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思凡

待我年纪稍长时,父亲终于送我回乡,其实不过是母亲去世后一年的时间里。他派一个老仆服侍我。赶路很是辛苦,风餐露宿,归向一个叫做琅琊的陌生的地方。路上看见风景渐变幻,但看久了,便觉大同小异。一些瘦马来来往往。

父亲预先派人在琅琊起一间大屋,四壁萧然,令我稍感眼熟的是屋子四周的木质走廊。我从这间屋走到那间屋,敲一敲墙壁,侧耳听一听。整整一个月,我都听见父亲的商队在千山万水来来往往的声音。老仆说这是“耳鸣”,是父亲打坏了我的右耳。

耳鸣渐消失的时候,父亲派人又送我们去另外一个地方居住,未几,又转一个地方。我不停地更换住所,每当我对一个环境稍为熟悉,我又开始新的奔波。父亲把这种频繁变动视之为对我的惩罚,我以为他必在其中感到快意。我始终对他感到陌生,相信他视我也如是。我们此生不再接近。

十七岁时,我移居江南杭州城,这是一个我曾极为心仪的地方,因此当我稍获自由时,我选择来此。跟随我多年的老仆年前在琅琊感染时疫去世,其实我并不十分记得他的容颜。我只是一一记下我身边的人的来去,这种耗费时日的计算可令日子过得稍快些。

我已多年不见父亲。他对我渐渐放松,不再如初时尖锐。闻说他在洛阳成婚,拥有多名妻子及子女。老仆生前曾回洛阳,见他两鬓尽白,身体肥胖,略为运动便急喘不止。他十分注意保养身体,对其妻儿均平和。

我租定一临近西湖的独居小屋,购置简单家具,储藏大量的酒。我读一些简单的书,比如《诗经》,因识字不多颇感吃力。我经常坐在门外的走廊里,廊下即是湖,一边看风景一边盹着。湖上有捕鱼人。奇怪的是,我睡着,不再有梦。我以为我渐开始遗忘过往日子。

有一次我路过一家旧货店,偶尔看见一只眼熟藤椅,原是母亲在阳光里常坐的那把。父亲后来把洛阳崇孝坊旧居家具悉数变卖,没想到它竟追随我流落到此。次日再去已为他人买走。

我在就近的学堂读书。开始结交与我年龄相仿的少年。便是在此时我识得秦康。他是一名贵族子弟,玩马球,讲究服饰,对食物有诸多癖好,岁未往长安寄去大量帐单。他父亲是当朝大将军,因此秦康胸怀大志,常言成年后要子承父业。

我和秦康结伴游行。他家中豢养大批健马,一段时间内我常在西湖边策马狂奔,有一次酒醉后不辨方向,连人带马落入湖中,从水面浮出的一刹间我忽然感到十分茫然,默立片刻,竟然不想上岸。此刻秦康在远处找我,他见到我,没说什么,只是拉我喝酒。去到一小户人家,有姑嫂二人,看上去与秦康相熟,她们各唱一曲,秦康在一旁击节,十分兴高采烈。我喝得大醉,醒来时发现秦康背着我走在大街上。我不禁紧紧抓住他的肩头。

如此生活又过一月,秦康和邻街少年玩马球,结识卫钰。他把他带来时我在湖边看书,一眼看到他便觉十分亲近。没过多久,他便转来与我们同一所学堂读书。他十分体弱,宛若女孩。一日,我与秦康相约去他的住所探病,一推门,便见他在一只旧摇椅上独坐,周围是我熟识的太阳光。原来是他买去了旧摇椅。我倚着门站一站,才敢慢慢走近他,蹲下,发现他已睡着。再仔细看,眉目之间果然有几分依稀与母亲相似。恰在这时他醒来,向我们笑一笑。我为他把脉,却想起洛阳旧居弟弟的心跳,仿佛是三千多个日子以来的还魂。

我想,原来我的生命早已在十年前停顿,此刻复活是终于机缘成熟,我不禁把手在他的额上靠一靠。由此我爱上了卫钰。

卫钰对他的家世讳莫如深,但不久搬来与我同住。

由卫钰而一一让过往死去的日子复活。杭州城是一个重生之地,让从前的记忆枯骨生肉,由幽灵而成人形。

便是在此段日子,秦康经常带女子回来寻欢,饮酒高歌,通宵至旦。卫钰闷闷不乐,又不说出个所以然。我十分不解,直到一日秦康的孪生姐姐秦羽道破真相。原来秦康一直痛苦。我大为震惊。一直以为秦康爱悦女子。

秦羽如我们这个时代的许多女子,貌不甚美,而放诞无羁,与许多男人造爱。惟有一样好处:有生之年看视我们三人如慈母。她曾有机会为人妻母。此后不久,即在她成婚前三天凌晨,她被发现于一僻静街头,尸体尚有微温。一说是被劫财害命,另说是自杀。秦康倒还镇定,只是说道,奇怪,不知她为什么要选择这里。她死的时候,当是在离开我们三人西湖边小屋后不久。记得已是深夜,我们饮了酒,她做了菜,我做了银耳汤。她有点醉,便脱了鞋袜,坐上桌子唱歌,若无其事,与平常无异。

秦康性格与秦羽极为相似。秦羽死后他照常读书,玩马球,饮酒,时常留宿湖边小屋。约莫两个月后,一个暴风雨之夜,他突然从睡梦中起身,走出门去。我和卫钰拖住他,他已站在水深及胸的湖里,还在往前走。后来他说他听见秦羽在叫他,他追出去。我和卫钰相顾默然。第二天,他很早便起身走了,家中、学堂均不见人影。五天后回来,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

我渐喜欢文字,一度曾答应秦康与他一同进京赶考。而卫钰绝意功名,坚持留在杭州,唯其态度激烈令人奇怪。我和秦康决定留待时日慢慢劝他。卫钰心甚不快,忽一日出走。

赴京日子渐近。便在此时京中传来消息,不久前秦康父亲秦大将军已被皇帝秘密赐服鹤顶红自尽。秦康犹强作镇定。大半个时辰之后,长安秘密使者赶到。我与秦康一同赶往城外迎接。长安使者李姓,原为秦大将军下属,证实秦大将军已死,又言及,幸好朝延开恩,除秦家所有财产尽数籍没入宫之外,不必多累人命。秦康一言不发。李姓使者意甚和蔼,又说要在杭城多留几天。秦康心不在焉,唯唯而已。李姓使者不以为意,转而与我攀谈几句,又言眼下秦氏族人需暂时集中管押,任何人不便擅自出入秦家,又言秦康眼下情绪不稳。我略一思忖,便明其意,答应在秦府相陪秦康。

秦康沉默寡言却无过激言行,令人稍感安心。难得的是李姓使者时时与他交谈,多方开导,秦康脸色稍霁,我在府中无事,唯时时想起卫任,不知他现在何处,一切无从得知。

李姓使者应我要求,派兵丁去湖边小屋取我爱读的诗书及衣服。我坐在凉亭忽觉心中不安,后来果然在衣服包中发现卫钰出走时所穿的一只鞋子。

几天后卫钰又回来,发现小屋空无一人,衣服书籍皆不见,误以为我与秦康已上京赶考,弃他不顾,遂自沉西湖。他消失得如此彻底,甚而没有尸首。

西湖当记得当日三个相爱的少年,如今一个沉默不语,另两个亦同样无言。他们曾不分彼此,痛与爱。如今存活的,绝口不提中途遗失的三分之一,似从不曾有过。

春闱之前,咸宣观的桃花已开得极为绚烂。只是一堵高墙围住园内春色,轻易不让人见。特别是玄机道士“红桃处处春色”的六言诗一出之后,一班轻薄子弟视之为名目张胆的招蜂引蝶。长安城中流言四起,连长公主也颇有微词,言下之意玄机太过张扬。如今时过境迁,绿翘反而佩服玄机道士的高明,她想起当日玄机道士曾言:“流言越多,越于咸宣观有利,”当日她还不信……,当日,咸宣观不过是一座普通的道观,哪像现在——风光十余年了,越来越好,不是身在其中,她简直不敢相信,能一直好下去就好了。想到这里她不由得皱了皱眉:该有好些日子了罢,玄机道士云游回来那晚,她说的那些奇怪的话——听她的意思,恨不得马上收手。也不明白是什么,幸好,她没有再提。

