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第四代子孙李显为此书的秘密撰写者。
蓬莱宫夜间随侍的宫女和侍卫这一夜都听见了皇后武氏在睡梦中发出的惊叫声。这一年宫中再一次盛传流言,当武氏的贴身宫女阿寿听见这声尖叫时,以为又是哪个小宫女或者太监在长廊里看见了幻觉中的黑猫。她倾听着深夜的宫城里各种神秘莫测的声音,对身旁吓得簌簌乱抖的宫女们说,我真不知道我该怎样对待你们这群贱婢,是挖了舌头还是挖了眼睛好,我猜你们一定还没忘记废后王庶人和废妃萧氏的下场吧。一个宫女抖抖索索地说,并非奴婢们胆小,只是过去伺侯王皇后的小喜子说大白天也看见王皇后和萧淑妃的鬼魂了。正在此时,她们又听到一声尖叫。阿寿忽然听清那是皇后武氏的声音。她冲进蓬莱宫内室,看见武后白色的衣衫依然闪耀着梦悸的光泽。阿寿远远地跪在漆朱红花纹的地板上,皇后,阿寿在此。武后寂然不动。阿寿说,皇后责怪阿寿来迟吗。她忽然听见了蓬莱宫外深宵的风露惊动飞鸟的声音,细听却是武后的叹息。她听见武后梦一般的声音,阿寿,我看见那只黑猫了。阿寿说,皇后做恶梦了,宫中流言不足为信。
宫中流言,哦,是的。黑猫……。你看我会相信吗。阿寿看见武后的嘴角边露出一丝讥讽的微笑。武后看了看蓬莱宫顶精致绝伦的浮雕花纹,厌烦地说,这儿真是个阴气森森的地方。我讨厌这个地方,它使我想起许多令人厌烦的往事。你有没有觉得这儿像一个阴森可怖的坟墓?充满着邪恶的流言,充满着无耻的宫闱之战。我喜欢洛阳,那是一个多么美丽的地方。我做梦都想去那个地方。阿寿说,是的皇后,这里的宫女太监们每日都在流传着一些流言蜚语。她没有听到武后的回答,她看见她的脸上露出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态。皇上呢?武后问阿寿。阿寿不答。她们侧耳倾听。远处熏风殿的签管音乐像潮水一样暗暗侵袭而来,武后在音乐声中闻到了颓废的气味。她的脸隐在床帕的阴影里,阿寿看不见她脸上含意不明的微笑。武后打了个哈欠,疲倦地说,我真的累了。
阿寿在退出宫殿门口时,回过头来说,昨天韩国夫人的女儿魏国夫人进宫来了。
武后在熏风殿外碰见了高宗。武后看着高宗明黄锦袍上的一个口红印迹说,陛下该上早朝了。她的眼睛同时注意到魏国夫人撇一撇嘴。武后不动声色地吩咐搀扶着高宗的几个宦官,扶陛下去漱洗,更衣,误了早朝我可揭你们的皮。高宗忽然挣脱了宦官,笑嘻嘻地看着武后,要我早朝吗?皇后,可是我累了。我真的很累了。昨天有人献了几个胡姬进宫,你不想看看她们的舞姿吗。武后看了高宗一眼,皱着眉对宦官说,昨晚陛下喝了什么酒,我知道准是你们这几个奴才挑唆着。武后的声音轻描淡写,可是宦官们的脸都吓白了。武后笑一笑说,不过也不能怪你们,我知道皇上要做什么,你们做奴才的自然是阻止不了的。皇上有病,你们得好好待候着他,陛下是国家社稷的基石,出了一点半点差错,我都担当不了,你们担当得起吗。宦官们垂手应答,眼睛却瞟向魏国夫人。魏国夫人年少气盛,受不了宦官们揶揄的眼光,轻轻一笑说:看姨妈照应着皇上,怎么着也不该出了差错。她有意把姨妈两字说重了,上上下下看一眼武后。她轻侮的目光触怒了武后。武后说,魏国夫人果然是聪明伶俐,难为你还记得皇上是你的姨夫。说毕不看她一眼,拂袖而去。随侍的宫女看见魏国夫人的脸慢慢变红了,又慢慢地苍白起来。她们清清楚楚地听见武后身后那个叫阿寿的宫女在绕过魏国夫人身边时低声咒骂了一句,贱人,和你母亲一样的贱人。
