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海跟着安琪走出三楼的茶座大厅,坐电梯上到六楼,走进了支着老板台、摆放着绿色植物的豪华的办公室。王海一看,比他们市公安局局长的办公室还要讲究呢,王海看着看着自己也笑起来了。
安琪说:“你笑什么?”
王海坐进宽敞的真皮沙发里,久久地望着坐在老板台后边的安琪,慢慢地从面前茶几的烟盒里取出一支烟来,划着粗大的火柴,开始抽烟。等吐出一口烟来,望着自己吐出来的徐徐缭绕在空中的烟雾苦笑笑说:“真是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呀。”
“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我是干什么的?警察。还是个在业务上满不错的警察,也着你的道了。”
安琪得意地笑起来:“怎么样?你老婆不笨吧?配你还行吧?”
“不敢当呀。”王海笑着说:“我只是不明白,好男人有的是,我只是一个别人都看不起的警察,你这么下劲找我干什么呢?”
“王海,请原谅,对不起了。”安琪忽然认真地说:“咱们吃饭的那个家是假的,那是我借别人的,也算借了个舞台演戏吧。我说我家不在郑州是假的,我自己没有工作也是假的,虽然这一切全是假的,但是,你凭良心说,我对你的感情是假的吗?一点不假,全是真的吧?”
王海点点头:“我知道。”想了想又说:“你这么做,也可能你有自己的想法,或者说你也可能有你自己的苦衷……只是现在回想起来,你那么认真地为我做饭,真是难为你了。”
“你错了,那是我愿意。”安琪说:“那是一个女人必备的生活能力。我为什么不能够做?只要是我爱的男人,我什么都会为他做的。我以前怎么做,我以后仍然会怎么做。你相信吗?”安琪靠着老板台,也不看王海,自言自语一样说:“这一点,我是从小跟着妈妈学的。我妈妈有学问,曾经是闻名全国的大学教授,但是一回到家里,对我爸爸侍候得那个周到呀,简直到了使你想象不到的程度。特别是我爸爸倒霉以后,更是关心得事无巨细。我一直觉得我妈妈是累死的……”
看到安琪眼里涌出来泪花,王海连忙说:“对不起,我没有想到你妈妈已经过世……”
安琪眼里噙着泪花却笑着说:“你对不起我什么?是我自己想说的。”安琪说:“我妈妈为什么那样对待我爸爸?我小时候不明白,等到长大一点了,有一天我曾经背着爸爸,悄悄地问我妈妈,现在是新社会男女都一样嘛,你为什么这么侍候爸爸,像侍候老爷一样。你就不觉得累吗?我妈妈看看我笑着骂了一句傻孩子!我哪是在侍候他?我爱他,我把他当孩子带,我是在享受做女人的幸福生活哩。你懂吗?小姐,你现在不懂,等你长大有了男人就懂了。这句话,我一下子就记在心里了。所以我给你包饺子给你做春饼,甚至和你上床做爱的时候,就想到了我的妈妈,也体验到了我妈妈当年的生活感受。到这时候,我才真正理解她了。当然我也有让你了解我生活能力的意思,但更多的是我自己喜欢。你没注意到我看着你吃的时候,比你还要快乐吗?”
听安琪这么一说,王海竟然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安琪离开老板台,走来走去地说:“当我看出来你喜欢我,我也找到了婚姻的感觉以后,我就等着这一天,你就是不问我也会说的,我为什么会这么骗你?既然我已经和你同居,最终又决定嫁给你,把你当我的老公看,我一定要给你一个交待。”
“我想你会的。”王海说:“所以,我什么也不问。”
