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我对海岛仅剩的记忆是将村落慢慢化为灰烬的天火,及在过亮的阳光中翩然飞舞的白蝴蝶。
村落被烧毁的一年之后,我曾祖父的子孙被赦免结束长达七十一年的流放,允许回中原居住。
是年父亲45岁。一只破落的白帆船停泊在岸边,可是在父亲眼中哀伤如招魂幡,他觉得自己是一个客死异地的孤魂,被千里迢迢带往海水另一边的陌生故乡。我和母亲默默跟随其后。初来海岛时,戴氏族人一百零三人曾使一只中等海船充满浩浩荡荡的伤感。如今父亲形单影只。我的血脉中流着一半来自海岛土著的母亲的血。此刻只有父亲满怀惆怅,那些凄惨的戴氏阴魂攀附在他的衣带上,跟随其后,心灵相通惺惺相惜,他们把我和母亲与父亲隔开,他们欣欣然与父亲共同回乡。
我对母亲说如果她不喜欢与父亲相处,相信我们可以另外找到一个秘密深洞让她躲藏。我以我的方式安慰母亲,可母亲一笑了之。
当小岛在海天交接处化为一个细如树籽的黑点时,我忽然发现在黑点的左侧有一个白点,如同黑树籽旁边的白树籽,我遥望半晌,忽然记起这是一个无人居住的荒岛,岛上栖居着千百种姿态迥异的小鸟,它们在白天飞行,晚上归巢,灰白的鸟粪凝结在岩石上,像水晶一样闪闪发亮,而后风吹日晒,化为尘上。我指给母亲看,问母亲是甭还记得我和她曾一同到过这个白岛去拾鸟蛋,母亲认真地想了想,茫然地笑了笑,她说记得。可我相信她已忘却,对海岛全然忘却。
我与父母曾在家乡一个叫琅琊的地方居住。
曾祖父曾有一个远房亲戚,如今他的子孙流落在江南苏杭一带。一日,我曾见父亲与两个中年人在房中,后来知道,论辈份他们是父亲的侄孙。他们看上去与父亲相仿,实质上更为年长几岁。父亲后来说原以为家人相见,双方都会比较兴奋,实质不尽然,父亲与这两个身穿绸衣的中年胖男子相对无言,所以父亲后来决定去洛阳的时候内心顿时如释重负。
我与母亲随父亲搬至洛阳崇孝坊,洛阳对于父亲是旧梦重温,是他十五年海岛生活之后心里真正的故乡。他从未与洛阳谋面,可他与洛阳一拍即合,他对它怀着真正的渴望与梦想。
我们起初依靠母亲自海岛带来的首饰典了一出院子居住,颇大,房屋宽敞,我喜欢屋子四周的木质走廊,我一生都酷爱这种建筑风格。父亲结交了许多朋友,深夜归家,我与母亲自窗口看见马车上衣着华美的女子的身影。奇怪的是父亲在海岛时滴酒不沾,而洛阳令他中年时身心俱醉,如同遭逢一场浪漫艳遇。我与母亲在他身后的窗口边品评那些女子的衣饰与容貌。只有在这样的时刻,母亲才喋喋不休。
家中雇佣了两个下人和一个厨子,母亲一向不善操持家务。我们在海岛时的另一个乐趣是她经常去采摘草药,给岛上人治病,而今母亲双手空空,大部分时间坐在这间有木质走廊的屋子里沉思冥想,有时自己对自己笑起来。我在院中走来走去,隔着窗子看她,走一会儿又去看她。见她好好地坐在那里便觉安心。
父亲生日那天,母亲大清早起来做准备,至傍晚时分,便开始沐浴焚香,梳妆,并换上一件新制的紫色袍子。走廊上摆着一只陶罐,里面泡制着父亲最爱吃的银耳,大朵大朵,洁白的像纯净的睡莲。
那夜我靠在走廊的木框睡着,睡前犹见母亲在灯下独坐,睡莲已苍白,似等父亲等得乏了力气。
次日清晨我被父亲的高声惊醒。原来母亲大醉,父亲和他的两个朋友情晨回家,看见这种情形,觉得十分丢脸,狂怒不止,顺脚踢碎盛着银耳的陶罐,水流了一地。我起床后看见银耳沾染尘埃,似残花败柳。母亲酒醒后十分疲乏,只是叫头痛,我去斟一碗茶来给她喝,她似十分干渴,一气饮尽,末了,向我笑一笑,一夜之间她已清瘦许多,只是无话。