绿翘凝神细看举在跟前的水晶瓶,不由得叹了口气。无色的液体,水一般清,没有重量,然而价值连城……单是贵,倒也罢了,难得的是这般心思:每年只为玄机道士炼制一瓶——,只要她明白这一点。可是,明白了又怎么样。绿翘叹了口气,老天有时就是这么不讲理,甚至随着性子来……现在她已经平和多了,不再像当初怨天尤人。只要,她一辈子留在她身边。

至于那些男人——她知道这是玄机道士每年云游除了招惹那些想买官做的土财主以外的一个目的。好在她也从不瞒她!这使绿翘微微放心,这证明她从来没有把那些中途相逢的男人放在心上……她要是做个贞女她也不是咸宣观的玄机道士了。

她听见左侧云房里侍婢们在练琴,侧耳细听,不由心下生气:哪个弹得好的!只有一个戏班里买来的还可以。一下子忘了叫什么名字——模样也齐整,不知道将来能不能指望她。当年自己也是和她一般大小的时候被人卖到道观里来的,什么都不会,也是玄机道士一遍一遍地教。自己是聪明的,一点就通。若说今日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也不过份——起码在琴艺上……可惜没几个人知道。绿翘感到有些微微的怅然。奇怪,这些年她从没有这个念头,一心一意跟随玄机道士,眼光围着她转——世人也一样。她说什么来着?——她不由想起那夜玄机道士所说的话,她说:“世人只知道玄机道士,不知道有绿翘。”——真的,她以前从没想到过,经她一提,现在想起来,心中竟有股说不出的滋味。可是,她身边的人,整个咸宣观的人不都这样?她转念一想,一直是这样,玄机道士——这个比她年长的女人——太眩目,走到哪里都是眼光的中心,太光彩夺目,把她身边的人的光全遮住了。没有她,谁不都是娇媚的,活泼的,该受男人宠的?——只是,她若一出现……不是没有过这样的情形,她亲眼目睹,当时看了,只是全心全意地目眩神迷。绿翘忽然对自己有了疑问:难道自己心中,真的没有——从没有想过,要做像玄机道士那样的女人?绿翘想出了神,呆呆地看着香炉里插的一支香。春日的咸宣观里,香也是情懒的,不动声色的,看似无意,一直静静地向上延伸着,其实却在暗暗攒着气力,只是不知是什么时候,风一来,不知怎么就一下子松懈了,倒了,中途飘走了,自己也料想不到……绿翘忽然霍地站起身来,跑出去。她不愿意再想。

她走得太快,脚步声在走廊里有了咚咚的回音,左侧云房的一扇窗被无声地推开了,幼薇——玄机道士看见的那个女孩子露出脸来,静静地张望着,她看见绿翘匆匆在走廊尽头消失的身影。她又向道观门口的方向望去。春天,观里的一重重大殿,层层门都通通大开着,从后院可以一直看到最外面的院门。直而阔大的风穿过重门进来,穿堂过户,浩荡而不容置疑,不容反抗。这时一个男人跨进最外面的门口,她眼睁睁地看了半晌——太远,他背着光,穿过一道门,又穿过一道门,身上浮着一层白天光,脸还是看不清楚——幼薇无心再看了,便关上窗子。

这个男人终于站在光线里了,是巴蜀士人戴春风。

他站在阳光里,整个道观忽然一下子静了,刹那间她再也听不见别的声音了,仿佛就是这么奇异:他周身有着吸附性,一出现,便把靠近他的一切通通吸过去了,过滤掉了,干干净净,连光也暗了一层。玄机道士死死盯着面前的戴春风,作声不得。他笑嘻嘻地,心想:女人就是这样!她的反应在他的意料之中。他觉得空气有点沉闷,故意东张西望:“咸宣观果然好景致……。”存心胡诌一通。她忽然道:“你来,就是为这个?”他倒愣了一下,想一想,笑道:“这么远赶来,看一看天下闻名的咸宣观桃花,也值啊。”

她冷笑一声,道:“送了命也值?”他闻言蓦地收敛了笑容,停一停道:“好心来看你,总不错罢?”玄机道士没再言语,侧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他在一边等着,一会儿听她道:“你终究还是不相信我说的话。”“相信我才来。”他道。他不由得急道:“什么话!——让你在青城山等我,千万别来长安——”“——来长安我会死。”戴春风不疾不徐地截住她的话。他紧紧地盯着她的脸:她脸色苍白,眼里有着恐惧和惶惑——从他见到她,她就这样神不守舍。那么,是真的?他心中忽然打了个寒噤——她说的是真的?他碰到的那个神秘的相士的话也是真的?

“你会死。”那个相士说。记得当时自己只是笑了笑,想起那个不久前刚离开他回长安的玄机道士也曾这么预言。他不相信,然而心里不快——后来想起其实是不安。

他报了生辰八字。那个相士看着他的手相,又抬头端详着他的脸,忽然露出迷惑的神色,看了又看,只是摇头,边低声道:“奇怪,奇怪。”全是一刹间,他的一颗心忽然悬在半空中。几经催促,相士方道:“你会死——”他不由心头火起,大喝道:“死就死,有什么奇怪——”相士呆呆地看着他道:“——你必死无疑,可你会死两次,两次相隔一天——。”

此时他站在咸宣观中向玄机道士讲述相士的预言。心中有奇怪感觉,似乎他在参预一个游戏,或谈论他人……他人……,他的思路被玄机道士打断了。她似乎并未注意倾听他刚才所说的话——她呆了半晌,忽道:“相士也预言你会死——你还来?”她看见他奇怪地笑了笑——没想到他会说出那番话——他不看她,好像在对自己说话。

“你和相士都预言我会死,预言我会中状元,会死在曲江大会之后——甚至死两次。我起先以为这只是一个恶毒的玩笑,以为这非常可笑。现在我不这么想了,不知道为什么,起码——我觉得这并不可笑,不可笑,有点……可怕——我不是胆小。”他猛然回过头来,盯着玄机道士,她不禁打了个寒颤——他立时感到了:“你也觉得可怕,对不对,——或许是害怕。实际上,我不相信你。——这肯定有人在策划。我——不相信任何相士的预言。不过,我还是想来长安,如果是阴谋,我要知道真相,我不相信你,——不过我有把握,你会帮我。”他的眼光停留在她的脸上,这么尖锐,像换了个人——是她以前没留意到的。她不由得退后了一步,点了点头。他仍注视着她:“可——我也不能说,你是完全在说谎——你的那个预言。你看上去有点奇怪。”他难以置信地摇摇头:“我不知道。也许有一天我会发现你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要么是一个玩弄阴谋的骗子,要么是——”他吐出两个字“疯子。”

她愣愣地看着他,他们俩互相凝视着,末了,她忽然低下头去轻轻说了一句:“我谁也不是,我是——”他没听清最后两个字,只看见她一刹间奇异的神色,她却不再说了,一转身向后园走去。

她在后园门口站住了,不肯再走进去:“就是这里。”她道,此时她已经平静下来。她不禁又看了他一眼——然而,什么也没有两样,一切都是正常的。奇怪的是她接下来说的话:“二十二年前,我梦见我杀了你,就是在这道观,这后园,就在那棵碧桃树下。”

“那年我十三岁,我常梦见我在树下习琴,我梦见我杀了一个叫戴春风的新科状元,时间是在他参加曲江大会之后。”她的眼睛与他的相遇。她这样平静而熟练地一一道来。她知道他不会轻易相信,所以说来分外从容,只是声音微微发抖,不知是害怕,还是紧张。他想着,本欲好好调侃她一句,一边调侃一边审视她一但他心里慢慢地有点半信半疑。便是在此时他听到了琴声。“铮琮”一声,极细微,但极清晰——冥冥之中仿佛在证实她的话,他的眼神不由自主地投向了她所指的碧桃下,她也听见了,但只盯着他,她看见他的脸色骤然惨白——树下什么也没有,她知道。她目不转睛地向他微笑着,轻声道:“直到现在你还以为我在骗你,真的,我一直都记着你的脸。二十二年来,我经常重复梦见我向你刺的一刀,像这样——”她瞪视着他,慢慢举起手来。他看见一个虚拟的手势,他一刹间想起几个月前,他初识玄机道士,在青城山上,他无意间走到她背后,她的迅捷的反手一刺——就是这样的手势,一模一样。他一动不动地看着那把虚空的刀,如见自己的尸体。他想:真的,是真的,原来她预言的是真的,如果她没有骗他——此刻他宁愿她是在游戏,宁愿整个事件是由一个活人布置的阴谋,不要这样鬼气森森,无从捉摸——那么一切已成定局,无可挽回。但,如果这真是一个骗局呢,

