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汪——
小黑狗的叫声显得那么脆弱,叫了两声还就偃旗息鼓没下词了。赵国强趴在炕头的被窝里抽烟,看着烟灰一截一截掉在地上。他怪心疼小黑狗。这是才从旁人家抱来的小狗。原来家中的大黑狗进了腊月就不吃食,饿了一阵子就咽了气。大黑狗是老死的。赵德顺很伤心,说狗都老死了,自己这把老骨头恐怕也该到时候了。赵国强对家里旁的事都没上心,对这个事他可当了回事,立刻到处找小狗,而且非要只黑色的,意思是让老爷子看那大黑狗没死,又脱生回来了……
前屋里赵德顺老汉咳嗽了一阵子,喘着粗气又睡着了。
后院屋里,赵国强心里像压了块大石头,说啥也睡不着。按理说,这大冷天的,他们爷俩该合到一个屋住,夜里也能照顾照顾老爷子。但德顺老汉说啥不让,他说他一个人习惯了,有旁人睡不着。国强考虑到自己这没黑没白的总有人找,住到一块反倒影响老爷子休息,于是,这爷俩就各住一个院,各守一个屋,空荡荡的,甭说旁人看,自己看着心里也发凉。赵国强深知咋才能改变这局面,那就是需要一个女人,女人在家庭中的作用是男人无法代替的。
赵国强忽然觉得自己鼻子发酸。他实在想念离自己而去的桂芝。桂芝活着的时候,一天到晚总爱磨叨,磨叨得国强挺烦的,说下辈子你非得托生个呱呱叫不停的蛤蟆……唉,咋能那么咒人家呢……现在要是听桂芝的一顿磨叨,该有多好呀!比一个人冷冷清清钻被窝强上一百倍……
“丁零零……”
电话铃响了。铃声在夜里显得格外刺耳。赵国强跳下炕从柜上抓起电话,他以为这时来电话,准是镇里或县里有啥急事。有好几回,上级要来三将村检查工作,都是半夜打电话通知的。
“是国强吗……我是秀红呀……”电话里传出的声音让赵国强吃了一惊。
屋里毕竟温度底,赵国强又没有穿衣服,猛地就打了个激灵,他忙抓着话筒又钻回被窝,身上哆嗦着问:“有,有啥事?”
“我想找你说说话……”
“这么晚了,都睡了,有啥话明天再说吧。”
“不!我憋了好多日子啦。你白天太忙,我今天非跟你说不行,要不然,你明天就别想见到我了。”
“你要干啥?别干糊涂事!”
“不是我干糊涂事,是你糊涂,让人家给蒙了,我公公和福贵……”
电话忽然没了,耳朵里听到的是嘟嘟的声音。
赵国强噌地跳起来穿衣服。他心里有一种不祥之兆,高秀红深更半夜打电话,并点出来她公公李广田在背着自己干啥勾当,电话被掐断,说明是有人在她身边,难道是……他不敢往下想,登上鞋连鞋带都没来得及系,就往前街跑、这会儿,他脑子里全是电视电影里的那些可怕镜头:一个女人在打电话,一双大手从背后慢慢伸过去。
前街竟然有好几家亮着灯,国强知道他们在干啥。这几户都是过日子会算计的人家,到年根儿了,家里也该把一年的开销归拢归拢,把过春节的开支安排一下,再把来年的大事合计合计。白天乱哄哄嘻嘻哈哈静不下心来,只有夜里才能平心静气地理理这些家庭大事。俗话说不怕吃到用到,就怕算计不到。庄户人家如今支配自己行为的空间太大了,日子过好过赖,全靠自己的头脑……
李广田家的大门紧闭着。赵国强知道高秀红肯定在这里,因为这村里个人家安电话的没有几户,李广田这个电话,还是果茶厂为了业务出钱给安的。赵国强顾不上多想,上前就拍门。好半天,就听屋里喜子问:“谁呀?深更半夜的。”
赵国强说:“找你爹,商量点要紧的事。”
时间不大,喜子把门打开。东屋里,李广田已经披着衣服坐起来,李广田问:“啥事呀?这么急?”
赵国强听听西屋,一点动静也没有,便进了东屋:“我想问问电力的落实情况。”
李广田说:“一点问题也没有,春节一过就能落实,设备那边也联系了,人家答应赊给咱们。”
赵国强说:“我考虑再三,果茶前景不看好,咱们应该改上新的产品。”
李广田说:“那原先的设备不是全没用了吗?损失太大。”
赵国强说:“要是产品没销路,损失更大。”
李广田说:“可我们已经和厂家商量好了,一半天人家就把设备送来了。”
赵国强说:“不行,立刻通知他们不要送。那天咱们在会上不是说这事往后放放再办,你咋说定就定呢?”
李广田说:“是福贵决定的。”
赵国强知道喜子已经进了西屋,可那屋还是没有半点高秀红的声音。赵国强试探着问:“天冷了,都住在这边了。”
李广田点点头:“嗯,两下起火,合不来。”
赵国强说:“秀红睡下了吗?我想问她个事。”
李广田问:“问她啥事,这么晚。”
赵国强说:“想问她……销售的事……”
李广田说:“她才进厂没两天,她知道啥。”
赵国强说:“不,我一定要问问她……”
李广田沉下脸:“国强,你这就不对啦,深更半夜的,跑我家来找我儿媳妇,这要是传出去,你怎么解释?”
赵国强顾不上许多,朝西屋喊:“高秀红,你起来一下。”
西屋没有高秀红的答声,却跳出喜子,手里拿着把亮锃锃的杀猪刀,冲着赵国强扑过来,嘴里喊:“赵国强,今天我跟你拼啦!你挑唆我们两口子不和,你勾引我媳妇,我杀了你!”
赵国强把眼一闭,心里说完啦,遇见这鲁小子,有理说不清,今天非死这不可……
李广田摆摆手,把喜子拦住,他拉拉赵国强的袖口说:“坐呀!”然后又冲喜子骂:“滚回去!谁叫你这么胡来!”
赵国强睁开眼,慢慢坐在炕沿上,心里扑通通还在紧跳。他说:“这叫干啥?咱们有啥仇?犯得上下这黑手!”
李广田反倒很平静地说:“你别跟喜子一般见识,他有毛病,你踏实坐好,他不会伤着你。”
赵国强说:“我得回去歇着了。”
李广田说:“等我把话说完了,再走也不迟……国强呀,你待我不错。这二年,给我挺大的面子,让我到厂子里干些事。这些,我都记在心上。可是,你不该惦着我家的秀红,你勾引她,弄得她神魂颠倒的,我们爷俩的脸面往哪搁?还咋见人?家里的日子咋过?”
赵国强听了这话并没心慌,他说:“这件事呀,我早想跟你说明一下,秀红确实对我不错,但我绝没有那心。老天爷做证,我要有那歹心,我就不配做个人。”
李广田说:“发誓没有用,你俩之间的事,秀红都说了。她非要跟喜子离婚,非要嫁给你,这事你说咋办吧?”
赵国强说:“这事好办,你把她叫来,咱们当面说。咋样?”
李广田说:“她已经吃了秤砣铁了心啦,没办法往回收了。”
赵国强说:“不行,说啥也得让她把心往回收,你把她叫过来,我跟她说,我一定要说服她。”
李广田说:“她不在这儿,她跟喜子生气,天黑时跑了。”
赵国强吃了一惊:“跑啦?跑哪去了?她刚才给我挂电话,说到半道上,电话没了,我担心她出啥事,才上你这来。”
李广田说:“我说呢,你半夜跑这来干啥。你以为我要害巴她吧?你拉倒吧,我就是再有气,也不会动她一根儿汗毛,法律上的事,我懂,我不会干那蠢事。”
赵国强仔细盯着李广田,觉得他说的是真话。如果撒谎,从表情上是可以看出来的。而且李广田说的也合情理,他是个善于使心机的人,太简单的作法,与他的性格不相符。赵国强要走,他放心不下,他担心高秀红出什么差头。
李广田突然长起精神说:“国强,你再听我几句。秀红这孩子命挺苦的,不瞒你说,她在我家一点也不快乐。喜子那样儿,你也看见了,确实是跟秀红不般配……”
赵国强很惊讶地问:“你说这些话,是啥意思?”