这个春季母亲被父亲锁在房内,甚至禁止与下人说话。母亲不置一辞,唯一的反抗是把下人送进去的一日三餐从窗口丢出来。自此我照顾母亲的饮食,我学习煮饭,裁缝。我最擅长的是制作一种叫“水晶糕”的南方点心,因为父亲曾雇佣的一任厨子是苏杭人氏,他口中的苏杭山水青绿,四季分明,宛若天堂。我闲来常陪母亲聊天,隔着窗子,我把厨子的话转述给母亲听,一句一句,极为缓慢,极为详尽。母亲和我商定,有一日要结伴去苏杭。谁也不曾提起父亲和洛阳。
一个傍晚,母亲忽然告诉我,如果到夏天时父亲还不让她出门,她将在房中生下一个婴儿。她说着靠近窗子。这个季节颇为闷热,家中其他房屋俱已除下木窗,代以柔软的青纱,唯独母亲所居的屋子除外。母亲微伏下身示意我把手伸进木窗的空格,就这样我初次感觉到了弟弟的心跳。母亲与我都确信那是一个男孩。父亲回来了,经过此处,在远远的地方站了一会儿。我和母亲默不作声地看着他。他终于没有过来。
自那晚之后,我曾多次触及弟弟的心跳,直至初夏的一个深夜。大雨如注,父亲在书房沉醉不醒,仆人在厨房聚赌。我听见母亲的惨叫,看见血从门缝下流出来,我从窗口爬进去。母亲生下一死婴。我和母亲都曾确信弟弟的出生并不需要他人相助,只有我们仨人才是血脉相连的骨肉。天明时我和母亲收拾好一切,擦干血迹抹去所有线索。母亲把弟弟抱在怀里,我在她脚边,十分安静。天色渐明,母亲把弟弟埋在她房中地板下的泥土里。如此,我们仨人仍是朝暮相随。这是一个我们仨人才知的秘密,父亲自始至终并不知晓此事。如此天上地下,我和弟弟照看着母亲。
父亲如何变成一个陌生人,我始终不曾明白。这一年他47岁,我7岁。只是此后他曾言非常憎恨我,恶言说我夺走了母亲,让他和母亲终生如仇人。初回洛阳时,他曾打算博取功名,可是很快打消了这个念头。我们所处的时代是上天写成的最华美的诗篇,大唐被称为“天朝”,才人代出,士林竞争十分激烈。他很快发现,此时的大唐,已与曾祖父的朝代大相径庭,一切都飞速地发展,服饰用具日趋精美,士人的触觉日趋细致,节奏日趋快疾。风景依旧,可是洛阳于父亲日见生疏。不久,父亲酗酒不能自控。那段时间里,我曾偷偷自他房里拿酒给关在房中的母亲。酒至半酣,我仍会梦见自己身为白蝴蝶,飞在不为人知的世界。
父亲终于放母亲出来。其实房门的那把锁早已不知去向,只是母亲坚持不踏出房门一步。已是秋季。洛阳坊间种植的槐树黄叶掉落一地,我们犹自记得初到洛阳的春天美景。
父亲终于放弃了仕途的打算,他用母亲仅剩的几件首饰做本,又借了高利贷,做起了南北往来的生意,经营丝绸、茶叶、药材、瓷器、毛皮等等。他雇用了三个伙计,一出去就半载,或是一年,或是更长。有时他甚至把两个下人和厨子一块带走,于是家中只剩下我和母亲两人。我在厨房中烧菜,在走廊上煮茶,一只宽口长耳的陶罐里浮着几朵银耳,洁白如睡莲,这是我和母亲钟爱的甜品。母亲渐渐习惯了我煮的饭菜。
遇到大雨的初夏夜晚,我走近母亲房中,仍可清晰地听见在泥土中的弟弟的心跳。
我从不觉得这样的日子有何缺憾,可是不久我觉察到母亲日渐忧郁,经常在院里搬一只藤制的摇椅坐着,渐渐神不守舍。夏天的太阳一会儿就升到中天,直直地暴晒下来,灼热得像火,太阳移过来,她很快就在大太阳底下了,可是她不觉着,独自坐着,她也一样睡过去。中午的院子里,只有蝉在叫,一声高,一声低。一个人坐着,坐累了,有时我也会慢慢地盹着。我觉得我和母亲仍在海岛,我们在沙滩上睡一个午觉,而洛阳坊间的这个院子,只是我们在梦中曾停留的地方。
我和母亲偶尔出去散步,经过一个叫寿和堂的药铺,偶然识得一个青年男子张生,他是祖传三代的医师,可是对自己的病却无能为力。母亲把他带回家来,给他细细诊治。
