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庸武学地图》之棋
金大侠武侠小说中,琴棋书画医卜兵阵无所不能者,当属无崖子和黄药师。
黄药师为人狂妄偏激,将几大弟子都逐出师门,因此他的技能在小说中只有亲自演示。无崖子却不同,收了两个弟子,都是大大有名,一个是苏星河,另一个是丁春秋。苏星河和丁春秋各有所长,苏星河对琴棋书画医卜兵阵比之对武功更有兴趣,因此武功平平,而且收的弟子也和他一样,资质更差,只能每人钻研一样。
金大侠武侠小说中的所谓的棋,实际上只有围棋一种,显见金大侠对围棋的偏爱。
倪匡先生在评论金庸书中的珍珑时曾道:“金庸小说描写过不少棋局,但令我印象最深刻的,就是《天龙八部》破解无崖子摆下的珍珑了,只因其中所讲的不单是棋理,也是人生观。不懂围棋的人,对一着棋下得高明不高明,真是莫名其妙,若金庸一着一着的写下来,懂的人当然会喜不自胜,但像我那样完全不懂的人,就只有跳过不看了。”
段誉棋思精密,下了十几路,棋艺已致极高的境界,但爱心太重,不肯弃子,输了此局。
范百龄精研围棋数十年,但天资有限,只多想了一会,竟喷出一大口鲜血。
慕容复对这局棋凝思已久,自信已想出了解法,可鸠摩智下的一着却大出他意料之外,他本来筹划好的全盘计谋尽数落空,眼前渐渐模糊,棋局上的白子黑子似乎都化作了将官士卒,东一团人马,西一块阵营,你围住我,我围住你,互相纠缠不清的厮杀。慕容复眼睁睁见到,己方白旗白甲的兵马被黑旗黑甲的敌人围住了,左冲右突,始终杀不出重围,心中越来越是焦急,竟拔剑便往颈中刎去。金大侠说慕容复之失是“由于执著权势,勇于弃子,却说什么也不肯失势”。
段延庆下一子,想一会,越想越久,下到二十余子时,日已偏西,玄难忽道:“段施主,你起初十着走的是正着,第十一着起,走入了旁门,越走越偏,再也难以挽救了。”段延庆脸上肌肉僵硬,木无表情,喉头的声音说道:“你少林派是名门正宗,依你正道,却又如何解法?”玄难叹了口气,道:“这棋局似正非正,似邪非邪,用正道是解不开的,但若纯走偏锋,却也不行!”
段延庆生平第一恨事,乃是残废之后,不得不抛开本门正宗武功,改习旁门左道的邪术,一到全神贯注之时,外魔入侵,竟尔心神荡漾,难以自制,和慕容复一样入了魔道。
虚竹武功不佳,棋术尤其低劣,闭着眼睛下了一子,竟将自己的一口气堵死了。苏星河虽怒斥虚竹胡闹,但却遵无崖子之命,不论何人,均可入局。
虚竹在别人指点下破解了这一局珍珑:
忽见虚竹伸手入盒,取过一枚白子,下在棋盘之上。所下之处,却是提去白子后现出的空位。这一步棋,竟然大有道理。这三十年来,苏星河于这局棋的千百种变化,均已拆解得烂熟于胸,对方不论如何下子,都不能逾越他已拆解过的范围。但虚竹一上来便闭了眼乱下一子,以致自己杀了一大块白子,大违根本棋理,任何稍懂弈理之人,都决不会去下这一着。那等于是提剑自刎、横刀自杀。岂知他闭目落子而杀了自己一大块白棋后,局面顿呈开朗,黑棋虽然大占优势,白棋却已有回旋的余地,不再像以前这般缚手缚脚,顾此失彼。这个新局面,苏星河是做梦也没想到过的,他一怔之下,思索良久,方应了一着黑棋。
