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匪兄匪弟-瞭阳崮祭

第三十四章匪兄匪弟

张尊孟如期赴博山受训,这个机会他不能丧失。县里的事他托付给了秦元国,并叮嘱老秦便宜行事,如果没有实在应付不下的大事儿,不必找他。张尊孟把这次受训看得极重。比起这个,两千被掳的山民又算得了什么呢?再者说,老秦也是方面之才,假如打起儿这蒙阴县长就是老秦,又关我什么事儿呢?人家不该干什么就该干什么吗?张尊孟走得很安心很踏实。

张尊孟走后,秦元国已派人催过石增福几次了,请他迅速发兵进剿瞭阳崮。但石增福回答:部队大部正在蒙山南侧费县柱子山下,奉命围剿大土匪刘黑七的残部,一时难以抽出。一定抓紧进剿,回师北返,再灭李殿全。

年前是有这么个军事行动。秦元国想:那就先等些日子吧。也快。

其实,年前年后,刘黑七残部已越过鲁南民团军私下和八十一师师长展书堂达成了协议,要求接受改编,参加围剿的鲁南民团军早已按八十一师的命令撤出,石增福部也早已撤回到蒙山北侧休整,他们就是回桃墟驻地过的春节。

当吕悦松、公巍东再次来县催兵,秦元国觉得这事儿再不报告给张尊孟不行了。算算日子、他也该结束培训回县了。于是赶忙派人去了博山。谁知他派的信使前脚走,张尊孟后脚就进了县衙。原来吕悦松派吕庆阳去博山把他哭回来了。这天是三月初一。昨天,他连刘书香主持的结业宴会也没参加,打了报告,拿了结业证,和吕阳连夜乘军列转济南赶回了蒙阴。张尊孟真的动了肝火。他妈的!老子不在家还真不行哩!砖头瓦块都成了精!

王八蛋!这山薄小县的人物儿竟敢如此罔闻昏聩!这个惯匪营长竟敢如此悍顽难驯!年前还跟老子拍胸脯说蒙阴的光棍他包了呢!老子这个县长你也敢搪塞?石增福你竟敢对县府的行文调动、严辞催请,无动于衷,纵匪月余?不想活了!

张尊孟当着诉苦的秦元国和几个部下破口大骂:“什么他妈的鲁南民团军保安第三营?什么他妈的鲁南民团军?全是他妈的土匪!光棍!匪就是匪,招了安,披上官兵的皮,也是匪!老秦你不用急,你看着,我非整死这伙子光棍不可!”

张尊孟立马动了上报省府韩主席严惩纵匪的石增福及鲁南民团军总指挥谢寂仙的念头。

刚行文几行,张尊孟又掷下笔。暗暗自嘲:又毛躁了。可不能这么干!

这么干就违背初衷了。当地民众讲得好啊:“你问我来我问谁?除了宣统都是贼。多咱熬到安稳日?还得熬到贼杀贼!”诚然诚然!他妈的,还是得让这光棍去剿那光棍。李殿全是明光棍,石增福是穿了官兵皮的暗光棍,不消耗尽了他,不定哪天又成了明光棍。本县境内可不能留下这个祸根。

李殿全是本县境内的最后的一股光棍,石增福营却是本县境内招安光棍的集中地,不趁这个机会让他们互相厮杀个殆尽,还想什么?天赐良机!违天不祥。蒙阴匪息就要毕此一役,死是光棍百姓的事,拖几天就拖几天,剿尽了,就是自己这个当县长的功劳。这正是树立政声、建立政绩的好机会,怎么能图一时之快,不去好好操作利用呢?欠成熟!欠老练!

再说了,自己从济南回县,幸亏马上对石部下了协剿函,这样,贻误战机的责任就在他不在我了。他拖拖就是,越拖,他的罪责越大!这就叫错了错安排!这就叫歪打正着!他暗自后悔当初以为石增福见了他的协剿函就会马上出兵的,而只给他行文而没给谢寂仙。如果那时把文下给了谢寂仙,拖到今日,这乐子才大了哩!

