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剃刀过世安葬后第一个清明节快到了,佳成打算去坟前烧纸祭拜,既是对祖先的怀念,永远不忘根本,也是他商店即将开张的不可或缺仪式,祈求好兆头,要敬畏鬼神,决不可马而虎之。不仅如此,他还有一块郁积在心的疙瘩,惟有向老岳丈交代清楚一吐为快,才可解除排遣不散的精神折磨,实在担心阴曹地府里的倔老头不会轻易饶恕他,真要闹鬼,当是家无宁日。�
佳成头天晚上作好一切准备,借了一架竹背篓,里面装满香烛、冥纸、鞭炮、烧酒以及酒杯、碗筷等等,为了保温,清早将熟肉、熏鱼、米饭等热腾腾食品装入保温饭盒,外面特意用棉絮包裹着。临出门时,瑞娟赶出来,往他背篓里塞进一副象棋和发黑的棋盘,泪汪汪说,他就离不得这个。佳成眼睛也发涩了。�
搭上从市区开往县城的班车,半途请司机放他下车,又乘过路农民的手扶拖拉机走了一截小山道,再沿着弯曲小径爬上坟场。董剃刀的祖先都因娶了本地姑娘,过世后都入乡随俗统统埋葬在此,占满山上一块坡地。如今,兴了市场经济,再到乱葬岗谋取一块地盘,便要向村委会交纳国土费了。老剃刀默默躺在大片坟堆中安息,一抔黄土,新坟无语,丧幡零落,正随风飘摇。佳成站在坟前,不觉潸然泪下。他轻轻放下背篓,虔诚取出各种物件,一一摆放停当。首先点燃一挂鞭炮,寂静山谷中引起脆裂的回响,坟头插上三炷香,飘出袅袅烟圈儿,很快被山风吹散了。又烧了几大把冥钱纸,轻轻纸灰纷纷扬扬飘浮在空气中,仿佛失去了重量,缓缓下落一阵又随即轻扬而上,总也不能稳稳着地。多像他黎佳成的命运,更像不着天不着地的杨志刚、小芹子他们。�
佳成跪在坟前,恭恭敬敬三叩首,喊了声,老爷子,我来看你了。代表瑞娟,还有丫丫,她母女俩想念你老人家,丫丫要上学为革命烈士扫墓,她妈要做饭照看她。说着说着已经是热泪绵绵了,越说越伤心,越想越伤心。他说,老爷子耶,你对我恩重如山,把瑞娟给了我,把钱给了我,可我对不起你老人家,没有保护好你,也没给瑞娟带来幸福生活,不配做你的女婿。他哭诉一阵歇一阵,山顶间吹来的冷风,把他的哭声带走了,把他的话语消融了。�
哭够了,静静地盘腿打坐,屁股底下是一块大青石,他垫了一片棉絮。他摆上从家中带来的菜肴和酒具碗筷,先用双手捧着满满一杯酒,高举齐额再恭敬置于青石板上,那是给岳丈大人的。然后将另一杯端在手中,说,以往您在世时,我要谋生活。今日,麻将馆开不成了,我有空,跟你老人家好好喝几杯。说着便一饮而尽。他用手撕扯着熟腊肉、干鱼,抓起花生豆,边吃边喝边说话儿。姥姥你不用愁,我们锅里有的,就不缺她老人家碗里的,再说您留下的钱用不完,瑞娟又讲孝心。�
呵,你说吴片长封麻将馆,冤枉好人了,全市都要封。这麻将馆不说是赌博行业,就说社会治安也叫公安心烦。我们干得伤心了,再也不想干。老爷子,请,喝酒。你说你担心今后日子怎么过。不用操心了,车到山前必有路,一根草一颗露水,我眼睛瞎了,还有的是力气。瑞娟呀,只要她烧饭带孩子,我养得活她。丫丫成绩好,考大学,没得,没得一点儿问题,我做牛做马也要供她读大学,一点儿问题,也没得。来,老爷子耶,我们干杯。�
