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铁寨钢垒
早先,公玉东觉得最能给他长脸并引以为自豪的,同时又是最让他时刻操心挂心的,是他主持修建的在沂蒙山如潮匪患中屹立不动护下几千族人和乡邻性命的瞭阳崮大寨。
这座被人称为铁寨钢垒的瞭阳崮大寨从没被光棍(蒙阴人对土匪的称呼)攻到近前,靠的是地势之利。
蒙阴东北部与沂水接壤连境的地方,山峦密集,山貌奇特。山顶多是浑圆柱形,如同一只反扣下的博山产的大黑泥碗,山坡斜缓可植树种田,坡尽近顶,就如碗底沿一样四周陡起如削,满是悬崖峭壁,猴羊难攀。
而到了顶部又如碗底一般平坦,有的是石顶,但大多是石顶上存着一层厚厚的土壤,多树丛灌木植被,极少数有水源。地貌学称这种山叫“方山”,当地人称这种山为“崮”。沂蒙山,七十二崮,蒙阴沂水各半。
瞭阳崮,位于县城东北部百里之远的五区与七区、六区的交汇结合部上,海拔483.8米,山顶略平,东西呈鞋底状,长约二里,南北宽约一里,中部有山顶隆起,北、东、南三面是近二十米高的悬崖,只有西南面一角是七八十度的斜坡,可以登攀至顶。固西十里是陈云崮,围南十二里是云头崮。瞭阳崮突兀于山峦之中,最近的山头是西侧三里外的大崮台,与本崮连接的惟有西侧崮下的一个小山包叫做小顶子,贴伏在崮崖之下。
瞭阳崮下属山中谷地小平原,地势开阔。崮外山峦重叠,沟壑万千。东侧山地平缓无遮挡,崮顶雄峙于群山之上,见太阳平,故名旺阳崮。
首先购置枪支,雇用家丁,上崮筑寨,保护自家及本族人等生命财产安全的就是崮下上东门村的拥有四百亩河滩好地和近万亩山场的财主公玉东。后来,周围几十个村庄的农户也陆续逃到崮上躲避光棍,不长的时间,聚到山顶避难的民众有两千多人。山下匪患有增无减,时间又长,避难之人即在崮顶起屋盖房安家落户,并众推公玉东为山长主事。
公玉东读过书,出过外,见过世面,为人公正端肃,又是公氏长支承香族长,威望颇著,也有长年管理族人的经验,此山大部又属他的产业,山上公姓人数最多,就任山长顺理成章。
公玉东研究过祖传下的兵书,便照古兵书上的办法营造山寨。崮上人家有钱的出钱,无钱的出工,几年时间,山上防卫已具规模。北、东、南三面倚悬崖垒起六尺高石寨墙,寨墙上各突出一座瞻望堡,日夜派人监视三方来犯。这三面悬崖高耸,直上直下,不借助大绳,人根本就无法攀登。称得上一夫当关,万夫莫人。崮西斜坡是上下自顶的主要通道,也是防守的重点,便利用斜坡的地势随弯垒起了一道高二丈宽四尺的石寨墙,在它与南北悬崖上的石寨墙接茬处,又修起两座上下两层的石碉楼。
这段随地势而修的寨墙恰似一个倒写的凹字,凹底留寨门,两头是碉楼,上环石碟,布礌石滚木,人一旦到了近前,上面不用动枪,仅抛石滚木,便会在这死角里将人化为齑粉。公玉东在这费尽了心思。碉楼上除安置十支打野鸭的大抬枪外,又各置三门松木土炮,战时,仅这些火器便可拒敌、歼敌于斜坡之上。寨门更是考究,为六寸厚的松木闸门,外饰铁钉,门上有活动炮口,有乱落闸下门,架上公玉东祖上遗下的两门明朝的红衣铜炮轰敌。凹字外,山道拐弯处设岗亭,盘查出入,监视来敌。寨门内北侧修起五间房屋,供日夜轮班值勤守更的山丁歇宿。从西门往东大约有半里路长短,地势逐渐隆起,是一片略斜的石板平场,这里不再修房盖屋,空荡荡一片开阔。