其间父亲回来过一次,带回来大批苏杭的丝绸。他品味不俗,我一生对服装的钟爱便是由此而来。父亲是个天生的商人,只是在为夫为父方面一无是处。此次回来,他与母亲商议把我送往坊间的一个私塾。他似乎是在经商途中临时想起此事,赶回来,又急急赶去南方。
我不喜欢私塾,时常逃学,几次中途回家却不见母亲,等候良久才见母亲回来。她告诉我说她去郊外摘草药,为张生熬药。我凝视母亲,终于没说什么。
我不再逃学,枕在书桌上沉沉睡去。在梦里我极度困顿,我梦见我在一间巨大的药材库里寻找什么东西,那药材库或许是父亲的,或许是寿和堂的,各种药材的气息混合成酽酽的一团,使我不能呼吸,可我从来也不曾停止寻找。在我快找到时我被私塾老师的竹杖敲醒。我细细寻思梦中情形,忽然出了一身冷汗。回到家中,我日渐察觉点滴变化。母亲甚为焦躁,且不再要我为她煮饭。她夜不归的时候,我从窗口爬进她的屋子,坐在床上,与冥冥之中的弟弟说话直至天明,醒来时见她若无其事在厨房备饭。
睡在她床上的时候,我还时常梦见父亲,梦里的父亲不置一辞,而容颜甚为模糊。有时我偶尔梦见我的喉咙非常痛,如被利刃割开。回味这些梦境我极为茫然。岁末,父亲押着商队回家。得知信息,我曾希望母亲有所反应,然而我非常失望。母亲一如往昔,坐在廊檐下熬药。
获利颇丰的兴奋使父亲一反常态,十分健谈。而他亦讶然于我对他的亲热。末了,他要我进书房去为他背诵我在私塾中学会的功课。临出门时我转身看见母亲的眼神,我向她笑了笑。她一刹间脸色惨白,使我有些许快意。
第二天,母亲便割腕自杀。记得早上去私塾之前,我曾在她门前略站一站,现在想起,她的房门好像是虚掩的,似乎,她还曾叫我一声。春风,母亲叫我。那一日我枕着书桌沉沉入睡,梦见我钟爱的木质走廊上的陶罐忽然破裂,水中银耳盛放似睡莲,色如胭脂。
绿翘在咸宣观紫云丹房为玄机道士设宴洗尘时,恰逢月圆,清辉满地,道观遍洒银光。咸宣观地处偏僻,四下里一片寂静,须臾,云板三下,两人不觉觉出一丝寒意——房中特意生了火炉,可是仍挡不住四面八方聚拢来的凉气。绿翘笑道:“怪冷的罢?”一手取过玄机搭在椅背上的袍子,捏了捏,道:“咦,你这个人,这么冷的天,知道一坐就坐到深夜的,还穿这件衣服……”又摸一摸,讶然道:“这不是去年我给你絮的那件丝袍罢?这么薄。”又凑在灯下细看一看——果然不是,式样相仿,颜色也略为不同,这件是极深的紫色,原来那件应该是玄色的,且这件袍子极为宽大。
她也不作声,依旧走过来,替玄机搭在肩上,回身却不落座,走到邻屋,向老道婆吩咐了几句,那婆子正在打盹,睡眼惺忪,忙不迭地去了。
绿翘回来,见玄机已有几分醉意,举着杯向她递过来,她推开道:“我喝不得冷酒。”一手在碟子里头夹了几样干果吃了,方才坐下来。玄机不作声,又喝一杯,向她看了一眼,笑道:“你做的我好好收着,舍不得穿,这是今年在青城山别人送的。”
绿翘十指交叉,双肘支在桌上——桌面是玉石的,铺着秋春色的绣毡,还是能感觉到底下是冷的——她笑一笑道:“我管得着么,送给你就是你的了,你自己的东西爱给谁就给谁。”说着,唇边已有微微的笑意,给自己斟了一杯酒喝了。玄机道:“怎么又喝了,叫人拿去烫烫罢?”绿翘摇手道:“不要不要。隔壁也没人,刚才我让她去你房里取你的大毛衣服,走的时候穿,临时措手不及倒在其次,天这么冷可别冻着了。”又道,“已经在隔壁的炉子煨了白粥,又预先备着几样精细小菜,待会儿饿了,端过来就行。”玄机微笑道:“你一向这么细心,下次再出门真该带上你,那些人真不中用,一路上净给我添乱。”绿翘瞅她一眼,不忙回答,正好那取衣服的老道婆回来了,在门口探了探,绿翘忙起身接过,搁在一边,顺手拿了一碟果子打发婆子依旧回去守着炉子,重来这边坐了,方慢条斯理道:“那哪成啊,我要去了,要添乱,一样还是不中用,只怕被你骂得还厉害些。再说我知道,你哪有这个心,忙你自己的事还忙不过来呢?”又瞅她一眼,“看你,又瘦成这个样子。——你不过是诳我罢了。我呀,这一辈子做了你的丫头,就给你好好守着咸宣观,让你出门在外时,想着这儿好歹有个家,在外面倦了、累了、伤了、跟人生气了,想着回来时,一看什么都是好好的。这就是我的本份。别的,什么都不求了。”末了一句不觉放低了声音。
