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女阿寿突然出现在房陵庐陵王住所是在一个白霜遍地的早晨。依稀的迷雾笼罩着荒凉幽暗的房陵县。拉粪车的人是去县里的第一批早起的人。当他们拉着吱吱作响的粪车从阿寿身边经过时,她闻见一股刺鼻臭味,她发现庐陵王李显的住所远看就像一副巨大的黑色坟墓。阿寿郁闷地对身边的太监说,这是个不祥的地方。你们知道这里飘荡着多少李氏子孙和朝臣的幽魂。
阿寿他们跟着一辆粪车来到庐陵王住所的后门,他们看见蓬头垢面的庐陵王妃韦氏手挽着一只溲器等候在后门口,韦氏睡眼朦胧倚在黑漆剥落的后门边打着哈欠,对溲器里散发出来的气味又是厌恶又是无可奈何。当她一眼看到一大清早跟随粪车而来的阿寿时,呆了呆,蓦然间她发出一声惊叫,转身就跑。阿寿看见韦氏穿着油污绸衣的背影三跳两蹿可笑地消失在重门叠户里。陶制的溲器掉在地上四散碎裂,一股黄黄的尿水很快爬满了门口附近。他们听见韦氏一边跑一边发出惊惧的喊声,王爷王爷,他们,他们来了。
阿寿他们到达中庭之后,清晰地听见了庐陵王显和韦氏之间的低声争执。
我不去,谁知道他们是干什么来了,他们准是奉了太后之命来杀我的。庐陵王显惊恐地说。
是啊,谁知道他们是干什么来了,他们不一定杀你,接你回去也说不定。韦氏的声调中却有一种明显的惊喜。
我反正不去,我一出去他们准得杀了我,要不就像二哥那样,被逼自杀。我不去,我不去见他们。庐陵王显绝望地说。
来的是阿寿,不是太后的黑衣侍从,你怕什么,阿寿怎么会杀了你。韦氏急促地说,她的手似乎神经质地撕扯着什么,发出嗤拉嗤拉的声音。
我不管来的是谁,我一出去他们就准得杀了我,我不想死,我真的不想死,我只有32岁。大哥和二哥死得那么惨。再说他们即便不是来杀我,也肯定不会带来好消息。庐陵王显的声音中流露出一丝希望和谄媚:你说他们不会杀我吗,如果他们不杀我,他们会要我怎么样呢,是到一个更远的流放地去吗,也好,去就去吧,总比死要好。庐陵王显喃喃地说。
死不死活不活,流放不流放,都得你出去见了阿寿才知道,我没见过像你这样没骨气的男人。如果他们要杀你,你躲在这里他们就杀不了你吗。韦氏不耐烦地说。
可是我真的怕极了。我真的怕死。你说他们会不会顺手一刀还是逼我喝鹤顶红,两样我都不愿意,庐陵王显六神无主地哭泣着。
你要真不愿意出去,你就马上在这里自杀好了。韦氏低声而咬牙切齿地说。你不出去我出去,我反正不能再让他们再羞辱我。死就死好了。
韦氏再次出现在众人面前时的镇定与亦步亦趋跟随在她身后的庐陵王战战兢兢的神态形成了一个鲜明的对比。她的目光停留在阿寿身上。寿……寿姨,是奉太后之命来到庐陵的吗。阿寿注意到韦氏尖锐的目光很快在两个太监身上扫视了一下,阿寿有意把手里用黄绸包着的玉玺慢慢放在桌上,韦氏注意到这个动作,很快她的脸上现出一道绝望的光芒。她真的要你来杀我们了。韦氏目不转睛地注视着黄绸布。那是什么,那一定是太后的玉玺对吧,我看得出它的形状,太后要你拿着她的玉玺来杀我们吗。
几乎同时,韦氏急促走上前几步,跪在地下,几件首饰飞快地被塞到阿寿手心里。太后真的要来杀我们吗,求求你放过我的儿女。
阿寿一动不动地注视着韦氏,她张开手让手里的首饰落在地上,我早就听说你是个聪明狡猾的女人,你一定经常贿赂朝廷派来的特使吧,可是你怎么不想想,如果太后真的要把你们赐死,你这几件首饰就能救你的命吗。
韦氏呆住了,过了一会儿她的眼里流露出一种刻骨的怨恨,什么都不能改变太后的旨意对不对,她一直这样,想杀谁就杀谁,她为什么这么恶毒。