张尊孟冷笑了。

张尊孟原本具有天生职业军人的素质,不干净漂亮地消灭对手,就郁郁寡欢,而且甚好自己动手。当了县长之后,性情大变。他悟性高,悟出借力使力、借力杀敌的权谋要比自己亲自动手还要高明。目的不变,手段、方法是完全可以多种多样、变化百端的。他很庆幸自己能从政,并能处在一县之长的位置上。处在位置上和不处在位置上的锻炼、长进的速度效果真是不可同日而语呀。他自己感到当了这几个月的县长后再和没当县长之前比,真有一种脱胎换骨的变化。起码遇事冷静,沉得住气了。

受训一个月,天天和一些老县长交流,这种感觉就更加强烈。

他有时又觉得自己变得过于冷酷和无情了,甚或阴险和歹毒了。这样发展下去,妥还是不妥?好还是不好?对还是不对?热血青年的热情逐渐退去,政客的举措、思维逐渐成了他的行为指导。

他有时又觉得好笑:想东想西,还是不老成!身处政权、政治的残酷位置,不这么办,还不得让人制死?无可厚非。此一时彼一时也。地势使之然耳。老百姓又算得了什么?历朝历代的垫脚石罢了。夺天下可借民心,得天下后则鱼肉之耳。

于是,他笔峰一转,越过省府规定的代管鲁南十三县的沂水县县长(后为山东省第三督察专员)张里元,直接行文上呈山东省政府韩复榘韩主席,请求省政府命令鲁南民团军总指挥谢寂仙率部剿灭占据瞭阳崮大寨的土匪李殿全部。同时,张尊孟又抄文报给了谢寂仙,并内附一封便函,直接点名负有在本县剿匪之责的石增福,月余不赴现场剿匪,似有纵匪之嫌的质问。

这是张尊孟的高明、险诈处:看你谢指挥如何处置?

谢寂仙不是石增福。果然,谢寂仙不敢怠慢这位省主席韩复榘亲点的小县长,不待省府令下,星夜亲率作战参谋侯镜如带着直属特务连从山南赶到了桃墟,急令石增福部立即直赴瞭阳崮,自己又赶到了蒙阴城。

朝里有人好做官,乃是千百年来为官的游戏法则,果不其然,三天时间,韩复榘亲手签署的责令剿匪的命令就下到了谢菽仙的手中。

谢菽仙手捧严令,暗叫了一声侥幸!

谢指挥路过机墟,先责怪石增福为什么不将张尊孟请求协剿李殿全的事儿报告于他,又语重心长一番告诫。石增福不敢再懈怠,当夜便集结了部队。次日——民国二十二年农历三月初八,便渡过波河,明张旗帜,队列整齐地沿摔河上溯。经坦埠、响水庄时,又耀武扬威,大摇大摆,朝天鸣枪而过。他早年当光棍时在这吃过大亏。民国十九年四月石增福窜到沂水县境,洗劫了崔家峪,并击溃沂水县警备队于郭庄,返回时想将坦埠围子捎上,谁知道就在这里,被公巍东的联庄会主动突击,从坦埠到响水庄三里长的战场上,石部伤亡二百多人,队伍折损一半以上,从此石增福再也不敢到这片地域来,提起来就色变气馁。不想三年后的今天,同样的季节,他竟以官军的身份从这旧地重过了。

公巍东听说石增福部前来剿匪,匆匆召回公方合所统领的八十人枪,回防坦埠大围。围门紧闭,全部兵力上墙,戒备森严,直到石部远去,也不敢稍有松懈。直到瞭阳崮土匪剿尽,石增福部撤回桃墟,坦埠围子才开门放行。坦埠没再派兵参加围山,公巍东指派属下坡里镇镇长王子连带乡兵参加了围攻瞭阳崮。公巍东担心石增福这个老匪会趁机报复他,而石增福今日披上了官兵皮,他不好撒手反击。他并不怕他。石是败在他手里的光棍。老公家大支已被毁了,不能再让这个官匪毁了坦埠二支!