围顶中间有一小块突然隆起,利用这个地势,在平顶与隆起部接碴地处,横垒起一道六尺高的南北墙垣,将大寨分为两段,是为内寨、外寨。内寨长,外寨短。寨墙西南角开门供人出入,乱时垒石封闭,石墙上遍布枪眼,即使敌人攻下西门,进入外寨,也难过这道关。墙外开阔,无遮无挡,南北是悬崖石墙,进来寨子也只有当活靶而没有还手的份儿。越过这道内寨门,绕过中心隆起部便进入了内寨。这里安置四百多家,近千房屋环寨墙而建,一旦有事,抽出后墙预设的石块就是枪眼,坐在床上就能拒敌。崮这边有厚厚的土壤,几百株碗口粗的柏树给山上人家遮挡着烈日的烘烤。寨中心空旷处,支十几盘碾台、石磨供住家加工粮食。隆起部东北侧,低洼处有几个取石盖屋遗下的石坑,公玉东利用地势,涂泥成池,蓄接天水,以备急用。
这块隆起部分约有两亩地大小,突兀于崮顶,公玉东在这里修了一座四合院,自家居住兼大寨议事。二十多间房屋环接而建,用一色暗红花岗岩垒垛,房高墙厚,封上门就是独立的小寨子。墙四周密布枪眼,居高临下,可以火力支援内寨的各个角落。众人上山之后,公玉东又将院西侧三间房子扒了顶,铺上木板,修成了一座两层的石碉楼,安上两门松木炮、八支大抬枪,冲西而设,就高打下,可以有效地控制着内寨墙和外寨的开阔地。这些布置虽说是个土办法,但火力交叉、层层支援,十分的实用。东寨墙也费了一番心思,几经加固,用巨石封死了原仅能容一人攀登的石隙,在塞墙上悬一辘轳绞车,供人级绳上下,是为东门。
公玉东从山民中选出常备山丁四百,其中三百六十人按甲乙丙丁戊己庚辛壬癸天干顺序排列编队,每队三十六人,按守二休人的原则,每日抽出两个小队日夜轮值巡守山寨,把守山门碉楼望亭。另四十人由公玉东的族下子弟组成,算做亲兵,集中值宿于高地四合院内的碉楼里,作为全寨的机动。一听寨上守望鸣锣报警,四百山了群起,立赴原指定的位置拒敌。一旦有光棍攻山,仗着山势,山上老幼妇孺摇旗呐喊齐上阵,施放礌石滚木,火炮抬枪齐轰,几百乃至几千的光棍也休想靠近。瞭阳崮大寨端的是众志成城,固若金汤。有了这座大寨做庇护,山上人家比在山下有了安全生活的保障。白天,放出警戒,结群下山侍弄稼穑;夜间回寨歇宿,有了收获就携上山来,山上人家的日子就相对丰饶。这样,就引起了不少光棍对瞭阳岗大寨的垂涎。但斟酌一下实力,却极少有人敢打它的主意。
十几年来,瞭阳崮仅遭到一次险情。
民国十四年至十六年,是光棍的最盛期。十六年夏,大光棍李长刚、李殿全冒充国民军突入城厢小东关得手后,十分得意,一路向北烧杀抢掳,路上听人说瞭阳崮大寨从没遭过任何一股光棍抢掠,山上财宝粮食如山,依仗着自己兵马强盛,带着两手光棍硬攻山寨半个月,结果伤亡了三百多,也没靠近寨门。他不服气,亲自带队攻山,却被松木炮崩起的石头砸伤了脚,刚要再组织攻山,张宗昌的白俄兵马队杀过来了,这才恨恨撤走。最后还因这次伤脚染病送了命。
而今,公玉东感到最能给他长脸并引以为自豪的,同时又是最让他时刻操心挂心的,应该是他的小女儿梦莲了。
不觉间,一个抱在怀中不舍得放下的小女孩长成一位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是年梦莲十七。打她十四那年,提亲的人就挤破了门槛,公玉东一概婉拒不允。即便众人觉得与梦莲的岁数、家境、长相都甚般配的板崮崖村杂货铺掌柜包布新,也被他断然拒绝了。族人不解,旅长到底要给小闺女找个什么人家的夫婿呢?