她好像看透了他的心思,道:“一个梦并没有什么可怕,可当时我醒来时发现手上满是鲜血,脚上的鞋穿得好好的,还沾着湿泥,像走了很长的路。”

“我想了这么多年,唯一的一个解释是那天晚上我走错了路,一步走错——走到二十二年后的咸宣观后园——杀了刚从曲江大会上回来的新科状元戴春风。”

“我经常梦见我重复那一刀,我控制不了。”

“我曾经怀疑自己只是做了一个梦而已。可是忽然有一年,我被人从夫家赶出来,无处可去,走到咸宣观——那时这里只有两间破房子,我一走到咸宣观就住了下来。我一看见这个地方就觉得不对,可好像有只手拖着我往这个地方拉。我做了女道士,咸宣观慢慢有了名声,慢慢地建了新房子,买了附近的田产,筑了后园的围墙。那时候我还稀里糊涂,一心想把咸宣观修建得好好的……忽然有一个晚上,我从屋里出来,一直走到后园,就站在现在这个地方,我就这么无心之中向四周一看——”

她停了下来,太阳光忽然一下从云层露出来,照得她的脸反射出澄澄的光——银色的,像夜里的月光。——他的心不觉一颤。她淡淡地微笑道,犹在追忆当年情景,她向他道:“我就这么无心之中向四周一看——,你猜我看见什么了?”

看见什么?——他的心往下沉。

“——我看见后园,跟我十三岁在梦里到过的地方一模一样,每一块砖,每一段墙,每一个台阶。我心猛跳了一下,还不死心,返身就向前面跑去。我跌跌撞撞,绕着道观跑了一圈又一圈,摸了一圈又一圈,直到精疲力尽。没错,整个道观,后园,无一不是当年梦里的样子。我想,完了,原来真的逃不了,——几年来我辛辛苦苦奔波,原来只是上天假我之手造一个杀人现场。可笑这几年我还是像在做梦一样地糊涂。”

“要说破绽也不是没有——我发现后园真相那年,这园里还没有这棵桃树,我觉得高兴——真可笑,好像是觉得缺这一棵桃树就是有了破绽,整个事情就完成不了。没有桃树,没有梦里一模一样的桃树,十三岁的我就不可能走错到现在我所居住的咸宣观来,就不会杀死你,那么一切还未成定局,甚至可以改变已发生的事。我高兴了两天,又觉奇怪,我觉得不会这么轻易改变命数。于是我在园里拼命找,甚至掘地三尺,然而真的,没有一棵桃树的影子,我定了规矩,后园不许种植任何一棵树,——更别说桃树了。”

“三年前,咸宣观奉长公主之命扩建,我正好在外云游,五个月后回来一看,后园扩大了一倍,更奇怪的是在园子中间多出了一大截树根,焦黑的,刚露出地面一截,还看不出是什么树。绿翘说,工匠拆除原有后园园墙时,在墙外角落里发现了这么一个树根,看样子是枯死了多年,上面有过路人歇脚的痕迹。园子扩大一倍,这个树根的位置就成了园子的中心——后来我用脚量过,从围墙的任何一边走到树根都是同样的步数,不多不少,都是五十四步——绿翘说,树很太深了,工匠们就让它留着,没有动。”

“我一看见那个树根就双脚发软,要不是绿翘扶着就站不起来,她还以为我太累了。晚上我睡不着,就起来,走到了这园子里,就坐在这树根前,一动不动地坐了大半夜,横看竖看那棵树根都是枯死的。我不信,半夜里从前院的深井里打水,一趟趟,拎得双臂发麻,一桶水浇下去,地上的土一会儿就干了,像底下有个大嘴在拼命吸……我也记不清我拎了几桶水。”

“第二年春天——”玄机道士的脸上有做梦一般的飘移的微笑,她好像在看他,又好像不在看他。她重复了一句:“第二年春天——”却不说下去。

他们同时向园子中间看去。天已经黑尽了,就是那棵碧桃树——是它的季节,在夜里也开得尽情极了,汹汹的,恣情的,无所顾忌的,是第二次生命,是死了百年又吸了精血的活过来的女僵尸。血雾一样的花瓣和苍绿得泛着银斑的树叶,是老脸上的涂着胭脂的唇和飞扬纠结的白发,是狰狞而长声的笑。她当然忘不了:好个第二年的春天,疯长的树,她被它摄住了似的跌倒在地上;她被紧紧抓住似的,她知道她再也动弹不了,逃不了,天涯海角……知道逃不了了。她就等,死一样地等,直到她终于在蜀山栈道上等来了他,戴春风——一样样等来了,按顺序无一不缺。

“现在我知道,我十年苦心经营,拼命操持,一手营造一个杀人现场,就是为了你。”

“等着在蜀山栈道遇见你。”

“等你来长安。”

“等你成为新科状元戴春风。”

“等你参加曲江大会。”

“等着你被杀。”

他一跤坐倒在地,干呕起来,纯属下意识反应,除此之外,他无以排解心中的恐惧,——用尽全身气力,把全副身心呕成一具空壳,不用思想,空了,什么都没有。他的手指刚触及喉头,忙又移开——他想起玄机道士的手势,那熟极的一刺,电光石火之间,他感到一股冷气。或许,还有转瞬即逝的杀机。

她在一边冷冷地看着,不发一言,活该,折磨了她多年的恶梦,终于有人来分担,——算起来,他也有责任。他是所受折磨的一部分,抑或是根源。然而她对他,心底又有着慢慢涌起的柔情:这世上,真心的,爱她的男人,千里迢迢,蜀山、杭州甚或更远,他赶着路,起初连他自己也不知道是为什么,忽一日遇见了,她敢说他这一路赶着不是为了来会她?纵然是赴死,也是一份刻骨的。不由人退壁三舍的情份。是肉中的毒矢,骨上的创口——一箭自二十二年前远远地飞来,痛入骨髓,腐烂肌理,直到现在,刮骨疗伤,是自虐的创与痛。

她缓缓走上去扶他起来,脆弱是片刻的,到底是凡人。他此时已神色如常。

“我决定了。”他道。决定什么——如现在走,还来得及,她想,但她没有说,她安静地等着。

“留在长安,赴春闱。”他道。如果真的有这样一条死亡之路,他就走走看,一步,一步,按照已有的线索,或者,反过来。他也不能十分相信她。在内心,他更相信这是一个阴谋。他想知道,是谁想杀死新科状元戴春风。

他们又听到了琴声,一声,两声,却不是来自树下,他们循声望去,他们看见绿翘站在不远处的一重门——通向紫云丹房——向他们招手:“观主,请戴公子进房吧,我已安排好了酒菜。”

戴春风笑应一声,转而向玄机道士道:“改天吧,我还要赶回客栈去准备准备——你说我真能中状元?”未一句已有玩笑之意,他看见玄机道士脸色一变,忙笑道:“说说而已。”

走过绿翘时,他顺口道:“这琴声——?”