石增福手下三个连长石贞罗、石绍武、张得胜望着门锁桥吊的坦埠围子,动过打它一下报报旧仇的念头,被石增福喝止住了:“找死?这回不同往年!”

直属排长王立庆是石部的智囊,说道:“听谢指挥的,不要再招事。得罪了小县长,后患无穷。”

石贞罗说道:“那,就这么轻易地过过?”

石增福想着心事,闻言说道:“过响水庄时,朝天打几排子枪,祭祭老兄弟们的亡灵!算啦,以后得把再说吧。”

石增福是真不愿来打李殿全。李殿全不仅是当年同他换过帖誓同生死的结拜兄弟,在某种意义上也可说是他的救命恩人。民国十二年那个寒冷的冬天,如果不是李殿全派疤子妞儿给他送来接济,他冻也冻死在富家寨了;如果不是李殿全下了绿林帖,与周边的给子做了说合,他早让别人吞掉了。没有这些,他又上哪去有以后的发达呢?说起来,石增福也曾想报答一下李殿全,但事与愿违,好好一件事儿全被李殿全搞砸了。

石增福被招安改编后,得了一个营的番号,下辖三个连一个直属排,四百人枪,像模像样了。石增福讲义气,发达了不忘义兄大恩,立马兴冲冲派人去找李殿全,劝老兄也投到官兵里来。

李殿全这阵儿运交华盖,走了下坡路。

石增福招募士兵严,带兵严,用在军队学到的知识来勒束部下光棍,内部实行连坐法,一人叛变或一人脱逃,杀全家,灭三族。纪律严,人少而精,凝聚力和战斗力都很强。李殿全带兵松,兄弟爷们儿谁来投也行啊!

咱不就是个庄户人吗?庄户人庄户饭,有饭大家吃嘛,练什么队列,出什么操?会放个枪吓唬住庄户熊就行了呗!结果,兴时到了近五千人马,只不过是一群乌合之众。有饭吃的时候,七大姑八大姨、本家当户、表亲再表戚,呼儿唤女拖亲带故,都来吃这口省力的光棍饭,人称此为“赶潮水”。风声一紧,没饭吃了,就携枪携物呼啸而去作鸟兽散,坑苦了李殿全,到后来,他身边只撇下了二百来个骨干中坚。

混到这个地步,李殿全却还拉着大匪首的大架子,不肯服软求人。听到石增福投了官军,且剿灭和自己一样出身的光棍十分手狠无情,就破口大骂石增福不仗义,吃了三天饱饭就关上门尻要饭的,真不是个黄子!

他哪里知道,石增福之所以下死手剿匪,是谢指挥应克石增福消灭土匪后,所有斩获均归石部占有呢。这比当光棍还要实惠:既有如花似玉的光棍小婆可以享用,又有丰厚的钱财和物资可以占有。他的憨厚诚朴的拜弟早已精明歹毒得判若两人了。

李殿全正恼着石增福呢,石增福派来招降的人到了。

派去的人叫杨光胜,是石增福的拜弟,又是石部的二头目,也是蒙阴的一个匪首,石增福到桃墟老家发展时,二人合了伙。按说派这么个人去办这件事,规格也可以了,又是打前站,真要投诚招安,还得石增福甚或谢指挥亲自出面,这个道理这个礼道石增福懂。

杨光胜和李殿全不熟,也不摸他的脾气,态度有些不恭,说话有些过头,也是常年当光棍头子当的过,架子大些,说话粗些,有些趾高气扬,惹恼了李殿全,骂开了:“尻他妈妈!我李殿全再落套,还能落到石增福这个穷神穷种的手里吗?啊?”疤子几个老匪一挑唆,李殿全气恼之下,将杨光胜剥了皮喂了蚂蚁,把随他去的人赶了回来。