你恨她吗。宫女阿寿审视韦氏因怨恨而变形上仰的脸。好多人都恨她,可她比任何人都活得好。她比任何人都聪明。阿寿说。其实你不仅是恨她,我肯定我还在你的眼睛里看见了别的东西,我在你的眼睛里看见了我经常在太后眼里看见的东西,我真不敢相信我在你的眼睛里看到了野心。阿寿的脸上露出一丝鄙夷的平静的笑。你恨她,你嫉妒她,你想学她的样吗。还好你是在庐陵,否则你这副样子让太后瞧见了,她一定会杀了你。
韦氏声音软弱下来。你胡说,你想栽赃吗,反正你要杀了我,随你怎么说都可以。
阿寿注视了韦氏一会儿,忽然笑了起来,她看见庐陵王显抱着胳膊蜷伏在椅子里,抖抖索索像风中的蓑草。宫女阿寿笑着说,可惜你们这样子太后见不到。其实你们这次应该感谢太后。你们为什么这么胆小,看见这方玉玺了吗。我会把你们由庐陵带到洛阳或者长安去。
露出绸布包的的玉玺在烛火的映照下闪耀着迷人的光泽,掠过庐陵王显和韦氏惊疑不定的脸。阿寿说,凭这块玉玺他们会让你出房陵,庐陵王你不想复位吗,你不想重新登上皇位做皇帝吗。
我想做皇帝,可我怎么知道你说的话是不是真的,洛阳不是还有旭轮吗,旭轮怎么办。庐陵王显迷惑着说,一副患得患失的神情。
你怎么了,你究竟想不想做皇帝,为什么这么婆婆妈妈的。阿寿愠怒地说,你不恨旭轮吗,他抢了你的皇位你都不恨,你就想在房陵躲一辈子,你不想把皇位抢回来吗。我真不明白你怎么一点也不像你母亲。
正在这时韦氏忽然说,我早上听说越王贞父子起兵的消息了。她一边说一边注意观察着宫女阿寿。你不知道这个消息吗,你真是太后派我来召我们回洛阳的吗。太后为什么没有派大臣来而派了个宫女。
宫女阿寿对韦氏的不敬之词并不理睬,她急切地对庐陵王显说,你真的不想回长安吗,我带你去长安吧,你不知道现在宫里多乱,太后一点也不像以前的太后了,她不再信任我,她喜欢年轻人,宫里的事都是她们说了算。你知道她一向不喜欢朝里的那些贵族,可是你不知道她把一个江湖郎中也弄进宫里来了,她的风流韵事都在宫里宫外传遍了,多丢人。
这么说你真的不是奉太后之命来的,这玉玺是你偷的吗。你不是一直对她忠心耿耿的吗。你是做了一个圈套给我们钻吗。韦氏紧接着说,她又一次扫视了默立在宫女阿寿身后的两个太监。他们的神情表明他们早已知道宫女阿寿来房陵的意图。
你不用怕,他们是服侍先王高宗的旧人,阿寿冷漠他说,其实我不喜欢你们两个,可是我不知道怎么办,我不知道太后还会做什么,我服侍了她这么多年可我不知道她心里究意怎么想。你弟弟旭轮根本不成气侯。阿寿陷入了迷惘的追忆之中,她的话语断断续续语无伦次。你们说一个女人为什么要过问那么多政事,其实太后老了就该在宫里享享清福,看看她从并州带来的野蔷蔽花有什么不好。众人看见阿寿脸上显出一种狂热的神情。
可是我知道,宫里已经没有野蔷蔽了,母后已经不喜欢它了,母后很久以前就开始喜欢牡丹花了。庐陵王显在寂静中突然说,他小心翼翼,边说边紧张地舔着舌头。
牡丹吗,我要拔掉那些可恶的东西。你不知道并州的野蔷蔽多么美。宫女阿寿恶狠狠的表情中流露出一丝伤感。她忽然抓住庐陵王显的手臂。你跟我去长安好不好,朝中的大臣们会立你为皇帝的。他们恨太后。还有越王贞,你知道他为什么突然起兵吗。是他要我偷太后的玉玺,他说他要拥立你为皇帝。他要我把你带出房陵,他会带你去豫州,可我不愿意你去豫州,他不怀好意,我看他说不定自己想做皇帝,我带你去长安吧,朝中大臣会立你做皇帝的,我知道。
庐陵王显慌乱地甩开她的手,不,我不去,我什么地方都不去,你准是疯了。他大声叫道。我不跟你这个疯子去长安,我知道你们都想害我,想让母后趁机杀了我吗,我不去我不去。他大声地哭泣起来。