这个珍珑变幻百端,因人而施,爱财者因贪失误,易怒者由愤坏事。
此是金大侠小说中论说围棋的经典名段。
金大侠曾担任过香港围棋协会会长,据说棋力可达业余六段,于围棋是情有独钟,黑白两子曾伴随着他写作武侠小说的大侠之路,是其灵感之处,是其遣兴之所。金大侠家中有一棋盘价值数百万港币,由此可见金大侠的痴迷和水平了。
此处写了一个极让人遐想不已的珍珑之局,虽是小说家言,却极富有想象力。
苏星河摆设师父无崖子的珍珑棋局,为的是引来天下英雄,以资考验,寻找出具有独特奇异天赋的人才作逍遥子的传人,以将逍遥派的武学发扬光大。
珍珑棋局是人生的一个寓言,变化多端,因人而施,解法却是谁人也想不到的,着重点却在“不着意于生死,更不着意于胜败”,只有勘破生死,觉悟胜败,方可迎刃而解。
苏星河参详此局30余年,也不能解出,只因为一个“执”字,入于内而不能出,一生迷误;
段誉倒颇有悟性,不求甚解,只是随缘而下,想到哪走到哪,解不出此局的原因,是因其爱心太重,不肯弃子;
范百龄的境界不如其师父,虽然精于此道,但资质不高,属于技术派的,只见树木,不见森林,没有大局观,勉强走下去,呕血几欲毙命;
鸠摩智亦有大智慧,能作大局观,不拘于棋盘之内,但其心不在此,用情不够,没有敬业精神,自然非此道中人;
慕容复心魔最重,有先入之见,于得失处看得太重,拘泥于边角得失,无掌握全局之大胸襟,心神自乱;
段延庆似乎棋力不在范百龄之下,进展最多,但心术不正,误入旁门,越走越偏,越去越远,在丁春秋的乘机诱使下把握不住,和慕容复一般也着了魔。
最后,惟有虚竹胡乱下一手,福至心灵,福缘深厚,于生死胜负之外,反得到解脱。
此书行文已过半,读者全然想不到,此时还能在虚竹身上,另辟一片全新的自由世界,隐现出更为雪翻浪涌、惊涛拍岸的蔚然奇观来。
虚竹武功极低,智力也不高,见识更谈不上,更兼是个“好生丑陋的小和尚”,上来一点也不出色,但不知为何,读者左看右看,上猜下想,怎么也不觉其有什么“丑陋”的地方,怎么都觉得他和郭靖一般憨厚可爱。
虚竹的好处,在于他的内心全无成见,竹节一般的中空、内虚。
因其“虚”,他不执著于生死胜败,能作解脱;
因其“虚”,逍遥子传给他武功却少费许多手脚;
因其“虚”,他能有胸襟容纳百川,拥抱世界,承受大际遇的大福气;
因其“虚”,他本性中的纯良,可以在适当温度和土壤中茁壮成长。
虚竹棋艺低劣,和师兄弟们下棋之时也是败多胜少,但却能不嗔不怨,胜败心甚轻,这一着不着意于生死,更不着意于胜败,反而勘破了生死,解了这一局珍珑。日后虚竹的命运,也由此得到了改变。
虚竹忽然间拥有了逍遥子70余年修为的北冥神功,当上逍遥派的掌门人,他不喜反悲,放声大哭,此无贪无欲其实是极大气的模样,最能成就大事业。
金庸回忆当年他在《大公报》任职时,常与聂绀弩和梁羽生下围棋。金庸自谦“我们三人的棋力都很低,可是兴趣却真好,常常一下就是数小时。”
“围棋这东西有趣之极,但就因为过于复杂,花的时光太多。学习与研究固然花时间,就是普通的下一局,也总得花一两个小时。”
金庸对围棋的狂热,从他的第一部武侠小说《书剑恩仇录》中就能看到。