从此,石增福和李殿全兄弟俩分道扬镳再不交往。

这事,应该说错在李殿全,他不该在石增福身上发这因困窘而起的邪火。石增福也是善意,即使有让老兄在自己手下干差,扩充自己势力抬高自己官位的私心也无可厚非。形势不同了嘛,到哪山得说哪山的话嘛。

对李殿全的不知好歹石增福心里憋气。但对杨光胜的惨死,他并不当一回事儿。杨是西乡人,正好排除一个外地人的潜在威胁。

生气归生气,可在石增福部,从下面同李殿全摸过勺子的老兄弟直到石增福,对李殿全还是有一定感情的,起码是觉得欠他的情。石部就有意规避不与李部接触。正好一个在北山,一个在南山,隔着上百里路,几年来也没发生过正面冲突。上月,接到蒙阴县府协剿令,石增福就是有意借故拖延。他觉得自己实在不忍心亲自动手消灭这个有恩于己的拜兄。

追根溯源,他是投了人家李殿全后,才有的今天啊!何况后来又得到他那么多的恩惠呢。

石增福想:能拖一天算一天,有拖出的这段时间,老兄你还不设法逃出蒙阴地面去?再傻到杠,也不会困在一个绝寨里死挨吧?你就是过卡越山回费县老家,我也会或装瞎或撤兵放你过山的呀!真是越老越糊涂了。

你出了蒙阴地面,就不一定是咱弟兄们交手了呀……

谁知李殿全竟然就是不逃,在蒙阴地里死挨,而谢指挥下了死令非要石增福来灭李殿全,而且是非灭不可!谢指挥说得透彻,形势逼迫,拖不过去了啊!

石增福实在为难。

一声报告,打断了在马上想事的石增福,部队已到上东门了。

石贞罗、石绍武、张得胜、王立庆几个头目聚了过来。

石绍武问道:“真办?真打?”

石增福摘下军帽,望着瞭阳崮,思索不语。

王立庆瞪了石绍武一眼,又笑了:“你说呢?废话!来这千么?”

莫看王立庆年轻,投光棍也晚,可在石部威信很高。他和石绍武、石贞罗都是亲戚。石绍武最听他的。

石增福叹口粗气,说道:“就是嘛,来这干么?”

他看看石贞罗、石绍武、张得胜的脸色,又说道:“不打不行。不过,打得有个打法。咱先这么办,看行不?石贞罗连驻崮北大旺,石绍武连驻崮东崮前崖,张得胜连驻崮南于家沟,立庆和我,直属排及营部驻上东门。咱先拉开大打的架势,把瞭阳崮北、东、南三面封住——崮西先不要管,让七区吕区长先守着。谢指挥到了后,咱再按他的意思调整不晚——给老李哥造成点压力。今晚上,点起簧火和崮上联络,见见面,再给他个机会,看他能投降不?要是行,就免了刀枪相见了。兄弟一场,也只能这样了。”

王立庆想了一下,说道:“行,赌一赌吧。”

石增福看了面显喜色的石贞罗、石绍武、张得胜三个连长一眼,警告道:“我不是吓唬你仨,这回可得认真地把好自己的口子!要是让李殿全从咱这面跑了,掉头的可不光是你仨,第一个就是我!谢指挥昨晚在桃墟咋的啦,你几个可是都清楚。别闹混!记住,眼下的李殿全可不是咱的马子大哥了。咱是官兵,他是匪!别没个屌数死不分裆。”

“知道啦!”三个连长各做起了鬼脸。

石增福还不踏实,又叮咛道:“跟山上联络、见面,由我和立庆办。你住各守各的防区,不用你们掺和。听信就是了。啊?”

