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子跟着娘和姐姐来到爹的山阳城已经有四天了。山阳城本来还有个大姐。爹领着大姐离开老家的时候大姐还是个孩子。老家不闹水灾。老家的水比金子还贵,有水没水都一样饿。铜子已记不清姐长得什么模样。一个孩子伸着双手。饿,我饿。她说。铜子有一次做梦看见了一个孩子伸着瘦得厉害的手,她说我饿。铜子叫,大姐,大姐。一边就醒过来了。还是在初到山阳的第二天,铜子的嘴里还残留着馒头的余香。
现在铜子正躺在床上回味馒头的滋味。真好,真好。铜子的脸在黑暗中浮起一丝微笑。
咕噜咕噜。铜子听见自己的肚子在咕噜咕噜地响着。她翻身坐起推了一下银子,银子不动。铜子紧紧闭住眼睛,她想我睡着了就不觉得俄了。吃晚饭的时候银子端出一锅绿乎乎的汤水,铜子一见就嫌恶地闭起了眼睛转过了头。她说我不吃这东西。银子愣了一下,没说什么。银子的脸上没什么表情。铜子不该说那句话,她听见娘和银子呼哧呼哧喝汤的声音,忽然有点不痛快,铜子白了她们一眼,想起一件有趣的事。想着想着,铜子不知不觉地说,兔子才吃草呢。铜子话一出口就后悔了,可已经晚了,她看见娘和银子的脸色。娘把汤碗重重地往桌上一顿。铜子赶快溜下去,她趴在水缸边,她连喝了两大瓢冷水,她说我不吃草我喝水还不行吗。
银子看着她喝水,那神情就像是在破庙里看着她吃馒头的情景。铜子有点慌了,在咕咚咕咚的喝水声中,娘慢慢地端起了汤碗,后来娘的喝汤声充斥了整个屋子。
铜子在床上躺了一会儿,总是难受,后来她坐起来,月亮挂在窗边像一个好吃又好看的大白馒头。铜子鞋也没穿走到窗边。窗边是那个大水缸,铜子看见自己的脸在水中,一晃一晃,像在笑。铜子更难受了。
铜子蹑手蹑脚地出了屋门。
一路上没碰见什么人。铜子气喘吁吁地赶到破庙的时候看见赶车的正在门口东张西望。看见铜子赶车的皱脸上裂开了几道难看的纹。他的嘴巴动了动,我知道你会来。他想说,可是他没说。
两人走出破庙的时候他们听到了远处有一二声野狗的叫唤。不知什么时候了,月光很亮,流在地上像水。铜子忽然惊叫了一声,她像猫一样跳过去紧紧拉住赶车的。有狗。铜子的声音都变了。他们同时看见在破庙后面有两只血红的眼珠子灯苗一样闪烁着。山阳城里死的人太多,野地里的狗也日益肥硕起来。
有我呢,不怕。铜子看见赶车的牙齿在月光里闪了闪。不知怎么,他看上去有点像哭的样子。
吧哒,吧哒,两个人的破鞋底一下一下地起落着。铜子走着,低头看着,看见自己的一颗脚趾从脏乎乎的青布鞋里挤出来了,闪着粉色的光泽。光光的脚趾硌在石子上,生疼。铜子有点惋惜地咂咂嘴,什么时候有双新鞋就好了。新鞋又软和又利索,光想一下就让人从心底舒坦起来。
吧哒吧哒,铜子听见后面的脚步声。她知道赶车的就在后面。铜子一看见那两盏血红的小灯苗就直打哆嗦。赶车的说我送送你。铜子想了一想说送就送吧,不过你别让我姐看见了。赶车的一下子就紧张起来。
你姐?赶车的耳朵很薄,蹭地一下就竖了起来,他向铜子的身后不停地张望着。
瞧把你吓得。铜子愣了一下,咯咯地笑了起来。她觉得这个赶车的老头很好玩。
我吓谁呀。赶车的镇定下来,他也笑了起来,他说你姐又不会吃人。
我姐吃人。铜子的眼里闪着笑意。
瞧你,还会骗人呢。赶车的觉得他该把心妥妥地放回腔子里去。会出他娘的什么事,他对自己说。
两人走在山阳大街上。星星就像游荡在野菜汤里的瘪谷粒。一不留神就溜走了。有月亮,铺在地上像糖霜。
赶车的停住了脚步。铜子还在往前走。赶车的盯着铜子的背影。他看上去是一副愁苦的哭脸。
铜子。
铜子听见他在后面叫了一声,好像要哭的样子。她回过头,真的是看见他一副哭脸。
铜子。赶车的声音都变了。你姐真跟你出来了。
他向身后看了一眼,大街上空空荡荡的。可是他觉得这大街上有一阵鬼气。鬼气像一条冰冷的绳子,绕着脖子来了。话说出口,他就觉得不自在。
姐在家里睡觉呢。铜子不耐烦地说。她仰起头,想了一会什么事。她目光此时在月光中变得惊人的湿润。她走到赶车的跟前了。
铜子。赶车的冲着铜子的背影叫了一声,一个想法忽然来到他的心里。他又叫了一声铜子。
铜子回过头来,她的眼睛在月光中看上去迷惘而湿润。她的目光停留在赶车的身后一丈多远的地方。赶车的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他们看见一只绣鞋孤零零地卧在路中央。
赶车的脸上透出一股惊慌。
铜子高兴地叫了一声,奔过去一下就把绣鞋套上了脚。
那是一只红鞋,套上那只鞋使她有点费劲。
赶车的慢慢地蹲了下来。
铜子,你认出我是谁吧。他说。
铜子专心致志地摆弄着红鞋没搭理他。
铜子。赶车的又张了张嘴,可是没发出任何声音。
他一下用手捂住自己的脸。
赶车的站起身走了,这时他听见铜子在他身后猝不及防地说,大爷,明儿晚上还来吗。
大爷。他听见她叫他大爷,心就哆嗦了一下。他慢慢转过头去。这时他的眼睛由于惊讶猛地睁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