李广田一拍炕沿:“咱挑明了吧,我把秀红当闺女聘给你。我家喜子,可以另寻一个,咋样?”
赵国强猛地向后退了两步,摆摆手说:“不行,我宁愿打后半辈子光棍,也不干那种事。何况,人家不少人都给我提着亲,我又不是找不着媳妇了。”
李广田苦笑一声说:“国强,你要说这话,可就对不起自己的良心了。你把秀红的心给撩拨乱了,你又不要她了。到时候,你可别怪我不客气,我告你个第三者插足,你吃不了就得兜着走。”
赵国强心里突然像明白了些啥:“老兄,一晃五年啦,咱们之间和平相处,还能在一起共同给村里干事。现在,你是不是有啥想法呀?有啥想法,你只管说,别跟我转弯抹角,我听着费劲,更别拿秀红当引子逗我,咱男子汉大丈夫,犯不上拿个妇女当挡箭牌。”
李广田咬咬牙:“好,痛快!那我就说。过去,我没咋往别处想,就想跟着你干把子死活就算啦。可是呢,人家都是咋干的?人家谁不是在琢磨自己家发财,自己家挣钱……我这可好,钱没多挣一个,连儿媳妇都要搭进去,我心里不平衡,不平衡!”
赵国强说:“你小点声,别把邻居吵醒,还以为咱们怎么啦。”
李广田说:“我不怕,我怕啥?瞅瞅三乡五里各村支书,当初跟我一块当支书的,哪个不是肥得流油?哪个不是口袋里鼓鼓的?也就是我呀,落成这个穷样,这么叫人瞧不起……国强呀,你现在大权在握春风得意,你不理解我们下来的干部,你不理解我的心,我没法在人前抬头呀……”
李广田越说越激动,眼里竟然流下泪来。这是他的心里话,有时,他就想,算了吧,人走时气马走膘,五年前该着自己倒霉,不让当支书,倒也省心,别看他们有些人折腾的欢实,早晚有出事那一天。可有时候又想,人家折腾来折腾去,也没见谁倒了霉。可人家个人都肥了,这是真的。自己论能力不比他们差,甚至比一些人强海了去了,凭啥自己就窝在这喝凉风呀。要是不当官,像钱满天那样有产业,也行啊。可自己只是在国强手下当个跑腿的,论荣誉论好处都到不了自己头上,也真是够窝囊的了……
话说回去,晚上点灯那会儿,福贵来了,本来是说给厂子购置设备的事,说着说着就说起钱家集钱这档事。坐在炕头抱着腿眯着眼的李广田一听就炸了。因为他听说赵国强过河西去了。他断定国强肯定和钱满天串通好了,一个明里一个暗里合着干这事。李广田想想说咱们也不能当傻子了,也得想法赚点钱,咱不是要买设备吗,咱不能白干了,得让那头给咱回扣。福贵说这能行吗,这要是让国强和柱子知道了可咋办。李广田说柱子那不用担心,柱子看不懂账,你说啥是啥,惟有赵国强那不好对付,他心细,又明白设备的情况,他能看出来。不过,只要咱和厂家商定好了,一口咬定多少多少钱,赵国强也没咒念。他们正合计呢,没想到高秀红进屋来倒水,高秀红也不客气,说你俩刚才说的那事可不咋着,那么做太对不起国强支书了,人家对你俩不错,你们不能干缺德的事。福贵当时就彻底醒过酒来。李广田还不服软,问高秀红你都听见啦。高秀红说我在外屋烧水,没留神就听见了。李广田说你听见也好,咱们李家和国强他赵家,你选哪一头。高秀红说若论人品,我当然选人家赵国强。不过,那就是随便说说。要达到那个目标,除非我和喜子离了婚,不知您能成全不。李广田一听就火了,说你真是个吃里扒外的坏女人,我早就看出你和赵国强眉来眼去的。高秀红说我就是看上他了,你们又能把我咋样了。喜子从那屋跑过来说我宰了你。高秀红说杀了我你们全家也就别想得好了,公安局不抓你,我娘家人也得把你们整弄死。福贵吓坏了,上来左挡右挡把喜子与高秀红隔开,高秀红扭头跑了,福贵说广田呀咱就当啥事也没说,麻溜走了。
赵国强哪知道这里还有这么多事呀。但他凭着感觉,隐隐察觉到李广田绝非一时性起才道出这些话,这肯定是在心里想了好一阵子了,才有这些内容。看来,三句话两句话还不能解决问题,赵国强说你说了不少了,我得回去消化消化,回来咱们再谈。李广田说啥时候都行呀,不谈也没关系,你要觉得我说得在理,你就按我说的去做……
“你要干啥?”
“让我当果茶厂厂长。”
“想掌握实权?”
“保证能掌好。”
“这事我可做不了主,咱有村民代表会开会才能定下谁当厂长。”
“你把厂长让给我吧,你抓全面,也省省心。”
“你不想省心啦?”
“省够了,想多操点心。”
赵国强点点头,说我明白了,便离开了李广田家。
夜风清凉,吸进肚子里浑身轻松。赵国强被李广田弄得发热发蒙的脑袋渐渐清醒,他用双手揉了揉肌肉发僵的脸,暗道你这一晚上都忙个啥呀,差点让人家当第三者给捅了……
一个黑影跟在他的身后。拐过一个弯,那黑影也跟过来,而且很快地追上来。赵国强心里顿时紧张起来,好在是在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上,还不至于太害怕,他猛地转过身问:“谁呀?”
“是,是我,福贵。”
福贵看上去比赵国强更紧张。两只手互相搓着,显出很冷的样子。
“你咋不睡觉呀?”
“睡不着,想跟你汇报个事。”
“啥事?”
“那个……那个……”
“哪个?快说。”
“那个,高秀红那会儿……是在我家打的电话……”
“在你家?咋回事?”
“她在家生气,跑出来。我怕出事,拉她到我家。”
“她公公知道不?”
“不知道。”
“现在人呢?”
“走了,打完电话走了。”
“去哪了?”
“不知道。”
“这么晚了,乱跑个啥……”
“赵支书,如果高秀红说啥,你可别信,她跟喜子生气,有点发昏。咱厂里的事,我都安排妥了,设备、销路都有主了,就等你拍板了。”
赵国强摆摆手:“工作的事回头说,回家吧。要是见到秀红,让她快回自己的家,别闹出事来。”
福贵答应着转身往回走。赵国强也就到了后街,从侧门回到自己的屋里。屋里漆黑一片,他不想开灯,就伸手摸着炕沿儿坐下,甩了鞋,转身上炕脱衣钻进被窝。被窝还是热的,很舒服,他使劲翻了两个身,让胳膊腿都尽情地放松一下,心想,所有的事,都得天亮再说了。他刚要闭眼睡觉,忽然发现炕梢有个黑乎乎的东西,好像是个人……赵国强汗毛直竖起来,伸手就抓灯线。随着灯光大亮,他看清了,是高秀红抱着腿坐在炕梢……
“你!你咋上这来啦!”赵国强赶紧又钻回被窝。
“你别喊。谁都不知乌你一喊,反倒都知道了。”高秀红小声说。
“你从福贵家出来?”赵国强问。
“对,我没处去,只能来这儿。”高秀红说。
“你来这……也不能这个时候来……这个时候……旁人会咋想呢……”赵国强有点不知所措了。
“我想告诉你,我公公他对你不满意了,你得加着小心,特别是买设备时,你要自己跟厂家谈。”高秀红说罢,身子朝炕下挪。
“你要去哪儿?”赵国强问。
“我回去……要么,找谁家呆一会。你睡吧,不打扰你了。”高秀红说。
“不……”赵国强内心一阵羞愧,不由地暗骂自己:你还是个男子汉吗?连个弱女子都不如,人家不避危险来告诉你重要的事,可你却瞻前顾后言不由衷,对得起人家吗……
赵国强猛地把灯拉灭,很快穿上衣服,伸手拉高秀红:“来,这头热乎。”
高秀红身子软软地挪过来,一股热气喷到赵国强脸上。赵国强把被子盖在她身上,小声说:“刚才……我不该撵你……我没想到你在这里,不知道该咋办……”
高秀红伸手搂住赵国强的脖子:“我公公知道我喜欢你……”
赵国强轻轻吻了她一下:“你累了,歇着吧。”
高秀红把身子向后仰去……
赵国强愣了一阵,摇了摇头说:“不能呀……”
高秀红叹口气说:“你是个好人,又是个傻人。”
赵国强说:“我守着你,你睡吧,外面可能要起风啦。”
窗外果然哗哗啦啦。这些日子,西北风总是后半夜刮起,把赵国强刮醒过两回,所以,他知道这时要起风。他守着这么一个熟悉而又陌生的女人,感到屋里格外的温暖。高秀红使劲抓着赵国强的手,感到那手是有力量的,忽然,她明白了,男女之间,除了那件暗中做的事之外,应该还有其他的事,而后者则明显的表现出人格的高下。或许,赵国强就是乡亲们所说的高人,而自己呢?到底算是哪一种人呢……
玉琴天没亮就到了东庄,她不愿意大天白日里过来,那样,必然要和街上的人啼几句嗑,可她现在一点话都不想跟外人说。那个缺了八辈德的孙二柱,自打从医院回来就没安生一小会儿,非逼着去省城或北京检查,说县医院设备不行,得到大医院去复诊,大医院要是说不行,才能死心。玉琴当然不听他那一套,玉琴说就是没结扎,这么大岁数养孩子也不是啥光彩的事。
就这么打打闹闹,弄得玉琴精神特别紧张,眼看过年了,家里一点啥都没做,连牛场的工作都受影响,货主已经提出警告,说如果肉牛出口的某些指标再达不到,就要以违约罚款。
玉琴到娘家来,是想跟国强合计一下,让村里出面震唬震唬孙二柱,别让他再那么闹了。玉琴只有这么办了,老娘已经没了,跟老爹不能说这事,跟玉芬玉玲说,她们能帮着出点主意,但不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孙二柱这家伙没脸得很,他才不在乎谁损他几句,哪怕是给他两下子。
玉琴进了后院,隔着窗户就喊哥。屋里赵国强叽里咕喀就出来了,眼睛眯着问:“这么早,你来干啥?”
