无算,能说不是同样具有舍身饲鹰、舍身喂虎的伟大高贵吗?梦莲牺牲自己,救活别人,能说不是同样的伟大高贵吗?一般庸人、常人,做得了吗?凭什么还要说得嘴响!这种伟大高贵,是应该立碑予以褒奖的。这才是真正的贞节烈女……猛丁里,张尊益又深深为自己在接到瞭阳崮被土匪占领的消息后,对梦莲的私心、偏见而感到惭愧了……男人啊男人,差!自己也还是个俗人啊!
说一千道一万,还是自己权欲心重,如果不去博山受训,不惦记那督察专员的官位,也许这山早攻下来了,也许早把梦莲救出来了。到这了,还有什么好辞推脱?
张尊孟突发一个念头:瞭阳崮被攻下后,假如梦莲还活着,他将带她浪迹天涯,让她永远离开这块罪孽的土地。试想,今后,她还有法在这块土地上存身吗?吕家还能要她做媳吗?女人,难啊!被凌辱后的女人,更难!但这样做,妥当吗?难为人容之事!欲做,也得悄悄密做……
张尊孟思思想想,颠颠倒倒,不觉心情又郁结难受。
突然,有人叫他:“张县长张县长!”
抬头看,是侯镜如参谋。侯镜如刚刚对吕悦松布置完围山事宜,正要离去。
张尊孟心中一动,便留他在此小酌,再回焦坡。
酒下三巡,侯镜如双目泪涌,泣不成声。
张尊孟全清楚了。侯镜如今年十九岁,原是股县东北乡一家大户子弟,已经跟谢菽仙当兵四年。十年前他一门十七口全死在土匪刘黑七部下的手中,而带领光棍突破他家圩子前后门的,就是刘黑七当年的部下营长李殿全和连长石增福!今天,真是冤家路窄了!因此,侯镜如才向谢菽仙要求来到了瞭阳崮。谢菽仙的夫人是侯镜如的姑,在他亡家之后收留了他。谢菽仙对侯镜如很爱护,一直放在身边提携,并派他到济南接受过一年的军事训练。这次谢指挥本不愿让侯镜如来此踏险的,但拗不过他报仇心切,才带了他来。侯镜如在受训时对步炮协同作战很下过一番工夫,因为谢菽仙早有建立炮兵的准备。
侯镜如说道:“没有炮,眼下这个打法,充其量顶多能把土匪困死。要想尽快消灭土匪,尽早救出难民,只有用炮!”
用炮,这个想法,张尊孟早已筹谋在心,便点点头,连夜返回县城向省府电话请求炮火支援。他改变了想法,不想再拖延时间玩贼杀贼的游戏。他要用天雷巨震向蒙山沂水间的土顽们显示正规军的军威,证明国民政府对这片土地的统治力量。至于民团中的“贼”,以后再设法处置。
张尊孟从电话中得到明确答复后,心情振奋,摸摸上衣兜里藏的那面梦莲给他的古镜,对着茫茫夜色喃喃自语:“为了早日见到你,我要荡平这帮光棍;为了给你雪耻,哪怕玉石俱焚,也说不得了!”
一瞬间,张尊孟的面容又狞恶起来,叨叨最后一句的时候,已是咬牙切齿,恨恨不已了。
讲指挥让石增福给他一个交待,石增福很明白,这次他必须得给谢指挥一个交待。如果他不能给谢指挥一个交待,谢指挥就没法交待,必要时就得把他石增福交待出去。这次的手榴弹事件,光靠硬顶是不行了。
谢指挥前天来蒙阴路过批墟时私下已对他点明了:现在的形势不比往年,地方上的事还由地方上尤其是拥有武装的地方势力自己把持了。
政务上,韩复榘好干些越俎代疱的事,好将手伸到下面来。新任县长张尊孟就是其中的一只手。军事上,韩复榘已将全省地方民团军纳入了他的三路军节制之内,并且已将一些地方的民团军吞掉,直接编入三路军的战斗序列之内了。当然,韩某人是只要兵不要官的,尤其是职务高些的官。带兵的官他会选派他自己的人。所以,这次围剿李殿全要坚决,万不可再念香火之情,授人以柄不好收拾。对形势判断要准确,要看看风头风向,不可门头蛮干。这次拖着蒙阴县府的协剿函不及时开赴瞭阳崮剿匪就是一个失策,眼下有此一错,不可再错。那是协剿、请求吗?那就是调兵今!你不看看小县长是谁?