绿翘笑道:“是新来的几个女孩子在练琴,不成材,公子听得不入耳吧。”

戴春风笑一笑,便走了。走几步回头,犹看见咸宣观观主玄机道士和她的使女绿翘一主一仆,两个女人站在原地向他望着。

戴春风一路上无缘无故地出了一身冷汗。

绿翘走近玄机道士,在肩上略略一推,讪笑道:“看什么哪,人都走远了。”玄机道士不语,举步向前走,绿翘却不动,站在原处,似有些发怔,脸上挂着若有所思的微笑,她又向门口看一看,戴春风已经走了。一大片空地上铺着细白石子,月光在上面像汪着一层水银,薄薄的,稀溜的,他人走了,影子却仿佛还附在这薄水银上,抖抖的。绿翘出着神。

玄机道士走了几步,回乡向她看着,绿翘的眼光也碰着她的了,两个人隔着十几步路,静静地,对视着,却不说话。玄机道士道:“你来么?”声音淡淡的,听不出任何情绪。绿翘顿一顿,道:“好的,”却不移动脚步,两个人仍是安静地相互看着。又过一会儿,玄机道士忽然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绿翘也觉着了。玄机道士没说什么,转身走了。绿翘停一停,跟上去。

“戴公子真是一个风趣的人。”绿翘笑道。晚饭依旧摆在紫云丹房,主仆二人相对而坐。玄机道士双眉一挑,淡淡地道:“是么!”又道:“你知道他姓戴?”“看你说的,人家等你半天,观里来来往往的人多了,他一个人站在太阳底下……”绿翘用小银刀切着玉冰瓷盘里的羊肝,一边慢慢地说。小银刀碰到了瓷盘,像磨牙似地有条不紊地磨着,让人的牙不自觉地酸起来。她无意之中一抬眼,看见玄机道士一只手把刀举在眼前,却不动,呆呆地看着,不知道在想什么。绿翘不觉把手里的刀盘一放,叹了口气:“又在想些什么——”

玄机道士一惊,醒悟过来,手一动,把盘子扫落在地上,“当啷”一声碎了,她愣一愣,仿佛想一想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才俯身去拾。这时一直在一旁看着她的绿翘失声道:“你别动。”她不由得向她看去。

绿翘站起身来,隔着桌子按住她的手道:“你别动——我来。”松开她,绕过来,蹲在她的膝下,半跪着把地上的碎片收拾干净,站起来,却想不起把东西搁在哪里。玄机醒过来一般,心里有点歉意,正待开口,却见绿翘一皱眉,用力扯下一片裙幅来,包住那些碎瓷片。玄机怔住了,呆呆地看着她的脸。绿翘把东西搁在身上,抬起头来,道:“好了。”

玄机道士道:“绿翘——。”

“这是我们做丫头做的事。”绿翘若无其事地笑道,可是没有看她。

玄机迟疑地道:“你的手——”

绿翘低头一看,原来掌心被碎片割破了一道口子,正在往下滴血,自己还不觉得——此时方才觉得痛,不觉眉头一皱一阵恶心。玄机道士已急忙过来,道:“你见不得血——”伤口不大,划得却深,一下子止不住血。玄机道士不觉呀了一声,怨道:“收拾东西么——用得着使那么大劲?”她不知怎么办才好。

绿翘向她看着,轻轻推开她:“我自己来。”也不捏住伤口,血一路流着,自己在屋里找了药敷上——紫云丹房是她每年为玄机道士炼制香露的地方,倒是什么都有。绿翘依旧走过来,坐在她对面,埋下头吃了两口,方向她笑一笑,道:“你不惯做这种事。”玄机有点手足无措:“绿翘——我——”她张口结舌,想不出合适的话,她奇怪自己在这个使女面前也有笨嘴拙舌的时候,她隐隐觉得自己应该对绿翘有所歉意,但她做错了什么——她不禁问自己。她觉得此刻的绿翘有点陌生,或者,或者是自己的缘故,她知道一段日子以来,自己的不对劲……,什么都不对劲。

绿翘却不作声,一只受伤的手搁在桌子上,另一只手握着小银刀轻轻地划着,划着。看着羊肝已划成了碎末,她还不吃。玄机的眼神不觉从她的手上又溜到那盘碎羊肝上,又从碎羊肝上溜到小银刀上。

玄机机械地道:“我——”一出口,她便发觉语气有点涩,她清一清嗓子,又不由自主地想,为什么——她忽然觉得有点怕眼前这个比她年轻比她低微的女人:“我——我这几天心里有点乱——”她低声道。不看她,她的眼睛不由自主地盯着那把小银刀,握着小银刀的手。“不是这几天,也不是有点乱,自你从四川回来后,你一直都这样,一直都神不守舍。”玄机道士听见缘翘轻声道,声音里没有什么明显的情绪,她猜不出她脸上会有怎样一副表情——她第一次觉得绿翘有点陌生——十年了,十年了也抵不过一刹的陌生。玄机道士听见自己有点做作的笑声:“你知道,李宰相他不是个老糊涂,他的为人——”话没说完,她听见绿翘平平的声音半空截断了她:“不是李宰相,是戴春风。”玄机道士的身子不觉一颤。绿翘的声音像把扁平锋快的剪刀,冷不防伸出来一夹,剪断了她的思路,她觉得头也有点乱了,不觉分辩:“不是——你不知道。”“就是他——对不对?”绿翘轻声问了一句。她不觉反问道:“他——你是说——。”绿翘的声音还是那样低:“就是这个戴春风,我早就知道,就是他把你害得魂不守舍。”玄机道士脸色惨白:“绿翘,你——知道什么?”绿翘笑了一声,没吱声。玄机道士心下怵怵的,她忽然想起,刚才绿翘在后园,莫非她听见了他们说话?她不知不觉用手按住了桌子,她的脚踩到一样硬东西,是刚才掉在地上没拾起来的小银刀,就在她脚底下……。绿翘冷冷地道:“你动心了——从你刚回来说到他的神情,我就知道你不对劲。”玄机道士的脑子木木地,动心?……她忽然松懈下来了,原来绿翘说的不过是这个!她想。

绿翘的手忽地停了下来,猛地把小银刀往盘里一扔,玄机道士被那声音惊得一抖,不觉抬起眼来看绿翘。

绿翘锐利的眼神审视着她:“你爱上他了——”

玄机道士不禁微笑起来,身子向后一靠,背心抵住椅背:“你说的是这个。”想一想,又道:“你也知道,我每年都出去——总会——”

“可这次不一样,你说过你从来都不会为任何男人动心。”绿翘道。

“不过是逢场作戏——”玄机道士道。

“你还不承认——”绿翘道。

“好了,好了,就算承认了又怎么样?”玄机道士道,她不耐烦起来。她觉得累了,站起来把椅子一拉,准备走。她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可不对她说明白——她这样放肆,干涉起她的事——不过是个下人。念及此,她不禁心下责怪自己,总是这几年自己太由着她,念着她是个难得的可靠心腹,放手把什么事都交给她管的错,她竟然忘了自己的身份,敢干涉起她的私事来了。玄机道士道:“绿翘——”

不料绿翘却突然爆发起来:“男人——有什么好。”她的细白的脸涨得通红。

玄机道士吃惊地看着她,没想到她会这样地……剧烈。玄机道士的表情冷起来僵僵地说:“这是我的事。”她的目光触及到桌子上包着瓷片的碎片的碎裙幅,看了一看,绿翘的目光也跟着她的转。玄机道士的目光回到绿翘脸上,唇边浮起一丝若有若无的微笑,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就像这碎瓷片,是你的事。”说完了直直盯着绿翘的眼睛,一转身走了。

绿翘作声不得。

玄机道士从李宰相府出来,登上马车回咸宣观。这是一条较为偏僻的街道,干干净净的路,不多的行人——他们每天在固定的时间,固定的地点出现——是李宰相的人。她想他是一直谨慎着,他的命,他的前程,然而这些年似乎是越来越胆小了,……她心中一动,掀开一条缝向外望去。果然,他又新增了几个暗哨。可能,正是年老的缘故罢——他一直有着几个强有力的劲敌,可是近几年来已慢慢剪除干净,——她看见的他,越来越爱惜自己的生命。他这一辈子也算是好的了,该知足了,不知他有没有想过要收山养老——可是她晓得他一生都没有平过心,赢的时候是如此,输的时候也是如此,没服过谁,也没服过自己。也亏了这份不服人的心,他才有今天——可是老都老了,他还要什么?她真猜不透他。倒是自己——她不由得想到“收山”二字,又向车外看了几眼——这条路,来来去去也走了十年了,还不算上在他府里的十余年。可是十余年了,这里什么也没有变化。年年的暮春,一种紫色的花落满一地(她想起她从来也没留意过这样开花的树的名字),每天她的马车像做梦一样地在上面跑,每当此时,她都有一种异样的感觉,这是她一年中最喜欢的季节,可是景色再好,看多了也烦心,年年如此,岁岁如此,可人却老得那样快——那开了一季的紫花在雨天里腐烂,甜而腥,厚而漫长,空气都是粘而稠的:打出去一拳就被粘在里面——像梦魇、恶梦。她想起戴春风,不胜烦恼。她不禁有点恨李宰相。刚才在他府里,她跟他说戴春风已到长安。可他只是嗯了一声,没什么表示。她在旁边心中发急,她真是怕,她不知道下一步怎么办,她觉得她昏了头,可是她又不太敢让他知道,怕他看出自己的心思——跟他这么些年,什么话她都跟他说,她的每一件事,每一宗心思,他都明白,明白,可唯独这件事……她怕到了极点。