高宗转头对一个宦官说,王伏胜,你看见了吗,朕真不明白女人,好好地又争惹是非,徒争口舌之利,唉,见识短浅。高宗向周围嗅了几下鼻子,王伏胜,你闻到了吗,朕怎么闻到这里有一股子酸味。我的眼睛也不太好了。王伏胜说,是花匠埋在树根边的落叶沤烂了。高宗喃喃道,是落叶吗,春天怎么会有落叶,朕觉得宫里的阴气越来越重了,古书上说,君王无道,天降灾祸。天真得要降罪于朕了吗。王伏胜说,是的陛下,奴婢也觉得宫里近来的阴气越来越重了。得想个法子才行。高宗在宦官王伏胜的话里听出一种奇怪的声调。高宗不觉看了他一眼,想在他的脸上看出原因,然而什么也没有看见。后来高宗满面堆笑抚了抚魏国夫人一尺高的高髻,那是宫里最时髦的妆饰。高宗想她多么年轻啊。高宗叹了一口气,对魏国夫人说,你在这儿等朕吧,朕得上朝去了。其实,上朝不上朝与朕我何干。这真是一种悲哀的事情。你等朕回来一起观看胡姬的舞伎。
高宗坐在由数名宫女抬着的步辇向蓬莱宫去的时候,看见第九王子周王显匆匆向宫外跑去。高宗不满地说,显,你这么乱跑做什么。显远远地住了,说,父王,你不知道吗,刚才部一郎和遇告诉我,皇城外面来了一大群衣着古怪的俘虏,还有一些奇怪的动物。苏安恒说我们在对高丽国的战争中打了一个胜仗,您不去看看吗。
高宗出神了一会儿说,王伏胜,你记得吗,去年我还差一点去亲征高丽呢。高丽,那是一个麻烦的国家,连伟大的太宗亲征都失败了,想不到我们这次赢了。王伏胜说,陛下英武实仍社稷之福,国家之幸。高宗的神色露出一次讥讽,不,打败他们的不是我,而是那个聪明的女人,是我的美丽的武氏皇后。高宗的脸上突然露出深深的悲哀,王伏胜,你说我像个君王的样子吗,王伏胜发觉高宗的手紧紧地抓着自己的衣襟,那是一双绵软而苍白的手。王伏胜想他在这双手上看不到一点大唐王权的象征,上面只有女色和酒的腐烂气息。王伏胜的眼中忽然浮出一颗悲伤的泪珠,陛下太仁慈了,奴才早就说过,宫里的阴气太重了,陛下请看看自己的手,那里面有什么?什么也没有。陛下的这双手是上天赐与的,陛下的这双尊贵的手不应该只是抓着奴才的衣襟、它应该握着大唐王朝至高无上的权力和使命。
直到登上金元殿的金銮宝座,高宗还注视着自己的一双手,连大臣们在说什么也无暇顾及。他看见大唐至高无上的皇权不知何时已成为漫漫流水,而他的双手变成了虚根的土壤,任由流水无所不在穿孔而过。他看见大唐至高无上的皇权不知何时已成为耀眼的阳光,在御花园的琉璃瓦上反射而过,踪迹全无,犹如一些宫人的老去红颜。
他听见右相李义府,弘文馆学士许敬宗喋喋不休的上奏声。他们是皇后武氏忠实的追随者。皇后武氏就坐在他身后的珠帘之后,他不用回头就可以察觉到皇后武氏的一举一动。他甚至可以看见她蓝色的衣服上绣着的雉尾。高宗不觉呻吟一声,伸手捂住了自己的眼睛,可是他知道满朝文武谁也不会注意到他的这一举动。他们的目光紧紧地追随着他身后那个神秘莫测的女人。站在他身边的宦官王伏胜以为高宗又在头痛了,然而他听见高宗说,一个低贱的民间女子,她是我李治的皇后吗?不,我看见了太宗皇帝的灵魂附在这个女人身上了。
说不清是什么原因使高宗留意上了右相李义府。当这一日王伏胜突然在散朝之后以一种漠然的口吻传旨让李义府进宫议政之时,李义府看到了周遭大臣们表情各一的脸。皇后武氏以一种温柔的口吻对高宗说,陛下近来身体虚弱,不宜劳累过多,有什么事,交给臣妾来办也是一样的。高宗不置可否,武氏又说,不过臣妾甚为愚笨,如有要事还是陛下亲自裁决的好。