陆菲青替文泰来送信给红花会,红花会为了表示重视,带他去见总舵主陈家洛,书中这样写道:
大伙走向后院,进了一间大房,只见板壁上刻着一只大围棋盘,三丈外两人坐在炕上,手拈棋子,向那竖立的棋局投去,一颗颗棋子都嵌在棋道之上。陆菲青见多识广,可从未见过有人如此下棋。持白子的是个青年公子,身穿白色长衫,脸如冠玉,似是个贵介子弟。持黑子的却是个庄稼人打扮的老者。老者发子之时,每着势挟劲风,棋子深陷板壁。陆菲青暗暗心惊:“这人不知是哪一位英雄,发射暗器的手劲准头,我生平还没见过第二位。”眼见黑子势危,白子一投,黑子满盘皆输,那公子一子投去,准头稍偏,没嵌准棋道交叉之处。老者呵呵笑道:“你不成啦,认输吧!”推棋而起,显然是输了赖皮。
把围棋子当作暗器来用,金大侠真是想得出来,真是迷恋围棋,已到了十段。
●围棋与悟性
下围棋最讲究悟性,常言道:“二十岁不成国手,终身无望。”意思是说下围棋之人如不在童年成名,将来再下苦功,也终是碌碌庸手。
“千变万劫”是围棋爱好者木桑道人的外号。木桑道人棋艺不算高,但爱好围棋。
《碧血剑》中,木桑道人棋不离手,随时要找人和他下棋:
笑吟吟的从背囊中拿出一只围棋盘、两包棋子,笑道:“这家伙老道是片刻不离身的。你怕了我想避战,推说华山上没棋盘棋子,那可赖不掉,哈哈,哈哈!”哑巴搬出台椅,两人就在树阴下对起局来。袁承志不懂围棋,木桑一面下,一面给他解释,同时不住口的吹嘘自己这着如何高明,他师父如何远远不是敌手。穆人清只是微笑沉思,任由他自吹自擂。围棋是易学难精之事,下法规矩,一点就会。袁承志看了一局,已明白其中精要。
金庸此处虽是在谈围棋,但又何尝不是在谈武功和学问。
后来金庸在一篇随笔《围棋杂谈》中还谈到围棋和木桑道人:
围棋是比象棋复杂得多的智力游戏。象棋三十二子愈下愈少,围棋三百六十一格却是愈下愈多,到中盘时头绪纷繁,牵一发而动全身,四面八方,几百只棋子每一只都有关联,复杂之极,也真是有趣之极。在我所认识的人中,凡是学会围棋而下了一两年之后,几乎没有一个不是废寝忘食地喜爱。古人称它为“木野狐”,因为棋盘木制,它就像是一只狐狸精那么缠人。我在《碧血剑》那部武侠小说中写木桑道人沉迷于棋,千方百计地找寻弈友,在生活中确是有这种人的。
围棋有时候也用来卜占凶吉,预测未来。
《碧血剑》中木桑道人好棋到了痴迷的地步,围棋不仅是他人生的寄托,甚至还代表了他的喜怒哀乐,遇到大事情时,他甚至会用下棋的输赢来答疑解惑。
《碧血剑》中,木桑道人要到西藏去干一件大事,即寻找其铁剑门掌门之宝的铁剑。此事事关重大,因为他的弟子玉真子为非作歹,武功又十分高强,也正在寻找铁剑,想挟制木桑道人。木桑道人对此事实在是没有把握,所以心中忧郁,此时他和袁承志下棋时,首先联想到的便是下棋的抢先手、死活等凶吉问题:
又下数子,木桑在西边角上忽落一子,那本是袁承志的白棋之地,黑棋孤子侵入,可说是干冒奇险。他道:“承志,我这一手是有名堂的。老道过得几天,就要到西藏去。这一子深入重地,成败祸福,大是难料。”袁承志奇道:“道长万里迢迢的远去西藏干什么?”木桑叹了口气,说道:“去找一件东西。那是先师的遗物。这件物事找不到,本来也不打紧,但若给另一人得去了,那可大大的不妥。好比下棋,这是抢先手。老道若是失先,一盘棋就输得干干净净。原来对方早已去了几年,我这几天才知,现下马上赶去,也已落后。”袁承志见他脸有忧色,浑不是平时潇洒自若的模样,知他此行关系重大。
木桑道人因为心中有事,要以围棋占凶吉,所以对此盘围棋的胜负看得很重,而袁承志总算是知情识趣,有意让木桑道人胜了此局棋,讨一个好的口采。袁承志乘机还对木桑道人恭维了一番,让木桑道人暂且忘记了心中忧郁之事:
这时木桑侵入西隅的黑棋已受重重围困,眼见已陷绝境,袁承志忽然想起:“道长把这块棋比做他西藏之行,若是我将他这片棋子杀了,只怕于他此行不吉。”沉吟片刻,转去东北角下了一子。木桑呵呵大笑,续在西隅下子,说道:“凶险之极!这着棋一下,那可活了。你杀我不了啦!”又过了半个时辰,双方官着下完,袁承志输了五子。木桑得意非凡,笑道:“这些年来,你武功是精进了,棋艺却没什么进展。”袁承志笑道:“那是道长妙着叠生,变化精奥,弟子抵挡不住。”木桑呵呵大笑,打从心里喜欢出来,自吹自擂了一会。
何足道号称“琴棋剑三圣”,琴圣是当之无愧,剑法却是平平,而对于棋道,小郭襄都能指点他,因而他只能算“痴”,而不能算“圣”。
说他是棋痴,是因为他非常爱好围棋,爱棋成痴,下棋没有对手,居然会自己跟自己下:
只见他缓步走到古松前的一块空地上,剑尖抵地,一划一划的划了起来,划了一画又是一画。郭襄大奇:“世间怎会有如此奇怪的剑法?难道以剑尖在地下乱划,便能克敌制胜?此人之怪,真是难以测度。”
默数剑招,只见他横着划了十九招,跟着变向纵划,一共也是一十九招。剑招始终不变,不论纵横,均是平直的一划。郭襄依着他剑势,伸手在地下划了一遍,随即险些失笑,他使的哪里是什么怪异剑法,却是以剑尖在地下画了一张纵横各一十九道的棋盘。那人划完棋盘,以剑尖在左上角和右下角圈了一圈,再在右上角和左下角画了个交叉。郭襄既已看出他画的是一张围棋棋盘,自也想到他是在四角布上势子,圆圈是白子,交叉是黑子。跟着见他在左上角距势子三格处圈了一圈,又在那圆圈下两格处画了一叉,待得下到第十九着时,以剑拄地,低头沉思,当是决不定该当弃子取势,还是力争边角。郭襄心想:“此人和我一般寂寞,空山抚琴,以雀鸟为知音;下棋又没对手,只得自己跟自己下。”
那人想了一会,白子不肯罢休,当下与黑子在左上角展开剧斗,一时之间妙着纷纭,自北而南,逐步争到了中原腹地。郭襄看得出神,渐渐走近,但见白子布局时棋输一着,始终落在下风,到了第九十三着上遇到了个连环劫,白势已然岌岌可危,但他仍在勉力支撑。常言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郭襄棋力虽然平平,却也看出白棋若不弃子他投,难免在中腹全军覆没,忍不住脱口叫道:“何不径弃中原,反取西域?”那人一凛,见棋盘西边尚自留着一大片空地,要是乘着打劫之时连下两子,占据要津,即使弃了中腹,仍可设法争取个不胜不败的局面。那人得郭襄一言提醒,仰天长笑,连说:“好,好!”