安琪说:“我爸爸过去是高干,我出身高干家庭,生活条件够好的吧?但是,从我记事我很少穿新衣裳,大都是穿我姐姐剩下的。在学校里,小朋友们很少能看出来我们家是高干。从我记事起,我爸爸就有专车,但是,我们家人很少坐他的车。这是妈妈给我们家里人定的规矩,妈妈从小就教育我们,小汽车是国家配给爸爸的工作车,与我们家里没任何关系。我们家里一直请保姆,我们姐妹两个都是保姆带大的。虽然有保姆,爸爸妈妈也同样得让我们干家务活。我小时候个子矮,我是踩着小凳子跟着保姆学会和面擀面和蒸馍的。上小学三年级时候,我就开始跟着保姆学习做针线活。什么纳鞋底呀,缝被子呀,补衣裳呀,爸爸妈妈都让我们自己做。上中学二年级时候,我和姐姐都能够剪裁布料,在缝纫机上给自己做衣裳穿了。爸爸妈妈都说这是一个人的基本生活能力,只有这样,长大了才能够离开父母单独去生活。后来爸爸在文化革命后期站队站错了,虽然从来也没有见过‘四人帮’的人,人家却把他挂在了四人帮线上,成了后来定性的什么三种人。先是住学习班,接下来是监狱,由于没有具体的罪恶事实,住了两年就放出来了。但是由于住过监狱,党员和工作是双开除,出来以后连工资也没有了。我妈妈就是在我爸爸出来之前得病死了,我一直觉得她是想我爸爸想死的。但是,爸爸从来不悲观,从监狱里出来时候平静得很,政治斗争嘛就是这么回事儿。只说了这么一句话,就又乐哈哈的了。后来闷在家里想透了,就走向了生意场。等到我大学毕业参加工作时候,爸爸已经是拥有一个多亿的大老板了。但是,我分配到什么单位,做什么工作,他从来不管不问。他说这是我自己的事情,自己的事情要自己解决。我爸爸有钱以后,多少女人追我爸爸呀!有的小姐年轻得我看着都害怕,我和姐姐也劝他找一个,他却一直不肯续弦。你以后走进他的卧室就发现了,他的卧室里永远挂着我妈妈的遗像,爸爸一直生活在对妈妈的思念之中。我有时候也劝他,妈妈再好,她已经去世了,你还是再找一个吧。爸爸后来才对我说,我思想并不传统,并不是为了害怕对不起你妈妈才不找的。我也明白你们让我再婚是真正对爸爸孝顺,说明我安然的女儿懂事。只是我这一生太习惯你妈妈了,我已经不知道怎么和别的女人生活了。”说到这里,安琪挤挤眼说:“王海,我也应该告诉你,你们父子两个那天送树见到的安总安老头,就是我爸爸,你见到的那幢小楼就是我们现在的家。”
王海点点头平静地说:“我想到了。”
安琪说:“现在的社会风气你也知道,干什么事情都要走门子。我爸爸又不为我花钱,又不为我走门子,我大学毕业后工作就安排得很差。好不容易进了一个单位,是自筹自资的那种,每月开工资都困难。月月得看单位领导愁眉苦脸、一提钱就苦大仇深的样子。我觉得呆在这个单位里没什么劲,也不想再调动了,也算是受我爸爸的影响,就辞了职出来自己干。”
安琪说:“你不知道我辞职以后的那种心情,整个一个解放了的感觉。一想到从今以后再也不去单位打点上班,再也不用看领导的脸色行事,再也不用要求入党呀提干呀进步呀,真是浑身的轻松和快活。但是,很快我就发愁了:我能够干什么呢?我去找爸爸,爸爸不管。我知道爸爸自从开办公司就有一条规定,不允许我们家人包括我们家的亲戚进入他的公司。你要钱可以,想到他的公司找活干不行。不过我想我是他小女儿呀,当他的助手跟着他学习做房地产生意总还可以吧?他那么大年纪了,那么大一摊子,他是给谁干的?还不就是给我们子女们干的吗?我接他的班这是顺理成章的事情嘛。你猜我爸爸怎么说?我爸爸看透了我的心事,对我说,年纪轻轻的大学毕业生,让老头儿养你呀?你真让我失望,让我看不起你。这就是我爸爸。他从开始就坚持不搞家族制,这也是他为什么越干越红火的原因。我一看彻底没戏了,心里一赌气自己来吧!”