王立庆是石增福的脑子和手爪,他不认识李殿全,没有利害关系,没有大多的顾忌,见面谈判比较合适。

光棍们在较远距离间互相联络有自己的一套特定的方法和信号。大致是白天用狼烟,夜间燃簧火,有一套特定的程序和规定。当然这套方法,距离过远是没有用的了,而且也只有他们很熟的绺子间才懂得信号的内涵。

夜色漫进山谷。

石增福让人在瞭阳崮东门下的山凹里燃起了“要山上下来人见面谈谈”的信号。不大会儿,崮上做出了反应,燃起了“同意”的簧火。接着,一个小匪缓下了东门,拍着掌以示没有武器,来到了篝火旁,讲半个时辰后,一边三人,不带武器,到留下东侧小山顶上会面。石增福点点头说行,这小匪立时便同一股黑烟似的,话音刚落,身子便一缩,无声无息地消失了。石增福不由暗赞:好个警捷的身手!

石增福解下武装带,就要带王立庆上山。

王立庆不踏实:“不做些安排?不怕有诈?你别去!我带人去。”接着不管石增福乐意不乐意,对自己的直属排做了将小山封死的指示。

石增福笑了:“你多余小心!你寻思山上能下来谁?”

王立庆脑子飞转,又有些怀疑:“能是李殿全?”

石增福夸赞道:“立庆,你的脑子就是好用。一定是李殿全。而且还有他的哼哈二将:疤子和妞儿。你没听说让一边仨人吗?定是。疤子年轻时也像你这么灵透机警。不过,他不如你:心眼过于狭隘,处事阴毒,很不喜见人!唉,也难怪,他受了人所难受的伤,性情扭歪了。妞儿是个好人,很憨厚的。”

王立庆还是不放心:“不行,他仨咱俩,万一有变,麻烦了。我得带颗手榴弹做防备。不行,就摆出同归于尽的架势,好脱身。还得叫上绍武,他拳脚好,三五人靠不了身……”

石增福笑道:“唉哟,立庆唻,难怪人叫你‘白皮狐子’!你太精噗!你这回听我的没错……好好,你戴颗手榴弹吧。保证没事!”

小山顶上,果然站着疤子和妞儿。石增福一见乐了:“我寻思就是你俩!大哥呢?”

疤子也乐了:“大哥一下就猜中是你!大哥……”又警惕地拉住要过来亲热的妞儿,止住声,急走几步,绕着王立庆、石增福转了一圈,又向二人来的山路上急走几步,看看,听听,才回来,又“嗤”一声笑了,说道:“石哥,你别笑话我!你是官家,咱是盗匪,不能不小心!”

石增福心中不悦,嘴上却说:“应该应该!”

身后树丛中就响起李殿全的骂声:“尻他姐的!我说疤子小心过头,连老兄弟都不信实了吧,他还和我犟!什么年头吗,兄弟分心,没可信的人了呀!”

李殿全钻出,拉住石增福,又拍又抱,亲热了一番,方跷起大拇指,赞道:“增福,兄弟你够这个!义气!大度!我不如你!你能成大事。够意思!那年,杨光胜那事,怪哥哥!我向你赔不是了!”说罢认认真真对石增福作了一揖。石增福慌忙还礼,说道:“要怪,只能怪小弟派人不力!不会办事!那老杨,也确实太牛皮!不拉这个了不拉这个了。”

疤子点起一盏风灯,放在山顶尖一块石头上。几人围在一堆依在灯下一块巨石光岩上。王立庆笑笑,把手里提的两瓶酒摆在石台上了,又摸出一只荷叶包裹的烧鸡来,双手拍拍,站起跳跳,以示没带任何家伙,然后才蹲下撕鸡。

李殿全问道:“增福,真不带家伙?而已就带了一个弟兄?绍武、贞罗、得胜几个呢?”话锋一转,“你不怕我黑你?”