玉琴说:“屋里说吧。”
赵国强说:“屋里臭烘烘,有啥事在这说吧。”
玉琴朝屋里瞥了一眼:“你得给拿个主意了,要不,我得让他给折腾死了。”
赵国强问:“二柱子还闹?”
玉琴说:“闹得更邪乎了,说一定要把指标用上。要不然,来年还得花钱买指标。”
赵国强说:“好吧,回头我找他。你回去吧。”
玉琴愣了一阵,心里说国强这是咋啦,这么三下五除二就把我打发了。但当妹子的一般不敢跟哥争俄,哥说啥妹子都得听着,他让走,你就得走。
玉琴从侧门出去,蔫不唧又到了前院,进了老爹的房子。德顺老汉已经醒了,穿上衣服在屋里坐着。见玉琴进来,便哼了一声:“来啦。”
玉琴小声说:“来看看您。”
赵德顺点点头说:“我挺好的。你那咋样?二柱着调不?”
玉琴停了一下说:“还算着调。”
赵德顺说:“我听谁说来着,说二柱非要养个儿子,有这事吗?”
玉琴说:“他想养,我才不依他呢。”
赵德顺说:“这就对啦。计划生育都搞这些年了,当初拆房子拔大锅,不长点记性,也得长点觉悟,你不能给咱赵家丢人。”
玉琴说:“可要是他非要不可呢?他那鲁人,您也知道,认准一条道走到黑。”
赵德顺叹口气,恨恨地说:“他非要,要他找旁人养去……咳咳……”
玉琴忙上前给爹捶背,捶了几下,老人缓过来。玉琴听到后院门响,她忙到外屋,扒着后门缝望。她那会儿就猜,二哥干啥不让自己进屋,又急火火撵自己走,这跟他以往的做法完全不一样。国强对两个妹子从来都是很关心的,无论大事小情跟他说,他都认认真真地听,帮助拿个意见。眼下,他这个狼狈样,说不定是屋里有人,而且是个女的。
玉琴很兴奋。她早就希望二哥快点再成个家,不仅二哥自己不孤单了,连老爹也能有个人照顾。可这么长时间了,这事也没少说了,人也见过了,二哥就是没个准信儿,总也定不下来……看来,他自己早有心上的人了,怪不得旁人说的都不成呢……
这个未来的二嫂是谁呢?
前屋的后门缝挺严的,将将能看到后屋的半拉门。玉琴憋住气,使劲朝外瞅,就见人影一闪,从二哥屋内出来个女人。由于那女人走得太快,头脸根本看不清,只看见头上包着红头巾,旁的就啥也看不着了。
玉琴麻溜从前门跑到院里,她想,只要你往前街后街一走,你就是包裹得再严,我也能辨出你是谁来。可是,等呀等,等了好一阵,竟不见有人从侧门旁的道上过来。
“坏啦!”
玉琴明白了,那个女人上了后山了。后山下是果茶厂,这么早,还没到上工的时候,不妨追上去看看。她心里想着,脚下就动起来,噌噌噌地就奔向后山。
后山脚下就是村办的果茶厂,面积不是很大,贴着白瓷砖的厂房像一朵朵白云停在那里。那里原本是块荒山坡,后山每年下来的水把土都冲走了。自从把果茶厂建在那里,不仅荒山利用了,修了明渠,把水也治了,这水被引到大块地以东的地方,使那些旱田变成了水浇地。
果茶厂的大铁门紧闭着,玉琴推开小门,里面有人问你找谁呀。玉琴看见,从传达室里走出高秀红。她俩一般大,玉琴比秀红大两个月,高秀红说:“是玉琴姐呀,这么早到这来有事呀?”
玉琴没想到在这见到高秀红,她倒是听说高秀红进厂里来干活了。玉琴说:“你上夜班?不是晚上不干活吗?”
高秀红心里踏实不少,上前说:“让我搞销售,我哪会呀,就得加班学习学习。走,到我办公室瞅瞅。”
玉琴朝四下瞅瞅,除了传达室有个男的,别处根本没个人影,她小声问:“秀红,告诉我,刚才有没有个包红头巾的女的过来?”
高秀红摇摇头:“没留神,大门一直关着,外面有人也看不见。”
玉琴说:“也是。那我走啦。”
高秀红说:“别走呀,咱在一块唠会儿,你找那女的干啥?”
玉琴笑笑,不愿意说。
高秀红精得很,立刻说:“咋着?是找你家二柱相好的吧?”
玉琴说:“不是。是找我二哥……”
高秀红说:“放心,我不会走嘴的。你二哥一个人的日子,过得可够揪心的了。”
玉琴点头:“可不是嘛,我们都让他快点找一个,总这么着也不是事呀。”
高秀红说:“你二哥咋说?”
玉琴说:“他说……嗨,你咋一个劲套我的话呢?秀红,咱俩关系不错,你在东庄,又在这厂里,你可得替我把着点,要是有那不三不四的女人缠着我哥,你要么挡住,要么给我个信儿……”
高秀红心怦怦跳:“哟,瞧你说的,跟你哥好的人,肯定是你哥相中的人,你哥相中的人,还能差啦?”
玉琴说:“那可难说,老爷们在旁的上都加小心,在这上就爱走眼。何况,有的娘们她会装呀,是不是?”