下棋虽然是风雅之事,消闲手段,但偶尔也会事关重大,和武功上的性命相搏一样,扣人心弦。
《天龙八部》中黄眉僧和段延庆下棋比胜负,他们打赌的赌注事关段氏家族兴亡成败的问题,所以黄眉僧此局棋只能赢不能输,如果输了的话,后果无法想象,场面也不可收拾。
黄眉僧本是段氏皇家寄予厚望搬来的救兵,而黄眉僧解决问题的方式,不是动手也不是动口,只是以下棋决定大局。黄眉僧敢以下棋作赌注,常理上看来他的棋艺一定是非常的高,对此局棋的胜负一定有把握,但事实上却不是这样。看黄眉僧的整个表现,他的段位并不怎么高,水平也不特别高明。
首先,黄眉僧在下棋的风度上就很不怎样,棋输一着。
黄眉僧是个有道高僧,但表现出来却大有胡搅蛮缠耍赖气象。一上来,黄眉僧便提出无理要求,要段延庆让他四子,段廷庆不答应,黄眉僧又涎着脸要段延庆让他三子,这确实不像一个大师的样子。
段延庆不答应黄眉僧相让的要求,黄眉僧反其道而行,做出的事情又要让人吓一跳,他居然反过来要让段延庆三手,简直是让人难以相信。
看他后面和段延庆对手下棋也结结巴巴,输相十足,如果段延庆要真的答应了黄眉僧让他三子的滑稽要求,那这盘棋的输赢,铁板钉钉地非输得一塌糊涂不可。输棋是小事,误了段家皇室的大事,黄眉僧怎么向人交待?
黄眉僧虽然是棋艺一般,但他的狠劲却是一流的。为了和段延庆争先手,他居然自残肢体,用铁锤敲断了自己的一根脚趾。此种举动实在是骇人听闻。
黄眉僧道:“段施主功力高深,佩服佩服,棋力想来也必胜老僧十倍,老僧要请施主饶上四子。”青袍客一怔,心想:“你指力如此了得,自是大有身份的高人。你来向我挑战,怎能一开口就要我相让?”便道:“大师何必过谦?要决胜败,自然是平下。”黄眉僧道:“四子是一定要饶的。”青袍客淡然道:“大师既自承棋艺不及,也就不必比了。”黄眉僧道:“那么就饶三子吧?”青袍客道:“便让一先,也是相让。”
黄眉僧道:“哈哈,原来你在棋艺上的造诣甚是有限,不妨我饶你三子。”青袍客道:“那也不用,咱俩分先对弈便是。”黄眉僧心下惕惧更甚:“此人不骄不躁,阴沉之极,实是劲敌,不管我如何相激,他始终不动声色。”原来黄眉僧并无必胜把握,向知爱弈之人个个好胜,自己开口求对方饶个三子、四子,对方往往答允,他是方外之人,于这虚名看得极淡,倘若延庆太子自逞其能,答应饶子,自己大占便宜,在这场拼斗中自然多居赢面。不料延庆太子既不让人占便宜,也不占人便宜,一丝不苟,严谨无比。
黄眉僧眼见想耍赖捞到先手的目的不能达到,为了和段延庆争先手,他居然自残肢体,用铁锤敲断了自己的一根脚趾。此种举动实在是骇人听闻。
黄眉僧道:“好,你是主人,我是客人,我先下了。”青袍客道:“不!强龙不压地头蛇,我先。”黄眉僧道:“那只有猜枚以定先后。请你猜猜老僧今年的岁数,是奇是偶?猜得对,你先下;猜错了,老僧先下。”青袍客道:“我便猜中,你也要抵赖。”黄眉僧道:“好吧!那你猜一样我不能赖的。你猜想老僧到了七十岁后,两只脚步的足趾,是奇数呢,还是偶数?”
这谜面出得甚是古怪。青袍客心想:“常人足趾都是十个,当然偶数。他说明到了七十岁后,自是引我去想他在七十岁上少了一枚足趾?兵法云:实则虚之,虚则实之。他便是十个足趾头,却来故弄玄虚,我焉能上这个当?”说道:“是偶数。”黄眉僧道:“错了,是奇数。”青袍客道:“脱鞋验明。”
黄眉僧除下左足鞋袜,只见五个足趾完好无缺。青袍客凝视对方脸色,见他微露笑容,神情镇定,心想:“原来他右足当真只有四个足趾。”见他缓缓除下右足布鞋,伸手又去脱袜,正想说:“不必验了,由你先下就是。”心念一动:“不可上他的当。”只见黄眉僧又除下右足布袜,右足赫然也是五根足趾,那有什么残缺?