空中传来嘹亮的鸽哨声音。寂静中阿寿神情恍惚他说,我真的疯了吗。你说我疯了吗,我怎么听见了鸽哨的声音,难道我又回到洛阳吗。阿寿猛然间神色一变,她抓住韦氏的衣袖说,是你养的鸽子吗,这儿为什么有鸽子。韦氏抽开手。谁养鸽子了,饭都吃不饱还养鸽子。她转身避到庐陵王显的身边,低声抱怨道,真倒霉,还以为真能回到洛阳去,原来是个疯子。
随阿寿一起来到房陵的一个太监就在这时突然说话了。阿寿和庐陵王夫妇都听见了他缓慢而清晰的声音。
是皇上养的鸽子。
宫女阿寿的首级十天之后由两名太监带回神都洛阳,据说这两名太监起先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由宫女阿寿带到房陵。途中他们发现宫女阿寿与叛乱首领越王贞有勾结,企图胁迫庐陵王前往叛乱地豫州,以便越王贞挟天子以令诸侯。两名太监合力杀死宫女阿寿,返回神都,他们同时带回了太后武氏的玉玺。
随同宫女阿寿的首级一起到达太后武氏案前的,还有越王贞为首的叛乱仅仅维持了十七天就兵败人亡的消息。最初起兵的越王贞之子冲在第六天于博州城门处死于农夫孟青棒下。越王贞在第十七天饮鸠而亡。越王贞公子规被家仆勒死。越王贞之婿裴守德自杀身亡。
太后武氏的黑衣待从随后将韩王元嘉、鲁王灵夔、韩王子黄国公及长乐公主召回神都,不久上述诸人在狱中自杀而死。
这一天上官婉儿在宫中遇到了千金公主,干金公主手里拈着一串葡萄,边走边吃,远远地看见婉儿就叫喊起来。婉儿站住了等她走到面前。太后又赐你东西了吗,婉儿无精打采地说。她记得千金公主手里的葡萄是早上一个长居洛阳的波斯巨贾刚刚进贡来的。你吃吗,这是太后赐给我的,千金公主兴冲冲地说。她忽然神秘地靠近婉儿的耳边。你知道吗,太后收我做养女了,让我姓武,我是安定大长公主了。婉儿吃惊地看着她得意的笑脸。可你是太宗皇帝的妹妹。千金公主浑不在意地耸耸肩,笑了起来。那有什么,我喜欢太后,你知道我讨厌这宫里阴森森的气氛,太后干了许多我想干不能干的事情。
婉儿忽然对眼前的这个女人起了一种厌恶与怜悯复杂难分的感觉,她凝视着千金公主额间妖艳而时髦的花饰轻声说,那么你的兄弟叔侄呢,你知道韩王、鲁王的死讯吗,这一次叛乱你们姓李的子孙死了好多人。
我知道一点。千金公主飞快地瞥了一眼婉儿。可是这关我什么事。死了就死了吧,我从来都不喜欢他们,他们也看不起我。我不想知道他们的事情。婉儿笑了笑,摘下一颗殷红的葡萄举在面前,你看这葡萄的颜色多么古怪,它看上去像不像一滴血,像你那些哥哥弟弟叔侄们的血。你难道真的一点也不会想起他们。她的声音带着一种令人惊异的语调。
死了就死了吧。千金公主不由地哆嗦了一下,手却火烫也似地摔开那串葡萄。她重复着说,这不管我的事,再说我又有什么办法,我都快保不住自己的命了。
婉儿凝视着摔在地上的那串葡萄,从摔破的葡萄里流出鲜血一样的浆汁。婉儿慢慢地说,我最讨厌那些边走边吃零食的女人。她们使我想起专摇尾巴向人乞食的哈巴狗。
千金公主愣了一下,很快笑起来,她一边走一边拾起地上的葡萄,婉儿注意到她把一粒沾着泥土的葡萄皮也不剥地塞进嘴里,她是故意做给人看的。千金公主说,你是在骂我吧,我一点都不在乎。你真的不想吃太后赐给我的葡萄吗。千金公主在咀嚼中脸色忽然变得伤感起来。其实我一点也不喜欢吃葡萄。千金公主说,他们说我是个没心没肺的女人,其实我一点也不喜欢吃葡萄。千金公主的脸上掠过一丝黯然的迷惘,后来她喃喃地说,或许我真是个没心没肺的女人。
这一年元旦太后武氏突然颁诏把大权还于皇帝睿宗。
兵乱啊,政务啊弄得我烦透了,你记得阿寿吗,她过去老是跟我说该享享清福了。太后武氏对婉儿说。
省得那些王爷大臣动不动拿这个借口来烦太后。婉儿会意地说。就怕太后清闲不了。婉儿这么说的时候对太后武氏的心态了如指掌。