石增福坦坦荡荡地说道:“要黑,你早几年就黑了我了,还用今天。怎么,难道你带家伙了不成?真是!”说着,咬开瓶塞,先喝了一口,才让给了李殿全。王立庆拿起另一瓶酒,也先喝了一口。妞儿“嘿嘿”乐着,从草丛中提出一个扁瓷嘟哈来,“咕噜”喝了一口,说道:“也是酒。”

几个人都笑了起来。

疤子解开一个包袱,拿出两只用桲椤叶包裹的卤羊百叶来,说道:“石哥,你别笑话咱,山上可真是没东西招待你了,就用这两个羊百叶下酒吧。大哥说你喜欢这口儿。”

石增福撕下一块羊百叶放在口中,说道:“大哥还是惦记着我。”正要开口表明来意,李殿全一摆手,说道:“增福,你不用开口。我明白你的好意,我领情。你是官身不自主,我是身陷绝地却不愿服输啊!”

“大哥,你这是何苦嘛!眼下这形势……”

李殿全拍拍石增福的手,打断他,说道:“人各有志,就不必勉强了吧?今天咱不拉公事、交火的事。那个,听天由命也就是了,咱拉拉家事,兄弟们的事,好不?”

李殿全态度很坚决。

石增福无奈,摇头,直搓牙花子。

李殿全一口气喝下了小半瓶酒,递给了石增福,石增福看看瓶子,一仰脖,全喝干了。

李殿全大叫:“痛快!多年兄弟们不在一堆儿痛快了!”接着又拿过那一瓷嘟嗜酒来,喝下一口,说道:“要是贞罗、绍武、得胜几个老弟兄在这就更痛快了。这位兄弟是是?”

石增福正要介绍王立庆,突然东面山坡上树丛中响起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很沉重。

疤子变色,一下跃起,先将风灯抓到手中冲上晃了几晃,又破口大骂:“石增福!我早就料到你会来这手!大哥,你还和他称兄道弟,不信我的!看,上当了吧!不怪我多操心了吧?”

刹那间,瞭阳崮东门上亮起了灯笼火把,火光中群匪环立,伸枪大喝,十几杆抬枪、土炮冲向了这片山头。这个位置正在这些威力极大的土家伙的射程之内,如要施放,山上这几口人就要化为西粉!

疤子像变戏法一样,从包羊百叶的桲椤叶下抽出一把尖刀,对向了石增福,妞儿护在了李殿全的身前,十分紧张。疤子狞笑:“咱哥几个一堆儿死吧!”

形势突变!

李殿全嘴角冷笑,但依然坐着不动。

王立庆也“嘿嘿”冷笑起来,面色一沉却不慌乱,只是移了一下坐姿。

石增福面色苍白,听听脚步声,也冷笑起来:“嘿!嘿嘿嘿。这才叫扯鸡巴蛋添乱来!不叫你几个掺和偏掺和。”接着高声叫道:“贞罗!绍武!得胜!甭鸡巴藏了!来见见大哥吧!”

果然是这三位,三位拍着掌从草丛中讪讪地走了出来。

三人齐叫:“殿全哥!是俺!俺没别的意思!俺就是怪想你了呢!”

李殿全也放声高叫:“我刚才还提起你仨哩!大哥我也想你们哩!快过来快过来!疤子,你干啥?增福要是黑咱,他能一个营的头头脑脑都到这块绝地上来?他就是五个人五条枪,也蹿不出这片山头去不是?他拿着小命打哈哈吗?你就是扯鸡巴蛋事多充能的!”

李殿全的判断对。石增福若是黑他,绝不会将所有的头头脑脑齐集到这块由他火力控制的绝地上来的。哪样,他也太不懂得一点兵法和战术了。可以说,他连个一点军事常识都不懂而且还是个头脑一根筋的纯庄户人都不如。

果然,石贞罗、石绍武、张得胜三个是自作主张而且天胆地胆瞒着石增福办了件事,并又摸到这里来的。来做啥?就为的是和早年的李殿全李大哥见见面!