民国二十一年,农历壬申年十月二十六日下午,公玉东突然对族中长幼宣布他已给梦莲定下了亲事,贵客是七区区长吕悦松在济南省立一中读书的大少爷吕庆阳。他将于二十九日亲带梦莲去崮北三十里的沂河发源地张庄镇吕亲家的府上相亲。
族中老小不得不佩服公玉东的眼力:这才是门好姻缘!
“好日子不用查:待要走,三六九。”蒙阴人出行,喜欢选择逢三逢六逢九的日子。
公玉东向副山长族弟公路东细细交待了山寨的防务诸事,又对两个儿子方明、方伦叮嘱一番,傍晚唤来了山寨常备队壬字队的队长伊方臣,让他带四名山了随他下山,到上东门老宅住上几天,二十九日一块去张庄。北部山里尚有费县光棍李殿全这股残匪盘踞,多带点人,有个防备。
公玉东的族侄公方忠及其他三名公氏茂字辈的子弟茂田、茂国、茂伸早已随程奶娘下山去老宅中收拾准备上路的驮轿、骡马了。
上东门村是蒙阴县北部的一个优美秀气的山村。样河西流从北部山里流出,绕着瞭阳崮从村东向南流去,村前一道山溪从瞭阳崮前西部的大山里七扭八折地钻出来,在此与样河交汇。夹溪两立的两个小山包拔地兀起,赭石色的山崖上牵藤挂萝树木茂盛,两崖顶上树梢连接,远远望来,如门如坊,气势非凡。村后便是陡峭如削环水抱村的瞭阳崮。民谚云:山断头,出将焕;山水环,产官宦。上东门村坐落在二水交汇的河谷平地上,傍山环水,十分清幽。这里就是被明朝末代皇帝崇侦褒赞为“父子翰林、五世进士”公氏家族的发祥地。
上东门村处在瞭阳崮大寨的势力范围之内,一旦有警,出老宅后门紧走几十步就可钻进崮坡的山格里,弯弯曲曲赶到崖下,坐进绞车吊篮,片刻就可飞上崖头回到寨里。何况吕亲家前几天已带着团丁运动到了十里之外的演马庄、野后一带,已在崮后设下了一道安全的屏障,因而回老宅住上几天还是相对安全的。但公玉东十分警惕,当晚还是让伊方臣几个山了轮流值更,守候在老宅的四周。
伊方臣很小心:“表叔,在庄里老宅上住这么多天,是不是再多吆喝些人来?”
公玉东摆摆手,说道:“够了。”
伊方臣,大个子,三十八九岁,是瞭阳崮北二道河子人,头些年在沂水跟着“琅琊队”(军阀张宗昌督鲁时,在沂水建立的武装)吃粮,后被北伐军打散回家种了地。一年前他带着十七岁名叫“学子”的儿子投了瞭阳崮大寨。山长公玉东见他会使枪弄棒,人还勤谨,又沾点儿亲,便提拔他当了大寨守备队的一名小头目。
蒙阴人认亲戚,哪怕稍沾一丁点儿亲故,就以亲戚称呼,叫起来极亲切。其实,公玉东和伊方臣的亲戚是八杆子拨拉不着、不知拐了多少弯的老亲戚了。怎么被叫做“表叔”的来历缘由,连公玉东也弄不清楚,但只要是这么叫,还是有些渊源的。
第二日清晨,当伊方臣顶着一头露水返回老宅时,公玉东、程奶娘及公方忠几个公氏子弟已收拾停当,牵着骡子,护着驮轿,准备出门了。
伊方臣一愣,问道:“咦?今每儿(今天读‘Jlnmen.’)不才二十七吗?”
公玉东沉着嗓子说道:“跟上走就是。”
伊方臣连声哦哦,心中却恼:“这么远的路,就是走,你们骑牲口,让俺几个步撵啊?”
十月天气,乍寒还暖,但清晨时分,仍然使人感到几丝寒意。河滩两岸黄红色的衰草挂上了一层白霜。河水的温度相对高些,在黎明的曙光里,水面腾起缥缈不定十分奇幻的水汽。
人马正要过河,公方忠抬头一望,忙缩住脚步,勒住骡子,吃惊地小声说道:“快看!过狼了!”