安琪说:“王海你猜猜我一上来干什么?我那时候不知怎么竟然迷上炒股了,打条儿借了我爸爸五万块钱。就开始上股市,嘿,没有多长时间,让套住了。五万块钱成了一把纸。长这么大我从来没有想过,赔五万块这么容易这么快。我再也不敢干了,回到家里躺在床上闷着不起来。爸爸来看我,我对着他掉眼泪了。我想爸爸这回一定会安慰我哩,没想到爸爸却说你这个没出息的,哭什么?这怎么是我安然的女儿?你不干了,你不干了怎么还我的钱呢?这句话把我一下子给震住了。我一听老头子怎么变成外国人了?钱迷心窍,对自己的女儿也无情无意。也是他把我给激怒了,我一下从床上起来对着爸爸说,安总你放心,欠你的钱我一定会还你的。我爸爸说拿什么还?拿你的空话还?还是拿你的眼泪还?这年代真是变了,你这借钱的杨白劳成大爷了,我这个放债的黄世仁倒成孙子了,我怕你行不行?然后他才慢声细语地对我说,你已经赔了五万,学费已经缴上去了,什么都明白了,本事也学成了。往后就该赚钱了,你打什么退堂鼓?生意场就是战场,哪有常胜将军?成功都是失败养出来的。杀回去,有出息就把赔了的钱再赚回来。然后一把又借给我十万,让我重新回到股市。后来想起来他不是在乎赔那五万块钱,他是害怕我丧失了做人的自信。想让我在哪儿倒下,就在哪儿站起来。但是,老爷子就是不说透,逼着我自己来。这就是我爸爸。我拿着这十万块钱,重新杀回股市,天天泡在那儿,长短线一起上,疯了一样。后来套住的股票解套了,新买的股票又飞涨,我把所有的钱都赚回来了。我算算账,还了爸爸的债务,我还能够剩下将近一百万的利润哩。这时候爸爸才笑着对我说不要你还债了,就算爸爸发给你的奖金吧。这时候,我才明白了我爸爸对我的良苦用心。我把股票全抛了,我对爸爸说我是真不想炒股了,天天就像打仗一样,不像个女孩子干的事情。爸爸笑着说这是你自己的事情嘛,你现在手里有钱了,就有选择的权利嘛。后来我跑遍全国到处考察,实际上是在国内留学,看看人家是怎么干的,我到底适合干什么。”
安琪说:“一个偶然的机会,我在杭州迷上了品茶。但是,你别看我现在说起茶艺这行是一套一套的,走进去以后我马上就明白我是做不了茶人的。为什么呢?古往今来的茶人都是很清苦的,入了茶道的茶人特别讲究人品,我甚至觉得他们有点自虐,他们的人生态度就好像是追求一种清苦精神,以苦为乐。我是喜欢积极生活享受生活的人,我这种人只能够掌握茶艺,却无法接受他们的人生态度。于是,我就回郑州开始做茶艺的生意了。先租房搞茶座开始海赚,接着加上了酒菜,又加上了桑拿、健身、保龄球……你都看到了,我把这座楼全盘下来,做起了一整套休闲的生意。”
王海说:“但是,你虽然追求事业上的成功,却更想做女人。”
“对了,这就是我。我虽然能赚钱,却并不是别人眼里的那种女强人。我更愿意过女人更应该过的那种生活,寻找到自己的爱情。”
“过去的男朋友呢?”
“我在大学里遇到过一个优秀的男孩子,也是我那时候不太珍惜,也由于毕业后两地生活,后来别的女孩子爱上了他,我们就分手了。可是,等到我有钱以后,我才明白找男人比找钱还难。我看着年轻,这是父母遗传的结果,其实我已经二十八岁了,我也给你看过我的身份证,这一点我没有瞒你。现在的情况是,优秀的男人大都已经结婚,像我这种大龄女青年,已经过了寻找爱情的最佳时机。”
“但是,找你的男孩子应该不会太少。”
“对了。为什么?因为我有钱。追我的男孩子多了,大都比我小,一个个都迁就我,我也看穿了,他们希望通过我而占有我的钱财。但是,他们错了,我不是那种喜欢男人迁就的女孩子,正好相反,如果找到了意中人,我倒是喜欢迁就他。我假装成一个穷姑娘,在社会底层寻找自己的爱情,自己走进生活。一个一个,后来就碰上了你。你说茫茫人海,咱们两个能够相遇,也算是缘分吧?我说完了。我的话,你相信吗?”
王海点点头:“我相信。只是,我毕竟是一个警察,并不很适合你。”
“职业是可以改变的,我看中的是你这个人。”安琪调皮地笑起来,“王海,你不是因为自己的女朋友有钱,就觉得有伤自己男子汉大丈夫的自尊心吧?”
“多少有一点。”王海也笑了,“不过不会有你想象的那么严重。”
“你别吓我,没有打退堂鼓的念头吧?我把自己推销出去可是不容易呀,你可别退货呀。”
王海摇摇头也开玩笑说:“你认为我们做警察的,要钱没钱,又整天不着家,找到个女朋友就容易吗?这年头只有两种女人会嫁给我们警察,一种是没头脑的,一种是一时头脑发昏的。”
“那好,我可是把你当做说话算话的男人。”安琪调皮地鬼笑起来,她走到老板台前,坐下来拿出来一张票据,递给王海说:“先把这个还给你。”
王海走过去说:“这是什么呀?”
“现金支票呀。咱们一共处了四个月,这可是咱们原先说好了的。”
王海拿在手里认真看看,看到上边竟然写着五十万元,心里先吓了一跳。她一个月怎么能挣这么多钱呀?这还是那个给他包饺子做春饼的穷大学生吗?这还是那个很会过穷日子的善解人意的女孩子吗?长这么大,他还没见过这么多钱。他收下也不是,不收也不是,左右为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