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州刽子手蒋三还不十分衰老,他的第三个儿子蒋白城失踪已经十年了。
可是徐州刽子手蒋三没有传人。洁白的衣袖里伸出一只镇定有力的手,沉默地执住刀柄,一挥手,天地俱惊。蒋家仍拥有无数的秘密。
只有蒋三明白,蒋家的神韵已尽,那一招还是那一招,徒具外形,气质全无。他独坐在后院里,温柔地抚摸着五世中杀人无算的鬼头大刀。枯瘦得犹如一棵古树,五世的冤魂筑巢其上。
作家老秦出狱后在东北一个小县城终于找到了“神行张”张季。算来走走又停下了的,来来回回,在一条小街上走了好几趟。其实这是一桩极其平常的事。他奔赴千里,只是顺道弯一弯,在过去的小路上停一停,重温青春时光。可老秦有着一种对看望张季的事异乎寻常的认真,他似乎想证明什么,这种心灵的重压负担因此就减少了探望旧上级的轻松和乐趣。
他后来在一家小饭馆坐了半日来决定去留。
远远的,有人指着公园里一排背对着他们湖边垂钓的老汉们说,喏,那个就是张季。
老秦在那一九六六年的时候也见过一次张季的。张季在战争年代叱咤风云,然而和平时期政绩平平。与夏琳相反,张季只适合战争。
那次老秦是出差经过东北,就看到了当时还是市领导的张季被剃了头站在大卡车上游街。
他听见旁边一人在说,嘿,看张季啊!嘿,什么东西,糟老头子一个,也不知怎么混上去的,狗屎。
老秦在心里轻笑了一声,他拿刀子砍人的时候还没小子你呢。老秦知道张季十四岁一刀杀了仇家上山当土匪的故事。
老秦一看到湖边的背影,便知道他此行的目的注定终告虚话。一九三八年他当文书那时的经历,已经整整折磨了他四十二年。他在无数次的绝望中想起了张季。他迫切需要一个熟悉内情的人一起与他回忆、自责、自慰。张季是最好的人选。
然而历史不给他机会,他永远无法向他人忏悔。
张季已不存在了。张季不会安然置身于凡人中间垂钓湖边。那个背影不是张季,张季已经活在战争历史中间了。老秦伤感地想。
有什么办法呢,历史安排他独自背负罪孽挣扎前行。此生此世他是逃不掉了,老秦在回去的列车上喃喃自语。
这是作家老秦与张季最后一次会面。而他们的心灵早已疏远,如许多已经淡忘、遗漏的民间传说,他们开始彼此遗忘。在这次会面之后,张季获得了完全的解脱,在此之前,他的心灵早就解脱了。在他的戎马生涯中,他从不记得有过这个被误杀的叫小宋的人。而作家老秦在心路历程中走得疲惫不堪,他不久也将知道一九三八年的那个在死者是小宋。
蒋白城十九岁的时候开始习箭。
那个老道举了一个例子,说列御寇射箭给伯昏无人看,他拉满了弓,左手上可以放一杯水,右手接二连三地放箭,水都不会满溢出来。伯昏无人说,“这只是有心之射,不是无心之射”,说着便爬上危岩,临着百仞深渊,倒行后退,脚掌有三分之二悬空在外。列御寇惊骇不已,伯昏无人才说:“那至人上测青天,下临黄泉,神气不变,你才上一座高山,就惊恐不已,你心里有危殆产生了。”
老道注视着清远长天说,所谓“凭虚落实,以得环中”的意思。
蒋白城其时并不能领悟老道的这番话,然而所存的史书都把这段典故作为蒋白城男儿立业最初的出发点和原因。这个例子使豆腐贩子蒋白城一如醍醐灌顶,大梦初醒。
