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雾花水月-市井雨

上午八点钟,小芹子穿戴整齐出现在佳成麻将馆前,她要等瑞娟一同去秀儿家玩,是昨天晚上说定了的。�

瑞娟不情愿去见秀儿,她是有钱人家,过的另一种日子,麻将馆的老板娘与她格格不入。还有少男少女时代她和秀儿、佳成之间的瓜葛,如今都有大把年纪,早应该淡忘,要是来来往往过从甚密,难免翻起昔日的老皇历,落得谁也不高兴。心里这么想口头上却说,怕是昨晚没睡好觉,今早一起床就头痛,我不太想去。你去吧,捎个信,对不起秀儿。�

小芹子听话听音,瑞娟尽管不是蛮乐意,但还没有把话说死,便劝道,秀儿姐也造孽,钱太多了比没有钱的人还苦,心里苦比生活苦更难熬,她也只要你去坐坐说说话大伙吃一餐饭就满足了,蛮可怜的。瑞娟听小芹子转述得这么诚恳,也就勉强同意。佳成在旁直打凑合说,瑞娟,你去,你们三姐妹玩它一天,丫丫到姥姥家去,生意上的事,我一人照料不打紧。绑在麻将馆里也烦人,你正好出去散散心。�

小芹子上前摁门铃,秀儿显得格外急迫而高兴,第一句问话是,瑞娟来了没有?晓得有瑞娟站在门口,她兴高采烈咚咚跑下楼迎接,引着客人回卧室,请她们一一坐下,忙着倒茶递拖鞋,反而当起女仆。小芹子特别惊讶,发现女主人今日变了样儿,一改往常懒散拖沓习气,几件平平常常的衣服穿在身上格外得体,客厅卧室整理得井井有条。她身上恢复了元气,像家庭主妇接待亲朋好友,周到而细致,小芹子根本插不上手。�

还是小芹子说,我们今天不分主人、客人、仆人,数来数去我年纪最小,秀儿姐,你陪着瑞娟姐说话,我来做事。将秀儿按在意大利真皮沙发上,自个儿去厨房冲牛奶、煎鸡蛋、烤面包。这边厢秀儿紧靠瑞娟一屁股重重落在沙发上,有些失态地搂着对方的肩膀,说,想起我们当姑娘娃的时候,好快活哟。说着眼圈红了,两臂搂得更紧了。瑞娟怪不好意思,一时手足无措,也不知说什么话好。�

秀儿说,我昨夜晚醒了几回,今儿一大早起床上街买了菜,想好了菜谱,我来掌厨。瑞娟插了一句,我来当下手。想到秀儿这么真诚友好,她的心也软乎多了。不一会儿,小芹子用盘子托上热气腾腾的食品,三人共进早餐。尽管瑞娟不习惯这早餐套式,还是吃得津津有味,她是把秀儿的友情合着一起吃进去的。�

收拾完毕,小芹子引着瑞娟走室串房,各种家具摆设以及使用方法一一详细介绍,瑞娟只跟在后面看,绝不多嘴多舌,她对这一切都感到陌生而新奇,心里翻滚着一股说不出的滋味,既不羡慕,也不鄙弃,更不自怜自悲。明知小芹子不是为她的主人炫耀,还是想起自己幺爹馈赠的美金,便有了几分自豪;有了自豪,又居高临下生出几分怜悯,这每件豪华的家具中,却也都包裹着秀儿的辛酸与苦难,秀儿虽然身居二奶村中,可严格说来她一奶也不奶呀,最多只算变态二奶。就算是二奶,那又怎么样?他们屋后头那栋楼里有个四四一厂的退休老工人,半年领不到退休金,两个儿子、媳妇双双下岗,还有两个孙子张口就要喝酸奶。只有小女儿在大宾馆当服务员领工资支撑家用,后来带回的钱越来越多,多得用不完。有一天,老头儿从七楼跳下地,在瑞娟屋后头像打了一声闷雷。事后听说,他终于知道最心爱的小女儿当了“二奶”,觉得再无脸面见老哥儿们了。居然还有以死来抗议二奶制度、宁死不接受女儿娼的老头儿。她瑞娟要做一个既不贫、又不娼的女人。可眼下的秀儿不也做到了,她举的什么旗走的又是哪一条道路?她分明是可怜巴巴的弃妇,又是趾高气扬喂“鸭子”养“面首”的富婆。瑞娟的思路被梗住,把宽大的客厅、三个卧室、一个浴室、一套卫生间、一个厨房看了一个遍,最后拉开厚重的拖地窗帘,呆望着这一大片“二奶村”的景象,陷入了迷糊、迷茫、迷惘。�

秀儿以为她在发思古之幽情,忙在背后指点介绍,读初中时来过这个地方,是水塘水坑,还有好多坟墓,叫乱葬岗,你还记得不?瑞娟说,嗯,大变样儿了,找不到一点影子。在那个鬼织袜厂,真是日月如梭,十多年光阴织了一场空,这几年在减人增效、下岗分流、倒闭破产、开麻将馆中度时光,压根儿不知道也不关心这外面世界发生了多大的变化。秀儿触景生情,回首往事,说,有个星期天,我们两个,还有谁,记不得了,跟着佳成来这儿捉鱼,是到你爹家弄熟的,你妈留我吃了晚饭。往事如烟,瑞娟完全失去了记忆。回忆儿时的闲情逸致,是有钱人家的专利,穷人总是朝前看,因为前景一片模糊,拼命想看个透。�

秀儿请瑞娟看电视,她和小芹子准备做饭。瑞娟说,我们三人一起做。便在高级沙发旁摘菜,弄得地面上菜屑满处都是也不计较。吃过午饭三人结伴上市中心逛商场。秀儿逼着瑞娟试一件贵得令她咋舌的外衣,拉拉扯扯地不成体统,还是瑞娟妥协当了模特儿,秀儿眼皮也不眨一下就买了,又要小芹子比试选购了一条花裙。傍晚时分,到全市惟一的麦当劳吃美国快餐,秀儿特意多买两份。分手时,鬼鬼祟祟将高价衣服、裙子和麦当劳一并交给小芹子。瑞娟似乎意识到什么,但不便说穿。