高秀红脸发热:“啥叫会装呀。要是没有感情,装也装不像……算啦,咱们不说这个,跟我到厂里转转。”
玉琴说:“我可没那个闲空,我还得给我爹和我哥那收拾收拾,快过年了,他们这连房都没扫呢。”
高秀红乐了:“可说是呢,他们家没女人。走,今天我有时间,我帮你去干。”
玉琴说:“用不着,还是我自己干吧。你去了,村里人会说闲话……”
高秀红说:“说啥闲话!一个村住着,谁还帮不上谁一把。”
玉琴摆摆手说:“不行不行,你该干啥干啥去吧。”
玉琴扭头走了。玉琴对高秀红印象不咋好。当然,这也是村里妇女们拉老婆舌头说的。可令人奇怪的就是,一旦有了不好的印象,就总也甩不掉,特别是女的对女的,更像烙印一般印得死牢死牢的。
高秀红很尴尬地站在门口,望着玉琴远去的身影,不由地叹了口气,扭头就朝自己的办公室走去。传达室的人说你的头巾。她接过红头巾,想了想,很大方地包在自己的头上,转身走了。越走她脚步越轻松,因为她想起自己可以去办一件事,那就是外地欠厂里一笔货款,已经欠了好几年了,如果追回来,也算是件不小的成绩。她叹了口气,自言自语道:“没有办法呀,人家看来都不待见咱,咱只有自己争这口气了。”
赵国强想到前街给老爹打些豆腐脑吃。过去村里没有卖早点的,现在好几家饭馆早上起来炸大果子,卖豆浆豆腐脑馄饨啥的,吃早点方便得很。
没等他去买,玉琴在前屋招呼,说买来大果子啦,你过来吃。国强过来说:“你没走呀,我还以为你回沟里了。”
玉琴抱怨地说:“人家大老远过来想跟你合计个事,你三八两句话,就打发了,是不是厌烦我。”
赵国强低头边吃边说:“那,那会儿迷乎,脑瓜子跟粥似的,忘了跟你说啥……你放心,二柱那事,我一准管。”
玉琴给老爹撕大果子,看看国强的表情说:“我那的事,你得管。可我当妹子的,是不是也得管管你的事……”
听话听音。赵国强有所察觉:“吃吧,吃了饭,我办了村里的事,就上你那,可别让他走了,把他留在家里。”
玉琴说:“别打岔。哥,你实话实说吧,那会儿,从屋里出来的那位是谁?”
赵国强装糊涂:“你说啥,我咋听不明白。别闹啦,快吃吧。”
玉琴说:“我可都看见了,戴个红头巾,个头不矮……”
赵德顺问:“你说啥?哪个娘们找来啦?”
玉琴以为爹知道这事,便说:“没错,我哥有相好的了,这回,有人给你们做饭啦。”
咣噹——
德顺老汉把碗给打翻了,脸沉下来,指着国强说:“再娶一房,不是我不赞成,可你也得明媒正娶,把话都讲清楚再娶!那女人,我看不咋着,打扮得跟个妖精似的,她能踏踏实实给咱爷们做饭?能在咱们这院子里呆着?我看那是做梦呢!”
玉琴愣了,瞪着国强:“她是谁呀?这样的你也要?”
赵国强也糊涂了,心里说爹咋这大火,他不知道我和高秀红这档事呀,他说的是……赵国强突然笑了,强把嘴里的大果子咽下对玉琴说:“你问爹,他说的是谁。”
玉琴问:“爹,你说的是谁?”
德顺老汉说:“还有谁,不就是那个……那个叫啥小梅的嘛……”
赵国强哈哈笑:“你们俩说两岔去啦。爹说的是张小梅,玉琴你说的是……”
玉琴说:“是谁?”
赵国强说:“不能说。我得走啦。”
德顺老汉说:“咋着?闹半天,你还有一个……娘的,你也不学好啦?想学大款呀?不中,那么着给政府抹黑!别忘了你是村支书。”
赵国强说:“放心吧,我心里有准儿,不会干出麻烦事。”说完他就蹽出去。
玉琴叹口气:“就差一点,我就看清了。”
德顺老汉指着碗说:“可惜这半碗豆腐……”
赵国强把村委会的炉子烧得很旺,然后,又把屋地仔仔细细地扫了一遍,又洒了些水。然后,把桌子重新摆摆,摆成会场的样子。正在收拾,小学校校长丁四海拿着笔墨过来,见了赵国强问:“要开会呀,柱子让我来要写个会标?”
赵国强点头说:“对,今天开个村民代表会,挂了会标他就把会当回事。”
丁四海笑道:“好,越来越正规啦。村剧团恢复起来啦,正排戏,你啥时有空去瞅瞅,小年轻的没经历过,兴致可高啦。”
赵国强说:“一定去,开完会就去看。”
丁四海接过赵国强从根子里翻出的红纸,就写会标。赵国强打开扩音器,冲着麦克风就下通知:“现在通知,现在通知,村里今天召开村民代表会。好几天前就打招呼了,别出去赶集串亲戚做生意。听到广播后,请立即到村委会来,马上来呀!”
嘎吧一下把扩大器闭了,赵国强想想一会儿会上该咋说。会议要研究的,就是最近干部们一直定不下来的果茶厂的技改问题,这是件大事,需要让村民们知道,并做决定。
丁四海手头挺快,会标写完了,却没有糨子和图钉。赵国强翻出点面,用破铁铣头子在炉子上搅搅,一会儿打好了,俩人把会标贴上。丁四海说:“国强呀,我想把家搬到咱三将来,你说中不?”
赵国强想想说:“可以。不过……”
丁四海说:“你是说地不好调剂。这么着,我不要地啦。”
赵国强怪不好意思。人家丁校长在三将教了八九年书啦,自打把学校教室都盖成新的,他就更加安心在这培养孩子。可毕竟家不在这,生活不咋方便。人家看中三将,要在这安家落户,可一遇到具体问题,村里却要打秃噜。打秃噜倒不是赵国强小气,自八十年代土地承包以后,因为要搞一些公益性的工程,像农田水利建设、修路扩道,再加上镇政府迁来占地,村里原有的一点“公”地,都补给村民了。丁老师要在这落户,你就得给人家点地,起码还得给块房基地,让人家盖房吧……
丁四海头发都白了一半了,脸色也是青不愣噔的,好像度瓜菜代时的人。但他很刚强,也很要面子,从来不给赵国强添麻烦,不论是学校还是自己的事,能克服就克眼了。看来,这么老实厚道的人,到了关键时刻也动了心眼了:外村人到这里落户。分地,这类大事,都得经过村民代表大会决定。
赵国强说:“丁校长,你稍等等,我一定尽力而为。”
丁四海脸憋红了:“赵支书……我大女儿念大学,小女儿得了骨膜炎,我家里的身体也不好,我想,把老家的房子卖了……”
赵国强吃惊地问:“我早咋没听你说过?你倒是跟村里说呀。”
丁四海说:“自己的事,咋好跟旁人说,我想,一家人起两把火,还是费,合到一块,多少能省点。”
赵国强点点头:“行,行,你这事就这么定了,把家都搬来,我给你安排。”
丁四海眼泪流下来,双手抱拳:“赵支书,你真是帮了我的大忙啊,让我咋谢你好呀……”
赵国强忙摆手:“别别,啥事还都没落实呢,光这么说不行。”
开会的村民代表陆陆续续进来,先围着炉子烤火抽烟,一会儿就把屋里抽得烟气腾腾。赵国强说别抽啦,咱也弄个无烟会议室吧。孙万友说你把窗户打开就是啦,抽烟管暖和。金香在一旁说:“那你就光腚抽烟,连棉衣都省了。”
孙万友笑道:“你陪着我,我就不冷。”
金香说:“冻抽抽你个老干猴子。”
孙万友说:“嘿,人生在世,喝烧酒,吃肥肉,抽香烟,放响屁,睡热炕,搂老婆,这是六大快事。”
众人问:“你那老婆搂上了吗?”
孙万友瞅瞅赵国强,小声说:“有人不干,把我给耽误了。”
福贵说:“人家年轻,耽误得起。你再耽误几天,家伙就长锈啦,到时候想使也不给使唤了。”
众人都笑,说是啊,你得抓紧。孙万友就来了劲,说没关系,咱老孙修炼多年,炼成万年不倒的童子身……
李广田在一旁说:“开代表会,严肃点,别太走板了。”
孙万友说:“不是没宣布开会吗?扯扯淡怪轻松的。”
李广田说:“还轻松呢,过些日子,果茶厂都垮了,看谁还轻松得起来。”
孙万友问:“有这么严重?”
李广田指着福贵:“你问他呀。”
福贵瞅瞅众人:“回头听支书的。”
孙万友说:“你应该跟代表说清楚,村民代表有权听明白。”
赵国强看看人来的还不齐,就对福贵说:“你简单跟大家说说。”
福贵眨眨小眼睛,慢吞吞地说:“最近,本来跟咱们常联系的客户,不少都转到钱满天那头去了,把咱给撒了。咱们的生意不好做,加上三角债,外面欠咱们不少钱,往下……”
孙万友一拍大腿:“这还了得,他钱满天个人,咋能把咱集体给压了!这不是以下犯上,以小压大吗!”