谢指挥严厉地告诫石增福:告诉弟兄们要收敛习性,万不可再动其他的念头。沂蒙山外韩复榘陈兵三个师六个旅十二个团,他是坚决不会容许沂蒙山内乃至全省有不属于他的或反抗他的武装的,尤其是“匪”。
他要做韩青天嘛。眼下他的势大,咱就得俯就他。将来?六月天的山水大吧?山水下去,留下的是什么?石头!当地原在的石头……
石增福知道这是谢指挥对他的特别关照。谢指挥对他确实是恩重如山,什么事都替他想到了。石增福也想在这次剿匪中好好露一手,谁知一波未平又起一波,手下这帮东西太不知看看火候了,把用于剿匪的手榴弹支援了要剿的匪。这不要他石增福的难看吗?
石增福恨得咬牙。
他完全理解谢指挥的气恼。这件事能不能给手眼通天的张县长这样一个印象:这些年来石增福乃至谢寂仙一直是这样资匪纵匪甚或是养匪自重呢动日否,沂蒙山土匪为何屡剿屡起、久剿不尽?那样,几年来剿匪的功绩化为乌有不说,捅到韩复榘那儿,一反脸,项上之物保得住保不住都难说,更座论再做官家的官儿了。
最使石增福感到气恼的是,这次资助手榴弹于李殿全,他根本不知情。奶奶的,眼里没了我哩!他感到他的权威受到了挑战或轻视。
查,还不好查吗?
石增福回到驻地,将手下三个连长和直属排长召来一问,立马就清楚了。这根本就不是普通士兵自作主张闯的祸。除王立庆外,石贞罗、石绍武、张得胜一人送了李殿全一箱手榴弹!而且是白送,一个大子也没要。三月初八晚上他和李殿全会面的当空儿,三位连长就天胆地胆的自作主张把这件事办了。要不,当时疤子也不会那么自悔自谴,李殿全也不会有那么感动……
石增福觉得很难处置了。
这三位连长都是他当年开山的老兄弟,他们几个早年又都同李殿全以及李殿全老头营的老弟兄们在一个锅里搅过马勺。兄弟爷们,亲戚邻里,拜见拜弟,勾扯连环,渊源极深。什么样的军令能禁止像他们这样出身的人的感情呢?石绍武就嘟嘟嚷嚷不服:亲故亲顾,不亲不顾,有亲必顾。还了人家的情,干啥心里也踏实。
石增福哭笑不得,连火都发不出来了。
这帮混球哪知一点大势利害?再以这帮混球的混球思维去考虑。又怎能说他们办得不对或没有道理呢?光棍们能抱成团靠什么?不就靠得了一个义宇?人在江湖,义字当先。何况在蒙山沂水间,还得再加上层“亲故”或“情分”呢?
李殿全对石增福有过怨但更多的是恩惠,对几位连长就只有恩惠。
几个人对李殿全都欠着情呢。你不让他们还还情,他们又怎能下死手放开与李殿全打呢?
今日的事,石增福犯难了。
从感情上讲,石增福很理解几个老兄弟对李殿全的感情和做法。本是同根生嘛。可从现在的身份上来讲,这事又实在办得不该了。一方是匪一方是官兵了耶!军令如山:资匪、通匪者,杀无赦!
“真得杀?打几下子应付应付事管不?不杀不行吗?”