在十字路口,秀儿与她们分手。小芹子陪伴瑞娟回家,将这些东西摊在床上说,是秀儿姐送的,还有丫丫和成哥的麦当劳。已是无可改变的事实,瑞娟不好谢绝,只是觉得不舒服。一直到晚上佳成问起今天玩得快不快活时,她才一吐为快:不快活,特别不快活。秀儿这样硬塞给她东西,她觉得被人看低了看小了看扁了看瘪了看贱了,这样的怜悯她实在受不了。�

佳成对麦当劳表示冷漠,他不能想象美国人不煨汤竟能长出克林顿那样高个儿,养出比尔盖茨的脑壳。丫丫对于这洋食品麦当劳,没有那多偏见和禁忌,而是情有独钟,并越俎代庖将老爸的那一份也扫得精光。她说,只有多吃麦当劳,才能找到英文的良好口语语感。麦当劳和英语都是美国文化,吃他们的文化,消化他们的文化,才好吸取他们的文化。佳成说,丫丫说的可能有她的道理。�

瑞娟以往看着女儿吃东西,心里总是喜滋滋的,看女儿贪吃相,是当妈的享受。今日却不敢恭维甚至鄙夷小馋猫狼吞虎咽麦当劳的丑样子,脑子里冷不防蹦出一个很生疏的词儿:亡国奴。她说不清为什么会有这样的联想。女儿试了试花裙子,称赞妈妈真好,上街去玩也忘不了她的温饱,她为有这样的妈妈感到骄傲。瑞娟没有说明,她害怕伤了女儿的自尊心,说准确一点是她害怕在女儿面前伤了做母亲的自尊心。�

秀儿设计这次会面的美妙框架完全崩塌,编制的梦想完全破灭。她所需求的情感补偿或者说情感慰藉,非但没能实现,反而带来了更多的烦躁与苦闷,她希望从儿时最要好的女友那儿得到拯救自己灵魂的力量,未能被瑞娟所理解,热脸亲到瑞娟的冷屁股上,自讨没趣,她有一种再度被人抛弃的彻底失望。除了有数不清的钞票外,她什么也没有了,什么都失去了,且不说奶油,就连瑞娟也不愿哪怕是施舍一点同情和怜悯,她成了真正的孤家寡人。因为有了钱,父母的亲情变了味,指责多于同情;儿子面前她无法表达纯真崇高伟大的母爱,他的样子酷似那个让她恨得咬牙切齿的男人。她得不到真正的性爱,也激发不出真正的母爱,这一生,她白当了一个女人。�

自住进二奶村后,她心底始终保持独特的优越感,她和村里其他女人不可同日而语,她是干净的无辜的被侮辱被损害者。原因不一样,结果却一样,走向堕落。有钱就变坏,是男人,因钱而变坏,是女人。她请女仆、包“二爷”,沉醉于懒惰和纵欲之中。正如俗话说的,三十如狼,四十如虎,把“二爷”折腾得精疲力竭、黄皮寡瘦、心烦意乱。她没有想到汽车还要经常维修保养,更何况她承包的是一个经看不经用的奶油男人,他得了那么多钱不履行职责经常叫苦叫累有时甚至罢工,就不说了,竟骂她是发情没个完的老母猪,太不能忍受了。�

骂了老母猪之后,又下跪求饶。然而,过不多久,新一轮“老母猪”再度上演,周而复始,恶性循环。直到前几天她才下决心从奶油手中收回小车钥匙,好说好散,萌发了从良的愿望。这才有了与瑞娟相见的重大举措,没有大米吃面粉,爱情和婚姻覆水难收,而最现成的友情友爱友谊,则统统存放在麻将馆里,只等你去认领,不能碰碰和,还不能姊妹花?�

她对天发誓,偷情的把戏今生今世再不上演,拾起瑞娟份上的友情,当是光明正大、花好月圆的,怎么也没想到,会在瑞娟这堵墙上碰一鼻子灰,胜过了奶油的“老母猪”,不骂胜有骂,使她丢失了更多的人格尊严。她实在承受不起这样的打击,感到深深绝望,儿时朋友董瑞娟照准她的心脏重重捅了一刀,鲜血直流。她蒙头睡了一整天。�

第三天,她开着自己的小车,在车辆和人群稀少的路段漫无目的地低速行驶,那些曾经多次步行过的街道,还残留着五十、六十年代的建筑,唤起过往青春少女时代的甜润回忆。她的心平静如秋水,没有一丝涟漪,没有一粒杂质,清澈见底。她吃了热干面,那是劝人为善的食品,召唤灵魂回归的食品文化,与麦当劳引发人的邪念迥然不同。在她的印象中,麦当劳与那个脱光了衣服在大街上裸奔的麦当娜,就是一回事,女人吃麦当劳就是接受那种生活方式;男人爱吃麦当劳,便是想着那种丑事。�

她中午把小车开到买盒饭的铺子前,吃了三元五角的两荤一素快餐,与她年龄相仿的女老板,给她找零:一元五角,她本想说不用了,又担心会出现给瑞娟买衣服的尴尬,还是一声不吭收回脏兮兮的两张票子。并同女老板说了一会家常话,问得很仔细很贴心很温情,女老板回答得也坦诚热情,她的丈夫也开的士,她的儿子刚考取大学,她的小食品摊子每月可赚一两千。秀儿得到了很多很多的人情味、家庭味、中年女人味。为了感激女老板的不期之遇,她又买了两份五元一盒的快餐,欲盖弥彰说了一句,老公和儿子喜欢吃这个味。打包拎回车里去。她准备的晚餐食品。�

她进车来不及升起挡风玻璃,便传来女老板的声音:这么一大把年纪,还有男人愿出高价养,给她买车,实在是怪、怪、怪,现世上有钱有权的男人,没一个不发疯的。邻近的男老板说,说不定是被暴发户休了的过期旧货,哈、哈、哈。秀儿猛地一蹬死劲拉了一把,车子为了证明不是过期旧货,疯也似起步向前奔去,谁敢说是落荒而逃。�

她再也把握不住手中方向盘,车子慌乱如同喝醉了酒的汉子,摇摇摆摆,横冲直闯。突然间她发现一辆的士,像躲避瘟疫熟练打着方向盘,从她左方向超车,又紧急向右打方向,往一个小巷子驶去,从她的视线中消失。秀儿认清了牌号,是可恨而又可爱的奶油打工的车子。这小子抛弃了她,或者说是她炒了臭小子的鱿鱼,本已互不来哉。这时他竟敢超车示威挑衅,急怒了她的受损的心,怒火中烧,怒火喷心,热血直往脑门心涌,疯狂朝右转追赶奶油,车子不听使唤丧失理智,撒野向路沿混凝土电线杆撞去,摆头掀翻一个三轮车的水果摊才刹住。幸好没有伤人,包括她自己,她多么希望就此死去而万事大吉、一了百了。

最后是怎么处理的,她根本记不清。没收了执照,交了赔款与罚款,写了保证书,做了笔录,扣了汽车,她将两盒快餐扔进垃圾箱,丧魂落魄踽踽步行回家。偌大的房间,盛满了屈辱、孤独、痛苦、愤怒,静默的豪华家具,似乎都在嘲笑她的狼狈与丑陋,都在诱惑她赶紧自杀。她要向环境宣战、抗争,怒不可遏地要烧掉这记录着耻辱的房间,要捣毁这所有的家具。但她只是有选择性地摔毁了一些小物件,诸如化妆品之类,要毁坏那些大件,使出吃奶的劲头也无济于事,就像要搞垮那死狗日的前夫一样不容易,它们有那么多的保护设施。

可还是不解气,接连给奶油拨了六次BP机,留言要那“死狗日的”回话,此“死狗日的”非彼“死狗日的”,可硬是没有任何反应。他咽气了,死�NFDA1�了,蹬腿了,吹灯了,死了活该,死了应得。他肯定没有死,活得好自在,他从老母猪身上挤出了好多好多油水,这个短命的畜生。她想拿一把长长的尖刀,立刻去捅死他,她要把他的的士炸得尸骨不全,她要与他拼命决一死战同归于尽。�

她怜悯自己,却又忍受饥饿的煎熬,不愿动手做点什么或是上街买点什么填充饥肠辘辘的肚皮,她狠心虐待自己。和衣躺在床上昏昏然迷迷糊糊度过了一夜。�

新年元旦一过,天气格外冷了起来。秀儿像候鸟飞到父母和儿子居住的江城,房子交小芹子照看。这天傍晚,小芹子特地到秀儿姐家洗澡,擦去大镜子上的水雾,站在前面审视镜中的美女,一点也不害羞地欣赏那光光的身子,也开始考究那部位是不是坚挺而富有弹性,以及三围的比例,得到某种快慰与自得。由此,她又多少消除了自卑心理,而增添了更多的自信。这是干妈的教唆,秀儿的规劝,还是小北方的点评的结果。是堕落的开始,还是少女的成熟。是对弟弟说教的颠覆,还是对杨志刚的反叛?她一满脑子糨糊。接着从里到外换了新装,这行头打扮是干妈赏赐的,虽然花的钱不多,但挺有品位,小芹子自己看了也美得乐开花。首先要让干妈过眼,这是对她的回报,然后再给小北方看,料定他不知会怎样高兴。�

五十开外年纪的独身干妈住在市政府机关普通干部宿舍,家境并不特别宽余。小芹子问她干爹哩,她很幽默,你干爹叫莫须有,在国外工作;两个弟弟呢?她说,一个叫子虚,一个叫乌有,也在外国。小芹子知道,这三个男人都不存在,或者虽然存在但与她毫无关系。她很纯熟地嗲声嗲气叫喊着干妈,你看,女儿今日漂不漂亮?干妈上下打量着她,说,太漂亮啦,我要是个男人,一定会让你当新娘子的。空调使屋里温度太高,小芹子便脱去棉袄,露出了大红的紧身羊绒衫,更加勾勒出胸部挺挺的双峰,衬映出浑然天成的细细腰部,那肥硕的臀部和颀长匀称的双腿,被牛仔裤包裹得要炸裂开来,脚下蹬一双半高跟皮鞋。她扭动腰肢做出当代明星的派头,恰似玉树临风婀娜多姿。干妈瞧得目不转睛,几乎惊呆了,说道,只有洪福齐天的贵人,才能消受得起你这大美人。小芹子撒娇似的埋怨道,求你不要这么说啦。�

干妈性情乖戾变化无常,顿时满脸愠怒,怎么啦,你还不高兴。她就害怕干妈变脸后怒容满面、好像要吃人的样子,于是连忙赔小心,我很高兴。干妈转怒为喜,高兴就好。接着就命令她做令人恶心的功课,此刻,小芹子就不由得想起了万恶旧社会里妓院的鸨母,这几年,电影电视特别爱讲往日妓院的故事,生怕丢掉了万恶旧社会的传统。虽然暗地把干妈比做鸨母,可她又不得不泪眼婆娑地依令行事,干妈兴奋得双眼发光。每次功课做完,不是赏钱就是赏衣物和并不值钱但很有品位的饰物。闹剧过后,小芹子照例从干妈手提包里摸出药片,递到她手上,送一杯水过去服药。干妈说她血压高心脏不好,兴奋过度就容易出毛病,医生叮嘱她要记住吃药。�

不一会,有人按铃,干妈去开门,来了一个年轻男人。小芹子见过两回,她马上告辞,干妈也不挽留她,她知道干妈确实很酷,能呼风唤雨,要钱有钱,要人有人,要男有男,要女有女。小芹子如得到释放,逃出牢笼,飞向自由的天地,什么烦恼屈辱统统摔在脑后。�

出租车直接在小北方餐馆门前停下,已是夜晚十点多了。小芹子拉开车门一只小腿刚伸出车外,小北方早已抓住她的手,几乎是将她拖出车拽进餐馆,随手关上大门,把屋子里的灯全部打亮。小北方惊呆了,你是小芹子吧,该不是天上的仙女下凡了?小芹子也被幸福所陶醉,在他面前大展风姿,转了几个圈,任他看个够。她说我的这个干妈的审美水平就是高,你承认不承认?小北方像搬运物件一样,两手将她托了起来,含混不清地说,承认。小芹子说,我下来走,你会摔倒的。小老板搂抱她径直走向那间小房。小芹子说你把我的新衣弄皱了,但又迫不及待双脚点地吊在小北方颈子上狂吻。�

终于他能暂时安神欣赏小芹子的外装,激动得说不出合适的言语,只冒了一句,我包的最好的饺子也没有这么耐看。小芹子突然间变成了一只世界上最好的饺子。

小芹子对小北方有君子协定、约法三章在前,令他不敢违抗:什么都可以,就是不能突破禁区,要等着那一天拜天拜地拜长辈拜亲友之后。她知道小北方是有经验的过来人,要将黄花闺女变成妇人当是驾轻就熟的,但她进城接受酸雨洗礼后不再计较他的非处男身份,这虽是一大进步,但却背离了母亲的古老教条;不过她仍然坚定信奉两性关系中的欧基里德几何学原理,特别看重她自己处女的神圣,全盘接受母亲为她划定的禁区。他俩常常深夜厮混在这间只安放一张桌子一张床的小屋子里,再怎么折腾她也始终不渝遵守君子协定这一条款,不允许越界。今晚出现了裸身相对的严峻形势,能否拿捏得住,是对小芹子的生死考验。还是从刘海粟以降的美院教授为她解放了思想,让小厨师观赏她的玉体,那是一堂神圣美学教化课程,不应列为禁忌;世俗地说,既然给杨志刚全裸过,小北方又是自己选定的终身伴侣,她又真正爱上了他,就没有理由厚此薄彼亏待这个男人,曾经给予了画家的,都应该给予他。她自告奋勇奉献,让他欣赏观摩接受美学熏陶,远距离,才有美感,零距离,只剩下肉感。他也能达到杨志刚水准像一名虔诚的信徒,目瞪口呆顶礼膜拜被画家封禅的女神,尽管头晕目眩不能自持,但毕竟有着与前同居女子曾经沧海的经历,使他不敢违抗小芹子的清规戒律贸然行事。他坚信小芹子是一瓶深藏地窖二十多年的从未起封的原装茅台,既已稳当当存放在酒橱之中,迟早都是他的杯中物,大可不必也实在舍不得匆匆一饮而尽,再说她就像一尊佛光萦绕的神像,威逼得他不敢造次盲动暴殄天物。女神低眉顺眼保持常态,犹如一座无生命的汉白玉雕塑,洁白中透出粉红的光泽,经历了画画模特的专业训练,具有把持心旌摇曳的非凡定力。�

不过,小北方毕竟是吃过智慧果的亚当,小芹子虽是没吃过猪肉也多次看见过猪跑的夏娃,随后俩人仍是耐不住相互的诱惑,如胶似漆地扭在一起,可始终没有突破防线,只是进行了一场如火如荼的热身赛和性游戏大演习。他们终于证明,一个是真君子的德性,一个是真淑女的风范。�

小北方心平气和道,前些日子,市个协(个体协会)组织我们去看宜北河水库大截流,河两岸伸出的大堤到了江中间,只留下一个小豁口,据说半个小时就能搞拢,但是不让搞,要等省委书记和省长来指挥,省长出国了,书记在北京开会,结果我们什么也没看到。过了一星期,才从本市电视台的现场直播中,看到省长宣布截流开始,举行了隆重仪式,发布命令,燃放鞭炮,重要讲话,突击队宣誓,而那些工人必须慢吞吞干活,足足拖延一个小时才搞拢,书记宣布截流成功,全场鞭炮齐鸣,欢声雷动。小芹子捋了捋散乱的头发睁大眼睛百思不得其解,问道,你讲这个干啥呀?小北方作古正经道,我们俩的事,很像那个截流一样,只差那么一点了,坚决不能干。我们乡下的规矩,不拜天地不拜父母,是没有好下场的,要遭报应的。所以我吸取以往的教训,一定要等我们双方父母到场,选择良辰吉日举行仪式正式宣布后,我们才能合龙。你说是不是?小芹子恍然大彻大悟。�

两个从乡下走来的男女,生活在肉欲横流欲醉欲仙的都市中,只有短暂的偷欢,因为还有比这灵肉交欢更重要的生与死的搏斗。小芹子作了一个深呼吸,说,我们来算算账吧。那些枯燥的阿拉伯数目字,尤其是小北方餐馆的银行账户上的存款余额,竟是可怜的三位数,足可以使他们魂飞魄散,把那炽热滚烫的情欲、肉欲快速降到冰点,将他们从床上肉体享乐的漫天烽火中,拖回到真正的人间烟火里。总不能赤裸裸地面对整个人生,虽然无数个哲人一再教导世上的生灵,人,总是赤条条来,又赤条条去。除去“来”和“去”这掐头去尾的时光外,哲人从未说过,人可以赤条条过一辈子。所以不一会,他俩就衣着整齐地面对枯燥死板严肃的生活了。小芹子穿着毛绒衫算账写字,低矮昏暗的小笼子里,仍有一团红光闪耀,装点出春意盎然的景象。小北方依旧余兴未消,挤了半个屁股在椅子上,情意缠绵搂着女神的腰,却又条理清晰地苦涩报告他的人生孽债:�

春节前,内蒙父母的过年费用还在半空悬着,那儿今冬遭了雪灾,生活相当困难,盼着他及早寄去。所有拖欠的税金、管理费必须交清,否则要受到更惨的处罚。雇佣的厨师、服务员已有两个月没领到工资,他们正酝酿要炒老板的鱿鱼。房主的房租勉强还可以赖一阵子,然而年前总得有所表示呀。不还清肉店和面粉铺子赊欠款也太不像话,他们跟我一样,靠小买卖过日子。还有工商、税务、食品卫生检查站、公安消防的几个关系户哥们,不送点新年礼物表示一点意思,他心里也过意不去,更何况那是掌管生死簿的无常,是再生再死的超级父母,比内蒙古的爸妈重要得多,万万不可得罪的。这是红道。最要命的还有黑道青皮大哥们的保护费,已来催讨过几回,发出了最后通牒,要腊月初八必须亲自送去,还另加百分之十滞纳金,不然的话,扬言要放血,还说,还说——。