石增福气得面色煞白,心中暗骂:混球!混球!

石贞罗、石绍武、张得胜一人向李殿全跪下敬了一口酒。李殿全连干三口,眼一闭,颤声说道:“谢谢老兄弟们!有兄弟们这份情谊,我李殿全这个大哥死了也值得了!”

石增福大喝一声:“敬完大哥,还不快退下?混球!故意地让大哥心不安不是?”

几人讪讪地退下,临行时石绍武又折回来,叫了声疤子,把高度警惕的疤子拉到一边,神色鬼祟地吱喳了几句,又骂了疤子一句“狗日的小人”,才退下山去。

疤子脸色一变,收起刀子,回来向石增福屈膝一跪,自抽嘴巴,自骂道:“增福哥!我是个小人!我是个孬种!我不是个东西!我敬你个酒,你别和我这个废人一般见识了呀!”说罢放声大哭。

石增福把他拉起,心中疑惑:什么事让他这么感动?

李殿全也十分奇怪:疤子这人,从不会这么被人感动的呀?做错了事也从不会如此认错的呀?什么鸟事,这么失态?

一伙人中,只有王立庆神态从容,嘿嘿不语。李殿全感到惊奇:这小年轻的岁数不大,从哪儿练成的这份养性功夫?一派大将风度!了不得。

看样子和小全子差不多大,成色可大大的不同了。

李殿全对石增福道:“你这位小兄弟,我不认得。但是这人今后的造就定在你我两人之上。”又掏出表来看看,说道,“天不早了,酒也喝得差不多了。兄弟情谊我也领了,咱们散了吧!”

石增福迟疑了一下,欲言又止,只说了一句:“大哥,你还有什么事要交待我办吧?”

这已经是兄弟死别的客气话了。李殿全明白,石增福的决心已经下定了,过了今晚,就要刀枪相见了。

李殿全迟疑了一下,把石增福拉到一边,一横心,小声说道:“兄弟,我只求你一件事:如若破山之后,便利的话,请你网开一面,放了小全子两口子。我,你就不要管了,你也护不了,该咋就咋就是了。”

石增福问:“小全子?谁?”

李殿全神色黯然,说道:“就是长刚哥的儿。长刚哥过世后,我收他做了义子。上个月刚刚成婚。媳妇就是这瞭阳崮山长的闺女,名叫梦莲,已有身孕,管紧给她留条活命,管紧留条光棍种,给老李家留条根儿。”

石增福迟疑片刻,说道:“我尽力吧。不过,我想女人家没事的。可是小全子,我不认得他呀!”

李殿全肯定地说道:“你已经见过他了。”

石增福一愣,李殿全说道:“就是刚才下山给你传信的那个小子!”

石增福“哦”了一声,说道:“他就是长刚哥的儿子啊?怪不得。方才我还在心里夸奖那小子身手警捷哩!行了,这事,我应你。”

李殿全腿一软,就要跪下。石增福忙扶住李殿全。李殿全眼一闭,叹道:“大恩大德!”

石增福也明白,李殿全已下了决心要一拼到底了。

石增福让李殿全先撤。疤子又向石增福鞠了一躬,抹着泪和李殿全先走,妞儿拉拉石增福的手,“嘿嘿‘憨笑一声,随后走去。

石增福正要下山,就听得崮根处李殿全一声高喊:“弟兄们的情,俺老李得下辈子还啦!”语调之中,已有哭音。

石增福心中难过:这怕是老兄弟们今生今世最后一次聚会了。心中又添疑惑:李殿全喊这声干么?我是够意思,又给了他次机会,但也不值得如此激动啊?

想一想,自己这样对他,特别是又答应了他的那个恳求后,也算是恩重如山,义薄云天了。下一步动手,也可放开手干了,心里不欠他的了,已是恩尽义断两路人。于是心情又好了起来。

走不多远,石增福问:“立庆,你带的那颗应变的手榴弹呢?没带?我说不会出事的!”