玄机道士默然半晌,道:“这咸宣观有你守着,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在外头再怎么着也能忍下去——这么多年都过来了。”
绿翘听了此话,不觉一震,抬头向她看了半晌。玄机却不看她,只顾呆呆地出神,好一会儿看见绿翘向她望着,不觉一笑,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绿翘伸手一推,就势握住她的手,不发一言。两个人维持着这个姿势一动不动。隔壁房间忽然咚地一声,又听见老道婆叽咕了几句——听声音像是老道婆盹着,头在木板壁上撞了一下。玄机道士侧耳听了听,向绿翘笑一笑,抽回手去。
绿翘道:“我见你这一趟出门回来,老是闷闷不乐,像是添了老大一件心事,事情办得不顺?”玄机道士道:“这种事有什么顺不顺的。左右不过是愿打愿挨,他出得起什么价,咱们给他什么样的官。不过今年不比往昔,这一行越来越难做,一路上我碰上好几拨,长公主,长乐公主,宰相府今年都派人出去了。哪一拨人都比咸宣观势大,我们不过是吃些残羹冷炙,再过几年——”她看看绿翘,叹一口气,不再说了——再过几年,她人老珠黄,加之朝中人事更迭,她总有再也撑不起场面的时候,到那时候就只有看现如今观中几个小丫头的能耐了。几个侍婢中间,靠得住的或许只有绿翘能继承她的衣钵——她不是最拔尖的,相貌不够好,但有一样顶合她心意,简直是她一手造就的——善解人意,不仅能够摸透男人的心,也能摸透女人的心思,更难得是她跟了她几年,从来没有二心——不过也难说得很。玄机道士半闭着眼,不禁微笑起来,别人她说不准,可是绿翘她却是看准了:她不会跟她作对。
绿翘见她微笑,不觉诧异,道:“瞧瞧你这个人,喝这么几杯,也不至于醉了呀,醉了也不用作出这副怪样,怪吓人的。”说着过来扶她。玄机道士仍半闭着眼。一手挡着她:“我好着呢,你别理我。我告诉你,你只管找出帐本来,一笔笔好好记着:山西灵谷的钱茂元,出一万两,平谷的李琳出八千两,蜀中的吴大诚出一万二千两,苏州的孙小三出五千两……”她屈指数着,绿翘一笔笔记着。末了,她张开眼睛,侧过头去略看了一看帐本,皱眉道:“这么简单,记得清楚吗?可别弄糊涂了。”绿翘笑着拍拍帐本道:“忘不了,哪一笔哪一个人,都在我心里记着呢,您放心——错不了。左右不过是些小钱,随便派他们一个小官就行。”玄机道士听了,瞅她一眼,叹口气道:“数目是小了点。钱再少,可好歹是生意,不能大意,弄错了,坏了规矩。”绿翘也低沉了声音:“谁说不是呢。”侧头想了想,又道:“这几天,赶春闱的各地才子已陆续启程,早的,已经到了长安城,我们总该还有几笔大生意,只要你在李宰相跟前说句话,什么都成。”她悄悄看一眼玄机道士,见她微皱双眉,便忙道:“你要是有什么心思,可得赶紧说出来,你不出面,我去求求他也行。他哪能不瞧着你的面子。”话未说完,被玄机道士中间截住:“我理会得。”便不再吱声了。
绿翘见玄机道士颇有倦意,起身走到窗前双手一推,冰凉的空气涌进来,不觉打了个寒噤,叫声,“好冷。”又关上,打了个转身,径直到隔壁去唤醒婆子,用个紫檀托盘装了粥菜,一并端上来。