不出太后所料,皇帝睿宗第二天就上表恳辞。太后武氏在早朝上面无表情地听完皇帝睿宗的上奏。我还真不想当政呢,可是有什么办法呢。太后武氏倨傲悠闲的目光掠过肃立朝堂的文武百官,颇有深意地说。皇上一定要我执政,有什么办法呢,那些叛臣贼子下次再对抗朝廷时不知道他们还会打些什么招牌。
在这次早朝上,侍御史鱼承晔之子保家第一次向大臣们展示了他亲手设计的铜匦。大臣们看到的是一只古怪的铜箱,上有八字,东面上书“延恩”西面上书“伸冤”,南面上书“招谋”,北面上书“通玄”,铜箱内部分为东西南北四格,四面分设投书口,官函一旦投入即无法收回。鱼保家说,分四面投书口各有妙用不同,“延恩”为称颂太后政绩,而设“招谋”为讽谏朝政得失而设,“通玄”为种种的天灾地变军事机密而设。
这个古怪的箱子在这一年的春天成为“告密之门”的代名词,数以千计的大唐臣民从四面八方赶来,洛阳城的居民又一次目睹了连续不断的杀人场面,那些昔日趾高气扬的朝中贵族的没落抄家每一次都吸引众多平民兴趣盎然地观看和经久不衰地谈论。在沸沸扬扬的传说中有一个惊人而令人啼笑皆非的故事,据说铜匾中的第一封投书,恰好是指控铜匦的设计者鱼保家以其精湛的技艺为几年前扬州之乱的李敬业部队制造兵器。洛阳城居民在第一批押赴刑场的犯人中间认出了不幸的设计者鱼保家。
这是一个怪而令人恐惧的场面。在那些提心吊胆的日子里,每次早朝结束之后,大臣们登上洛阳朝城楼,观看着洛阳城外大道中络绎不绝前来投书的平民队伍。这是一群沉默而恐惧的观望者,隔着飞扬的尘土,他们甚至明白地在这些庶民的脸上看到了一种类似于饥饿的喜悦表情。现在在大臣中间已经开始流传着太后与这只古怪而恶毒的铜匦之间的种种流言,有人把铜匦与前一段时间的越王贞之乱相联系,从中看到了自身的如履薄冰。恐慌象瘟疫一样在朝臣中间迅速蔓延。
在他们的身后,太后武氏注视着大臣们的背影,脸上浮起一丝轻蔑的微笑,她对婉儿说,我就喜欢看他们吓得胆战心惊的样子,你看他们吓成什么样子了。这次可把他们吓傻了,瞧他们以后还听不听话。我发觉铜匦真是一个好东西,它使许多困难的事情变得容易多了。
在这段时间里,皇帝睿宗之妃窦氏和刘氏神秘失踪的事件显得耐人寻味而意义深刻。最后的目击者是等候在太后寝殿嘉豫殿之外的两妃的几名随身宫女和太监,他们看见窦氏和刘氏的背影消失在嘉豫殿黑沉沉的帷幕之内,这是每天早上例行向太后武氏请安的时刻。
皇帝睿宗阻止了大群宫女和太监无谓的寻找。人们发觉皇帝睿宗在这场离奇的失踪案中保持了一贯的漠然。第二天早朝时部分听说此事的大臣们试图在皇帝睿宗的脸上找出一些蛛丝蚂迹来探寻他内心的真实反映,然而他们一无所获。
婉儿在后花园碰到皇帝睿宗的时候,他正在给一群鸽子喂食。皇上真有闲情逸致,婉儿说。她并不打算停下脚步。
皇帝睿宗受惊一般地抬起头来,看见婉儿他脸上浮起一丝羞怯而僵硬的微笑,他呐呐地说,你来看我的鸽子吗。
婉儿发现一个奇怪的现象,皇帝睿宗所豢养的鸽子都是一种奇怪的灰自相间的颜色。我从没见过这样的鸽子,婉儿好奇地说。
那你喜欢吗,这是我自己培育的鸽子,我花了好大心血,你在别的地方根本见不到这样的鸽子,它们是独一无二的。睿宗目不转睛地注视着那些咕咕啄食的小东西。
它们真瘦。婉儿说。
睿宗说,我从不给他们吃饱,吃饱了他们就不肯做事了。
鸽子做什么事,婉儿心中有一股疑云慢慢浮上来,她盯着睿宗说。睿宗停了一停,很快转过头笑着说,鸽子能做什么事,鸽子就是会飞,我是说,它们吃得太饱就飞不动了。
可我觉得它们太瘦了。婉儿试探地说,我猜这些鸽子平时肯定不是你喂的,是刘淑妃还是窦德妃。