李义府在上书房里闻到一般浓重的药味。凡是高宗所到之处,都可以闻到这股药味,让人觉得这不是皇宫,而是住着一个身染沉菏的重病之人的卧房。他听见高宗突然自厚厚帷幕后边发出的声音时吓了一跳,王伏胜撩起帷幕.李义府看见了高宗苍白的脸。李义府跪倒行礼,说,臣李义府见驾。高宗轻轻咳嗽了一声。王伏胜连忙端上一杯茶。高宗喘患很久,方才抚着眼睛平静下来。李义府等待良久,高宗却始终不发话。李义府看见王伏胜下垂的眼险边忽然浮出一丝微妙的笑意。他忽然明白眼前的主仆二人在演一场戏,正在这时高宗说,你闻见了这股子药味了冯,很难闻吧。李义府说,陛下近来脸色好多了,此乃万民之福。高宗苦笑了笑,是吗,可是朕的眼睛越来越不厅,朕的头痛也越来越厉害了。过了一会儿,高宗又说,李义府,你的眼力倒是很好。李义府迅速向高宗看了一眼。高宗又道:若不是你眼力颇佳,竭力拥戴皇后,朕何能得以这样轻松,政务繁冗,朕的病势只怕又要加重几分了。李义府听出了高宗的话中之话。微臣只是秉承陛下旨意办事而已,陛下不认为是这样吗,
不用看,也觉察得到右相李义府脸上的鄙夷和倨傲之情,他猜想李义府一定在想,这个苍白虚弱的男人是谁,是大唐王朝的皇帝吗,高宗忽然发怒起来,他把一只茶杯远远地掷向李义府。李义府措不及防,茶水泼了他一身。你这个贱民,你也可以瞧不起我吗?李义府并不伸手去拂茶水,只是冷冷一笑,陛下言重了,臣一直对陛下忠心耿耿,不知陛下何以突然发怒,降罪于臣。
你别以为仗着皇后的庇护,可以不把朕放在眼里。高宗的声音尖锐而飘浮,有人秘奏,说你李义府李大人指使儿子女婿公开买卖官职,这是朕言重了吗。李义府冷冷他说,不知陛下听说的告密之人是谁,臣以为那只是攻击微臣的无耻谎言。
高宗看着李义府拂袖而去的身影,气急败坏然而感伤地对王伏胜说,你听见了吗,你叫我试试看,现在你看到结果了,每位大臣都追随于武后。王伏胜同情地看看高宗,陛下,那只是一个贱民。
李义府在走出门时,忽然回头说,陛下身染沉菏,又无良医,须得及早治疗才好。陛下应亲君子而远小人。陛下不以为刚才的一番举动有失陛下的身份吗。
魏国夫人在进宫的时候又听见了一班宫婢的议论,瞧,魏国夫人多像她的母亲,母后的姐姐韩国夫人。你们记得韩国夫人进宫时候的模样吗,怪不得一下子把皇上给迷住了。一个宫婢压低了声音说,这下又有好戏可看了。另一个宫婢说,听说魏国夫人才十六岁,你们猜她会不会像她母亲那般短命。
魏国夫人走进熏风殿的时候正好看见高宗和宦官王伏胜相对而位。宦官王伏胜的身子半躬着,那是他们这一身份的人的形体特征。魏国夫人掠过那些雕花红木的长窗向高宗跑去的时候,王伏胜听见了裙珮活泼的叮铛之声。魏国夫人揽住高宗的脖子说,陛下,封我为贵妃好不好。她顺着高宗的视线看见右相李义府的身影。那是谁,我讨厌他那副小人得志的模样,魏国夫人漫不经心地说,他大概又是皇后的人吧,她把他们宠得连你都不放眼里了。如果我是陛下,我要叫人挖了他们的眼睛。谁叫他们狗眼看人低。陛下,你怎么不说话,陛下,我听宫女们说,皇后毒死了她的亲姐姐,我的母亲韩国夫人。陛下,你为什么不说话,陛下害怕皇后吗,陛下害怕这个阴险恶毒的淫妇吗。
魏国夫人的手急促而绝望地摇着高宗的身体,越摇心越往下沉,她感觉到自己的手中空空荡荡,恍若握着一行浮云,又象是摇着水中的一根枯木。魏国夫人看见高宗用双手捂住了自己的双眼,他用一种低哑的声音说,别提你的母亲,我头痛,头痛。魏国夫人的手蓦地停住了,高宗听见她用痛恨的声音诅咒道:一群蛆,一群胆小的恶棍,这世界怎么没有一个真正的男人。你怕她吗。你一定是怕她,所以你不说话,我真恨不得杀了她。