绿翘陪玄机道士尝了几口,一边向她一一禀报观里的几笔收支。玄机道七不置可否,只问道:“她们几个人的琴技学得怎样了?”她是指最近新买的几个侍婢。绿翘少不得一一向她禀报,这几个侍婢是去年春上她亲自去江南挑选的,花了不小的一笔银子——她不要那些逃荒的,这是她的忌讳,绿翘曾隐隐听说玄机道士幼年时逃过荒。绿翘皱着眉头道:“都是些不上进的,不赶紧趁着年纪小,用点心学点技艺,笨点的也学点应酬工夫——光顾着玩,什么都不上心。前天那个山西客还来过这里,支了好大一笔胭脂花粉钱。我们买这些女孩进来,倒作成了他的生意。这么没出息——你还净宠着她们。”玄机道士放下筷子,懒懒地伸了个腰,道:“是不成话,你就往死里打罢——看教训出哪种粗使丫头来。咸宣观以后就指望着她们了——不过也不能由着她们的性子,慢慢调教,咸宣观要的是哪一类人才,你又不是不知道,跟朝中那些大老爷们周旋,可不是闹着玩的;得跟那班清高的读书人往来,还得笼络着那些个无耻之徒——他们出得起钱;要能高能低,能贵能贱,这其中的利害也不是三天两头里教得会的,只能预先每日里耳提面命地叮着几句,过些日子,慢慢带她们出去见见世面,拣几个老成的放她们出去交情,让她们自己慢慢琢磨,那时方知咱们今日所言是些真知灼见——她们自己得来的教训,记得牢着呐。那时候,优胜劣汰谁高谁下一眼便知。成的,便留下,支撑咸宣观这块招牌,给你养老;不成的,只能慢慢熬着留着使唤,怎么也比外头买来的粗使丫头强,不知你觉得这样成不成?”
绿翘笑道:“成,成,怎么就不成,你怎么说都成,这里的道理我也明白,还用得着你教吗,跟你那么多年,你的心思我哪能不明白。你放心,这帮小妮子我留意着,谁该松,谁该紧,我心里都有一本帐,哪个不听话,我就往死里打——哪能就打死了呢。咸宣观这几年买进卖出的人多了,看哪一回教训丫头能训出人命!”玄机道士笑笑,冷眼看她:可不是,她越来越像她了,说话、举上、心思都像她。早些年跟绿翘同一批买来的小丫头如今都散了。当时她可没少亲自动手,不打不成才。这几年这些事她不亲自出面了,不打不成才。当年她可从不手软,想来绿翘也一样。只是对于绿翘,她从来都没动她一根手指头。
绿翘说笑了几句,忽觉一阵寒意,不觉双手交叉,紧了紧搭在肩上的披风,仔细一看,原来取暖的火炉已不知什么时候熄了,便问玄机道士:“你也困了,不如咱们就散了,我叫她们来收拾了去,你早点歇着。往后这几个月你想闲也闲不了,收了人家的银子,总得给人家跑腿。咱们观里的事由我挡着,你只管放心在外头,听说你回来了,少不得又是一大堆应酬。个个都是贵人,还不算那些职位低,有能耐的,哪个都得罪不起,哪个你都不好意思不去敷衍几句,——生生把人累死。”玄机听她这一大堆抱怨,便道:“我累我的,倒听你这一大堆话。”一边转身。
绿翘赶过来把大毛衣服给她穿上,又取了一个灯点上,笑道:“可不是吗,在你身边这么多年,别的没学会,倒连话也不会说了。”玄机道士停了动作,想了想道:“——你在这儿快有十年了罢?”绿翘抚一抚发髻,道:“那时还是个小丫头呢。”玄机道士看着她,也轻声道:“可不是。”一语末了,两人都有点愣愣的,一时想不起说什么话。一会儿,玄机道士道:“这几年难为你一直跟着我,没有你,就不会有今天的咸宣观。”这是肺腑之言,还有一句话她没有说出来:没有绿翘,也没有今天的玄机道士,她们是天生的搭挡,谁缺了谁都不成。十年来,诺大的世界,只有她们俩才是骨边的肉,肉中的骨,一旦分离,是撕心裂肺的痛楚。玄机道士轻声道:“世人只知道唐朝有长安,长安有咸宣观,咸宣观有玄机道士。却不知道有绿翘。”