就在这时婉儿看见睿宗苍白干瘪的脸像挨了一鞭似地马上红涨起来,他以一种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跃到婉儿身边,婉儿感觉到睿宗的手紧紧地掐着自己的脖子,那双手像一条毒蛇冰冷而滑腻,一点点地收紧。你究意要干什么,你为什么对这些事这么感兴趣,我听见上次你和千金公主的谈话了,你总是在挑拨,你总是不怀好意。
婉儿感到呼吸困难,她想挣扎着说一两句,但她发觉无济于事,她吃惊的是她从来就低估了睿宗,她没料到他会有这么大的力量。没多久睿宗很快就放脱了两手,也许他觉察到婉儿的丝毫不抵抗。我不想杀你,我可不想杀你,我杀你干什么。婉儿听见睿宗喃喃地重复着,他的冰凉细长的手指抚摸着婉儿的喉咙,一直向上到她的脸颊。那双手带有一种异乎寻常的凉腥味在婉儿的脸颊上浮动着。
我不想杀你。我喜欢你。睿宗说,婉儿一睁眼就碰上了他的眼神,它们伤感而哀。我一直喜欢你,你聪明又有耐性,你比太平公主更像母后。我看见母后就觉得害怕,可我不怕你。你一定能帮我是不是。睿宗的眼里闪着令人害怕的迷惘而狂热的光泽。
婉儿暗暗的呼了一口气,勉强笑道,我帮不了你,可我知道如果你还这么装聋作哑,你的鸽子就不仅仅是瘦了,他们很就会饿死的,因为这宫里没有人再给他们喂食。没有人。其实我知道它们一向由你喂食。
你总是想暗示些什么,其实你一直在试探我窥视我。睿宗在短暂的凝视婉儿之后,很快蹒跚地走开去蹲下来继续给鸽子喂食,他让一只灰母鸽站在他的手掌上,他的目光爱抚着鸽群。
我听说了宫中的一些流言,有人说你的两个爱妃刘淑妃和窦德妃曾暗地讪谤太后,她们甚至咒骂了太后宠信的白马寺僧人薛怀义。婉儿不动声色地说。其实我经常听到一些宫中流言,有些流言很荒唐,我不想让太后知道,譬如说有一种流言说你这两个失踪的爱妃曾请道士施展厌胜之术,诅咒太后,好让皇上您早日亲政,流言说那个施展厌胜之术的道士就是与皇上交好的叶法善道长。又譬如说曾有一种流言说到过皇上你的这群鸽子。婉儿说,流言说到了这群鸽子和宫女阿寿奇怪的死,其实这些流言让太后听见未必是好事,可我不知道太后什么时候会听见这些流言,或许是今天,或许是明天,或许一辈子都听不见,什么都有可能。
你喜欢我的鸽子吗,你难道不觉得这是一群多么可爱的小东西。睿宗对婉儿的一席话恍若未闻,他羞怯天真的笑容此时恰巧映在正午的阳光里,看上去有一种阴冷的意味。
大唐历史上有名的牡丹诗事件后来就发生在这一年的腊月。一个阴霆的早晨,宫中突然飞速地传播着一个令人讶异的消息。隆冬时日,太后喜爱的上苑牡丹花圃一株硕大的金带牡丹王却含苞待放,这一季节的异兆成为当天早朝时群臣的话题,太后武氏当即应众朝臣之请下诏百官明日同去上苑共赏牡丹。
那些早就隐藏在上苑的神秘刺客中断了这次由太后、皇帝和群臣们组成的兴趣盎然的赏花之旅,当安排在队伍最后的后宫妃嫔们还逗留在宫中作最后的整妆,还没来得及出发时,就从上苑传来了惊人的消息。这两个神秘的刺客在早有准备的左右神策军卫士攻击下瞬时被击毙,又有一说这两位刺客眼看毫无得手,脱身机会,立时服毒自尽。种种迹象表明这是两位训练有素的刺客,而且这是一次明显的有预谋刺杀。幸好这是一场彻底失败的谋杀。有人注意到整个过程中太后武氏脸上一直保持着一种从容自信的微笑。他们从这种微笑与神策军卫士的早有准备相联系就得出了这样的结论,太后显然预先知道了这次奇怪而可怕的刺杀。
事情过后,宫女大臣们赶到上苑牡丹园附近,他们看到的是一副狼籍的战后场面,一座假山顶被震得东倒西歪,地上乱七八糟地倒伏着原先花圃里花匠们精心种植的植物。一个宫女在一棵腊梅树下发现了一滩已经发黑凝固的血迹。显然刚才神策军卫士已把刺客们的尸首拖走。处理善后事情的宫女和太监们咬指咋舌猜想刚才那一幕惊人的场面,啧啧不已。