当阿寿把熏风殿的一幕报皇后武氏之时,正值皇后的母亲荣国夫人千篇一律地哭诉,皇后你一定要替我作主,好好地治治他们两个。当初你父亲去世之后,他们武家门哪一个给了我们什么好处,净是一些狼心狗肺的东西,欺侮我们孤儿寡母。不想你当了皇后之后,他们竟敢又一再地在我面前胡说,冷言冷语,说什么他们今天的官职只是靠了祖宗积德,跟皇后没有关系。如果没有皇后说不定可以升得更高一点。阿寿知道荣国夫人在数落皇后的堂兄惟良和怀运的不是。皇后武氏正拿着一盒胭脂在手里玩弄着,看上去心不在焉。他们爱说什么就说什么好了。皇后武氏有点厌烦地对荣国夫人说,我对武家的人照顾得够好的了,可有谁说我的好?一个个都是贪心不足的忘恩负义之徒。她停一停又说,不能帮我倒也罢了,还在我的背后使坏。阿寿在皇后武氏的话里听出了伤感的意味。
荣国夫人敏感地觉察到武后的一语双关,尴尬使她的胖脸上显出一种类似于怨恨的神情。她讪讪地说,这关我什么事,这个小丫头我根本管不了,她妈早死,这丫头脾气古怪着呢,谁的话都不听。
皇后武氏突然笑了起来,是啊,我那可怜的姐姐早死,有什么办法呢,谁都不管,只好由我这个姨妈来管管她了。
第二天在荣国夫人府邪举行的武家家宴从一开始并没有任何不寻常的意味。皇后武氏携带阿寿微服出现在荣国夫人府邪时,她首先看见她的两个堂兄惟良和怀运,他们的脸上一如既往带着谄媚与怒恨交织的笑容。她的母亲一手挽着甥女魏国夫人,一手搭在一个年轻男仆的肩上。荣国夫人搭在年轻男仆肩上的动作传达的微妙暖味的气氛,使武后想起宫中近来有关荣国夫人难以启齿的流言。
在场的仆人们当时目睹了武后与家人欢宴的全过程。前半个过程充满了极其温馨的家庭气氛。年轻妖艳的魏国夫人喝了大量的波斯葡萄酒。她花枝乱摇地向坐在上首的皇后武氏举杯,皇后,您不多喝一点吗?他们说这是您最爱喝的酒,我也爱喝。魏国夫人推开斟酒的太监,抢过酒壶自己斟了一大杯,咯咯地笑了起来。我喝得太多了,皇后,我把您心爱的葡萄酒喝得只剩下一壶了,皇后,不妨你把它让给我算了。参加家宴的人刹那间静了下来,他们为魏国夫人这句双关话语而惊惧,谁也不知道这个大胆的女孩儿是有心还是无意。宴会上的人们同时感到一种慢慢侵袭而来的阴影。所有的人都静静注视着年轻的魏国夫人借酒装疯的一幕。惟良侧过脑袋恶狠狠地对怀运咒骂着魏国夫人,这个可恶的小婊子,早该缝上她的臭嘴,免得她害了自己又害了别人。惟良的小声咒骂并未逃过皇后武氏的耳朵,她向他瞧了一眼,忽然微笑了一下,惟良的心怦怦直跳,只觉得手足发软。他忽然有些后悔,后悔为什么从遥远的临州巴巴地赶到长安来。
武氏注视着魏国夫人,谁也猜不到她此刻在想些什么。武氏侧耳倾听了一下,忽然微笑着说,这儿太冷清了,家宴么,热闹点才好,我们难得聚在一起。叫乐工们上来吧,我记得这儿有一套很好的丝竹班子。她在说话的时候看见众人脸上明显也露出如释重负的神情,只有惟良失着神。
荣国夫人乘着乐声上来替武氏斟酒,她不知道为什么有些心慌,把酒洒在酒杯之外。她忽然俯身下去在武氏耳边不安地说,皇后你不要介意小孩子的胡言乱语。
皇后武氏半闭眼睛欣赏乐工们的丝竹之声,她瞥见阿寿正在又一次给家宴上的人斟酒,她温和地说,荣国夫人你说什么呀,谁会介意一个将死之人的话呢。
魏国夫人就是在这时候猛然尖叫起来。人们看见她年轻美丽的脸扭曲得变了形,她的手紧紧地掐住了自己的喉咙。在她身边侍候的宦官一时茫然失措,他们傻里傻气地张大了嘴巴看着虫子一样在地上翻滚的魏国夫人。这是一个极端短暂的瞬间,在堂下演奏的乐工们一时并未察觉到家宴上的异常。在这个短暂的瞬间,人们依旧听见了随风飘扬丝绸一般轻柔的丝竹之声,那是一种来自江南的曲调,变化多姿,清婉无比。庭中同样来自江南的茉莉花开了一点点,白色的茉莉花奇异的清香使人有了一种恍惚如梦的感觉。恍惚如梦中惟良闪电般地彻悟家宴的真实面目。恍惚如梦过后是短暂的寂静,丝竹之外只有惟良短暂的低语,如果我没猜错的话,这是最后一场家宴了。皇后武氏冷冷地看着他,她的嘴角边露出一丝残忍的笑意,你真聪明,不过你这个聪明人和蠢人的下场没有任何区别。