青袍客霎时间转过了无数念头,揣摸对方此举是何用意。只见黄眉僧提起小铁槌挥击下去,喀的一声轻响,将自己右足小趾斩了下来。他身后两名弟子突见师父自残肢体,血流于前,忍不住都“噫”了一声。大弟子破疑从怀中取出金创药,给师父敷上,撕下一片衣袖,包上伤口。
黄眉僧笑道:“老僧今年六十九岁,到得七十岁时,我的足趾是奇数。”
青袍客道:“不错。大师先下。”他号称‘天下第一恶人’,什么凶残毒辣的事没干过见过,于割下一个小脚趾的事哪会放在心上?但想这老和尚为了争一着之先,不惜出此断然手段,可见这盘棋他是志在必胜,倘若自己输了,他所提出的条款定是苛刻无比。
黄眉僧虽然以一根小脚趾换来了先手,但此局棋他并没有占到便宜,随着局势的发展,黄眉僧的劣势就越来越明显了。段誉的棋力很显然比黄眉僧的棋力高了许多,段誉在旁边看了干着急:
十七八子后,每一着针锋相对,角斗甚剧,同时两人指上劲力不断损耗,一面凝思求胜,一面运
气培力,弈得渐渐慢了。
黄眉僧的二弟子破嗔也是此道好手,见师父与青袍客奇兵突出,登起巨变,黄眉僧假使用不应,右下角隐伏极大危险,但如应以一子坚守,先手便失。
黄眉僧沉吟良久,一时难以参快,忽听得石屋中传出一个声音说道:“反击‘去位’,不失先手。”原来段誉自幼便即善弈,这时看着两人枰上酣斗,不由得多口。
常言道得好:“旁观者清,当局者迷。”段誉的棋力本就高于黄眉僧,再加旁观,更易瞧出了关键的所在。黄眉僧道:“老僧原有此意,只是一时难定取舍,施主此语,释了老僧心中之疑。”当即在“去位”的七三路下了一子。中国古法,棋局分为“平上去入”四格,“去位”是在右上角。
黄眉僧围棋水平虽然不行,但良心却是大大的好,此次他来自讨苦吃,其本心却是为了大理百姓的利益。保定帝之所以能请动黄眉僧的大驾,是因为保定帝答应了黄眉僧要免去大理百姓的盐税,不过黄眉僧虽然揽下了这件瓷器活,看来他并没有金刚钻。
黄眉僧五年前为大理通国百姓请命,求保定帝免了盐税,保定帝直到此时方允,双方心照不宣,那是务必替他救出段誉。黄眉僧心想:“我自己送了性命不打紧,若不救出段誉,如何对得起正明贤弟?”武学之士修习内功,须得绝无杂念,所谓返照空明,物我两忘,但下棋却是着着争先,一局棋三百六十一路,每一路均须想到,当真是锱铢必较,务须计算精确。这两者互为矛盾,大相凿枘。黄眉僧禅定功夫虽深,棋力却不如对方,潜运内力抗敌,便疏忽了棋局,要是凝神想棋,内力比拼却又处了下风,眼见今日局势凶险异常,当下只有决心一死以报知己,不以一己安危为念。古人言道“哀兵必胜”,黄眉僧这时哀则哀矣,“必胜”却不见得。
黄眉僧不仅不能必胜,而且是必败,最后还是段誉出来给他帮了忙。段誉修得有“百冥神功”,情急之正,在段延庆的铁杖上胡乱一抓,使段延庆吓了一跳,这才解了围。
黑白子棋力如何,不可知,但名为黑白子,对围棋的爱好,自是不言而喻。
向问天投其所好,只可惜棋力不高,因此用古谱引得黑白子上钩。
传说刘仲甫是当时国手,却在骊山之麓给一个乡下老媪杀得大败,登时呕血数升,这局棋谱便称为《呕血谱》。这局共112着,向问天和黑白子走了60几手,就停手,让黑白子更是念念不忘。