她记起当时情形。只是当她说起戴春风准备赴试时,她看见李宰相的眉毛动了动,然而他没多说别的,只是沉吟道:“戴春风的文才……,”他看她一眼,补了一句:“……想必是好的。”直到她走,他也没有再提到什么。可是她觉得略略宽心了,她知道他会帮她的。十年来有多少事都是他帮她拿定主意,一手摆平的。——只要,他别怀疑她,现在,她只想离开长安,迫不及待地——或许有可能,还有戴春风一起走,他本来就该在青城山等她。可是她知道他一定不肯走,“看个究竟”——他是这样说的。

各地举子云集长安。过两天,就是春闱。

放榜。

随后,就是新科进士们的曲江大会了。

玄机道士直到三更才匆匆回到咸宣观。经过紫云丹房,她不自觉地停了停,丹房门紧关着,也没点灯。她听见不远处一排云房里侍婢们隐隐的笑声,这个时候,她们多半在灯下玩牌,刺绣,斗虫,练曲——这是在咸宣观里必须学会的一切。云房后面是一排树,再过去就是后园了,后园的桃树……她回头望了望那一排灯火,想着这灯火是亮堂的,灯下有着活泼的、新鲜的肉体与生命,她忽然胆子大了起来:怕什么,这是她的咸宣观,十多年她一手成全了它,相依为命,纵使有什么不可理喻的,也不会在此刻。

她忽然起了念头,要看看那后园,在这夜色中看看桃树,在什么都还没发生之前。她越走越快,自己也不觉着,三步两步就赶到了后园,她睁大眼睛,真的,什么都是好好的,什么都是正常的安静的,她从来没有发现这夜色中的后园竟有那样明朗——是月下的明朗一的一刻。她一直害怕这个地方,没有好好地看过,原来……如此。

她看见树下空荡荡的,她没看见那个习琴的女孩。可是她心里知道那个女孩不会就此消失的,她还会再来,只是说不准什么时候——她知道那个女孩就是十三岁时候的自己。十三岁的自己在午睡时一步走到二十二年后的现在,她是这么对戴春风说的。她知道他不信,至少,是不全信。——可她一定会在曲江大会的那个夜里准时出现的,她知道。

玄机道士在后园站了一会儿才走。

她从墙上取下画,一转身时发现绿翘站在门口,不声不响的,吓了她一跳,也不知道来多久了。她没有停手,她知道绿翘在看她。

“你又去他那里了。”绿翘道。玄机道士在卷那幅画,听了这句话,手一松画又散了。她重新又卷,道:“你在监视我。”不知怎样,一听她那样的口气,她心里就发烦——还好,一切就快结束了,她想,加快了手里的动作。

“你要提防他。”绿翘道。玄机道士听出她的声音有点迟疑。提防他——她有什么资格说这样的话!玄机道士在心里冷笑着。提防他——提防得了吗?她不由得发狠,手里加劲,把画卷得乱七八糟,她顾不了那么多——真的,顾不了了。

绿翘注视着她,又道:“男人都一样坏,他们跟女人不一样。这些年咸宣观为李宰相做了多少事,可是——怕只怕,到头来,他只是利用我们。”

玄机道士停住了,直起身来向她看着。低下头想一想,又向她看着,玄机道士的表情古怪,她问绿翘,“你以为我去了哪里?”绿翘奇道:“你不是去了李宰相李府了吗?”

玄机道士看了她一会儿,才缓缓点了点头。她觉得有点古怪,又有点好笑,那么这次又是自己会错意了。她还以为绿翘跟踪她去看戴春风。这么说来,这一次自己是误会了她的好意了,然而多么古怪,她想起昨晚,她跟绿翘面对面——却总是一个人说着一件事而另外一个人领会成别的意思,那么,真的是自己的缘故?——是自己多疑还是这几天她心里的负担太重了,太紧张了。

她看见绿翘脸色憔悴,灯光下也看得出她的双眼略略地红肿着——原先是一双清水眼,纯真的,眼里满是对她一心一意的跟随……。她想起昨晚的情形,她和绿翘的争执,自己对绿翘说了那样的话,她现在觉得,自己好像又做错了——自己竟然说了那样刻薄的话,太重了点……。

绿翘却低下头,低声道:“昨晚,我是急糊涂了,我只是不希望你离开咸宣观,咸宣观要没有你,一定支撑不下去。我是想,咸宣观是你多年一手操持成的。可是我和这观里所有的人都把它当成自己的家了。你要走了,这观就散了……,你知道,我,这里的好些人从小被卖来卖去,连自己的爹娘是谁都不知道,更别说有个投靠的亲人了。”她说得很慢,逐字逐句地斟酌,憋着委屈……她努力控制着自己,她有些怕,怕话里带着情绪,又引起玄机的疑心。但是,她忽然注意一下玄机房里的一切,脸色一变,声音也惶急起来:“你在收拾东西,你——要走?”

玄机已经被她的话感动了。她相信她的话,此时不由得把手里的东西看一看,道:“我有我的难处——你不明白。”

绿翘一言不发。

玄机道士走到窗前,外面是高的、黑的天,天下面是长安。一个华美的城,一个骄横的。传奇的王朝,每天有新的奇迹发生——但是它的孩子气的虚幻的热情已经过去了。一天天冷漠,不可理喻,越华美越悲哀,不知道还能维持多久,隐藏在里面的可怕的东西慢慢地暴露出来了,无药可救,像心中的魔鬼……她很快地闭了闭眼睛。她低声道:“我已经越来越不喜欢长安了。”她这样说的时候心里是真正哀伤,水一样的,平静的哀伤——是最深最大的。然而停了停,她转过来对着绿翘的时候,脸上带着笑。玄机道士道:“我不会走——我刚才只是在找一些东西,一些过去的东西,像这幅画,是我十三岁那时的画像。”她哗啦一声,把手里的画抖开来。

绿翘迟疑地看看她,又看看画。这么说,她真的不走?刚才她真以为玄机道士会跟戴春风走——她相信她做得出的,不管是出于什么样的理由。这幅画,她当然见过,一直挂在这间房子里,只是从来没有细看,现在她看出来了,真的是玄机道士——还是二十年多年前小女孩的衣饰打扮,眉目也像,只是神情有了很大改变——中间堆着二十多年沧桑辛苦岁月。她心中一动,觉得这幅画很熟悉……玄机道士道:“这幅画,还有那两包旧东西,我是特意找出来给戴春风看的。”

绿翘略怔一怔,随即笑道:“好呀——别说他,连我今天也是第一次知道你小时候的模样呢,等明天他来,见了一定高兴。”玄机奇道:“明天,你怎么知道明天他会来?”

绿翘“呀”一声,轻轻拍拍自己的额头,自责道:“你瞧我这记性,刚才特地来告诉你的——戴公子今天来过了,整整等了半个晚上,你回来前他刚走,说是要赶着到城外等一个朋友,我已经替你约了戴公子,让他明天下午来尝尝观里新酿的好酒。”玄机道士听得出了神:怪不得,她刚才在客栈里没等到他,原来他到这儿来了。就是刚才在客栈里,她忽然作出了决定,既然他不走,她便留在长安,不管发生什么事。现在,眼看是尘埃落定的时候,她竟然还想逃?她笑了起来。

玄机道士忽然提起一事,问绿翘:“戴公子没说他来找我有什么事吗?”

绿翘笑道:“没有,他说他只是来看看你。”

玄机道士发了一回怔,不知道想起什么,脸上忽然浮起了笑意。她瞥了一眼绿翘,调侃道:“咱们观里新酿的好酒——你倒作起我的主来了,不但留客,还自作主张——这好酒我倒没喝过,好不好还不知道呢。你却像人猴儿献宝似的。”

绿翘笑嘻嘻地,扎煞着手:“好不好,总是咱们咸宣观的心意,再说——肯定好!”