一个乐工无意之中窥视到了家宴上这非同寻常的一幂,丝竹之声不约而同地停下来了。他们看见阿寿半跪在魏国夫人的身边,那个年轻女孩的身体此时僵硬不动,象一卷艳丽的绸布。阿寿漠然地说,她死了,是被人毒死的。这时武后叹了口气说,可怜的女孩,可惜你以后永远也尝不到你心爱的葡萄酒了。她把酒杯缓缓倾斜过来,人们看见一些艳如鲜血的东西飞快地渗入地板中。
在宫廷的一些阴暗角落处或人迹罕至之处,经常有着一些被忽略的蛛网。这些蛛网常常在不知不觉问侵袭了人的领地。在宫廷中的人们中间也有这样一些纵横交叉的蜘蛛网,它们于不动声色间网罗着一切细小的消息来源。它们的始作俑者是一些消息极其灵通的宫女和太监,他们白天黑夜吐着恶意的唾涎,把每一个宫中事变的细节敷衍成极具民俗意味的传奇故事。他们熟悉宫廷里每桩掩盖着面纱之后的风流韵事,熟悉每一个非常事件之后的阴谋诡计,在他们的嘴里几经传诵的故事往往成为宫廷内和民间野史家们笔下的极好原形。譬如,这一天晚上,宫里的嫔妃们和朝中的大臣们都知悉了一个消息,皇后武氏的堂兄惟良和怀运,长期以来心怀怒愤,借家宴之际企图刺杀皇后,却阴差阳错毒死了魏国夫人。
传说高宗皇帝听到这个消息时并非显示出嫔妃和大臣们想象中的悲愤之情。他对王伏胜说,我早知道会有这个结果的,死了也好,真的,死了也好。
晚上在烛火高烧的蓬莱殿,高宗对皇后武氏重复了这句难测语意的话,死了也好,死了也好。他说只是你难道不知道我是多么寂寞吗。这一夜的蓬莱宫整夜都弥漫着高宗梦中的叹息。后来武后紧紧抱着熟睡的高宗,哽咽着说,那你让我怎么办呢,我是至高无上的皇后,我怎能容忍一个年轻的女人踩在我的头上,她是谁,她不过是靠我恩赐才不致于饿死的下贱女子,一个忘恩负义的小妖精。武后发觉高宗的手里紧紧的捏着什么东西,仔细一看,才分辨出是魏国夫人裙上常佩戴的一个七宝香禳。
将近黎明时分,高宗被一些什么声音惊醒,他隔着珠帘看见武后咬牙切齿地用银剪绞着魏国夫人的七宝香禳。他觉得不可思议。他也不知道这个精明强干的女人在这个问题上为什么像一个乡村女人一样固执而执迷不悟。高宗在床上静躺了一会儿,他不想让她知道他已醒了,他更不想与她发生争执,他想我只想静静地躺上一会儿,他觉得他的头痛又隐隐发作了,他忍不住呻吟了一声。你半夜三更在弄些什么,你知不知道我的头痛死了,我快死了,我得好好睡一觉,睡上一觉,没有头痛,没有那些烦人的事情多么好啊。好好睡一觉,是我这辈子唯一可干的事情了,我听见甘露殿上朝的鼓声了,我听见鼓声千里飘荡犹如此起彼伏的云彩,覆盖我大唐王朝万里疆域。我听见鼓声茫然犹如无尽的心事,我看见我自己单薄瘦弱犹如一个傀儡,那些可恶的无形之绳捆缚我,捆缚我的心灵之鸟,捆缚我至尊无上的双手。在朝堂之上,我是一块日渐消融的透明人,谁也看不见我,谁也看不见我在一点点融化了。大臣们的目光穿越我的躯体投向我身后珠帘之后的皇后,那些无形的绳紧紧捏在她的手里。我是一个君王吗?宫墙外的敲更太监明明白白敲响五更梆子,宫廷上空的夜鸟清晰地听见了皇帝高宗撕心裂肺痛楚的呼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