福贵说:“人家现在实力不比咱小……”
孙万友喊:“他就是再有钱,他也是个人呀。个人咋能和集体比!私和公,到底谁是主要的?干这么多年社会主义,难道还不清楚!”
金香说:“现在,不是不分啥是这个主义那个主义了吗?”
柱子在一旁憋了半天了,皱着盾头说:“不是不分,是不争论了。其实社会主义和资本主义还都有。”
李广田睁大眼珠子瞅瞅众人,大鼻孔使劲吸了两下气,这是拉着架式要讲话了。果然,旁人都静下来,等着他说。可奇怪的是,李广田把头一扭:“听支书说。”
他这一下子,把赵国强弄个措手不及。赵国强说:“等人来齐了说吧,冷丁地,说不系统。”
孙万友说:“拉倒吧,一会该系统再系统,你先给我说几句,要不,我心里憋得慌,这可比我娶老婆重要。”
旁人也都说是。
赵国强心说坏啦,还想用“系统”把人家震唬震唬,可人家不希罕,非要用几句话说明白。这也不是几句话就能说明白的事,再者说,有些理论上的事,自己也不大清楚。不过,赵国强的脑瓜子还是好使,他走到窗户旁,把窗户推开,一股烟忽地冒出去,凉空气涌进来,他使劲吸了一下,心里镇静多了,凭着自己对报纸电视里经常谈到的邓小平到南方讲话的理解,慢慢地说:“我理解呀,过去呀,咱们对社会主义都含着些啥内容,说得都不很合乎实际。我岁数虽然不大,但也经历过那会儿批资本主义。咱农村批啥?在地里种点芝麻,在自留地种点烟,上集买卖点粮食,都是资本主义。结果呢,咱走的社会主义,就剩下大锅饭挣工分,一年到头三百多斤。这个,就不对啦。过去,毛主席讲唯物论,啥意思?那就是说物质是第一性的。社会向前发展,得有东西。现在,邓小平讲得更清楚,发展是硬道理。这话讲得好呀!咱们搞社会主义,归根到底,不就是让大家生活得更好一点吗。所以,现在咱弄明白了,像咱们现在的社会主义,就得想方设法一扑心的搞经济建设……既然要搞好,就得用多种方法,就像咱从生产队大锅饭往家庭承包变化一样,就得调动各方面的积极性,国家,集体,个人一起上,谁上去了,对国家都有好处。所以,在这上面,谈不上谁大谁小谁先谁后的。都发展,都给国家交税,交多的,才是好样的。”
村民代表们来了不少了,围在四下里听。有人点头,有人皱眉头,有人晃脑袋,看来是刚进来听了半截,不知说的是咋回事。
李广田终于说话了。他说:“你说的这些道理,倒是不错。可咱有个现实的问题,一山难容二虎,一家子不能有两个做主的。三将村两个果茶厂,熟悉的客户就那么多,买了他的就不买咱的,把咱晒了,你说咋办?”
孙万友摸摸下巴的胡茬:“对,这是要紧的地方!咱这个村民代表会,就得把这个事弄清楚,是不是呀?”
众人七嘴八舌说对对对。
赵国强对柱子说:“你说说。”
柱子不情愿地说:“我说啥呀,大家都明白,现在讲市场经济了,就得竞争,咱们想法子跟他争呗,早晚得有一个趴下……”
李广田说:“问题是咋争?”
孙万友说:“你哪那么多问题,你就直说了吧。拉半截子屎,难受不!”
村民们笑了,屋里乱哄哄的。
金香几个女的说:“村民代表咋说话这臭?该开除代表资格!”
孙万友说:“敢开除我老干部!别看我嘴臭,我心里香着呢!你们到老了,就都知道了。”
李广田心一横说:“好吧,作为一名村民代表,同时,更是一名党员,我想给赵支书提个问题:你是三将村的一把手,全村人把你视为主心骨,你就应该大公无私,把全部劲头都使到集体事业上来。可你呢?为啥没有做到呢?”
全场一片肃静,个个都仔细听。
柱子说:“过啦,说过头啦。赵支书咋没把全部劲头使在集体事业上。村里大事小情,哪件他不操心?”
孙万友说:“是这么回事。广田呀,你别乱扣屎盆子。”
李广田说:“不是我扣屎盆子,我说得有道理,钱家的事,他总是那么关心。河西集资入会,把咱东庄都甩了。啥意思?那就是闹独立呗!、对这事该咋办?应该针锋相对。竞争嘛,就得针尖对麦芒,谁也不让谁。可赵国强同志却去帮助钱满天排忧解难。请问,你的立场在哪里?”
孙万友问:“有这事?”
赵国强说:“有,可是……”
孙万友说:“可是啥呀!你们本来就是亲戚,应该回避!你咋还主动去呢!你是不是得钱家啥好处了?”
赵国强说:“绝对没有。”
柱子说:“这个我可以担保。”
李广田说:“这年头,不给好处谁给办事……当然,你赵国强可能不是那种人,问题是,眼下钱家既有投资人,又有产品销路,集资以后,实力肯定会大增。而我们呢?刚刚把电解决了,往下的设备投资,产品销路,都在哪儿?”
众人把目光齐刷刷地对准赵国强。赵国强一看这个劲头,心想反正也没想躲过这档事,干脆就把自己的想法全亮出来吧。他就招呼大家都坐下,然后说:“也好,咱们这会,一下子就进入到实质问题上了。大家担心的,还有广田说的,确实是我们面临的实情,不认真对待不行。我是这么想的,搞市场经济,有竞争,但竞争的关键在于谁的产品质量好,市场需求量大,价钱还低。想胜利想赢,就得朝这条路上走。搞投机取巧歪门邪道,长不了。像钱满天搞这种高息集资,我看就长不了,而且危险特别大。咱实话实讲,我是冲着那些把自己辛辛苦苦挣来的钱交出的乡亲们,我才出面,要不,我才不管呢……话说回来,咱们咋办呢?我最近做了一番考察,我发现市场上对果茶不那么热火了,见凉了。在这个时候,咱就不能再往果茶上使劲了,咱得转产,生产旁的产品。这么一来,咱就避免了盲目投资,还能开辟新的市场……”
孙万友说:“全县好几十家果茶厂,都马不停蹄地生产。果茶要是不中啦,人家会不知道?”
赵国强说:“这很难说,也许他们眼下资金和销路还都有,所以不忙着转产。”
福贵说:“生产新产品是好事,咱不能一棵树上吊死人。可是,咱的设备都是专门生产果茶的,想生产别的东西,这些设备不是白搭了吗?”
赵国强说:“能改造就改造,不能改造的,能卖就卖,不能卖的话,只能淘汰……”
李广田说:“说得轻巧,那叫几百万的设备,不能说扔就扔。我看,只要钱家那头生产,咱就不能改,一改了,等于把道全给人家啦。”
孙万友说:“要改也得让他改,他不是有钱嘛!咱不能这碗饭还没吃完,又吃另一碗,太浪费。”
村民代表们纷纷议论起来,几种意见争得不可开交,整个屋内人声鼎沸,乱成一锅粥了。
柱子把赵国强叫到一边喊着说:“这么乱戗戗,也戗戗不出个啥结果呀!”
赵国强说:“大事,还是发扬民主好,让大家把心里话都说出来。”
柱子指指李广田的后背:“他又犯老病啦。”
赵国强说:“也好,省得一言堂一边倒,少犯错误。”
村委会里正嚷嚷着呢,门外街上锣鼓喧天,一下子把屋里的声音给盖了下去。原来,丁四海心里高兴,回到小学校把一拨儿练高跷和秧歌的村民引到街上来,说亮亮相。嘀嘀哒哒的唢呐朝着亮光光的日头吹,丁咚丁咚的锣鼓像点燃了的爆竹……院里的屋里的人都跑出来看,比比划划说谁扭得好谁踩得棒……
赵德顺老汉和一伙老爷子蹲在太阳地里看,边看边说些啥。德顺说现在这些年轻人扭得欢实倒是欢实,就是味儿不够。孙万成说咱们年轻时的锣鼓点没他们这么快。正扭着的人就喊:“老爷子们,在那儿晒,哪如进来扭扭,满身是汗呀。是不是不会扭呀!”
