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宋朝故事

一九三八年的时候,老秦是东北一支抗日队伍里的文书。那时老秦非常的年轻,可大家都叫他老秦。

那时他们的队长是东北一带赫赫有名的“神行张”张季。当时东北人老爱传说张季日行千里,瞬间取头的种种故事。日本人也想取他的头,悬赏一万大洋,可张季的命硬,平平安安地活了很久。

一九八○年作家老秦度过劫难九死一生从监牢里出来时,张季还活着。老秦走出东北一个小县城尘土飞扬的车站,眯着眼打量东北地区灰色的天空,仿佛时光倒流,重新回到了张季时代。

穿大街走小巷的时候,老秦忽然觉得前世的嚣攘都被埋葬于岁月的尘埃之中了,今世的喧哗加起来,不过是头顶一方铁灰色的天空,空空的,无所归依的。什么都不重要了,剩下的只有张季时代的回忆在他的心里恣意生长,醒也不是醒,梦也不是梦,作家老秦在探望张季的路上心里满是哀伤。他这一辈子是怎么的了,如何只剩下了青春的回忆。

一九三八年张季的队伍奉命南行,快到徐州城外时,正好碰上另一支兄弟部队与日伪交火,打了一天一夜才停火。

文书老秦在!临时用作指挥部的民房里整理地图时,兄弟部队的两个人押着一个戴眼镜的人进来。

后来张季便叫老秦写一张布告,说那个戴眼镜的人是奸细,明日带到徐州城门外处决。

老秦写了。那时他没有想过为什么这个戴眼镜的人没有被兄弟部队带走而留在他们部队里。后来他在无数次的反省中也作出这样的推测,也许是兄弟部队忙于转移,来不及处决这个奸细。想想理由似乎又很不充分,但又没有别的理由。老秦无法再作进一步的揣测。

文书老秦写布告的时候,甚至并未留意到奸细的姓名,也许是写了,也许是没写,文书也不以为意。他不知道已铸成一个错误。老秦当时一笔一划地写着布告,大概是兹有奸细一名,就地枪决之类的话。这时候张季一路用马鞭子敲着乌黑锃亮的高统皮靴进来。张季一进来,屋内的光线顿时暗了许多,张季的黑能吸收光线。

张季从桌上抓起军用水壶,仰起头,哗地一声,一股清冽浓香的白酒从喉咙口灌了进去,他一气饮干把水壶重重地往桌上一顿,震翻了墨水瓶,把布告纸污了一大块。屋里顿时弥漫起一种酒香。老秦在以后的日子里滴酒不沾。

张季轻蔑地扫了缩在屋角的奸细一眼,只看见他苍自的脸上一副细细的眼镜。奸细一哆嗦,张季大笑起来。

这个细节后来在文书老秦的记忆中永远地定格。它给他如此之深的印象。当这个细节在几十年后老秦的笔下出现时,几乎催人泪下,通过这个细节,豪气风华的张季成为那个时代整一代青年人的崇拜偶像,张季的形象呼之欲出。与这个细节伴随的记忆几乎折磨了作家老秦整整半辈子。

第二天早上,文书老秦第一个发现奸细跑了。这无疑是张季的奇耻大辱,他不能容忍有人竟能从他神行张的阴影里逃脱。但由于部队已接到开拔的命令,无法再逗留,张季徒徒骂了一遍也无可奈何。

晚上,部队驻扎在徐州城外的一个坟地里,将近天明时队伍整装重新出发。火把下却见一个人蜷缩在一只石羊下,惊醒后爬起来就跑。

揪回来一看,张季大笑三声,看你跑得出我的手心。文书老秦看见昏黄的火把下一张苍白的脸上架着一副细细的眼镜。

老秦听见张季问他,认认,是不是昨天那个小子。文书老秦睡眼迷离,凑上前仔细认认,退回去打个哈欠说,好像有点像,张季挥挥手,不耐烦地说,什么好像不好像,就是他,好小子,我再叫你跑。张季抡起手臂一击。奸细像只软布袋似地倒栽在地。

后来布告还是用的那张,污了一大块墨迹,明晃晃地贴在坟场里的树上。

作家老秦写回忆录描写张季将军的时候,并没有把这一段描写写入其中。

那个晚上以后,他时时会梦魇一般地想,万一“他”不是“他”呢,他总觉得前后是两个人。

一九五四年,土改工作组组长老秦进驻徐州郊外的一个小村庄,赫然看见了那个夜晚该被枪毙的真正奸细。他在这个村庄整整隐居了一十六年。

老秦眼一黑,就栽倒在地。

那个晚上,枉死的是小宋。

转业后,老秦进了南京一家报社当记者。

有一晚去采访一名著名的越剧演员。他在台下看,他从不知道桃花竟有如此美丽的故事。他读过“人面桃花相映红”的诗,可是在革命者老秦的心目中,那都是些脆弱的瘦弱的轻柔的东西,譬如史湘云说的寒塘渡鹤影,一方静止的水面几只瘦骨伶仃的孤鹤,那不是他的梦,与他火热的革命感情格格不入。老秦的心目中尽是火红的旭日,挺拔的青松。

然后在辉煌的灯火下,盛装的夏琳穿过人群向他迎面走来,记者老秦想,完了,他掉进一个古老的圈套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