对岸沙滩上,十几只蒙山青狼正慢吞吞地溯河而上。这是奔袭上百里到平川上打食的狼群,天黑下山,天明返巢,现在正向山中巢穴返回。
公玉东忙按住伊方臣,说道:“别惊了山神爷的看山狗!人不伤狼,狼不害人。”
人狼隔河相望,也就几十步的距离。突然一只大狼低吼一声,停了下来,又独自走到水边,用后肢支地,半蹲着与河对岸的人马对峙。两只狼眼绿荧荧的。河这边骡马顿时惊恐起来,伊方臣、公方忠几个忙勒住了缰绳。过了会儿,大队狼群走远了,这只大狼才慢慢支起身来,伸伸腰,抖去毛上的水珠,嘴巴嗅地,耷拉着尾巴,旁若无人地顺着河岸向北山跑去。
稍顷,在公玉东的示意下,伊方臣执枪前导,公方忠牵着驮轿前的牲口,公玉东、程奶娘及其他家人护在驮轿两侧,小心地趟过梓河来到东岸南北向的大道上。
驮轿是明清大户人家延传下的一种交通工具。轿身窄些,前后轿杆长些。两根轿杆上前后有环,用时,备好两匹牲口,或驴或马或骡(大多用骡),备上专用鞍鞯,一前一后,再将两条轿杆吊挂拴牢于鞍鞯之上,行路时,牲口驮着轿子,或用人牵行,或乘轿之人自己牵缰操纵,采取哪种方式,要看牲口的训练程度。驮轿的长处是特别适宜走长路,短处是要走大路好路。坐驮轿的大多是妇孺儿童,可免受风霜雨雪沙尘之苦。为了减轻驮轿本身的重量,驮轿只用木料做成底盘和支架,四周蒙以布围、毡围或各种布料做成的轿围。
河东岸这条大道是贯穿蒙阴北部山区南北的主要通道,向北通野店镇,再向北,可以上溯到张庄、鲁村、博山、青州,向南二十里到坦埠,便插上了西到蒙阴城东至沂水城的官道。
伊方臣穿好鞋袜,正要带队北行,公玉东勒住了马,裹裹身上的薄棉袍,放下风帽垂沿,说道:“方臣,你带这几个山丁去野店,赶到演马庄,见到吕区长,打听一下他们围困张家寨光棍李殿全的情形,然后回头上山睡觉。方忠咱爷几个去坦埠。”
伊方臣心中十分惊疑。公方忠插言问道:“不是去张庄吗?怎么去坦埠?”片刻间又自作聪明地连声吆喝:“是了是了。今每儿才二十七嘛,日子不对,是先到坦埠巍东大爷家耍哩!”
公玉东瞪他一眼:“方忠!不吱声没哪个当你是哑巴!就这样了,方臣,你们几个先动。”
伊方臣暗自警惕:“一拃没有四指近。老东西还是信他公家的人啊!”
待到伊方臣犹犹疑疑带着几个山丁消失在向北路上的拐弯处,公玉东从腰间抽出匣子枪,顶上了火,命令几个子弟道:“大枪上膛。方忠带茂国头前半里斥候(旧时军队称侦察{敌情},亦指进行侦察的士兵),我和奶娘护轿。茂田,你带茂伸殿后,到坦埠围子西门处,三拨汇齐。”
“兆、毓、东、方、茂、丕、维、彦”是公氏家族目前排行的辈分。
突然,远处灰白色的云气中响起几声散碎的冷枪和几声隐隐的狗吠。
公玉东冷冷一笑,夹紧马腹,向前奔去。
三拔人马在坦埠汇齐后,并没有进围子去见公玉东的族兄公巍东,而是继续沿富道向西,又是一气急赶,头半晌时分,便越过北楼顺梓河出山折向南方平川,赶到汶河岸边官庄西南古渡茶店落轿下马打尖时,恰是正午时分。
公玉东的心情渐渐放松。原来路断人稀的官道渐有人气。路两侧早几年被光棍烧掠,或被山民弃置的荒村里,已有人倚着黑乎乎的残墙断壁搭起了简陋的团瓢(一种用石头、荒草搭起的圆锥形简易住房)。冬日里,几缕懒洋洋的炊烟正从团部顶上向外飘散。偶尔有几声鸡鸣从野村棵中响起。公玉东暗叹:“人是真恋故土老宅啊!万一光棍再起,可怎么办呢?”放眼望去,这片河谷地上,只有傍河当路的几座青石围墙高耸的大围子还保持着几分齐整。
在围子外路口上设卡放哨的团丁对路人盘查甚严,幸亏公玉东带有百亲家给开的盖有七区政府大印的路引(即路条),通镇过围,乡丁、团丁略看一眼,便盖上当地政权的验行扁章放行,一路顺当无碍。
公玉东大为折服:“怪不得吕亲家讲这回来的张县长是个厉害人物。看他兴的路引这个方方,散匪独盗可往哪里逃呢?管(行、好、中之意)!管!”