王立庆一笑,说道:“没带?你看是几颗吧?”

王立庆敞开小袄,贴着腋窝缠了四颗拉了弦盖的手榴弹,四只铜环齐挂在一根线绳上,吊在袄袖里,需要的话,住手指上一挂,一伸臂,就能拉响炸飞!

石增福一看,立时出了一头冷汗,不由赞道:“立庆唻,你胆真壮!”

石增福又问道:“你不是上山前安排了直属排的兵了吗?怎么没见在哪?这样办,万一出了事,咱俩不是完了?”

王立庆又笑了,说道:“你先住住脚,你看着。”说罢撮口成哨呼啸一声,只见瞭阳崮东门下山根近处,一下有无数黑影晃动,接着如刮风不小雨一般,又倚着山膀两侧掠了过来,不用心看,实难发现。到了近前,石增福才发现这些兵都披着蓑衣,毛绒绒的,卧在草棵中,还真让人难辨。而且潜伏的位置极佳,真有事变,李殿全几个已被断了后路,一个也休想逃回。石增福大为惊奇,说道:“立庆,不愧让你到济南接受了三个月的军事训练!这兵是越带越精了!”又奇怪,“既然安排了,刚才疤子发难,他们咋不出来应急呢?”

王立庆又笑了,说道:“我和他们约好了,没我的信号,打死也不准他们现身!这样多好?显得咱多有诚意多大气?你看李殿全,还有那个娘们腔的老光棍,有多感动?有多惭愧?以为咱真没防备哩!”

石增福被这小兄弟大大地折服了,由衷地夸道:“立庆,怪不得李殿全刚才对我那么称许你!我信了。将来咱桃墟片里干咱这行的,谁也赶不上你!”

王立庆瞭阳崮战役后脱离了石增福,先投后任县长张志刚,再投专员张里元,组建蒙阴县自卫团任团长。日本人来了,他打了一下打不过,就马上投了日本人当了汉奸,当了伪蒙阴县自卫团上校团长。两年之间,发展了近六千名蒙阴县的父老乡亲当了汉奸兵,编为八个大队,统占了蒙阴县南部波河两岸广大地区。王立庆很有“敬业”精神,既然自己和父老乡亲们能吃上省力省时的这口饭了,就得给人家日本人好好效力不是?伪政权,也是政权,也是官面。什么叫汉奸?不懂。但当汉奸不挨饿,挨饿的滋味不好受,当汉奸比一般人的生活好,当汉奸不受贫,这就行。这就得好好干。这就是实在的。于是,他的汉奸队很认真地执行着封锁交通线的任务。八路军鲁中军区司令员刘海涛,就是被石绍武擒捉,又经王立庆批准杀害的。石增福民国二十四年在胶东被处决后,石增福的班底跑回来都投了王立庆。石绍武、石贞罗后来成了他手下的两个大队长。

王立庆从民国十六年投石增福当光棍,到1945年逃出蒙阴,为祸乡梓十八年,为蒙阴籍光棍“成就”最著者。这是后话。

下到半山腰,王立庆突然说道:“这李殿全也够忍的,泪花不落!管。真是一个好光棍啊。”

回到上东门,石贞罗、石绍武、张得胜都在营部等着。石增福一见,火冒三丈,又忍下不屑地撤撇嘴角:“三个混球!”

哥仨被骂得莫名其妙。王立庆苦笑了,带着几分可怜人的神情说道:“好老哥们哩!若是李殿全真要黑咱,咱三营的头脑还不得让人一锅端了?咱来做啥来么?是兄弟伙来叙旧的吗?真够义气的啦。死都不知怎么死的!”

哥仨还是不甚明了,直琢磨到天亮才渐渐明白,这才知道后怕。啊呀娘哎,吓死人了!李殿全和咱是仇敌了嘛!不再是老哥们了嘛!想想自己上半夜天胆地胆办的那件事,就更加后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