小芹子推开他,你坐到床上去,挤得我难受,还说,还说什么呀,是不是要把我也绑架去强奸,为你顶账。小北方哭丧着脸表白了宁为瓦碎、要为玉全的忠心,让他们把我剁成肉浆也不允许糟蹋你。小芹子听了黑道的宣言确也毛骨悚然,但既然担负起拯救小北方的职责,也得表现出法力无边的气概,不觉调侃道,他们把你剁成了肉浆再来收拾我,那怎么办呢?小北方信誓旦旦说,我变成鬼也不饶他们。小芹子安抚劝慰他不要害怕,无非是要钱,有钱能使鬼推磨,只要弄到钱,还能叫他磨推鬼。你再说,还有没有别的债务,快说。�

小芹子一面记录,一面在计算器上打加法,最后给了一个累计数目字:大致是两万五六千块钱,还有银行的短期贷款本息不计算在内。小北方乖乖坐在床铺上低头耷脑不吭气若有所思,半天才从牙缝挤出一句话,是这个情况。小芹子心中顿然涌出一股母性的果决与勇敢,要像一头母兽拼死护住可爱的幼儿,小北方就是她的亲骨肉、亲宝宝。她转过身托起他的腮帮说,不要垂头丧气嘛,拿出刚才的虎狼劲头来。小北方不好意思笑了,一把紧紧握住了小芹子的手,不是求欢,而是求助,要从她手中获取力量。�

小芹子抽出手合在一起用劲搓了搓,欲言又止。小北方给她披上大红袄子,用乞求的目光盯住那片红晕,怎么办?你说。小芹子站直身子向他靠近一步,为他梳理蓬乱的头发,说道,小吴,也许我不该这么说、这么问,可一想到我俩的关系已经到了这一步,我还是想说,看你同不同意,先从你个人存款单上,至少取出一万八来,应付当前的困难,把年关度过去。按照账面上的情况,你的小店早已资不抵债该破产啰。实话实说,光靠店铺账户的存款,你聘再高明的会计,也无法过关,吴老板。�

小北方姓吴,雇员才喊他吴老板表示主雇关系和尊敬。他有点惶恐不安吞吞吐吐说道,是还有几个折子,可只——。小芹子马上打断他的话,你不用说具体数字,你还应该有你个人的经济秘密,我不想听,作为你的会计。小吴坚持要说,这有什么可保密的,我早把你当一家人看待。他掏钥匙开了抽屉的锁,抓出一把存折摊在桌上,拉过小芹子来看,总共不到四千块钱。就这些了。小芹子异样地瞅了吴老板一眼,平平淡淡说,吴老板,承你信任把这两年的账本都交给我看了,就是今年初,你账户上的尾数,光银行就有大几万的存款哩。�

这话似乎戳到了吴老板的痛处,他急于要辩解。小芹子却在整理她的小挎包,说,不早啦,我要走了。吴老板很着急,一把拽住她,你听我说呀,一直想跟你交底,总难以启齿。今晚全抖出来,坦白交代,在你面前,瞒着也不是个事儿。小芹子被他按在椅子上,面无表情听他讲述一个耳熟能详的市井通俗故事。�

三年前,小吴在大宾馆当厨师期间,认识了一个女服务员,谈起恋爱。后来,小吴决心自己开业,租了摊位起家由小到大,有了本钱租下现在的门面,自己当老板兼当厨师。女服务员也辞去大宾馆的岗位,跟随小北方又是服务员又是会计的,俨然是餐馆老板娘角色,他俩齐心合力把生意做活了,做出了牌子。她的脸模子她的言辞她的笑容她的身段她的麻利,都成就了小北方的品牌,引来食客也引来色客。一些土老大款食客放肆跟她赌酒调笑,小北方提醒她要有个度,她说,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她的心花了,开始刻意打扮,发疯购买衣物,言行更不检点。生意越来越红火,花钱越来越火红,她自己花不打紧,她哥嫂更是一对赖皮,把小餐馆当成提款机,到今年初账户上原来的六位数变成了五位数。�

小吴供认,与她在这间小房子里同居了两年,购置新房正式办理结婚手续的计划一直未能实现。今年五一节前后,她跟一个大款走了。小芹子将信将疑,采取姑妄听之的态度,小北方会不会利用她的善良单纯,编造一个辛酸故事博得她的同情套她上钩,骗她的身子骗她的钱财?他应该明白她一贫如洗,榨不出一滴油来的,不要枉费心机了,狡猾的小蒙古。他对她一见钟情也值不得欣慰,不能排除前任女会计先入为主的因素,他不打自招说她太像以前的同居者,说明他还没有完全忘记旧情,这使小芹子很不高兴打翻了醋瓶子,只想大发作。可又想起小北方关于深奥气质的赞语,决定不再追究他的前科,要严于律己,宽以待人,他毕竟还是个重情意、守纪律的男人,产生了几份同情与怜悯,口头上却顽皮而固执地说,我不愿听你的浪漫事,偏要听你的伤心事。�

小北方讲下去。今年春节过后,有个船老板带着一帮船拐子,来店里吃水饺。老板喝了很多酒,借酒装疯死缠住她不放,说是他一出生就认识她,去年还是前年,他好像与她见过面,记不起来了。反正和六姨奶奶年轻时照片一个模样。她也以疯装邪与他周旋,为的是让那个家伙花钱。临走时,还在不停地喊,六姨太,再见。一个月后,船老板又来了,约她上船为弟兄们包北方风味饺子,出手不凡,甩下一千元人工费。第二个月,约她出去逛街,我制止,她不听,回来,我打了她,她不还手,也不哭,只说,跟我过日子太苦太累,不现实,趁还年轻她要跳槽,另谋出路,多赚些钱。第三个月,船老板带来两辆高级小车,将她接走了。他的伙计们喊她六姨太。她走得很潇洒,账目和钱款如数交我,工资也不要,空手走的。我也不吵不闹,我们不是正式夫妻。说到这里小北方突然停住,似有难言之隐。�

小芹子刚才突然听见船老板之说,便兴味大增极想刨根问底:你刚才说的什么呀?小北方惊讶地望着她,这没什么可说的,非说不可吗?听说是一个走水的船老板,租房和日常生活开销除外,净给她二十万元,算是第一年的买断费,封她当了六姨太,就这些。

小芹子追问,临走她总该对你有个交代呀。小北方讷讷道,她,她上车后又下来小声对我说,等她赚一大笔钱后再回来成亲。她还流了泪。我打了她一耳光,骂她贱货骂她不要脸当婊子,以后再跨我店铺门槛,就打断她的腿。�

小芹子问,你真是这么说的?好狠心。她一时真感到不可思议,这世界太奇妙太荒唐,前任女会计竟然打这个主意、想出这个说法。有比较才有鉴别,有了那个她,才显出这个她是多么高贵、纯洁,不免生出几份得意飘飘然起来,要不是我小芹子打前站,在船长心里种下相思的病根,她虽然长得和我一模一样,又未必能当六姨太,要是我勇敢跨出一步抢占先机,那可是两百万的价码呀!到如今她最多排号老七。人生得意须慎言,而她却想挖苦挖苦那个她,小北方,你也不要太绝情,她还不是为了爱情,才牺牲一切;再说你小北方也是艳福不浅,人家为你不惜暂时出卖自己。倏忽间,小北方脸色难看极了,坚毅扭过头去,不再搭理小芹子。她也感到把话说走调,只觉阴差阳错世事难料,内心很快原谅了她的替身、她的影子,还有那个船长,更有眼前的小老板,连忙急转弯:北方,你讲了半天,她那么讲仁义,没有洗劫你一分一厘,这我越发不明白你的钱是怎么跑了的。�

小北方垂头丧气慢慢道来:还是她害了我,她知道跟人家当六奶是不光彩的事,所以没有告诉家中,也没留下详细地址,只知道住在重庆码头一带。后来她的父亲母亲都急成病住了医院,她家哥嫂借这个由头来我的小店大闹天宫,还要控告我贩卖妇女,决不饶我,雇人来打了我一顿,要我赔偿他们妹妹的青春损失费、父母的精神损失费。我害怕官司缠身,最后被逼无奈,把全部家当给了他们,一共八万多元。从此我准备关闭店门重新打工,从零开始,可谈何容易呀!如果不遇见你,我几次想自杀。说完,一声长叹。�

小北方老实巴交、受苦受难的经历,更加激起对他的爱。她安抚他不要着急,更不得自杀,我们要轰轰烈烈办好这餐馆,还要热热闹闹结婚。你休息吧,我要走。她坚持不要护送,像个身怀绝技的侠女,肩负着拯救小北方的神圣使命,大摇大摆在大街上行进。小北方怏怏不乐返回店铺,还三步两回头眺望小芹子的身影。�

她在空旷的秀儿房子里一夜没有合眼。与小北方的热恋,曾经是她生活中的一朵绽开的鲜花,如今被遮上浓重的大雾,什么也看不清了;以小餐馆为依托打造她和他未来美好生活的梦想,不过是秋夜清潭中的一轮明月,那两份尾数接近为零的存款单以及六姨太和六姨太的哥嫂等乱七八糟的事情,就像一大把小石子掷入潭中,那圆月便化为闪动的碎片最后消失了。她原谅六姨太、船长、六姨太的哥嫂他们,只是人世间的事情看多了,不知不觉和德国一个叫黑格尔“现实的存在即合理”的名言接了轨,没有那么多精力和情绪去嫉恶如仇了,但并不是完全认同他们的作为与他们合流,仍然坚定要走自己的路。现在的问题是,能否驱散弥漫着的浓雾,排除那些不相干的小石子,归还她的花好月圆。这需要付出太多的艰辛,但是走六姨太的道路,不是要付出更多更宝贵的东西吗?何况这条路两年前就被她毅然决然切断,不说什么六姨太,就是三奶、二奶,一向为她和她的家人以及乡邻所不齿!那块土地永远不会接受二奶的灵魂和尸骨!不上那船长的滚装船队,是肯定的;但要不要抽脚、转身、猛回头,从小北方即将沉没的破船上跳上岸,去再度寻觅人生的新伙伴?眼睁睁看着小北方背负着属于他自己的十字架下沉,下沉,水面上,飘着三毛流浪记中的几根头发,还有一只揉搓过她身体每一个部位的五个手指,似在召唤她去拉一把。那是为她的少女宪法和身体所情愿接纳的男人的一只手,她的脚在岸坡上仿佛生了根,对那一只手无动于衷。�

�如果不是弟弟插一脚,说不定她就和小厨师拜拜了。所谓缘分,绝不单是两个当事人的默契。没过几天,小芹子收到弟弟来信,她烦躁不安读下去:�

姐姐:你好。上月寄来的一百元已经收到。孩子家长给我的家教费涨到八十元,另做了三笔小生意,赚了五十元,一个月的费用足够了。你最多寄一百元,我就可以过上幸福生活,请勿挂念。�

姐姐,我想告诉你,我从二年级开始选修社会学系的课程,看来获得第二学位是不成问题的,我要研究当代中国农村女青年的现状和出路大课题。你知道,蚕儿姐的命运一直揪住我的心,还有姐姐的命运一直担着心,才选了这个课题方向。将一些基本思路整理成提纲,连同收集的资料,一并送给社会学导师看了,他给予较高的评价,支持我继续研究下去,他还希望我本科毕业后,读他的硕士研究生。你可能不知道,现在学术界有一批所谓学者,主张中国要实现现代化,必须由中国农村一代、两代甚至三代年轻人特别是妇女作出牺牲,付出代价,中国的所谓现代化要靠榨取农村男人的血汗作为原始积累,要靠年轻女子的人格与尊严赚取和吸引外来资本,稳住国内的新兴的原罪资本,并说后者是日本发展的成功经验。这些学者从来就没有想到自己的妻子、姐妹、女儿也需要作样板。因为他们原本就在城市出生,不承担这样的责任。姐姐,如果是这样,我宁可抛弃这个现代化。因为这样做,还不如把整个中国出卖,把全民族出卖,心甘情愿当殖民地,心悦诚服当亡国奴,只需半个世纪,我们也能实现现代化。这样还要公道些。全中国全民族的现代化的责任,为什么一板子偏偏要打到农民头上,要由农村弱女子来承担,让其她人坐享其成呢?