你还担心集资款,已经解决哪!我早就说过,跑不了的,政府会想办法的。你敬我一杯,我怎么担当得起?好,我喝两杯,你喝一杯,幺爹的美元,一美元要换八元人民币。劳动换来的,都是血汗钱,幺爹的钱,也是他在美国,诚实劳动得来的,是一刀,一刀剃来的。是的,只还本,还本,我就高兴得不得了,高兴得了不得。你说利息呀,被贪污分子吞进去了,你说他们,第一不诚实,第二不劳动?是的,你说得真好。你要我喝一杯,我,我不,不敢,抵抗。你说叫狗日的们把利息呕出来?唉,他们,吃了,他们,喝了,他们,嫖了,他们转到,那个瑞士银行,去了。好,不说这个事了,说起来就伤脑筋了。老爷子,我再敬你一杯了,好了,我先喝了。你说我了字太多,是的,一了百了。�
老爷子,喝呀。说着向石板上的酒杯碰杯,把酒碰洒了,把酒杯碰翻了,他几次去扶正酒杯,酒杯被魔法控制了,总是扶不正、放不稳了。他恳求说,老爷子,你不要使法术,你让我,把杯子放好。他嘻嘻笑着,用双手捧着酒杯,摇摇晃晃放了许久才放稳当。他说,这就对了。他又开始斟酒,却总是对不准酒杯,青石板湿了一片。他顽皮笑着,老爷子,你玩痞,捂住酒杯子,你把手拿开,我的眼睛不好,都斟到你手上,看,洒了多可惜。他觉着老爷子把手拿开了,终于斟满了酒杯。你不要讲,客气了,我,我,我还不,不,不知道你的酒,酒量,笑话,我们又,又不是,头一次在,在一块儿,喝酒。他自个儿端杯一饮而尽,作了个杯底朝天的潇洒动作,豪情满怀大声笑道,老爷子,你又错了,你敢说我,说我醉了,你,你这简直是,胡说八道。这话不尊重老人,又改口说,你白日里,做梦,信口,开河。你说,我说的,不对,那,就是坐,坐井观,观天,你说还是,不对,你让我想,一想。想了很久才选出最合适的词语,你完全是,天,天方夜谭。好,就算,说得不对,你想个,好词儿来,你,想不出?哈哈,那只好,将就,天,天方夜谭吧。我们,两个就,天方夜谭吧,你说是,白天,那就,天方,白谭,谈了,也白谈,不谈,白,不谈。
酒喝完了,肉吃光了,饭吃饱了,打嗝了,说话已不成句儿了,意义更加含混不清了,反正没有人听见了。他警觉朝四周望了望,那些扫墓的人差不多走光,可是,远处,小北方坟前,好像有个黑影子在晃动,有点像小芹子。她好像又去内蒙古了,内蒙古隔我们有多远?隔一个北京市,隔一个河北省,再隔一个河南省,还隔一个江西省,不,不隔江西省,跑偏啦,再就是四川省,湖北省,中国地图太大,弄不清。不会是她,是她也好。�
远处小北方新坟前,恰好是小芹子。她今天一身皂衣,从头青到脚,长发挽成髻盘在头上,用一条黑色暗花头巾包裹着,脚下是平底黑皮鞋。她解下藏青色旅行包取出碗筷,托起保温瓶倒出热腾腾的但已粘成团的水饺,说,你吃吧。她先自尝了一个,又说,挺鲜的,你喜欢的味儿。说着说着,便细声哭了起来,边哭边说。你没有任何嗜好,不抽烟,不喝酒,不玩牌,不打麻将,不唱歌,不跳舞,城里人兴的玩意儿,你一样都不沾。你到城里来,就为他们服务,为他们调口味,为他们派红包,为他们交税。他们呢,对隔壁夜总会电线都不管,让你烧死了,活活烧死了,你好年轻,你好健壮,你还刚刚开始活,才刚过一个男人的日子,你就死了。他们好不公道,老天太不公道。她直想呼叫、呐喊,拷问都市,追问苍天!�
她哭诉着他的苦处,倾吐她的难处,她要把她做的所有事和盘托出,一一说给坟中的小北方听,才可慰藉死者与生者。她要向阴阳两隔的小北方忏悔,没有把一个女人的初夜献给心爱的男人,是一生的污点,在你生前,我没告诉你,我不对。你说,我们都不必去追究过往的事,可我的情况与你不同,你和我交往之前,与她同床共枕,是正当名分、天经地义,你对我是忠实的,你不欠我的。而我呢,是在认识了你、将心许配于你之后,没有把身子交与你,瞒着你爬上别个男人的床,犯了偷男人的天条,出卖贞操,出卖灵魂,背叛了你,我对你的这份亏欠,永生永世偿还不清了。也许你早知道了,理解我,原谅我,你会说我是为了救你,被迫去做这件事情的。我没有救你,反而害死了你。但是她忍住了,她把那份深深的自责藏在心底,即使对着北方的灵魂,她也不肯说出口说出声,潜意识中,不想为了宽慰可怜的小北方,而损害那个男人,第一个占有她身子的男人,正是杀害她心爱男人的凶手!这个逻辑推理永远不会错,何况连他本人也承担了责任,供认不讳说是他的过错,是他的罪孽。他说他管消防。�
“做”了那两个男女后,那天在办公室里说完话,他送到门边,道,走好,一定活下去。小芹子体验到他说这话的时候,不再是官,也不再是欲念缠身的疯狂色狼,她闻到一点人味儿。于是脑子里又涌出那莫名其妙的几句话:无边无垠的空间,总难免出现黑洞,看你如何避开它的诱惑;没有起始没有终点的时间长河中,总有一股股紊流,看你怎么�NFDA3�过去。忽然觉得对他硬是恨不起来,很快就原谅了他的一切,还暗自祈祷冥冥中的神灵,保佑他绕开黑洞与紊流。
她今天放弃了在北方坟前控诉他罪行的打算,只提来两个半人头祭奠死者:做掉金娃子,是与黎佳成合谋,那是人渣;谋害那个婆娘,是她的气数已尽,灭了她,从天意,顺人心;魔鬼甄一龙死了,倒是太便宜他了,那天晚上确实带上小刀片,预备实施“割腕切脉”计划,将他一腔污血全部放光,让他性命归天,在消魂良宵真正消魂。只是临了情况有变,才决定对他下身下手的。�
坟堆前,她飞快翻过去那几页,特别告慰北方,肚子里有“喜”了,孩子的生命就是他和她的生命,她一定生下来养大成人,让他(她)过体面幸福日子,做不害人、也不受人欺侮的“好老百姓”。她又回味起那几天难忘的时光,想起他的傻样儿,活像在土地上辛勤耕耘的农民,顿时心头荡漾起激动幸福的涟漪。她闭上眼睛情不自禁呼唤着他的名字,无所顾忌说着爱的呓语,忘情地撸起腹部的衣裤,想像中抓着那会包饺子的大手,引导他抚摩那尚未隆起的柔软下腹,喃喃说话,不停催问他感到胎中小生命的动静没有,你说呀,你说。然而,当她在空幻中陶醉过后,睁开眼睛看,没有那双手,没有轻柔的触摸,没有撩拨人心的回应,没有那张熟悉的笑脸,没有傻傻的话语,什么也没有,只有默默无语的坟堆,只有一阵飒飒的寒风,只有松树落下的针叶,只有寥廓空寂的山野。她再也控制不住心头的失落、孤寂与悲苦,呛天呼地任情哭嚎着,如果真能在某个地方相见相拥,她愿带着孩子随他而去,只求三人团圆就是幸福,这么活着实在太痛苦。她盘腿坐在坟脚边,将上身匍匐在坟堆上,悲切诉说着哭嚎着。她的体力耗尽了,她的灵魂从那疲乏而虚弱的身体中游离出来,在阴阳两界边境线上游荡。过了很久很久,她才灵魂附体慢慢清醒过来。�
刚才是晕厥过去还是小憩一阵,她也说不清,抑或是小北方显灵,带她飘往一个从未去过的地方,冥冥中伸出了手搜寻她身体的每一个部位,露出了笑容,说了好缠绵的话语。正当她半推半就说,这不是野外吗,忽然清醒了,原不过是南柯一梦。她默默祷告着,愿他在天之灵,保佑他俩的孩子安全降生,保佑孩子一生顺遂。新坟上,长出初春的第一丛青草,嫩绿嫩绿的格外可爱,她伸手抚摸一下,像是在抚摸小北方,又像是在抚摸未来的婴儿。她移了位置再次焚烧香烛,燃放鞭炮,生怕损害了这一丛丛嫩绿的青草,生怕惊吓了恬静安睡的小北方。
她又盘腿坐在坟边,望着土堆不说话,只静静流泪,很久很久。�
她终于站起身,说,我看见黎哥了,他在喝酒,眼睛又不好,天一黑,他是走不回家的。我去,帮他一把。你休息吧,北方,以后再来看你,带着你的孩子来。�
这边,佳成依然不停和老人说话,字句越来越不连贯,大意是清楚的:小芹子刚找了个男人,又烧死了,她男人给她留下一笔钱,常到内蒙古去跟饭馆老板的父母过一段日子。她的弟弟读硕士,要当大官的,将来,也不见得一定是贪官。杨志刚,十三不靠呀,他不靠我们中国,靠了人家法国,在街头画像,卖画,就像我卖袜子。秀儿在省城,和麻将大师告状,几年没得个结果,发了疯,把她儿子当作前夫险些杀死,关在监狱里。甄一龙完蛋了,他是成了不完蛋以后,完蛋的。缪象山市长是好人,调到省里去当大官,我的集资款,就是他解决的,把我的小事记在心里。还要丫丫考名牌大学,学费由他包,一年送两次,不准登报不准告诉任何人。我不会要他的钱,我养得起。让他去供养别的大学生去,你说好不好?你同意,好。我总是跟你想到一块儿。�
他从背篓里笨拙地取出那乌黑发亮的汉河楚界早已模糊不清的棋盘,安放在青石板上,再取出一个装有象棋子的袋儿,准备杀一盘。将棋子摆好后,挥了挥手说,老爷子,你为上,你先走,你先走。怎么,要让我一颗子儿,这回就不让了吧?好,你非要让不可,那就让一匹马。我也是只怕有十年,没有摸象棋子了,更加臭了。你就包涵着一点儿了。喔,你还是当头炮开局,我就害怕这个。老办法,还是用马照。佳成一会儿是老爷子走棋,一会儿是他自己出子。这是他印象中最深的老爷子的几个套路,他现在还记得,可是他从来没有破解过,每每都以败局告毕。尽管每次点拨,当时他似懂非懂,临到下次对垒时,老头儿稍微有点变化,他又招架不住。佳成摆了几次输了几次,没有兴趣再下了。只说,你老爷子骂我越过越转去了,没有长进,臭棋大王,那就不下呗。�
稍倾,他翻江倒海呕吐,才觉肠胃好受一些,可只想睡觉。他知道那会睡到天黑也醒不过来的,勉强支撑着用双手捧起坟前的新土,掩埋了呕吐秽物。他说,老爷子,我要回去了。等丫丫考上大学后,我,瑞娟,丫丫,我们三人来看你,还叫丫丫唱首歌你听,我再跟你下棋,跟你学几手。边说边收拾东西,只原封不动留下老爷子名分的碗筷、酒杯、饭菜、一包本地产的低档香烟、打火机、棋子、棋盘,杂乱无章地丢弃坟头,作为一次性祭品。他还能清醒意识到,丢下这副棋子、棋盘太可惜了。并且听到老爷子也说出了这个意思:你要我把棋子带回去做纪念,好,听你的。于是一颗一颗子儿数着棋子装入塑料袋缠紧口子,连同棋盘丢入背篓里准备回家。做完这一切,又跪下去磕了几个响头。恰好一阵风吹过来,他头脑清醒多了,感到头痛,摸额头发觉鼓起几个包。�
小芹子走得汗湿了内衣,才挨近佳成所在的山冈,便喊了两声。他似乎听见了,正下坡返回,或者根本没有听见。�
他背着背篓往山下走,一脚高一脚低一脚重一脚轻的,没有一个准儿。一脚蹬上一颗鹅卵石,身子往后一倒,屁股坐在地上,刚好是个斜坡,整个身体便溜滑下去,像小丫丫坐滑滑梯。越下滑,坡越陡峻,身体不由自主地翻滚,带动卵石也直往下滚,形成干燥的土石流,蹦蹦跳跳地砸在他身上。滚落到最低点就再也不下滑总算停住。人的命运不顺,也会一直走下坡路,你硬是没得办法阻止住。但是下坡路总有尽头,到了坡底,你想滚动,也滚不动啰。他摸了摸几处受伤流血的部位,眼镜不知道什么时候什么地方跌落的,回去寻找已不可能,背篓已经压瘪,里面的东西丢失大半,也没有必要再去拾拣。�
小芹子也从那条山冈往下走,远远见他摔了个四肢朝天,为他捏着一把汗。她不敢走快,想着腹中的胎儿,更加谨慎一步一步朝下挪脚,好像是小北方搀扶她这个孕妇,正向佳成方位靠拢。�
佳成打坐在地,看着划破了的衣服,揉搓着受伤的脚腿。忽有一股冷风吹来,便觉酒已醒了五分,脑子也顿即清晰多了。他回忆刚才下山的情景,依稀记得正在他跌跌撞撞走下坡路时,分明有人从背后死劲蹬了他一脚,才手脚朝天连滚带爬落到这个地步。他抬眼往山坡扫一眼,连个人影也没见到,那究竟是谁呢。�
他不禁猛地打了个寒噤,酒又醒了两分,莫非是老爷子动了手脚?我还没交代清楚,惹得他不高兴、不满意,发这大脾气教训我一顿。�
猛然想起,老爷子未必是计较他与秀儿的事。他严于解剖自己,承认做出这种事,实在是不应该的,希望老爷子宽大为怀,大人不计小人过,免除追究。本来他还想发扬表扬与自我表扬的作风,说一说在秀儿房子里他是如何瓦解秀儿的凌厉攻势,成功粉碎了她发射的第二颗糖衣炮弹的辉煌成绩,话到喉头还是咽下去了。
不料,又有一股阴气沉沉的狂风吹来,势头更为猛烈,挟裹着飞沙走石,竟有几粒石子击中他的头部。风刮了过去,寂静中佳成仿佛听见老爷子闷声闷气的斥责:你一句不提瑞琴的事,只当我不知道,我是蛮不喜欢金娃子,要结果他的性命,自有政府来法办,你有么资格害死他,他再坏,也是一条命啊。过去,你没有这么狠心的。佳成浑身凉透,冷飕飕发抖,真的服了阴魂不散的老爷子。他改换姿势将双膝跪在地上,面向山腰的老爷子坟头,闭着眼睛无声无息作了辩解与忏悔。他并不是处心积虑想害死金娃子,只是他最不该劫持丫丫作人质,老爷子呀,丫丫才是我的命根子呀,他要我的命根子,我就要挖他的树兜子。这样,我才挑起狗娃子与金娃子白刀子进红刀子出。金娃子流了好多血,还有一口气,求我背去医院救他一命,日后报答。听了日后报答的话,我才下决心斩草除根。佳成明明知道挑起这场火拼,是小芹子一手策划操纵的,黎佳成不愿向岳丈袒露小芹子插手的实情,没有她策划的龙虎斗,丫丫不会全身回家,他要记住小芹子的恩情。她有什么把柄落在金娃子手中,才恨之入骨,置于死地而后快,又做得天衣无缝滴水不漏。他连连对岳丈磕头,喃喃道,我对不起您老人家。他不想辩解,他没有对不起金娃子的地方,这个家伙本来就该死。�
这时,恶风已经停息,他相信得到了老人的宽恕,方起身准备向路边走去。小芹子已经站到他身边,听到“对不起”的话,连忙后退几步,说,黎哥,我在喊你呢,你没听见。这当儿,黎佳成算是彻底清醒,冒出一身大汗。他脱口即出谎言连篇,我下到山脚才想起,应该代表丫丫,给北方叔叔磕几个响头。小芹子知道他说的是假话,说,我扶你走。佳成说,我能行,把你背包取下,放在我的背篓里。不容分说就去拽,小芹子为省麻烦顺从了他的意见。�
往回走的路上,下起了纷纷细雨,在这清明时节,两个行路人魂断荒山,正向繁华都市走去。她张开一把伞,要和佳成共同撑起一片天。佳成说,不用,我喜欢这雨的味道。他昂起头承接天雨,眨巴着双唇品尝雨水的滋味,半天才说,一点也不酸,报纸上还说天降酸雨呢,一派胡言。她有一搭没一搭地说,可能是,我们呆久了,尝不出酸味来了。佳成也附和道,只怕是的哟。他尽管浑身伤痛,又没了眼镜,那步伐恰如太空人在月球上轻飘飘行走,他第一次以一个坏男人的眼光,仔细端详小芹子的面孔,不觉灵魂开窍生发出一丝灵感:你就是酸雨,我也是酸雨,我们都成了酸雨;吃酸菜,喝酸奶,吐酸水,淋酸雨,你酸雨,我酸雨,保佑丫丫不酸雨。于是他觉得,这个世界上最干净的男人黎佳成,和最干净的女人小芹子,都变酸了变得面目全非了,他们身体和心术的PH值发生了巨大变化。�
正好碰上一辆农用汽车向城里驶去,讲好价钱,小芹子坐在司机旁边,佳成缩在车斗里,打着伞,像一只雨中的大蘑菇。他回忆起在省城船厂招待所里,与小芹子讨论酸雨的情景,觉得日子过得真快呵。��
五年后,省城。�
小芹子弟弟这天举行简朴婚宴招待家人,新娘是大学毕业的丫丫。丫丫和她的新郎提前将苍老的佳成、瑞娟夫妇早早接到省城宾馆住下。现在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大伙儿一直等着新郎的惟一亲人——姐姐萧芹枝的到来。�
这五年,萧芹枝在她的后现代时空中度过。那个金娃子、干妈、甄总一一入土为安,缪象山走马上任副省长。她和佳成开了小公司,生意尚可。她怀着身孕腆着大肚子走来走去,牛牯子戴着墨镜远远地跟在后面,活像好莱坞电影片中的保镖,直到女儿出生上幼儿园,黑道人物狗娃子之流也惧怕墨镜几分,她母女俩倒也过得安宁。小芹子父亲一直由弟弟照看,前几年去世,她每年总有一段时间住在内蒙古小北方老家,陪伴孤苦老人。她和小北方的遗腹女吴孝旖,已经四岁,北方人的轮廓,南方人的秀丽。而她辛勤培养的弟弟业已跨过坎坷,开始了志得意满的人生旅程,他早已研究生毕业当上公务员,在省府担任首长秘书,成为山村方圆几十里为人所翘望的大人物。这一切,使得小芹子成了光环围绕的圣洁德行的化身,越发受到乡邻的夸奖与敬重。�
当她接到弟弟电话催她来参加婚礼时,正忙于处理小北方母亲的丧事未能赶上那喜庆的日子。这回,带着她的公公、小北方的父亲,一同来参加弟弟专门招待亲戚的婚宴。�
这间宽大包厢里,摆着一张大圆桌,杯盘碗筷摆放得整整齐齐,冷盘已上桌。自秀儿前夫感到大势已去,据说逃到南太平洋一个小岛国去了,瑞琴为他不明不白做了几年家教,也只好回归旧林,与牛牯子圆房做了夫妻。见过大世面的瑞琴自以姨妈身分,有板有眼料理婚事,牛牯子既是小芹子的大管家,又是新娘的姨父,具体事务依旧由他挑大梁。
四岁的吴孝旖,成了制造欢乐、点缀婚宴的小明星,她到处乱跑,从这个怀里挣脱,又奔向另一人的身边。吴老大爷因丧妻和路途劳顿,更加嶙峋消瘦,小芹子给他换了新衣,领他去理发店收拾一番,倒也不叫宾客们觉得那么可怕,隔不时,乖觉的吴孝旖跑过去,甜甜叫一声爷爷,乐得老人脸上的沟壑顿时舒展开来。小芹子因为弟弟的婚姻,使得她不知该怎么称呼瑞娟、佳成夫妇和瑞琴、牛牯子夫妇,过去称哥道姐的人物,如今都成了弟弟的长辈。大家劝她,过去怎么称呼,现在也照旧;你弟弟,是另一码事。她恬然一笑。新郎与岳父佳成、姨爹牛牯子伴着老爷爷,坐在另一沙发上说话,不时四个男人逗一逗吴孝旖,那稚嫩的笑声像一阵阵春风,吹绿了大爷和佳成苍黑的脸庞。�
惟有佳成,喜不上眉梢,苦窝在心头,他一人惦记着负刑在身、精神失常地打发未来岁月的秀儿,因残害亲生儿子被判刑,眼下保外就医,她已经不怎么清楚人世间的恩恩怨怨了,活像一座寂寞一千年的死火山。她和瑞娟一样疼女儿丫丫,上大学期间给予了多少关爱,如今当上新娘的丫丫似乎将她遗忘了,遗忘得干干净净。丫丫,只与萧家的大姐小芹子依偎在一起,像侍候婆母一样,不时抚摩着大姐有些蓬乱的头发。大姐在那个雷雨夜起誓迈开人生重要一步时,就是以弟弟的“金榜题名时”和“洞房花烛夜”为起点的,今晚,她终身为之奋斗的事业大功告成的时候,却又感到极度焦虑与严重不安,浑身不自在,似乎长了虱子。�
她听到一个如坐针毡的消息:他,要来敬酒。�
此刻,正在在等待一个中心人物,缪副省长。弟弟讲过他为首长当秘书,那个首长是什么人对她来说并不重要,小芹子也从不打听。但万没有想到,是他,而且今晚还是新婚宴席上的主角。终于他精神焕发出现在门口,大家都起身迎接。新郎一一介绍岳父、岳母、姨妈、姨爹、家姐、家姐的公公和女儿。副省长与他们一一握手,直说你好你好祝贺祝贺。说到家姐时,他愣了一眼,对新郎说,你向我提起过。当他握着吴大爷的双手时,悔愧难当,百感交集,半天说不出话来;吴大爷眼睛发亮,似乎勾起了他终身难忘的一丝记忆,嗫嚅说道,见过。象山赶忙松开老人的手,一把抱起吴孝旖,将她高高举起又轻轻落下,躬身亲亲小丫头的额角。他以为这是命运的捉弄,再也不忍心看那守寡的小芹子了,眼前极度憔悴的少妇模样,无论如何也不能与陪读黄花闺女的形象重叠在一起,令他神经错乱。�
大家入席,首长的祝词如诗歌如哲学如音乐,两个新人一一敬酒,或感激如对父亲,或腼腆如对公公。女方家长黎佳成夫妇、牛牯子夫妇也敬酒表示感谢,出于无奈,小芹子作为新郎家的惟一代表也依样行事,却不敢正眼对视高贵嘉宾,她端酒杯的手直发抖,像患了帕金森症的老者,还未碰杯却把酒泼洒出不少,落在菜肴之上。此情此景令弟弟感动不已,他自以为最真切理解姐姐“帕金森”的缘由,她这几年的辛劳没有白费,她的愿望实现了,弟弟为她的理想画上圆满句号。凡是实现了自己理想的人,激动时刻就不同寻常。然而,个中滋味,此种尴尬,新郎新娘,以及座中宾客,谁人又能知一二?只有她,萧芹枝,新郎的家姐;还有他,令人肃然起敬而又和蔼可亲的首长。�
转入正常程序,首长忙着解释为什么姗姗来迟:省文化厅正在三楼举行宴会,欢迎旅法画家访问团,他们是来举办画展的。我要去陪他们。喔,险些忘了,你们市里杨志刚也在其中,他明天就要赶回市里去,看他的老房子,会见老朋友。等一会儿,我把他请过来,与你们见见面。说完,他又万般后悔了,那幅画,那山神女,那画家,那个模特,决不是偶合,他心中已是透亮。�
走出婚宴包房时神经质一抖,情绪完全被破坏了。只有短暂的慌乱,迅即恢复正常,笑容可掬风度翩翩回到官方宴席的包房,镇静自如向来自法国的中国客人敬酒。当着那些从法兰西来的华裔法人,当着本省美术家协会的头头脑脑以及超后现代派的本土画家精英的面,他不能露出蛛丝马迹。�
小芹子听说还有杨志刚的到来,突然感到一阵晕厥,差点从椅子上歪下去。新娘就势扶了她一把才稳住,大家都有些惊惶,忙问什么事?小芹子镇定说,不打紧,路途上太累了。瑞娟想起那天讲什么公狗母狗时她也晕厥过,于是说道,她有这个毛病。明显是安抚宾客,生怕把女儿的大喜日子搅黄了。转头对小芹子说,你干脆吃点东西后,回房间去休息。新郎也同意丈母娘的说法,姐姐太辛苦。小芹子忽然泪流满面,鼻翼翕动着,只因强忍住才没哭出声来。这边,丫丫用餐巾纸为大姐擦脸,责怪新郎官不会说话儿。新郎赔礼道歉,夹菜给姐姐碗里,劝她多吃一点,提早去休息。小芹子借梯子下楼说,对不起,我有点头晕,回房间去了。�
小芹子刚从走廊跨入自己的房间,望见杨志刚在缪象山陪同下,正从电梯走出来,有说有笑的神情。他俩蓦地觉着眼前爆发出一道闪光,那是小芹子那惊鸿一瞥的目光射出的火花。转瞬间,在那两个男人眼里,小芹子房间那道门迅即闭合,关闭了眼前的一道奇妙的风景,也关闭了过往时空的一切。如同突然断电的电视屏幕,中心的小亮点最后一闪,坠入了无边的黑暗。�
客房内,小芹子用被子盖住头,只想大哭一场,但没有声音没有泪水。倒是那婚宴因为她不在场,又充满了喜庆、欢乐的气氛。黎佳成夫妇介绍了小芹子的弟弟和女儿,杨志刚一眼瞧见吴孝旖,只觉那永不磨灭的画魂突然附身,心里说了句“小天使”、“安琪儿”,转眼又许久盯住那新郎,与“小天使”相对照,竟然活脱脱幻化出小芹子的影像,叠印出画布中的山乡女神。女神啊,你在哪里?他不敢唐突询问在座的人,包括佳成和瑞娟,即使对他俩,华裔法人也感到了陌生与隔膜,心里奔涌着难耐的苦涩,紧握着那四只手,半晌说不出汉语中一个合适的词儿。�
这晚,画家,还有副省长,再未能看上她一眼,与她说上一句话,每当他俩举杯饮尽那血红的葡萄酒时,都感到了人生的荒谬,命运的乖戾,不免生出几多无奈,几多悲凉。而佳成夫妇、牛牯子夫妇、吴老大爷、新郎与新娘,则在品尝生命的美好。�
突然,四岁的吴孝旖大刹风景叫了一声:我要妈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