公方忠一路心中嘀咕,一直想问清此行的去向,又怕再遭族叔的训斥,这会儿实在憋不住了,试试探探地问道:“叔,咱爷们到底去哪?”
十月小阳春,中午时分阳光灿灿,气温已经很高,公玉东扒下青色棉袍,围在腰间,摘下黑绒风帽,扇着汗,望着江河两岸一马平川地上的稠密村庄和官道上熙熙攘攘的行人,不由地扬声大乐:“去哪?进城!”
此处距蒙阴县城已不足四十里。
公玉东的心已完全松弛下来。其实,一过坦埠,听着官道上雾气中响起的此起彼伏的独轮车的吱嘎声,他就放心了,看来光棍们实在是气数将尽,世道将享太平了,去日照、诸城、胶州、石臼换盐贩鱼的商贩又重操起了旧业。他们的消息最灵,路上不太平,他们是绝不会冒险上路的。公玉东暗自嘲笑自己真给光棍吓破胆了,这次相亲竟连用了“错倒日期、金蝉脱壳、声东击西、南辕北辙”四条古什。早知瞭阳崮南地面如此太平,就不必弄此玄虚了。
公玉东不敢不百倍小心谨慎啊!
蒙阴多匪。
位于山东省东南部的八百里沂蒙山,境蜒盘旋于蒙阴、沂水、费县三县(抗战问及建国初期,方从蒙阴沂水境域中划出沂源、沂南两县;从费县划出平邑、苍山两县)。蒙阴为蒙山腹地,群山环外,山内套山,地势复杂险要,自古为军事战略要地,兵鴙、匪患历代间有发生。为祸尤烈者,是民国。自民国元年费县土匪李长刚、李殿全等人从九女关越蒙山窜入蒙阴县境,匪患开始蔓延。主要匪首有于三黑、刘桂堂、刘天增、苗红、杨光胜、李长刚、李殿全、石增福、郭马蜂、景德全、尹士贵、尹士喜、张黑脸、郑牛子、白天卒、黄毛狗等几十人。蒙阴人称土匪为光棍。自民国元年匪起到民国二十二年匪灭这段时间,蒙阴人称之为“光棍时”或“闹光棍时”,亦叫做“光棍世”或“闹光棍世”。黎民百姓深受其害其苦,却不懂得清末民初土匪一哄而起的历史、政治、经济、地域、文化诸多原因,只把它归罪于火器的产生,便编出响遍整个沂蒙山的一首歌谣来:“江山待要倒,人人看着快枪好。那晌的快枪没一杆,那晌的光棍没一点;这晌的快枪多,这晌的光棍成了窝。”一派无奈。蒙阴方言没有儿化韵,该用儿化的地方,或用“子”代替;或干脆不用儿化,如“四儿”,读作szi;或没有儿化,强作儿化,韵母有变,如“今每儿”读成jimmen.声调与普通话相比,去声基本相同,其他三声差异较大,普通话中的上声在蒙阴方言中读成了普通话的阴平,如上面这个“没一点”的“点”字则读成“掂”了。
怎么能不闹光棍呢?一个闹字活脱出当年景象。
清样板荡,枪刀四起,军阀混战,天下大乱。中国的政治舞台上,你方唱罢我登场,有枪便是王。为首者,今日胜,为帅为司令为督军;明日败,下野上海天津租界去为寓公为居士为富翁。撇下不成器者,败兵溃勇,便遁迹深山密林为匪为盗,以此作为一种谋生养家的营生。一时间,一种省力有食的职业产生了,自然群起而仿效。往往一人为匪,全家为盗,甚至整村整庄整族的人都干起了这桩买卖。吃大户历来是天下最省力省事儿的取食手段,有饭大家吃,兄弟爷们,表兄表弟们,一块干吧!当光棍好啊,当光棍比一般人的生活好,当光棍不受穷,受穷的滋味不好受。这总比要饭讨口子来得容易吧?祸害?咳,愚!祸害他人总比挨别人祸害好吧?