“我们扭的时候,你们还不知在哪儿呢!”
“有能耐就上场!光说不练是嘴把式。”
“你以为我们扭不了呀!老哥几个,咱们上呀!”
赵德顺忽然觉得身上有了股劲,猛地就站起来。身后的老汉们也跟上去。他们一下子就站在秧歌队的队头,一身鼓囊囊的冬装格外显眼。他们手里舞的不是花绸,而是烟袋锅子和烟口袋,虽然脚步蹒跚又不齐整,但别有一番情趣。村里人都被这些老爷子引过来,有叫好的,也有说别累着的……
冯三仙带着张小梅也出来看热闹。冯三仙一看心里就发痒,埋怨丁校长为啥不找她,说自己是扭得最好的媒婆子。丁校长有点不信,冯三仙说你们看着,我给你们来两下子。说罢下场拣了根高粱秆当长烟袋,肩膀一抖,扭了起来。果然是身手不凡,显出功底不浅,旁边有人就鼓起掌来……
开村民代表会的人这时也都到了门外,孙万友说我给你来个瘸拐李吧,拄着拐棍也上场,和冯三仙面对面背靠背斗着扭。原来,三将村这一带历史上五行八作人来人往,常有戏班子马戏团到这跑码头,耳儒目染之下,这里的人自然就喜欢上这类活动,逢年过节闹花会,扭秧歌踩高跷跑旱船总要吸引很多人,只是到了文化大革命,破四旧,把那些行头一把火烧了,才弄得人们不敢张罗了。这些年虽然恢复了一些,但家家户户都忙着挣钱,花会没能搞成规模,今年有村里的支持,又有丁校长的张罗,局势一下子就闹红火了。赵德顺这些老汉们年轻时都是玩闹的高手,这会儿重现身手,尽管扭得气喘吁吁,但心里都是格外痛快。
张小梅挺喜欢三将村,在这儿,她觉得有点像在城里的感觉,比自己家那强多了。特别是三将村的人性好,一个个大大方方,没有山沟子一些人小里小气的样子。再有就是干娘冯三仙给自己介绍的这个赵国强,村里老少都夸,看来真是个好人。如果跟上赵国强,一下子当上村支书老婆,那岂不是变成了人上人。
张小梅这么想着,不由自主地也就跟着扭秧歌的队伍扭起来。这工夫,可大街全被扭秧歌的人站满了,会扭的扭得欢,不会扭的,也不害臊,嚷着笑着闹着使劲扭,说扭完了吃饭香。
冯三仙毕竟年龄大点,撒了一阵欢,腿肚子就酸痛。孙万友一条腿瘸,扭不起来光晃荡。他小声对冯三仙说:“嫁给我吧,看我多有劲。”
冯三仙也小声说:“就怕你到炕上就草鸡。”
孙万友说:“革命老干部,不是一般材料做成的。孙猴子的鸡巴,那叫能耐硬,不信咱较量一宿!”
冯三仙撇撇嘴:“让你三个,你回家等着吧。”
张小梅扭过来:“干娘,我也来扭了。”
冯三仙眼睛一瞥,下巴朝赵德顺老汉那撅撅:“扶扶那老爷子,别让他摔着。”
张小梅心领神会,扭到赵德顺身边。赵德顺别看老眼昏花的,鼻子挺好使,老远的就闻着一股子香味儿,直冲脑门子。他心里还纳闷,问旁人:“这是啥鸡巴味儿,这熏人?”
孙万成摇摇头:“没闻过,怪香的。”
这香味是从张小梅身上传过来的,她离德顺老汉越近,德顺老汉越觉得头晕,脚下也就有些发软。当德顺老汉觉得有谁搀自己的胳膊,猛一扭头,看清是那个张小梅,他说啥也扭不动了,问:“你要干啥?”
“怕您老摔着。”
“我摔不着,你快走。”
“撵我干啥?”
“你身上这是啥味儿,熏蚊子呢!”
“这是香水,好贵呢。”
“还不如我做的大酱。”
“大爷……我想去您家串个门……”
“你想熏死我呀!”
张小梅哭丧着脸被德顺老汉给倔走了。她没心思扭了,到路边去闲呆着。没等她站稳,冯三仙跑过来,拉着她的手说:“闺女,快跟我走,那边有人找你。”
“谁找我?”
“是玉芬,赵支书他二姐,钱满天的老婆。”
“她找我干啥?”
“好事呗。”
钱满天和玉芬从河西过来了。刚才,钱满天隐隐听见锣鼓声,就打个电话给金香的饭馆,不知谁接的,说这边踩高跷扭秧歌呢。钱满天犯了琢磨,心想昨天晚上可是露了大脸了,要是没有赵国强出面,娄子肯定堵不上,为此,应该谢谢赵国强和柱子。可另一方面,自己这点底,这么一来也就都让赵国强给摸透了,国强要是想治自己,那可就很容易了,不用别的,哄哄几声,说钱家的厂子不行了,入会的就得挤破大门来要钱。这钱呀!又是宝贝,又是炸弹!要是按国强说的,悬崖勒马,立刻停止,把钱还给众人,危险倒是没有了,可钱也不见了,发财的机会就少了一个。这一阵子,银行贷款极难,许多企事业单位都用高息揽钱,有人公开讲,管他是从哪条道上来的钱,只要能花,就敢用。后果是啥样,人家根本就不想。难道,自己面对着哗哗的钱,就这么着放弃啦?那你还叫钱满天吗!你改名叫钱傻×得啦!
钱满天无法遏制住自己对金钱的追求欲。畅通了的血管使他浑身的细胞又充满了力量,使大脑又飞快地转起来。他立刻做出决策:把集来的钱分成三部分,一部分送东北朋友那入会吃利息,一部分自己搁好,准备下一步贷给旁人或放在厂里用,还有一部分放在国家银行,确保安全。同时,还要拿一万块钱给村里办花会,另外,得想方设法让赵国强从自己手里贷款。要达到目的,他想,一是缓解与村民之间的紧张复杂情绪;二是通过贷款逐步控制村里的企业,最终弄到自己的手里。
钱满天叫玉芬一块过去,玉芬正好去找冯玉仙,要让张小梅过来帮忙。
赵国强站在村委会门前,看见钱满天和二姐开着吉普车过来。因为人多,他没有打招呼。另外就是刚才李广田还说自己和钱满天串通一气,这会儿最好避开点儿。赵国强跟柱子点点头说:“中啦,接着开会吧。”
柱子就招呼众人,又跟了校长摆摆手,让他把秧歌高跷队带远点。这一下子,这个热闹的场面就凉下来。唢呐不吹了,锣鼓点不响了,人们抹着头上的汗停下来喘粗气。
钱满天是何等精明的人,他知道有粉要擦在脸上,有钱要花在刀刃上,放鞭炮也得放在人多的地方。他喊:“大家等会儿再散,我有点事说。”
众人就都看他,还有人看看赵国强,意思是有些纳闷,咋村干部不说话他说话呢……
钱满天从口袋里掏出厚厚一摞钱说:“今年过年,咱们得好好乐呵乐呵,我没有更多的表示,我出一万块钱赞助村里的活动,就这事。”
村民们大多愣了。包括赵国强和柱子在内的村民代表也都愣了。因为他这举动根本没和村干部商量。
丁四海瞅瞅赵国强。赵国强的心里确实不好受。他暗道钱满天你这是要干啥呀!是跟村里示威还是叫号?事先一句话也不说,突然来个袭击,这不是在村民面前要我的好看吗!这个面子我不能丢呀……
李广田的态度很明朗,脖子一扭喊:“散啦,散啦,进屋开会。”
村民们却没有散,一双双眼睛在阳光下现出迷茫的神色。显然,他们是渴望过年过得更欢乐更痛快,但又怕村干部接受不了这么一个场面……
赵国强心里慢慢地在酸疼,在自责……我咋就不能拿出钱来让村民们高兴一回呢?我拿不出来,难道也不愿意旁人拿?最终,受损伤的又是谁呢?