向问天走到石几前,在棋盘的“平、上、去、入”四角摆了势子,跟着在“平部”六三路放了一枚白子,然后在九三路放一枚黑子,在六五路放一枚白子,在九五路放一枚黑子,如此不住置子,渐放渐慢。黑白双方一起始便缠斗极烈,中间更无一子余裕,黑白子只瞧得额头汗水涔涔而下。
黑白子见向问天置了第六十六着后,隔了良久不放下一步棋子,耐不住问道:“下一步怎样?”向问天微笑道:“这是关键所在,以二庄主高见,该当如何?”黑白子苦思良久,沉吟道:“这一子吗?断又不妥,连也不对,冲是冲不出,做活却又活不成。这……这……这……”他手中拈着一枚白子,在石几上轻轻敲击,直过了一顿饭时分,这一子始终无法放入棋局。这时丹青生和令狐冲已各饮了十七八杯葡萄美酒。丹青生见黑白子的脸色越来越青,说道:“童老兄,这是《呕血谱》,难道你真要我二哥想得呕血不成?下一步怎么下,爽爽快快说出来吧。”向问天道:“好!这第六十七子,下在这里。”于是在“上部”七四路下了一子。
黑白子啪的一声,在大腿上重重一拍,叫道:“好,这一子下在此处,确是妙着。”
金庸酷爱围棋,已是人所共知的事实,在香港围棋界金庸是有名的“闻人”。说“闻人”而不说“高人”,显见金庸的棋艺和高手相比,还有差距。
金庸的堂弟查良钰谈到金庸与围棋时说:
小阿哥的围棋下得很好,是业余六段。在他的书房里,悬挂着由李梦华签名的围棋段位证书。他和中国棋院院长陈祖德、棋圣聂卫平关系很好。陈祖德患病在香港医治时,他专门把陈院长请到家里住了半年多。他曾向聂棋圣拜过师,聂棋圣在小阿哥家吃螃蟹打破纪录的事,多家媒体曾经报道过。
金庸下围棋不行,但写围棋心思之巧,却是无人能比。此回金大侠写围棋,又有妙处。
金庸在《碧血剑》中写袁承志和木桑道人比棋,“围棋最重得失,一子一地之争,必须计算清楚,毫不放松,才可得胜”,这时金庸的棋艺是乎还停顿在一种斤斤计较的境界。到得《天龙八部》中,金庸的境界显而易见地是有所提高,于是设了一局珍珑,让又丑又笨又不懂棋的和尚虚竹破了珍珑,此处甚是精妙,让人拍手称快,可这还不是金庸的最高境界。
金庸写到《笑傲江湖》时,武侠棋艺似乎更进了一步,金庸竟利用了《呕血谱》的传说让向问天和黑白子两人摆棋。只用前人的《呕血谱》就引诱黑白子,可见呕血谱之魅力。神话和武侠的结合,妙笔生花,使人觉得金庸之棋艺确是见长了,简直远离了凡尘,进入了虚无飘渺的境界。
珍珑是围棋中的难题,并不是两人对弈出来的阵势,因此或生、或劫,往往极难推算。寻常的珍珑少则十余子,多者不过四五十子。金大侠写出的这一局珍珑却有二百余子,劫中有劫,既有共活,又有长生,或反扑,或收气,花五聚六,复杂无比。
棋盘的珍珑之局虽解,但人生中的珍珑之局却难解。虚竹来日方长,还有一段惊险之路要走。
围与棋
悟性
围与棋
凶吉道棋
何痴足恶
黄与眉
“盈”满段
延庆
黑白子与棋谱
珑贯僧珍
围和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