写在纸上的牡丹诗是一个年老太监在矮冬青树丛里拾到的,这张盖着太后玉玺的宣纸后来通过各种不同的秘密途径在宫廷内外被多次转手,最后莫知所踪,上面的牡丹诗也不径而走。
明朝游上苑,火急报春知。花须连夜发,莫待晓风吹。这首诗为后宫与朝廷揣摩太后武氏难以捉摸的心境提供了多条想象之路。后来一个神策营侍卫首领透露,这首诗并不是太后一时的咏花之作,这是刺杀前夕太后武氏派人送到神策营的紧急手谕。它的真实含义在熟悉谋杀和机变的神策营侍卫首领眼里一看便知。
白马寺住持薛怀义是在宫女太监处理善后之前赶到上苑的。修建万象神宫的一件意外事件使他比原定时间迟到了半枝香功夫,但是他还是来得及看到了刺客们的尸首。令人难以置信的是他认出其中一个是多年不见的少年游伴南诏国质子遇。除了他没有人能把眼前这个面目平庸的刺客与多年前整日游荡在长安宫苑里终日追随周王显的少年相联系。薛怀义注视着拖拽着尸体的神策营卫士的身影,他想这一切多么奇怪,这一切都是一个巨大的梦。在这个没有边际的梦中熟悉的人都逐渐离你远去,身处繁华喧闹的洛阳城,三千宫殿楼阁没有人知道你实质上多么孤独。薛怀义看见少年部一郎在遥远的岁月里向他频频回首,少年部一郎的手臂宛如一根细长的桂枝,茂密地遮住了岁月冷白的面容。
就在这时薛怀义看见了一个奇特的现象,他看见一只灰色的鸟儿从南诏国质子遇的尸身上飞起,他甚至看见了这只灰鸟从质子遇的衣袖里突然钻出来的细节,这只灰鸟在薛怀义的注视下腾空而起,徘徊于洛阳宫苑上空。薛怀义知道那是南诏国质子遇的化身。
你在看什么。薛怀义听到一个清脆的女声,太平公主不知什么时候已来到他的身边。
我看见了一个灵魂。薛怀义说,他不再理睬她,转身而去。太平公主拦住了他。你看错了吧,那是皇上的灰鸽子。你真面熟,太平公主上上下下打量着薛怀义,自从你进宫来我第一次这么近看你。可我早就觉得你面熟。
薛怀义脸上显出一丝若有若无的微笑。公主觉得贫僧像谁?公主觉得贫憎像谁都不重要。他从太平公主的目光里知道她已认出他来了。薛怀义说,可是贫僧知道公主认识的那个人已经死了。
他和太平公主对视着。
过了一会儿,太平公主说,现在我相信他确实是死了。她突然笑了起来,他怎么可能是你呢,你知道吗,他骂我什么,我直到现在为止还记得他骂我时那副凶霸霸的样子。我真想他,他是个特别的男人,可是你呢。太平公主轻蔑地微笑着,轻声而平静地说,你不过是一只狗,一只断了脊梁骨的公狗,一只爬上太后御床的下流的狗。太平公主肆无忌惮地嘲笑着,你怎么可能是他,真让我笑死了。
薛怀义安静地注视着太平公主,他看到她的手里拿着一朵珠花,太平公主一边走一边不停地咀嚼着什么。薛怀义从她手里拿过那朵花看了看,说,你这个坏毛病和以前一模一样,你是在吃珍珠吧,你真是奢侈,你这几年来一直吃这种讨厌的玩意儿吗,你难道就不能改吃别的。薛怀义毫不理会太平公主惊讶的表情,他向空中望了一会,那只灰鸽已无影无踪。薛怀义想了想,对太平公主说,你还是这么没教养,真让我伤心。然后太平公主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猛然挨了僧人薛怀义一个耳光。薛怀义轻松地说,我和你那位熟人不一样,他只敢骂你,而我打了你,现在你知道我们俩人的区别了吗。
薛怀义在临走之前咧开嘴笑着对太平公主说,你可以去告状,但我同样知道你不会去。这真是一件有趣的事情。以后会知道,憎人薛怀义不但下贱还是个无赖。