姐姐,我说这些,是我见得太多了,想得太少了。我的上大学接受高等教育,决不愿以我姐姐的牺牲做梯子。如果是那样,你就回到老家去,我也不上学了,陪着你在黄土地上度过穷困的但是尊严的一生。如果你为了我读书,做出了我不愿想到看到的事情,我是会自杀的,绝对的,不是吓唬你。姐姐,请多多保重、自重,人生可以忍受任何苦难,但决不可忍受屈辱,什么都可以不要,包括生命,但是做人的尊严不能放弃和丧失。�

姐姐,父母对我恩重如山,你对我同样恩重如山。你以我们乡里初中毕业生的第一名考取了重点高中,当我第二年也同样考取重点高中后,你没有和任何人商量,你就辍学跑到省城做工,把家里能够勉强供得起的那点学费,让给了我,你实际是把你的命运和我调换了一个位置。你说你是放弃了对家庭的责任,把支撑家庭的重担托付给了我,要从我开始,改变家族历史,永远摆脱土地的束缚,并给父母一个不在贫困线挣扎的后半生。你还说,你最多不过再重复妈妈的一生,有了这个弟弟,你的孩子有我这个舅舅,命运也许不会完全重复妈妈,再说,就是像妈妈一样,横直也是一生。但我知道,你对我作出了牺牲,而你并未向命运屈服,你没有去走一个传统农妇的道路,毕竟你有文化你肯于思考问题,你还是在另行设计你的人生,你试图走一条艰苦的路,既不同于妈妈也不同于蚕儿姐。我只能对你说,把路走好。姐姐。�

另外,我想告诉你一个重要的决定,虽然已经报名,但考虑再三,今年不参加研究生考试了,打算工作两三年后再报考也不迟。眼前母亲病重,父亲身体状况也不好,都是需要用钱的时候。再说你也早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你一人在城市飘荡,没有着落点,我的心就悬在半空中,没有读书的心情;我多么希望,你在打工族中,找一个忠厚老实、有手艺、勤劳的农民工结成连理,钱多钱少不重要,人和人品最重要,你的婚姻和归宿,是我焦虑的头等大事,比父母还重要。因为是你,把我托举到大学的殿堂,我在你面前,有强烈负罪感,只有你按照我们乡下我们祖宗所能接受的方式安家立业了,才能减轻和释放我的负罪感。我再不能成为你的婚姻的拖累和家庭经济上的累赘。惟有我工作挣钱,才能解脱你解脱家庭。�

小芹子忍住性子读了两遍,不禁怒火中烧。她恨弟弟总喜欢在姐姐面前,充当灵魂克格勃,摆出一副精神导师、乡村女子教师爷的姿态,唠唠叨叨教训人。他一片热心肠关心姐姐,他严密监视姐姐的灵魂漫游,他是一个以维护乡村女孩权益为己任的女权主义者,却火急火燎敦促姐姐早日成家立业,说穿了,他是彻头彻尾的男权主义者,是为他自己的名誉,为自己的前途,甚至是为他自己那滑稽可笑的政治理想。他提心吊胆,惶惶不可终日地担心一件事,生怕我重走蚕儿姐的老路,毁灭了他的一切。她听腻了,听烦了老一套的说教,满纸全是书生意气的偏激和老生常谈不着边际的废话,只有一句要紧的话:他不与姐姐商量,轻率决定放弃研究生考试。�

他没有权利决定取舍,说话权在她小芹子手中。将弟弟培养成高学历人才,既有光宗耀祖、改写家族历史、包括改变小芹子及其后代命运的寄托,更是已经成了小芹子人生理想的重要组成部分,是她这一生惟一不可牺牲的主心骨。不是为了这个,她当初断然放弃上高中的决断将失去全部价值,变得没有任何意义;她这几年洁身自好、苦苦拼打也变得毫无意义;如果任其胡闹,她的精神支柱就会轰然倒塌,她未来的岁月定将黯然失色。她认为不能延误,立刻奋笔直书,给他回了信。大意为:如果你不打个商量,贸然决定放弃考研,那是对你姐姐最大不尊重,是对她当初高中辍学出外打工的彻底否定,是对当初和这几年姐弟俩的默契最可耻的背叛。既有今日,何必当初。你必须参加考试,一口气连续读下去,父母的事,家庭的事,你一概不要考虑,都是姐姐的事,你只有一件事,好好读书,把书读好。丢开了这件事,空谈家庭经济困难呀,父母治病呀,姐姐婚事呀,都是假心假意、自欺欺人、神经错乱的胡言乱语。赶紧收起那一套!�

小芹子激愤之时,也顾不得那么多了。弟弟不就是牵肠挂肚她的婚事吗,干脆让他吃颗定心丸,索性把赌注压在小北方身上了,或许是为自己绑上了绞索,为了弟弟,为了她已经付出几年青春的人生理想,也值得。于是她写道:�

另外,顺便告诉你,我正在没日没夜谈婚论嫁,认识了一个内蒙古的年轻农民,在我所在城市打工,有过硬烹饪手艺,开着小餐馆,完全符合你的“忠厚老实、有手艺、勤劳”的要求,“人和人品”相当完美,还有点经济实力,我们家万不得已时,他可以帮助,我俩关系已经搞掂,我的“婚姻和归宿”有了着落。目前帮他做会计共同照料小店。过些时,我俩会抽空来学校看看,到老家转转。最多两年,只要守住小馆子勤扒苦做,就会积攒到足够的钱,在城市买住房结婚过日子。姐姐从不向弟弟撒谎,一贯说话算数,所以我的婚事全不用小弟你纸上谈兵操瞎心。她第一次向她的弟弟及精神牧师正式发表了婚姻白皮书。