戴春风次日如约前来咸宣观。他来得早了些,看看天,还是中午的不偏不移的太阳。他在观外转了一圈,刚想踏进门,却又踌躇起来。刚才,一路上赶得急,——连他也笑自己:不过是见她而已,可是一看到咸宣观,心里一松,却患得患失起来。想想也没什么值得这样。他想他大约是有点发昏,自从他遇见她,奇怪的女人,奇怪的预言——或者说,是可怕的阴谋,荒唐而离奇。

他在观外的空地上又转了个圈,想了又想,终于决定,先进观里再说。他盘算着见到玄机道士时该说什么好——一切太像一出戏的开场,她一出现,周身就有着太浓的戏味,真假难分,他不由分说地被拖进去,——抑或是他自愿的。对了,还有那个侍女绿翘,他几乎忽略了她,匆匆几面,她给他的印象太深了,她应该是俏丽的,明朗的,可是……他摇了摇头,他不明白,他记得她看玄机道士时的眼神,她有一双飘忽不定的眼睛。

他一脚踏进咸宣观,就看见院里有个人背向他负手站着,好像在看什么——是在看迎春花。虽说是在院角落里,可是开得分外繁茂。或许是它那燃烧了一切的黄色,给了他如此错觉。他的脚步惊动了那个人,转过身来。戴春风看见一个身着黑色便服的老人。戴春风本来是一直向里走的,可是此时他忽然走向那个老人。

他们并立站在那蓬花前。

“这花开得真好。”戴春风笑道。他一手拿着那把纸扇,一下一下敲着另一只手的手心。

“是。”老人微微一笑。可是他没有看戴春风,他对那花有点入迷。

“可惜有点不合时宜,现在已经是暮春了。现在不是它的季节,——早该谢了。”戴春风又道。

“可是这一院子的花,就数它开得最好。”老人道。

“强弩之末。”戴春风道。

老人向他看了一眼。微微一笑道:“年轻人有此见地,真是难得,我见过的,大多张狂。”

戴春风“啪”地一声,把手里的折扇打开,又合上——不知为什么,他有点紧张,“不合时宜,便是不识趣。”

老人不语,打量着他,微笑道:“刚到长安?”

戴春风道:“三天前。”

老人笑了笑。

戴春风道:“实则是四天,第一天在城外。”

老人又问道:“从青城山起程?”

戴春风道:“本去杭州,临时改道。”

老人笑道:“为什么?路上有什么事发生?你别说——我猜一猜。”

老人沉吟道:“你一定遇到了一个奇人”

戴春风道:“是个相士。”他觉得自己的笑容已经有点僵了。

老人又道:“是个老人?”

戴春风道:“不,是年轻人。”

老人略感意外。

戴春风道:“你倒像是个相士,不过猜错最后一个问题。”

老人淡淡地道:“不是猜错,是说错。也不是猜,是知道。”忽问:“知道我是谁?”

戴春风道:“当然。”他的表情有点奇特。

老人仍然微笑地看着戴春风,忽道:“可愿跟我回去?”

戴春风道:“出来了就不回去了。”

老人道:“找你很多年了。”

戴春风道:“不用找,该来的时候就来了。”

老人道:“说得对,不过我总算找过——也是尽了力。”

戴春风道:“成事在天,以前是机缘不到。”

老人又道:“天机难测——总不见得是专程来长安看花?”

戴春风道:“不是看花,是探花。”

老人道:“不是探花,是状元。”

戴春风不禁向他看一眼:“你果然都知道。”

老人道:“不是知道,是天机。”

戴春风默然。

老人道:“为什么一定要做?”

戴春风道:“不是做,是试。”

老人道:“试什么?”

戴春风道:“试天机。”

老人道:“天机不可试。”

戴春风道:“不试不知。”

老人默然,长叹一声,又问:“要如何你才肯罢手?”

戴春风笑一笑道:“当是新科状元戴春风曲江宴罢后。”

老人紧跟一句:“何地?”

戴春风道:“咸宣观后园。”

老人道:“那时你跟我走?”

戴春风的声音一低:“我跟你走。”

老人忽觉他的声调有点奇怪,不觉向他凝神看一看,忽又微笑道:“找了你多年。”

戴春风道:“知道——等了你多年。”

老人道:“好。”回身便走,走两步,回头,看见戴春风正在向他看着。

戴春风忽问:“知道我是谁?”

老人怔一怔,笑道:“当然。”

便在这时,他们同时看见玄机道士神色慌张地从后院跑出来。

老人向戴春风手里的扇子看一看,又看一眼正跑过来的玄机道士,笑道:“这个季节最合时宜的当是咸宣观的桃花。玄机道士当是在这扇上作画题诗的最佳人选。当初她去青城山时,我可没想到有今日这桩公案。”

戴春风忽然脸色一变。

玄机道士已到跟前,喘息不止,头发也散了一络,极为狼狈。远远地,绿翘追出来,看见他们,停一停,慢慢走过来。

玄机道士张口欲说什么,老人举手一摆阻止了她,含笑的眼神在她脸上一晃,又在他的脸上停了一会儿,轻声向戴春风道:“不过,你要小心。”回身走了。

玄机道士不禁呆了,她忽然把一只手掌塞在嘴里,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她恐惧着,失声道:“他——你都跟他说了些什么?他都和你说了什么?”她的话颠三倒四,只是一味地惶急,完全与平素不一样。她得不到回答。正好绿翘走过来——老人一走,她小跑着过来,玄机道士死命一把揪住绿翘,求救的眼神看着她,道:“你问问他,你问问他,他都跟他说了些什么,他——他来做什么——他怎么会来这儿。”她一边几个“他”问得急促,绿翘却心下明白,向戴春风看了一眼,拦住她的话头:“什么‘他’呀‘他’,你可是糊涂了。这不是戴公子在这儿——戴公子,你别怕,她一会儿就好了——”下一句话她对着玄机压低了声音,可戴春风恰巧听见:“你放明白些——戴公子未必就认识他是谁。他来了又怎么了,不过是正巧遇上了,说几句闲话——你别多心,这里的人都好好的,你别瞎想,谁也不会把他怎么样。戴公子是个明白人——你这样胡闹会吓着他。”

绿翘向戴春风看去,他呆呆地向她们看着,她向他使了个眼色,他糊里糊涂地走过去,刚上前,被平静下来的玄机道士一把抓住:“他没跟你说什么吧?”她急切地看着他,眼里汪着泪。他不由得向绿翘瞧去,她连连点头,他忽然明白了。他俯下身去,轻声道:“没有,我们不过是说了几句闲话而已。”

玄机道士终于平静下来,他们送她到屋里。绿翘带上门,走了几步,方听见戴春风追上来。

绿翘道:“我还以为你已经走了,刚才你一下子就不见了。”戴春风笑道:“怎么会,我还惦记着喝好酒呢。”绿翘猛地停住了,身子一旋,对着他,冷冷一笑道:“戴公子现在还有这个兴致?”戴春风道:“咦,不是昨天你约我来的吗?”

绿翘锐利地看了他一眼,道:“不是我约你,是观主。”他道:“也不对,是你替她约的。”绿翘一笑道:“戴公子在这个时候还喜欢咬文嚼字?”他微笑不语。她觉得他在审视她,又听他冷不防道:“那么,那个老头,是你约的,还是你替你们家观主约的?”绿翘一动不动地看着他,忽然,她的嘴角牵动了一下,她笑了起来,学着他的口气:“那个老头——”她嘲讽地道:“你知道他是谁吗?”