“牡丹诗事件”中的第三个刺客其实才是整个风波中真正的关键。这是一个仅为极少数人知道的秘密。太后武氏在从上苑回到嘉豫殿的途中遭到了第二次凌厉的刺杀。那时天色已晚,惊惧未消和忐忑不安的侍卫显得过份神经紧张和心力交瘁,他们根本没来得及看清刺客的身手面貌。然而这一次刺杀依旧毫无功效。当第三个刺客的刺剑穿过明黄绣缎制造的轿帘时,他猛然觉察到太后坐轿内空空荡荡,在场的几个侍卫同时听到了刺客忽然发出的惊叫声。刺客接连击退侍卫的围攻,太后的四名心腹黑衣侍卫三死一伤。受伤的黑衣侍卫看见刺客迅速逃离的身影轻盈宛如狸猫。而此时太后武氏早已从另一座普通黑色轿子里安然走出,登上嘉豫殿的台阶。当时在场的只有太后武氏信任的几个黑衣侍从。
太后的黑衣侍从暗中侦查的结果是令人沮丧的,没有任何一丝线索证明前两个刺客的身份和来处。第三个逃走的刺客更如断线的纸鹞。然而黑衣侍从一无所获的回奏却似乎更证实了太后武氏心中的判断。
婉儿在刺杀事件的当晚到达嘉豫殿请见太后。这时上苑刺杀事件已在宫中传得沸沸扬扬,并从嘉豫殿传出了太后遇刺受伤的消息,婉儿在嘉豫殿外见到黑衣侍从不停地在交错巡逻。嘉豫殿上方也有着三三两两的黑影。
出平婉儿意料的是太后武氏并没有像人们所说的在御床上昏迷不醒。太后身着白色绢衣在垫着厚厚的绣垫的圆椅里面翻阅着什么。
婉儿垂手站立一旁,无数念头在心中打转,盲目和有所根据的各种猜想使她暗暗惊疑不定。太后的脸隐在烛光的阴影里,婉儿不能看清她的表情。
你知道我在看什么吗,我在读你父亲的诗。太后武氏一边翻阅着手中的纸张一边说。她的声调听不出任何喜怒哀乐。她说,我刚才还读了我们大唐几位最好的宫廷诗人的惊世之作呢,象宋之问的,刘庭芝的,上官仪的,真是好诗。
婉儿很久没有读诗了。婉儿低声说,婉儿刚才听说太后遇刺受伤,婉儿很是担心。现在看到太后精神很好,这下可放心了。
太后点着头说,我知道你会来看我的。你是个有心的女孩。她沉默了一会儿,似乎在思考着什么。后来又说,你是今天晚上唯一得到我允许进宫来的人,皇上和太平公主都来过,我不想让他们进来。太后似乎轻声笑了一下,他说,可我知道你一知道我受伤你一定会来看我。
婉儿说,是啊,婉儿原来还挺担心的,如果太后没事的话,婉儿就不打扰太后念诗了。太后说,我念诗念得累了,婉儿你不陪我说说话吗,我今天觉得真累真寂寞。
这时嘉豫殿房顶上突然一声轻响,婉儿听出那是瓦片被人踩碎的声音,她下意识地抬头一望。与此同时她觉察到太后武氏的眼睛在黑影里闪了闪。婉儿想她一直在观察我。那是我的黑衣侍从在嘉豫殿顶上巡视。太后说,婉儿你刚才的脸色多紧张。
婉儿勉强笑着说,我还担心是刺客又来了呢。
刺客吗?不是早击毙了吗,难道你刚才在上苑时没看见。太后武氏笑着说。除非是他们的幽魂。你知道历代历朝皇宫里总是幽魂不断。太后武氏顿了顿又说,要不然就是他们的同党来了。她一边说一边放下手里的书册站起来,走到光亮处。她脸上挂着一丝揶揄的微笑。
太后查出三个刺客的同党了吗。婉儿说。他们胆敢行刺太后,真是罪该万死。
三个刺客。太后武氏瞥了婉儿一眼,说,你说三个刺客。婉儿的脸色霎时变得煞白。太后说婉儿你怎么知道是三个刺客。不可能有人告诉你。这宫里除了我和我的黑衣侍卫不可能有人知道第三个刺客,而黑衣侍卫决不可能走漏了这个消息。
没有人告诉我。婉儿咬了咬牙说,她在刹那间下了决心,她倔强地抬起头注视着太后武氏。太后刚才不是说太后早就知道婉儿会来看你。太后一向对婉儿的心思了如指掌。你什么都知道,对吧。不然你的黑衣侍从是做什么的。