“慢着。”
赵国强带头为钱满天鼓掌。
街上顿时响起一片掌声。
赵国强的心在流泪……他明白了,在这样一个新的时代,当一个农村干部,不仅要经受得住工作上的压力,还得经受得住心灵上的压力。为了群众,为了乡亲,个人的荣辱并不重要。
丁四海上前接过钱说:“我愿意牵头把春节活动搞得丰富多彩。这一笔钱,要经过研究合理使用,为咱三将村今后的文化事业,打好个底。”
柱子说:“满天呀,今年是你拿,明年村里的企业挣钱了,我拿。”
钱满天说:“就是希望把河西的人都带上,别只是你们东庄热闹。”
丁四海说:“不会不会,对河西要特殊对待呢。”
孙万友说:“满天,你集资咋不带河东的人呢?你咋不平等对待?”
钱满天早准备好了:“我家大门也没关呀,各位啥时去,我都欢迎呀。”
孙万友问:“这么说,我去入,也一样拿利息?”
钱满天说:“那还能差啦,一视同仁,还得高看一眼呢!”
冯三仙说:“那我可要去你那存钱啦,你可别打秃噜。”
钱满天点头:“没有问题,你就放心吧。”
村民们互相议论起来,看神色便知,不少人想立刻去拿钱入会。赵国强连忙说:“各位乡亲,我看这件事还要慎重,不能说人就入,免得将来受损失。”
冯三仙说:“那么高的利息,只能得好处,受啥损失呀,比存在信用社里合算多啦。”
金香说:“是呢,信用社的利息一个劲往下降,再存就赔本了。”
赵国强说:“大家可以想一想,钱是不会下崽的,得靠人把钱投到生产中,把产品卖了才能挣钱。啥生产能有那么大的利润?而且是旱涝保收?我看是不可能,这就悬了……”
冯三仙说:“可人家当场就给你利息呀……”
赵国强说:“那是用你自己的钱。”
冯三仙说:“不是一份两份利息,是那么多利息,他从哪来?”
赵国强说:“我估摸,他是用后面人的钱还前面的利息,一茬压一茬。”
冯三仙说:“入在前头的,兴许就合算了。”
赵国强说:“倒霉的还是大多数,所以,我劝大家还是细想想之后再做决定。”
人们站在街上,一会看看赵国强,一会看看钱满天,有点不知道如何是好。多亏了了校长喊了一声队伍回小学校,人们才朝四下散开。
但赵国强和钱满天两个人谁也没动窝。村民代表们进了屋。钱满天过来说:“我好像也是村民代表,为啥不通知我?”
赵国强说:“你一直没参加过会,也不请假,失去资格了。代表们定的。”
钱满天笑笑:“怕我知道了你们的机密?”
赵国强说:“一切都是公开的。”
钱满天说:“你带头鼓掌,干啥又坏我的好事?”
赵国强叹口气说:“昨天晚上的话,你已经记不得了吧。”
钱满天说:“那会儿身上不好受,说的啥真是记不太清了。”
赵国强说:“你不仁,可别怪我不义。你别以为我去看你去帮你是怕你,我是从全村长远的利益出发,才去的河西。”
钱满天摇摇手:“别急,别急。你昨天晚上跟我说啥来着?”
赵国强说:“不要再搞集资入会了,这法子不行,早晚要出大娄子。”
钱满天说:“可是,我还想支援你一笔钱呢,要不,村里这厂子也就垮了。”
赵国强说:“垮不了,你不要盼着它垮。你也不必支援我们钱,你把自己的事办好,最重要。”
钱满天说:“可我不能不往下走了,已经收上那么多钱,利息也付了,我没法停下了。”
赵国强说:“停不下,你要捅大娄子的,不信你就走着瞧。”
钱满天小声说:“国强,用我的钱吧,将来把村里的厂子盘过来,我全送给你,变成你个人的。”
赵国强皱着眉头说:“你不觉得你说得太可笑了吗?我能干那种事吗!你快该干啥干啥去,当然,最好是规规矩矩去搞生产搞销售,少来歪门邪道。这对你,对你家老小,都有好处。”
钱满天的脸由白变红,他咬着牙说:“好一个一心为公的村干部……国强,你太不给我面子了,你要吃亏的。”
李广田在屋里大声喊:“开会啦!开会啦!主持人呢!要不然,我就走啦。”
钱满天朝屋里瞅瞅,又冷笑了一声:“国强呀,就凭你,跟这些人在一起混,有啥意思。”
赵国强很干脆地说:“我愿意。”
他说罢转身进屋。
钱满天气得直晃脑袋,玉芬不知他俩在这边说啥,她已经跟冯三仙和张小梅说妥了,冯三仙怕张小梅一个人过去不习惯,决定也跟着过去几天,玉芬一口答应。钱满天回到车前,瞥了一眼张小梅,他心里暗暗叫奇,这个赵国强还挺有点艳福,走了一个桂芝,立刻又有这么个女人送上门,这个小梅,还是比村里一般女人看着俊。
钱满天问冯三仙:“你过去干啥?”
冯三仙笑道:“咋着,嫌我老?”
钱满天乐了:“太老了,佛爷都掉腚。自己应该有点自知之明。”
冯三仙说:“爱掉腚不掉腚,我得给我女儿保驾。我怕你们一院钱眼子把人给吞了。”
玉芬说:“打啥嘴架,开车吧。”
钱满天说:“到我家可不许装神弄鬼,回头把我的生意全搅了。”
冯三仙说:“那就看你咋待我了,一日三餐有酒有肉,我就消停。吃的孬了,我就得闹。”
钱满天把车开动了。孙万友从屋里颠颠地出来喊:“老冯你上哪儿呀!大过年的,别乱跑。”
冯三仙喊:“老娘享福去了,你一个人好好过吧。”
孙万友用拐棍戳地:“没良心!没良心呀!你嫌贫爱富呀,女陈世美!”
屋里开会的人们想笑不敢笑。赵国强脸色很不好看,坐在众人面前说:“咱们的会也算开了小一半了,发扬民主也发扬得够呛了,咱们大家这回一个一个地说,说自己的意见,就跟电视里联合国开会那样,各说各的观点,实在统一不了,咱就举手表决,少数服从多数。”
柱子说:“都认真点,别一提意见,就说发扬民主不够。等真格的让你发扬了,你又说不出个一二三,就人多时瞎戗戗时能耐,单兵教练就草鸡啦。”
金香几个女的说:“平时种地做买卖,村里的大事也不总琢磨,可不说不上来啥嘛。”
孙万友说:“国家大事,集体大事,那是要常挂在心上的。别就知道上炕抓被,下炕抓钱。”
金香说:“你上炕抓啥……”
赵国强叭地一拍桌子:“太不像话啦!也难怪人家瞧不起!自己就没把自己当回事,一张嘴就没正经的。我看,咱得先提高提高自己的素质。”
孙万友说:“那咋提高呀,都说习惯了,难改。”
金香说:“是呢,舌头一热,就出来了。”
赵国强点点头:“舌头热?管不住,是不是?”
孙万友说:“没错,吃得饱,穿得暖,舌头就爱热,热了说话就没把门的,这就跟喝酒一样。”
赵国强对柱子说:“麻烦你去井里打一桶水来。”
柱子点头说:“外面有一桶现成的,带冰碴儿。”
赵国强拿过一个大茶缸子:“舌头热的,一人一缸子,喝!”
柱子把水桶拎来,批了一大茶缸子说:“谁先喝?”
众人都愣着不做声。
赵国强走过去端起来,心情沉痛地说:“我现在有点弄明白了,为啥这些年同是在党中央一个政策下,人家有的地方发展就快,像我们这步伐走得就慢?一说就是条件不一样呀,人家交通方便,人家紧挨着北京天津,人家是沿海,理由有一大堆,说得咱自己这叫心安,这叫满足。其实呀,从根上咱就跟人差着一大截子呢!我看发展不上去,原因就在咱自己身上有毛病!素质太差,跟不上形势的发展。我们当村干部的,没摆弄过工厂呀企业呀,连科学种地也不明白,所以,决策能力就差。就知道傻干,不知道在这个大形势下,咋干才有效益。老百姓呢?你们是老百姓中的尖子,看看你们就知道了,房子是新的,衣服是新的,头发也剪得溜光,可思想呢?还是旧的,行为也是旧的,一脑袋瓜子上,全是高粱花。难道我说错了吗?家里粮食够吃了,就没必要多打粮了;开个小铺,就自以为是小财主了;手里有俩钱,不想扩大再生产,就想放高利贷钱生钱了。想一想吧,这些行动,哪像搞现代化的新农民。还有咱们的语言,张嘴就是脏话,不加作料不会说话。在这方面,我也有毛病,有时舌头也爱热,我先喝了这缸子。”
赵国强捧着缸子咕嘟咕嘟喝下去。
孙万友上前抢:“这缸子该给我喝,给我喝呀!”