戴春风淡淡地道:“我当然知道,他是当朝宰相。”绿翘一呆。“可是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他道。绿翘略一思忖,笑道:“这算什么问题。是我请他来一块儿尝尝咱们观里的酒。”“是这样。”他笑道。“果然不算什么问题。不过——他没喝酒就走了。”绿翘若有所思地看着他:“你可真是个细心的人,不过,这个——你得去问他自己了。”

两人走了一程,绿翘忽笑道:“我知道你说的是玩笑话,她这个样子,你哪有心思喝酒。”他笑道:“我也知道你说的是真话。”“你知道就好。”她的声音忽然低了下来。戴春风道:“绿翘——,”他顿一下,“我还有个问题。”

“知道你要问——是关于她。”绿翘很快地看了他一眼。他询问的目光在她脸上搜索。她知道他要问的是什么,她直直地看着他,很轻然而明确地点了一下头。他忽然一下子全身没了力气。她还是那样直视着他的眼睛,轻声道:“她这个样子,有好些年了,外人不知道——外头一点都看不出来。她——这样子跟自己过不去,在心里折磨自己,苦自己,她那些胡思乱想——你不知道,她是最要强的女人,最怕别人说她……不正常。有她这种病的人都这样。因此她总是想着法子在人前硬撑着,有什么话也不敢对人讲——她知道一说,人就看出了她的病,当她是个疯子。可是一般人也总有个疏忽的时候,何况是她……只是不明白,她这次去了外头,认识了你,越发胡思乱想起来。我跟她久了,慢慢看出这情形自然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一直都帮着她在人前圆谎,只把她当作一个生了病的小孩子……亏她还总是疑心我。可就是这样,一不小心,就像刚才那样子……。”她看见他的眼睛像突然被吹进了沙粒一样,很快地闭了一下。

她把目光移开了去,看那房子,树,地,云。她站的地方是一片突然的开阔地,现在她的视线里,差不多有着整个的咸宣观,重重叠叠的门,每扇门后均是一个不同的世界,咸宣观这个地方,小而有序……她听见戴春风问了她一句话,她没听清楚,转过脸去,他又说了一遍,这回她听清了。

他看见她忽然睁大了细细长长的单凤眼说道:“你说什么——杀人案?什么预言,我不知道。她总爱胡言乱语——她有病。我们刚才说的就是她的病,她——她早就是个疯子。”忽然她挺直了身子,难以置信地道:“你——相信她那些话?”

玄机道士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中午了。她觉得口渴,叫了几声绿翘。一阵脚步声,进来的却是老道婆。一连倒了好几碗冷茶喝了,披了衣靠着床头坐着。老道婆不敢惊动她,屏息在一旁站了一会儿,正待退下,却听玄机道士吩咐她找一根竹杖来。老道婆出去了半天,却拿回来一根光秃秃的旧伞柄。那婆子赔笑道:“这观里从来也没有什么竹杖,——都是姑娘们,也用不着这劳什子。本该问问绿翘姑娘,可又一时找不到她——”玄机道士不理睬她,把旧伞柄试试,还好,便信步走了出去。

那婆子远远地跟着,看她去了侍女们住的云房看了看,又朝后园的方向去了,才转了回去。

绿翘回来一进门就看见玄机道士坐在她桌前发愣。她在门口停了停,才走进去。她的身影挡住了光线。玄机道士抬头随便看了她一眼,懒懒地道:“你给我吃了什么药。我一觉睡那么久——要不是老道婆告诉我,我还不知道。”绿翘一眼瞥见桌上摊着各种粉末——是玄机道士刚从柜子里找出来的。绿翘笑道:“什么药?毒药!害死你我有什么好处?真是不识好人心——不过是看你病得那么厉害,想让你好好歇歇。”玄机道士淡淡地道:“什么病,不过是累了。”绿翘不作声,把手里的东西放下,收拾桌子。

玄机道士看见绿翘拿进来一个新换了纸罩面的琉璃灯,道:“你做什么去了?大白天还拿着灯。”

绿翘道:“我刚才拿出去叫他们修了修——坏了。”

玄机道士果然见到灯的顶部原来镶着的玉石损了一角,道:“好好的,怎么就坏了,这灯不是一直在这屋吗。”绿翘道:“可不是,昨儿晚上不知怎么一失手,就掉地上了,当时黑灯瞎火的。今天拿去修的时候才发现玉石也掉了一块——想是叫扫屋子的婆子拾去扔掉了,或者在哪个角落里了,反正没找到。”

玄机道士道:“这么不小心——你手上的伤好了没有?”

绿翘笑道:“早就好了——没见你这么多话。身子不舒服,刚好点儿就问长问短,烦不烦——是歇够了,精神好是不是——我还有一大堆事呢。”

玄机道士微笑道:“你这张嘴真是越来越厉害了。怪我——这些年惯得你都不把我放在眼里了。”

绿翘笑着瞥了她一眼:“你活该。”

两人说笑了一阵。玄机道士忽然想起一事,道:“春闱——就是明天吧。”

绿翘小心翼翼地看了她一眼道:“是——戴公子很忙——”

玄机道士道:“我没有问你戴公子——你见到他了吗?”

绿翘一怔,笑道:“没有,我是猜想。”

玄机道士瞧了她一眼,便不作声。再坐片刻,绿翘看她露出倦意,便劝道:“不如赶紧回去歇着吧,逞什么强。你这病——你也没什么病,不是说累了吗,多歇歇就好了。”

玄机道士笑道:“听你这么一说,我真有病也好了一大半。比什么药都强。”

绿翘道:“要真这样就好,我也轻松些,省得你老是疑我——”一边扶起玄机道士,刚要走,一眼看见她手里的旧伞柄,不觉好笑道:“哪里要这劳什子——有我扶着你就行了。”随着拿起,放在一边,说笑道:“还是搁我这儿吧,晚上壮壮胆。”

玄机道士笑道:“谁敢惹你——他得先壮壮胆。”

走到后园门口,两人不觉站住了。明明是朗朗的白天,然而她们还是情一自禁地噤了声,像被某种不可名状的东西吓住了。园门紧紧关闭着,可是她们恐惧着,怕有什么东西忽然从黑漆漆的门背后冲出来,连瞥见微微露出墙头的桃树也使她们吃了一惊。绿翘的声音抖抖的:“观主,你看这桃花……真是……”玄机道士略点了一下头,忽然紧紧抓住绿翘的手,昏迷一般地说:“刚才,就是我到你房里去——路过这儿,我又看见了,看见了她在这园里的桃树下弹琴——那女孩。”

绿翘难以置信地看着她:“谁——什么女孩子?”玄机道士愣了一下,忽然干笑起来,有点歇斯底里道:“你不明白我说的话,我来告诉你。”她压低了声音:“千真万确,我看见的,是我自己,我自己——十三岁……我在梦中杀了一个人……”绿翘一声不响地看着她,她的表情使玄机道士不由得住了嘴。

绿翘清醒而冷静:“你不可能看见的,决不可能。因为这门今天一直锁着,钥匙在这儿,是我,昨儿晚上亲手锁的门。”她慢慢举起手,玄机道士看见两个钥匙在她眼前直晃。

玄机道士是在一家酒肆里找到戴春风的,他已经有了三分醉意。

当天晚上下着大雨,约莫上灯时分,可整个宰相府还只有少数几个地方亮着烛火,人倒是不少,在各个通道。房间来来往往,只是没有声息,没有雨雾隔着也是鬼影绰绰。暮春的甜熟气息在雨中蒸腾,丰肥饱胀到欲裂的程度,忽然被热风一吹,便熟练地在满街践踏的紫色落花里打个转,灵灵利利地摇身一变成了乳白色雾,只是太贴近地面,像被泥水溅着了一样不洁和令人不快。

玄机道士“嘭”一声推开李宰相书房的门,里面的两个人闻声抬起头来——李宰相坐在太师椅上,绿翘正满屋打转,一脸焦虑——一见她便满脸喜色,获赦般地迎上来,大声道:“我的老天,你可来了——。”

玄机道士一愣,她全身上下都淋湿了,悄没声息地站在门口,泥水湿淋淋地从她头上脸上身上一路淌下,在她脚边汪了暗黑的一小滩,猛一看还以为是血,然而她浑身上下好好的,只有点奇怪,全身直直的,僵住了一般,两只细白青紫的手像被洗干净了的鸡爪,垂在裙子两侧,像不能动——刚才她根本就不是推,是直挺挺地撞进来的。她本来神不守舍,吓住了向她迎面过来的绿翘,忽然,她一下子活了,仿佛灵魂附体,以一种旁人意想不到的机灵和敏捷在一刹那避开绿翘向她伸过来的手,径直向李宰相走去,湿漉漉地站在他面前。

李宰相温和地道:“你全身都湿了,”她不说话,只是直愣愣地睁大眼睛,看他。她的嘴唇是紫的,不知道是不是冻的。他默默地看着她,她的眼睛里满是惊恐。他不禁微微地摇了摇头,责备她:“你还是不听话——跟当年一样,这倔脾气不改。”她听了,忽然全身抖了起来,一下子瘫了下去,就势半跪下去,软伏在他的膝上。他一动不动,绿翘看见他的侧面,没有任何表情,然而——慢慢地,他们听到了她的压抑的抽泣声,一声,两声,然后是堵住了嘴的沉闷绝望的哭泣。他把手搁在她的头上,一动不动。绿翘心中一跳,便咳了一半,另一半卡在喉咙里。