管他祸害不祸害,有饭吃就是好的,就是实的!干!干哪!所以光棍时上,上山当光棍的极多。蒙阴得地势之利,为光棍们的主要盘踞、遁迹的好地方。民国十四年,孙中山逝世,直奉大战,是光棍们的鼎盛期,蒙阴二十二万人口,盘踞此地的光棍就有两万多,堪称土匪世界。
沂蒙光棍是十足的土而又上的土匪,大股小股,一副过了今天不管明日的做派,全无什么志向和原则,既杀富,更祸贫。见庄就攻,见东西就抢,口号是“沉的不要碾和磨,轻的不沾绣花针”,除此,见啥抢啥。光棍活动,一般不离本土,当地打扮当地口音,让你分不出谁是好人谁是光棍,却又无时不在无孔不久,让人防不胜防。你去赶集了,遇上外庄的谁了,是老亲戚,两人拉着说着走着怪亲热,走到僻静处,那人说“表叔,我解个手”,到路边草丛里一下腰,抽出枪来了,转身冲你嘿嘿乐着,你这就被绑了票了。拿钱来赎吧!拿不出钱或拿的钱不够或过了期限,就撕了票了。
有时,家里连尸首都找不着。这是散匪。大股的匪又不同了,执枪聚众围住围子,传信来让交多少多少大洋,多少多少煎饼。拿不出,攻围子。略有反抗,光棍叫一声:“杀他个孩丫不留!”攻下围子,见屋就烧,见人就杀。
凡遇男子,先杀死再截成几段,扔在村头路边上,致使血肉狼藉,腥闻数里;凡遇幼童,或投之井中或拉人火内,孩丫不留;凡遇女子,先轮奸,再以大刀劈成两半……光棍们不彻底祸害够本乡本土的父老乡亲决不罢手,浑同一群疯子或蝗虫肆虐于沂蒙大地上。一年三百六十日,焚架抢掠无日不有。在整个鲁南地区,在整个沂蒙山,蒙阴受害最苦,到民国十六年,人口就从十四年的二十二万八千人锐减至十万多点儿了。
光棍兴起,不但好胳膊好腿的强梁干起了这桩买卖,就连一些不安分的瘸子瘫子也狗胆包天,玩起了当会光棍做会大王的营生。垛庄东南乡有个姓刘的瘫子,平日靠以手接地爬行,人残心黑,也想干这个谋财糊口,便用木头刻一手枪,裹上块红布,请人把他背到村外大路边上,再自己挣死累活爬到路边高粱地头草丛里,等着劫人。等了三天,等绿了眼珠,才等来了一个卖杂货的货郎。待货郎走近,这瘫子从草丛中支起上身,举起“手枪”,大喝:“不要动!放下挑子交出钱来,饶你不死!”那货郎被突如其来的惊吓搞蒙了,靠庄边了还藏着光棍啊?惊得呆呆,说不出话来。瘫子大急,举枪连点,叫道:“还不快放下?还要我起来吗?我要起来可费了事!”货郎这才清醒过来,保命要紧!忙扔下挑子,窜进了另侧的高粱地。跑出老远,货郎又心痛难舍自己养家糊口的本钱,想拿回挑子来,便悄悄顺着地找爬回来,一看,哈,路上正有一个瘫子用手点地一挣一挣地向路边拖他的挑子。货郎大怒,一跃而起,一脚踢飞那瘫子的“手枪”,忙抓在手中,一掂一看,不由大奇!货郎见瘫子仰面地上,极难翻过身来,不觉失笑连声:“奶奶的!怪不得说‘起来费了事’呢!”
货郎见当光棍这么容易,且来钱快,一狠心,扔了挑子,拉了几个兄弟爷儿们,也当了光棍。日后便成了沂蒙山的一个著名匪首:李货郎。
公玉东在这种环境中熬了二十多年,让光棍惊碎了心。近年虽说匪焰渐消,可带着心爱的小女儿走这么远的山道进城,他怎敢不小心怎敢不谨慎?小心无大错。闺女孩子,闪失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