金香说:“该给我喝!”
还有不少村民代表都伸手要茶缸。
赵国强把空茶缸还给柱子说:“中啦,我是村支书,我代大家喝了吧。都喝多了,一会儿咱这会没法开啦。”
孙万友说:“也对啦,想喝回家喝去,咱还是说村里的事吧。”
村民代表们于是又把话题集中在村果茶厂下一步该咋办上。李广田和福贵坚持自己的意见,要在增加设备提高质量降低成本上下功夫,无论如何不能打退堂鼓,而应该趁着果茶市场还热火,挣一把再说。孙万友等人认为应该狡兔三窟,再开发个新产品心里踏实。李广田说对开发新产品也没有意见,问题是资金从何处来,万一新产品开发不出来,这个风险谁来承担。
柱子说:“外面还欠咱们不少果茶款。我看呀,咱把钱想法子要回来,一部分搁在果茶上,一部分搁在新产品上。”
孙万友说:“我赞成,两条腿走路。”
李广田说:“那些欠款也不是没去要过,我看不是那么容易就能要回来。”
福贵说:“要回来恐怕也不够用,或者把时间也耽误了,咱能不能在新产品上搞新的股份,我看大家手里还是有点钱的,足够前期使的。”
金香问:“往下呢?”
福贵说:“往下如果真是有前景,必然就有人投资,那就不难了。”
柱子说:“这个法子不错。问题是,新产品在哪呀?谁能牵这个头儿?国强和我村里有不少事,还要管着果茶厂……”
李广田看时机到了,毫不犹豫地说:“我说这么办,支书和主任开发新产品,这是从长远出发必须办的事。果茶厂咱换个管理方式,我和福贵想承包了,每年准交给村里五十万,给入股的村民。”
“一年交五十万!”
“你俩承包?”
这村民代表会真是开得一波三折了。谁也没想到李广田撇出这么个大“炸弹”,把所有的人都炸得直犯琢磨。赵国强虽然头天晚上听李广田说过要当厂长的话,只觉得那不是他想办就办得到的事,往村民代表会上一提,准被否了。可万万没想到李广田用承包这一招子,并说出一年交出多少多少钱,这确实有挺大的杀伤力……
李广田心里很得意。这明显就是要和赵国强较劲。既然这厂子是村里的企业,你赵国强又没有承包协议,我就可以拿出条件要求承包。如果你不同意,那必然要伤着一些急想得到好处的股东,那个压力也是很大的。
柱子摆摆手:“广田呀,你这话是从何说起,咱果茶厂管理得好好的,也没要谁承包,你包个啥?”
李广田胸有成竹地说:“我是想给村里创造更多的利润。目前,我们的厂子虽然没有亏损,但细算算,它也没达到该达到的生产水平,所以,也就没有给大家带来大的收入。福贵呀,你给大家伙说说细账。”
福贵脑门子冒汗。他没想到李广田会来这一招儿,更没想到把自己给拉上了。他怪后悔,昨天晚上同李广田一起嘀咕买设备拿回扣的事,此时,如果顺着李广田说,就有些对不起赵国强和柱子了。为果茶厂的基建,赵国强在工地上住了小半年,眼盯着工程质量,买设备,赵国强外出只吃方便面,省下钱给人家送礼,尽量把价格往下压……
柱子说:“福贵,你说不?”
金香瞪眼说:“说啥呀,他知道啥呀!”
李广田说:“咋能不知道呀,厂里的具体情况,只有他最清楚。福贵,为了三将村经济的发展,为了群众的切身利益,也是为了帮助村班子把工作搞得更好,你该说就说,你要不说,我可替你说啦。”
福贵抹抹头上的汗,心想我还是说吧。他说:“这个……这个……这个……”
孙万友喊:“哪个?你喝罐子冷水吧。”
福贵说:“对,给我瓢。”
他擓凉水咕嘟咕嘟喝了几大口,喘了几口长气,情绪平静下来,他说:“咱们这厂子吧。要说管理得就不错了。据我了解,方圆几十里,跟咱一样投这些钱的,还没有一个能成咱这样……”
赵国强说:“说问题。”
福贵说:“问题嘛,问题主要是责权利还不十分明确。你们当领导的受着累,却一分钱工资不领。这看起来是你们大公无私,是好事。但同时呢,又把责任给减轻了。咋说呢?你没得到报酬,没得着好处,就跟咱老百姓常说的,没吃你家的饭,干不着你家的活儿,是不是呀……还有那个决策权,还有那个……”
金香在背后给了福贵一杵子,咬牙切齿地说:“你还有完没完!”
福贵被杵疼了,摸着后腰说:“完啦,这就完啦。你杵疼了我啦,干啥呀。”
周围的人都笑了。
李广田说:“福贵媳妇,你得让人家发扬民主呀,让人把话说完。”
金香瞥了他一眼说:“就怕是那些话不定是谁肚子里的。哼,自己不说,挑唆旁人说,损不损呀。”
李广田说:“你这么说话可不咋着,你家福贵平日没少跟我唠厂里的事。他对厂子特别关心,所以才跟着着急上火,想把这些问题解决。这是好事,你干啥念那三音。”
金香说:“问题是有,可天底下哪没问题?提问题为的啥?那就两说着了。你想承包果茶厂,又说有我家福贵,这事我咋不知道?”
李广田说:“外面的事,也未见得一宗一件都跟老婆汇报,是不是呀?福贵。”
福贵低头说:“是……是呀……”
金香跳到前面一把抓住福贵的衣服,瞪圆眼珠儿问:“你当着大家说实话,要承包的主意,到底有没有你?你要敢撒谎,打这往后别想进家!”
福贵怕老婆,已经有历史了。这二年虽然他能在厂里管事,但在家里仍对金香俯首称臣。叫金香这么一拷问,福贵脸色变白,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光坐那冒汗。金香呢?她真是从心里不赞成李广田跟赵国强唱对台戏,从全村大事讲,金香佩服赵国强,从个人家讲,正因为有赵国强的提拔,福贵才像个人样出现在三将村。所以,论公论私,金香都是无条件支持赵国强的。对于李广田说的那些,金香认为都是鸡蛋里挑骨头,成心添乱。可没想到一来二去把福贵给扯了进去,而且起的作用还很重要。金香立刻断定这是李广田的诡计,她不能容忍这个李广田耍吧自己的男人,便不管不顾地跳了出来。
赵国强从口袋摸出半截烟抽着说:“让福贵说,他说得挺好,我很受启发。咱们都是农民出身,管工厂,是力巴,想管好,没准还给管坏了……”
福贵忙说:“你没管坏。要是有啥不好的,是我做具体工作的没做好,都怨我。”
柱子看这局面再往下走,也是别扭加别扭,没法尿到一壶,他瞅瞅赵国强说:“要不,今天这会先开到这……”
孙万友说:“别忙着散会呀。我还有问题问广田呢。你说一年能给村里拿五十万,你有啥把握?”
李广田真有心计,从口袋里掏出个小本子说:“我给大家说说,如果咱们的产品翻一番,咱的收入自然也就成倍增加,我设想,果茶这东西的销售旺季还是在天暖和时,从春节往后,重点抓两件事,扩产和销售……”
村民代表们大眼瞪小眼地听着。这也难怪,这与他们个人的利益联在一起呢。
赵国强无可奈何。他没有办法制止李广田,毕竟二有那么多人都被他吸引住了。一时间,赵国强也有了一股失落感,同时,一下子也明白了一个道理:新时期的农村干部,不给农民拿出点真打实凿的业绩来,你就没有起码的立足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