他一手搁在她的头上,她的身体因呜咽剧烈地起伏着,看来她真的是满腹绝望,苦闷到了极点,要不然也不会在这个时候来找他。她哭得真伤心,连带他的手甚至他的半个身体也受震动微徽地发麻起来,或者还连带震动了他的心:这个女人,这个女人,他一直以为他这十几年来是了解她的,到了透彻的地步。然而她真的是让他失望,让他难堪——他很快地向绿翘瞥了一眼——她沉默地站在一边,低着头。她是识趣的,忠心耿耿的,楚楚可怜——可怜到让人生疑。此刻她必是感觉到了他的目光,她快步向他们走了过来。

绿翘局促地站在玄机身边,想伸手扶她又不敢的样子。李宰相安慰似地看了她一眼,拍拍玄机,轻轻道:“你究竟到哪里去了,把人都急死了。”玄机道士闻言身体一僵,迅速抬起头来,怀疑地看着他。他轻声道:“我一回到家里,就知道了消息。”他向绿翘瞥了一眼:“——绿翘都在这儿等了半天了——说到处都找不着你,急坏了——怕你出什么事。”不知怎么,他一截一截地说着话,停顿的语气——像怕不小心伤着她,又像是支支吾吾。玄机瞪视着他,心里好像有点明白了,只是不能确定,她木木地说:“她——都跟你说了些什么?”

绿翘在一旁不知怎地有些不安,她看见李宰相又一次遥遥地向她投过目光来,不禁退后两步,道:“我是担心你,你病着,怕你出事——又下这么大雨。”她不自觉地向窗外看一眼,又很快地向李宰相看一眼,——她的目光不敢跟玄机道士接触。

玄机道士小声道:“什么消息——你到这里来传递什么消息——我有什么病——会出什么事?”她自言自语,小声念叨着,房中的其他人都不作声。

忽然,玄机道士听见绿翘怯怯的声音:“你——你刚才去见戴公子了?”她昏昏沉沉地点了点头……她刚才是见着他了,在酒肆里,他有三分醉意,然后,他的客栈,她突然闻到一股奇异的香气,还有……她忽然睁大了眼睛,死死地盯着绿翘,小声而清楚地问:“你刚才下午说,你在你房里把灯摔破了?”绿翘瞪着她。李宰相在一旁皱了皱眉,他不明白她怎么回事,他想这太荒唐了,她这样——语无伦次。

绿翘机械地点了点头。

玄机道士仿佛迷惑了一般,轻声道:“可是,就是刚才我在戴春风的房里发现了灯上的碎玉石。”绿翘不作声,忽然红了脸,掉过头去。玄机道士想了想,默不作声地笑道:“你真糊涂——我不怪你。”绿翘向李宰相看了一眼,他不置一词,面无表情。玄机道士道:“我知道你的心思,这些年,你说过,男人跟女人不一样,他们——不可靠。你所作的事,——我不怪你,我知道你是为了我的缘故,只有你对我好,——我相信你,你不会骗我。那么,你告诉我——”她停住了,眼睛有着奇异的亮光,然而转瞬即逝,剩下的只是哀求、恳切,她的声音很轻,直视着绿翘道:“你说——我是不是真的疯了,我看见的——你要说实话——我下午真的看见了后园的那个女孩子,她在桃树下学琴,她穿着一件紫色的衣服,——我看见了十三岁时候的我自己。”她觉得自己越说越流利,——这套话她知道她自己已经向别人重复讲过好几次,直到现在她也不得不怀疑自己。她不敢向他看,她知道他一定是在奇异地注视着她,要看穿她的心思——看穿她的谎言,他一定会这么想。可是她顾不得了,她只是向绿翘求证,——看她究竟肯不肯帮她的忙。

绿翘傻了一般地注视着她,她好像在思考、权衡,看一眼李宰相,又回过来看她,绿翘知道这两个人都在等她的回答,她早已有了答案,只是她不想这么快说出来。她的眼里忽然有了泪水,向玄机道士道:“我一直都在帮你——你明白就好。”玄机道士点点头,绿翘又道:“我承认——我跟戴公子,我不愿骗你,可是我也不能帮着你骗你自己——你还不信我跟你说的——后园的门是我昨天晚上亲手锁的,你根本不可能看见桃树,还有什么练琴的女孩,——你总是这样胡思乱想,你不想想你周围的那些人——他们只好跟着你一道编谎,都为了你——”她看着玄机道士,说不下去了。然而她是冷静和不容置疑的,她好容易说出这番话,要她不要再——妄想。她不由得为自己辩护,真的,她一直是真心为她好,对她好,只可惜,玄机道士不明白自己的苦心,她担心玄机道士有什么意外的举动。

玄机道士猛地站起来,不言不语地就往外走,原先她一直跪伏在李宰相的膝上,不提防在他脚上一绊,险些跌倒,她踉跄了几步,没事人一般地走了,绿翘追出去扶她,她不抗拒,任由她扶持着她在雨中一步一踉跄,心下还想:绿翘的力气竟有这么大,平时倒看不出——那么瘦小。刚才,她一下子明白过来:原来,自己在周围那些人眼中的样子,原来,在他们眼中——李宰相、绿翘、戴春风,或更多的人——她早已是个疯子,现在,只是她自己不肯承认……怪不得,李宰相——她来找他时,他只是不着边际地安慰她——他心里其实早当她不正常。就是在刚才,她忽然看透了他的怀疑……她忽然站住脚,用的力气那么大,拖得绿翘一个趔趄。她定定地看着她身边的侍女。现在茫茫落雨的天地里,只有她们两个人了,大雨把她们与世界暂时隔离开来了,这一刹那间她们只有对方,只有一种渺茫的真实。良久,玄机道士轻声道:“我没有疯。”绿翘不禁哭出声来。

初夏的一个午后,绿翘轻轻地走进玄机道士的房间,怕惊醒了她——她侧身向里睡着,一件宽袍大袖的深紫色衣服搭在床沿。绿翘的视线不由得停在上面。玄机道士翻了个身,手臂从被里伸出来,搁住了一只衣角。她睁眼看看绿翘:“你来了。”绿翘悄声笑道:“看你睡着了,想轻点,没想到还是惊醒你了。”玄机笑笑,过一会儿又道:“我好多了。”绿翘把她的手臂放回被子里去。玄机停了一停,又道:“真的。”绿翘点点头,一手扶起她来,在她背后垫了个枕头让她靠着。

玄机闭着眼睛等了一会儿道:“药呢?”——每天这个时候,绿翘都服侍她吃药。她没听见回音,以为绿翘走了,就没作声,过一会儿再睁开眼,却发现绿翘没走,站在她床前,怔怔地看着她。玄机道士不觉奇怪:“怎么了?”

绿翘迟疑了一下笑道:“我刚才想——我看你近来好多了,就没给你拿来——不吃了罢。”玄机道士凝视着她,一会儿,轻声笑道:“做什么?——还是吃罢,——我可对自己不大放心。”末一句有着开玩笑的意思,她自己还没怎么着,绿翘不觉向她脸上瞧去——玄机道士只是无心地笑,笑了一会儿,她又轻声道:“你别担心——我知道自己的病,去拿罢。”说完了,侧了侧身,半个脸向着墙壁。

绿翘还不走,过了一会儿,轻声道:“戴春风公子中了状元了。”说完,就像逃似的匆匆走了。她不是怕玄机道士忽然回过身来,她是怕她不回身——这些天来,玄机道士一直都这样,听见什么都雷打不动,只剩了个空身子——一颗心再也找不回来。

她的脚步声完全消失了,屋子里寂静无声——玄机道士悄没声息地在床上坐直了身体,两眼一动不动。

她床边的桌子上,是绿翘刚才给她拿来的香露,香露的名字是年初时她亲自起的:思凡。

三天后便是曲江大会,她拿起这瓶香露看了看——每年她都抹上绿翘为她特别炼制的神秘的香露在才子云集的曲江大会上大出风头……她想起绿翘在几个月前说的话:“不知哪一个少年能闻到这香味。”——她闭了闭眼,狠命地把瓶子住地上砸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