绿翘呆呆地看了她半晌,忽然流下泪来。玄机道士不看她,向着门外道:“你也该为自己的今后打算了,这些年你做得很好,咸宣观交给你,我很放心。”绿翘强笑道:“这些年来,我已把咸宣观当作一生一世的家了,我能有什么打算,这一辈子我只求能替你守着这个家就成了。”玄机道士不觉看她,见她两行热泪滚滚而下,苦笑道:“就是这句蠢话,真是个傻孩子。家?这哪是什么家,你比我更清楚这儿是什么。是咱们在这世上暂时的一块栖身之地,算不得什么。过得几年,住这里的人都散了,只剩下几尊泥菩萨,你就知道我今日的话。”绿翘低声道:“只要你在,我在,这咸宣观就是家,就是哪一天你不在了,我也守着它。”玄机道士道:“要是我死了,要是我不回来了呢——别这么死心眼,咸宣观算什么,你可以成全它,也可以毁了它,可以一辈子住着,也可以哪一天走了,但它什么都算不上——你怎么就不明白?”绿翘顿足:“我就是不明白——”回过神来,盯住玄机:“你说你不回来,你要到哪里去?”
玄机淡淡一笑,道:“我有什么地方可去,我不过是那么一说,提醒你,趁早为自己打算,别像我……世事难料,别等到有变故的时候措手不及?”绿翘道:“像你怎么了——”玄机摇摇手,阻止她说下去,伸手过去抚了抚她的脸颊——泪痕已经干了,到底是年轻,泪水也来得快去得快,十年前的自己可不是这个样子。她记得自己走出李府的时候……她在心里暗暗叹了口气:怕有十年,没流过一滴眼泪了吧。她向绿翘笑一笑,转身走了。从紫云丹房到她独居的小院要穿过放生池和两重大殿,她一边走一边仰首看着那些黑黝黝的巨像,那些在黑暗中仍睁着凸出的泥金的大眼睛,有着靛蓝的眼珠子,惊诧的然而漠然的——是假的,她早就知道。可十年前初来此地,头一晚她还是被吓得险些跌倒。而今什么都惯了,眼熟了,也没什么可怕。心惊的事情不是没有——像那件事情……可是一直存着侥幸,如今,真的来了,她还是有着似真似假的感觉——十年来,她一直只把这当作暂居之地,只是没想到一住就是这么久。然而,十年,还是太短了,太快了,在她刚心定的时候,有迅雷不及掩耳之感。其实她早该想到,在蜀山初见戴春风的那一刻。可只是刚才与绿翘谈论咸宣观的种种打算时,她才猛然悟到:是时候了,她和咸宣观的缘份尽了,是应该离开此地的时候了。只是绿翘还不知情,她已经把话给她了——知情又怎样,她帮不了她的。再说,不知情也好,这些年绿翘跟着她,她的那点糊涂心思,……醒醒也好,任由她误会好了,哪一天绿翘发现她忽然不辞而别,她或者会怪她,但顾不得了。——她是打定主意此生再不回到这个地方来了。
她把手探进大毛衣服里去抓住那件深紫色的袍子,——是他的衣服,她想起戴春风。按照约定,他此刻应在青城山等她,不,应该在杭州,他说他要去一趟杭州。等她回来的时候,春闱应该结束了,曲江大会也应该结束了。她的嘴角浮起一丝笑:不结束也没关系。真的,只要他不来长安。而三个月后,她应该如约前往找他……
她忽然站住了,前面即是咸宣观的后园。春天夜里的雾浓得化不开,像有脚似地,缓缓地移动着,裹住什么都不肯再松手,死死缠住,紧得透不过气,像条大白蟒……原来她不知不觉走岔了道,她猛然间打了个寒颤。这时她好似听见“铮琮”一下琴声,凝神听,又没有了,疑心是幻觉,又是一下,还是渺渺茫茫地不真切。她一下子全身冰凉,闭一闭眼,又使劲瞪大眼,可她前面全是白茫茫的厚重的雾,卷过来了,像沉甸甸的冷涩的手和脚,她什么都看不见。
雾散了,后园里空无一人。