太后武氏以一种奇异的眼光注视着婉儿。然后她说,不,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只是预感而婉儿你过份坦率了,你真是个冒失的女孩子。太后静了一会儿,忽然伤感他说,可是我现在宁愿我什么都不知道,我想我什么都不知道。
我不懂你什么意思,你杀了我吧,你一向是冷酷的女人,我知道你一直在玩弄猫捉老鼠的游戏。婉儿绝望而镇静地说。
婉儿你这是怎么了,我真不懂你说的话,你明白吗这宫里一向不准有猫,你忘记了吗。太后武氏温和地说,她说着走上前去,伸出手似乎想抚摸婉儿的头发。
婉儿后退了一步,她用疑惧的目光盯视着太后武氏,她竭力想弄清太后武氏的真实意图。为什么我要相信你,你一定是想出了一个新主意来捉弄我。婉儿说着眼前出现那些都亭刑场上和流放之途上的尸骨。她似乎看见自己正沿着这座尸骨之山往上爬,她会成为这座惨厉之山上最新的尸骨之一。婉儿说,你以为我不记得那些死在你手中的人吗。
为什么相信我?婉儿你的话真好笑。太后武氏尖锐他说。这句话其实应该轮到我来说。我为什么要相信你。我说过我什么都不想知道。
你究竟要我做什么。婉儿说,她觉得内心的什么东西在迅速地崩溃、融化、堵塞。婉儿绝望地说,你究竟要我做什么。
你是个聪明的女孩子。太后忽然转移了话题。婉儿你大概不知道吧,第三个刺客逃走了,我的黑衣侍从真没用,他们谁也找不着他,据说他有着一付好身手。
婉儿机械地说,对,他有一副好身手。太后武氏微笑着说,你也这样想吗。可是我的黑衣侍从真令我失望,这件事让我伤透了脑筋。太后武氏漫不经心地在房中踱步。总得有人死吧,不是张三死就是李四死,总得有人死。总得抓到刺客这件事才算了结。
婉儿说,婉儿已经明白太后的意思了,太后为什么不让婉儿去试试看呢。婉儿说不定碰巧碰到这个刺客,婉儿的运气向来很好,许多次就这样逢凶化吉过来了,不过婉儿现在知道那是太后的恩典。太后微笑着说,你知道就好。
婉儿欲言又止,后来她问太后,其实太后早就知道上苑的两个刺客是虚,第三个刺客才是实吗。太后向她看了一眼,叹口气说,你真是个死心眼的女孩子。我跟你说过我什么都不想知道。
太后伤感地说,你是个能干的女孩子。阿寿死了,我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我真不能想象如果你跟刺客有牵连我该怎么办。我说过了我不想再把这件事查下去。太后茫然地凝视着窗外洛阳宫苑的沉沉的黑夜说,亡故的先王,我的亲生儿子,朝中大臣,他们一个接一个地反对我,这件事让我恼火透了伤心透了。我真不愿意说这种话。
婉儿说,其实他们是害怕太后。他们恼火的不仅仅因为太后是一个女子。他们害怕被操纵,害怕被像你这样一个独裁的君王操纵。
那么你害怕吗。太后说。这一刻婉儿的眼神是极其复杂难言的,她说,在太后身边的人都害怕太后,太后身上有一种魔力。婉儿是罪臣之女,也许有一天婉儿会离开太后,也许婉儿一辈子会在太后身边,无论那一种结果都只会是出自同一个原因,那就是太后您身上的这种魔力。
太后武氏再一次惊讶于刚年满二十岁的女孩上官婉儿的大胆陈言。这一夜洛阳宫苑内的风刮得异常猛烈,一些细碎的沙石和枯枝被风卷起来在嘉豫殿的琉璃瓦上滚动着,和黑夜里种种遥不可测难以分辨的声音混合在一起。黑夜是一张网,许多往事鱼骨一般悬挂其上闪烁着脆薄寒冷的眩惑之光。大风刮了一夜,黎明的时候风突然停了,一些细微的声音异乎寻常地清晰。太后武氏的睡梦还停留在旋风中,她看见洛阳城上空飘起了大雪,黑夜里的雪花奇异地覆盖了神秘的宫殿万象神宫。然后她就听见了鸽子簌簌纷飞的声音,那是一些熟悉的灰色鸽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