三个连长可怜巴巴地求着石增福。
石增福望着这位浑浑噩噩的老兄弟,只好压下火气,耐着性子,把这次必须要有所“交待”的道理,反复解说了几遍。
明白了,清楚了,知道厉害了,又都成了闷口葫芦。石贞罗、石绍武。
张得胜三个你看我,我看你,互不搭腔,抱膀蹲在地上,闷头不语,谁也不主动顶这个缸。
这三位的蹲姿及态度奇特,沂蒙山有个奇特的专用词汇单道此景,叫做“论堆”。对这个词,当地人能够意会,觉得很形象,如要解释清楚又很吵嚷了,它既表现心里知道错了,嘴上却决不认错道歉,面色又表现出几分歉疚认罪的矛盾心理或一种特殊的神态,又有“已经这样了随你处置还不行吗”或是“死猪不怕开水烫就这样了随你”的复杂内容和动作。
也分不清“论堆”是名词、动词还是形容词什么词,这两个字对否也难说,上述解释更远远合括不了它的丰富内涵。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有位官员型的学者曾大言不惭:如若找寻沂蒙山彻底脱贫致富而且永富不穷的途径或心灵钥匙,研究通“论堆”的所有内涵并加以克制也就够了。
还是王立庆仗义,站出来,说道:“事已至此,还讲什么?没办法。只有舍个兄弟出去了。这个缸,我王立庆顶了!”
王立庆一挺身而出,大伙的义气、勇气都被激起来了,三位连长人人奋勇,争先去顶罪。
石增福被弟兄们这种一根筋不转弯的头脑感动得连连叹气:“唉哟!哪个要你们自己亲身去顶死呀?黑瞎子它姥爷怎么死的?笨死的嘛!你几个怎么都是猪脑子?不能找个人顶顶?我都快让你们笨死了哇!”
于是,石贞罗三人又都欢喜起来,主意也高了,打算晚上去摸几个庄户孙来,换上军装毙了顶事。
石增福摇头。
王立庆嘿嘿冷笑,还一个劲儿地表扬三位。
“高!高!三位哥哥的主意是越来越高明了!”但人一喜,王立庆一下又变了脸儿,“行吗?这不是小孩子堆尿窝窝过家家吗?这回,得有个人红口白牙去应承,让谢指挥做给这个张县长看!”
哥仨又傻眼了。最后还是石增福出钱买通了一位有残疾的老弟兄去顶了缸,把用手榴弹资匪的责任全揽了下来。石增福应充养他全家一辈子,把他交给了谢指挥。
石增福几个准备得大,考虑得麻烦,谢菽仙处置起来却极简单。他审都没审,等张尊益从县里回来后,集合了剿匪部队的全体官兵,当众公布了这个老兵资匪通匪的罪状,由特务连士兵将其就地正法了事。而张尊孟连现场都没来。
这日是清明节,却成了同伙老兄弟的毙命日。顶罪的老兄弟被厚敛起来,石增福营内一片悲哀。见是这种处置,就有人说:“早知道这样,还不如绑几个庄户孙来堵上嘴交上去来……”对王立庆啧有烦言,王立庆就苦笑:“这还有法玩吗?”石增福就骂:“一群混球!”
石增福恨上了侯参谋侯镜如。谢菽仙他不恨,谢指挥没办法;张尊孟他不敢恨,恨也没用,还得巴结他,灭门的知县哩!只有恨这个小子!要不是他抓住把柄,在他姑父谢指挥面前盯住不放,哪会牺牲一个开山的老弟兄?
伯仁为我而死!
仨连长咬牙切齿:“做了他!”
玉立庆还是智高一筹:“做,也要等到攻上山以后。要让他做烈士。指挥的妻侄嘛。”
晚间,谢指挥派人给石增福送来一张五百大洋的银票。谢指挥没让来人带任何话,事后,也没做模做样地安慰他,而是用无声而有力的行动安慰了他。收到这张银票,石增福感动地落泪,又痛下决心:“坚决打好这一仗!”
石增福望着眼前黑乎乎如一破剪影的瞭阳崮,嘬着牙花子说:“哥们,顾不得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