玄机道士在李宰相府边门下车。她戴着一顶玄色面纱,飘飘洒洒地走过去。守门的家人是新来的,手一拦,另一边的李勇忙不迭地一手推开他,赶前赶后地道:“道长,你别生气,他是新来的,不认识您,您好久没来了。”玄机道上微微掀开面纱一角,向他笑一笑,脚不停步地进去了。李勇躬着身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才回身瞪了一眼:“没半点眼色。告诉你,还好今天人家脾气好,没跟咱们计较,要不然可有你好瞧的。”那家人被说愣了,半晌才回了一句:“我又不知道她是谁……”李勇在他脑袋上啪地一声,数落道:“要不怎么说你是榆木脑袋呢,不知道,不知道也不会在心里寻思寻思,这宰相府是不相干的人能随随便便进来的吗,人家要没跟府上有交情……得,不说这个,反正别人能拦,她你可惹不起,今天还好我在。做奴才的也是一样本事,瞧你——不学看个眼色,不会半点机灵劲儿,没半年我看你就得卷铺盖滚出这宰相府。”
玄机道士顺风听到几句,不觉一笑。这李勇是老家人了,不说前些年,这十年来她在这儿出出进进,他都赶前赶后地侍候着,当然她也没少亏待过他。她出手一向大方,在府里时也好,出府了也好。有几个势利下人,当年跟着人往下踩她,她都忍了。如今见了,一样不跟他们计较,一样的银子赏赐,难怪他们——当年出府的时候,可没谁想到会有今天,连她自己也相信不会再踏进这里一步。可如今……他们如今照样和她当年最得宠时一样殷勤侍候她,只是称呼变了:如今他们叫她“道长”,当年可不是这样。……她寻思着,不觉胸中一阵翻滚,隐隐有点心酸,赶紧走快了几步。
这里她可算是熟门熟路了,闭着眼睛也能走到任何一个当年她最熟悉、最常去的地方。她爱的花、池塘、小楼,无一不是按她心意购置设计的,他也由着她。那时候她惊魂初定,看见了这里,觉得就可躲在这里一生一世,生老病死,一生一世的家,天长地久。那时候可真是没经过世面,心无城府,抱着一点点小小的快乐就紧抓不放,心满意足——怪只怪那个半夜里常把她惊醒的恶梦,实在吓得她太厉害。只想躲着、藏着、掖着,以为不见人,不出这府门便可没事。如果时间能倒过去,她当时就能预知后来发生的事,她可能会放松一点,放肆一点,享受一点。因为明知一切都躲不过——不过谁知道,就像她现在,知道又怎样,还不是一样不甘心,一样地不肯服输。知道了结果,只怕挣扎得还厉害些——按照她的脾性。冥冥之中知道什么是因,什么是果?如今她回首往事,只剩感慨。
她看见一顶宽大的轿子停着,是他的,他应该已经下朝了。此刻他或许就在书房,他也许不知道她来,但他应该知道她这几天会来找他的。二十年如一日,他的轿子的颜色仍是当年她在他身边时替他选的,她选的也是他钟爱的……他的脾性蛮横,不讲理,有时阴沉得可怕,外人是不知道的,但是——总有好的地方,令当年的她心折——现在也一样。她打量了一下轿帘上金绣的花纹:他又多一样官职,嫁他时,他还是个职微言低、不起眼的侍郎。近年来,皇上慢慢器重他,朝中权贵更迭,可他还不是稳稳当当的,她冷眼旁观,不能不佩服他的心计和手腕。他始终是谨慎的,权力越来越大,但府里并没有扩大多少,只新建了一幢楼:她看见上面的木匾《春晖堂》——这一点也是他的心计与为人,他从不弄那些浮夸的东西。要是换了别人,一定取作什么“天恩堂,”把挂念皇上的恩德赤裸裸地给世人看。他就是他,他的功夫在内里。树大招风,可是他按他的处世原则,虽也惊涛骇浪,但历来都是有惊无险。皇上眼中的他,只是一个隐忍的孝子和不贰的忠臣。这是他保身的高明。
她看见书房门口有一个人影。他果然在等她,她不由加快几步。他穿着一身便服,微微的显出老相来——他一直保养得很好——或许是衣服的关系:脱下一身官袍,他只是个普通的老人,倦了,在夕阳里微眯着眼,向越来越近的她殷殷地张望,细细地打量。