然而一九三八年,一个偶然的机会,小宋发现上述典故原来出自庄子而非老道独家真言。他忽然之间怀疑由老道引发的一个关于宋朝抗元名将蒋白城的故事的真实性被老道的仙风道骨的缥缈虚假所掩盖,他想蒋白城或者仅仅是一个宋代故事,一个话本传奇里的主人公,他想蒋白城或许只是一个虚无的英雄。
蒋白城十九岁时在习箭的过程中,获得了一生中最为宝贵的经验。习箭是一个转折点,历史慢慢引导他走上成为郡王的毁灭之路。蒋白城在以后的岁月里会时常记起习箭时的一些细节,这些细节左右他作出人生中无数不可逃脱的选择。
实际上习箭只是一种事情的外表,习箭里的“悟道”才是最重要的内涵。
一九三八年的秋天来了,小宋时常和夏琳一起在徐州蒋家的遗址上度过。小宋始终很瘦,一件破旧的灰军装晃晃悠悠地挂在身上,头发老长老长的。夕阳里,他背光而立,眉目不清,口中念念有词,在夏琳的面前踱过来踱过去。那些美丽的神话慢慢经过他的身体注入夏琳青春的心灵。他不动声色,不知不觉地向夏琳伸出智慧之手,引她进入另一个与战争截然不同的世界。
后来,有一天,夏琳忽然对小宋说,我们逃吧。
她没有告诉小宋这天她在徐州城里看见了一个她昔日的同学,现在已是一个赫赫有名的人物的七姨太。这个女同学在学校时以美丽及洁身自好名扬校内外,为了抗拒兄长包办的婚姻,险些吞金自杀。她的现实给了抗日剧社女演员夏琳很大的震动。
夏琳对自己说,哪一条路是我的路呢。
夏琳和小宋出逃的那个夜里,剧社的人找了他们整整一个晚上。不巧的是正好碰上日伪在他们居住的小村庄附近扫荡,一片混乱。夏琳和小宋在天明时发现,他们已彼此远离了对方。这一晚之后,夏琳与小宋再没有相遇。他们海誓山盟相约出逃,然而最终仍然以各奔前程告终。
夏琳在一九八二年老秦的病床边细述这段往事时,把小宋与她的相识离散归结为命运的安排。一九八二年的夏琳仍然保养得很好,一挂圆润的珠链使她雍容华贵,与那些女政治家们全然不同。老战友聚会的时候,几位昔日同住在破窑洞的战友彼此以感叹词惊讶岁月如流。
有人说,夏琳,你还是那么年轻。
夏琳微笑地说,老了,老了,心里未始没有鹤立鸡群的得意。夏琳穿上紧身衣赶到剧团里,与一些小青年排戏,认认真真地每日弯腰,劈腿,一招一式流露出变迁时日的痕迹。排演厅四壁镶着镜子,夏琳在旋转中看见无数个夏琳扑面而来,地板上一滴滴的汗水,夏琳在旋转中觉得自己正与迎面而来的青年时代的夏琳融为一体。
夏琳成名主要是在文革前。她在农村呆了十年。
一九八一年时,电视台组织一部分力量专门搜集夏琳这一代演员的成名作,夏琳本来很忌讳的,她总觉得多少有点“遗作”的味道,禁不住别人一再劝,说文化遗产什么的。夏琳就应承下来。
替夏琳配角的都是一些戏校刚毕业的学生,夏老师长夏老师短,拍戏的两个月内夏琳每日都容光焕发。
《人面桃花》杀青的时候,一日晚上拍戏结束,夏琳临上车才发现忘了手提包,赶回去拿,却听见里面一帮小青年在议论她:老得身段都没有了,都是过去的唱片配唱,哪儿还有嗓子唱得出来啊。
夏琳回到家才发觉自己已浑身被汗湿透:
夏琳温柔地对一九八二年病重的丈夫老秦说,我们都老了,我们的时代已经过去了。
一九八二年的初夏的傍晚,人们经常看见夏琳推着坐在手推车里的丈夫老秦在南京的街头散步,在美丽的落日中生死相依温情脉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