为了稳妥起见,她还是去打了长途电话,阻止他发疯瞎胡闹。叮嘱他等看了姐姐的信,就会明白的,一定参加考试,不能卤莽。为了缓和紧张局面,小芹子也有松动,哪怕考了以后,合格你也可以不上学,主动权在你手里。我只求你,为了那报名费,你也得认真参加考试,第一步,必须锁定参加研究生考试。�

小芹子去见表叔,得知母亲的慢性病日益严重,如不及早治疗,恐会恶化。这病不是绝症,怕要上万的钱。父亲的身体也不如往常,一年比一年差。表叔说得很沉重,小芹子心里更加沉甸甸的,胸中塞满了忧烦,只好慢慢挪步离开。表叔告诉她,你表婶和一个小外孙都来了,就在这里过春节。你要是不回家,就来跟我们一起过。表叔还指指点点一番,说就在前面租了一间房。�

小芹子拜访表叔最重要的任务没有完成。既然跟发了疯的弟弟说了就不能翻悔,必须兑现,挽救小北方和他的小餐馆,是眼下第一大要务。暗中的盘算是,和表叔谈家庭的困难,引导他说句搭口话,诸如,“缺不缺钱用,表叔可以打转,先借你一点救急”,小芹子就会抓住不放,他与父亲是一辈人,不用等她下辈人又是一个女孩儿开口说话的。赶到秀儿姐家,尽管没有说辞退小芹子,还给了一把进门的钥匙,无非是让她帮忙照看房屋。秀儿姐自己更是一团乱麻,还能指望向她借钱,况且人也不在本地,即使厚着脸皮求她,她也发善心行行好,可远水解不了近渴。屋子里井井有条,小芹子看不出还要做些什么,只重新抹了一遍,大致整理一下就旋风般跑到了瑞娟家去借钱。�

她远远站在佳成麻将馆前,一望见他们夫妇窜前跑后的劳累样子,实在没有勇气启齿。她隐隐约约晓得,美国幺爹给的钱,集资到甄一龙那里去了。干脆不见面,缩回头溜走。�

她盘算一下,至少要借两万,加上她自己的一万元存款,才能应付小北方餐馆的局面,才不至于被查封,才可以暂时给母亲安排第一笔住院费。跑了几家,已是山穷水尽。最后能柳暗花明救她一命的,只有干妈这一村了。�

一想到干妈就发怵,就浑身起鸡皮疙瘩。她是一个变态的女人,干妈干吗养成了这样习惯,为这习惯,她用钱从来是出手大方。如果向她开口,她就要向你伸手,提出叫小芹子忍受不了的何等苛刻条件。事已至此她铁了心去找干妈,说不准她会发善心的,只要借钱,她愿干什么都满足她的古怪要求,比当船长六姨太要“环保”得多。�

等到傍晚她下班回家大约两个小时后,小芹子未事先相约,莽撞闯进干妈家。在令人喘不过气来的暖暖客厅里,干妈情绪分外惬意,恰是徐娘出浴之时,正穿着浴袍观看台湾情感电视碟片。她要小芹子不打岔陪她看下去,她自己却双手不停,一时摸小芹子的脸蛋说又瘦了一点,一时又摸小芹子的手背说是就喜欢这柔软、富有弹性、特别性感的样儿。小芹子如热锅蚂蚁,快要烤焦了,但万万不能逃走。干妈说,你就不知道热吗?这是暗示,更是命令。说着她自个儿带头,解开浴袍袒露胸襟充分曝光,一副老态龙钟的衰败景象赫然展现,全然过气的软沓沓松垮垮乳房,无精打采垂吊着,与那累赘的胸部腹部脂肪同病相怜。小芹子也遵命如法炮制,裹着专为她购置的浴袍,照样行事敞开前胸恭敬如仪坐在干妈一旁,春光无处不在,与干妈的满园秋色交相辉映。台湾情感片来不及看完,大陆干妈便在小芹子身上如火如荼地重复了令小芹子作呕的把戏,才给小芹子腾出说话的时间。�

小芹子装出最为干妈击节赞赏令其消魂的情人语调,以十二分的嗲劲,喊了声干妈耶,尾音拖得长长的缭绕其间许久不绝。我求你,这个时候是不能说“您”的,我只求你办一件事,假如你不答应的话,干女儿就不再跟你“玩”了。小芹子退回到童言无忌的四岁光景。你说,是要天上的星星月亮啊,我搭梯子去摘下来,还是要水中的龙王殿?我架船去把它搬来。借点钱给我,我有急用,爸妈都要住医院。这有什么难处,未必还是十万百万的不成?不要这多,两三万就行。小事一桩,只要你听话,全包在干妈身上。真的?干妈几时说过假话的,我的小宝贝!小芹子觉得,天,再也塌不下来,地,再也陷不下去,一切都有救了。她真不知道如何感激这位是在客串男人还是本色女人的同性恋兼异性恋的干妈,只要借钱,她小芹子此时此刻什么都可以做出来。这次,是小芹子预先给干妈喂了药片,怕她过于冲动全身心投入“喔嚯”(死亡)了,因为钱还未借到手中。�

小芹子刚穿好衣坐下,打算敲定借款事宜,可运气不好,那个被称作按摩师的男性年轻人来了。干妈拉着手送她出门,你等两天,到时我通知你。过了两天,小芹子急了,没等通知又来见干妈。干妈翻悔说,小芹子,你是聪明人,我孤身一人,只有一点点下岗工资,鹊桥站生意不好赚不到钱,哪里去弄两三万借给你?小芹子哭着,天还是塌下来了。她的理想,那个千方百计维护一个女孩的体面,维护弟弟和父母的尊严,维护养育她的山村的名誉的美好理想,迅即被干妈的一口回绝而击得粉碎;与小北方刚构筑的摇摇欲坠的爱情婚姻小阁楼,还有那个和佳成仓库一样的小餐馆,顷刻为之崩塌瓦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