她在他面前几步远的地方站住了,在玄色面纱底下微笑着,他向她伸了伸手。她忽然想起,当年他没有向她伸手,丢下她一个人站在冰凉的石阶上。站了半天,等了半天,听了半天,或许是等他出来说句话,或许是只为了听听他在屋里做什么,又或许什么也没听,什么也没等,只是无意识地站着,站得全身冰凉,冰凉。然而他始终在书房里没有出来——屋里静静的,记不清是什么季节了,或许有太阳光,或许只是冬日苍茫天色下的灰色尘埃。天也是静静的,整个宅子全是静静的,死过去了,昏睡过去了。然而她知道在这个静静的硬壳下,有些人影在它的芯子里走动——是行尸走肉,却有着幽怨而张狂的活人气……端坐其中的贵妇——他的原配,似笑非笑地端着一张大白脸,微张着嘴,方而小的牙齿粒粒可见——对于这世界她是不贪心的,守着她的这个家,守着她的丈夫就行,因不贪心,所以更固执,更不让人,更不容人,偏执得像个小孩。她蠢气的嘴角有着难得的聪明而得意的笑,她不能容下那个年轻女人,她知道,只要她坚持,他准会让步——她的娘家没什么了不起,有些可有可无的贵亲戚,可也让他投鼠忌器……果真,让她猜着了。可她仍觉得不痛快。或许只是因为她从窗缝里看见的那个年轻女人站在书房外石阶上的姿势——什么都不顾不管,只是站着,痴痴的,似乎就此站到地老天荒,一往情深地,只等着书房里的一声响动,一声呼唤。那一刻她真怕她的丈夫受不住忽然从书房里出来——那时候她什么也挡不了他们——她甚至想到,其实当初只要这女人上前叩一声门,只要一声,他肯定会出来……那半天里,那个年轻女人站在书房外,他在书房里,她在远远的窗子后边,等待一样地长,焦虑一样地长,甚至她平漠的心里觉到的微微的丝丝缕缕的钝痛也一样地磨人,以为就此凝成死结,以为就此风云突变,可她终于看见那个年轻女人——她也曾叫她二妹,她丈夫的第二个妻子抬腿了……然而,什么也没有发生,她看见她抬起腿转身,一步一步,一步一步地走远了。那个季节的天色,灰黯得很,她以为天夜得早,其实才是上午,她知道他一定也在窗子后面注视着那个远去的女人,虽然他没开窗。远远的这扇窗子的后面,没来由地,她流了几滴眼泪,不知道为谁。她再笨也知道:那个男人,她的丈夫依从了她,把那个女人赶走了。但从此以后,她再也挽不了他的心。他会始终在她身边,但他从来都不是她的。这一点,走了的那个女子同样也知道,因此她忽然想通了,从石阶上转身,走得那样决绝。心里有着尖锐痛楚的快意。
李宰相走前一步,一手轻轻撩起她的玄色面纱,看定了,微笑道:“你瘦多了。脸色也不好。”她眼睛发酸,趁势把脸颊依在他的手上:当年她走的时候,他没有向她伸出手,没有说一句话,更没有留她,她以为她此生此世再也不会见他,直到她成为咸宣观玄机道士,重新走进李府。她求他做事,他无一不允,她也帮了他一个大忙……她一直不明白自己究竟为了什么。
他似乎是看透了她此刻的心思,叹道:“其实,当初如果你不走,忍一忍,留在府里……”他没有再说下去。他一直都把她看了个透。她笑一笑,也没有接下去,只顾把脸颊偎在他的手掌上,他有些臂酸了,但没有动。她闭着眼,一副心满意足的样子。她想如果当年她没有走,结局也会一样,不管延长多少欢乐,时到今日,她一定亦像现在一样,作为一个女道士,玄机道士出现在他面前——一定会有别的机会,殊途同归。这些年只有一宗事她是想明白了,如果能重回往日,仍旧在他身边,她一定会尽情享受与他的欢乐时光,不管多么短暂。
他觉得站得太久了,也不想让下人看见这个情形。她的突如其来的温和让他吃惊,也让他些许感动,他一直以为,她在心里恨他至深。他拍拍她的脸颊道:“你不是有事要找我么?”玄机抬起头,笑道:“哪里是我的事,我不过是替你跑腿……”玄机道士边说,边扶着李宰相进了书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