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慢慢地黑下来,小发廊里的客人也走完了。娜娜把东西收起来,该放哪里就放哪里。然后拿起扫帚,一点点打扫散落在地上的头发。本来这些事情都应该由春花来做,她知道春花今天心情不好,就自己做了。她已经养成做事认真的习惯,喜欢把事情做得层次分明。干服务行当,讲究的就是个清洁,客人走进来一看心里舒服,他才肯坐下来耐心地排着队等着给你掏钱。
娜娜一直觉得,干发廊这一行虽然并不是很赚钱,但是守着一份固定工作,心里边很踏实。她和春花不同,她虽然也曾是乡下姑娘,但是她进城时间长了,城里的花花世界、坎坎坷坷,该经历的她都经历了,看够了,看透了。钱呢,自然是没有少赚,并且投到别处,得到了丰厚的回报。她买了房,吃香的穿光的喝甜的全享受了。于是呢,也就把钱看淡了。说到底赚钱还是为了过好生活,如今生活过得去,就没有必要狗咬脚后跟一样慌着疯着没命地去捞钱了。别的发廊打着做头发的幌子,白天开门做头发给人看,夜里却提供色情服务,她没有这么做。她已经是正正经经做生意,平平静静过日子了。
好像人只有走出了生存的困境,才有能力选择生活和做人的方式。
娜娜把发廊里收拾干净,天已经要黑了,她这才把门关上,走进里屋来看春花,春花还是那么坐着,脸上流着泪水,像一根木头呆呆地坐在窗前。娜娜皱皱眉头,但是,她没有着急问她,而是陪着她呆呆地站了一会儿。然后才小心地走过去,像个小妈妈一样伸手抚摸着春花的肩膀,先把许多关切的感情抚摸出来了。
“春花,怎么,你们吵架了?”
春花慢慢地回过神来,对着娜娜摇了摇头。
娜娜问她:“没有吵架,你哭什么?”
春花开始伸手擦泪,她擦着自己脸上的泪水说:“娜姐,我完了。我,我真的不想活了。”
娜娜说:“春花,你说吧,到底发生什么事儿了?”
春花不语,只是流泪。
娜娜忽然问她:“这么说,他是把你睡了?”
春花望望娜娜,平静地点了点头。
娜娜冷冷地笑了笑说:“看起来我猜得不错,看你们那样子,我就觉得出事儿了。”
春花苦笑笑说:“对不起,娜姐,我一直瞒着你。”
娜娜一挥手说:“这算什么?这本来就是你自己的事情嘛。多长时间了?”
春花说:“已经半年多了。”
娜娜忽然冷笑着说:“春花,就他妈为这个呀?”
春花不语,娜娜点着一根烟,坐下来抽着烟说:“叫我怎么说你呀,我早就跟你说过,不要乱交男朋友,你就是不听。我看着你老躲着我,我就知道你有事儿瞒我,我怕伤你的自尊心,就一直装着没看见。春花,你娜姐不是嫌你,我是向着你呀。”
春花点点头。
娜娜说:“为什么呢?因为你刚从咱农村出来时间不长,还没有城里的生活经验。城里人脸花,我怕你分不出好坏。这可好,还是吃了亏。算了,没有什么他妈的了不起,不就是让人睡了吗?睡了就睡了,早晚也得让人睡。吃点亏长点见识,别放在心上,啊?”
春花摇摇头。
娜娜说:“怎么,他马三睡了你,你还一定要跟他马三呀?”
春花又摇摇头。
娜娜说:“啊,我明白了,你是觉得自己不是黄花闺女了是不是?春花,这他妈的算什么呀?我跟你小妹说,你姐我也是从这条道走过来的,你别看我现在还没结婚,我也早就不是他妈的处女了。这有什么呀?现在的人开放得很,没结婚就睡过的人多了。你别以为我买了房一个人住着,我也有情人,我也跟人上床。只要我们不是卖身做妓女,这不算什么。”
春花还是摇摇头。
娜娜着急了,把烟头一扔,说:“那是为什么呀?你不是摇头就是点头的,你倒是说话呀。”
春花这才慢慢地说:“娜姐,我原来不信他的,后来,后来他说要给我买户口,我才信了。”
娜娜笑了。她笑着又去把自己扔的烟头捡起来,送进垃圾桶里,才回头对春花说:“买户口,只怕光买户口还不算吧?他还说要娶你要和你过日子吧?”
春花点点头。
娜娜说:“城里人骗咱们乡下姑娘都是这么说,说的比唱的还好听哩。可是等你跟他睡了以后,现在是户口也不给你买了,也不娶你了是吧?”
春花点点头。
娜娜笑笑说:“那不就结了?他不给咱买户口,咱也不要户口了。他不娶咱,咱也不嫁给他了。这不就结了吗?你还哭什么呢?”
春花的眼里仍然噙着泪。
娜娜笑笑说:“春花呀,你要早跟我说,我就不让你买户口了。我给你说吧,我是买了房,但是我没有买户口。你明白不明白,现在城市户口不值钱了。城里人为什么要卖户口给我们乡下人?就是因为户口不值钱了,他们才卖。难道你没看见,别说咱们乡下人了,就是他们城里人,现在还不是大批大批下岗没活干了?没活干就没饭吃,动不动就去什么省政府门前静坐,静坐你娘个熊呀。我是顶看不起城里人这德性了,不出门找活干,动不动就找领导去要饭,这算他妈的什么本事?现在这形势可不像以往了,有个城里户口就有铁饭碗端,现在没了。别说是工人,春花你没听说,干部们立马也要下岗了。所以户口没用了。春花,光有户口没有工作,同样没饭吃。”
娜娜觉得已经把道理给她讲够了,但是,春花还一直哭。娜娜就有点着急了:“春花,你还要我说什么?你脑筋怎么这么死板哩?”
春花这才可怜巴巴地说:“娜姐,他,他还跟我要钱。”
娜娜觉得奇怪,就问:“他跟你要钱?他凭什么跟你要钱?他把咱睡了,他不给咱付钱,咱还要倒贴给他钱呀,这是什么道理?春花,你给他钱了没有?”
春花说:“娜姐,事情到这一步,我也不嫌丢人,我也不瞒你,我给他钱了。”
娜娜说:“已经给了?给了多少?”
春花说:“头一次,我给了他一千,后来又给了五百,今天又给了三百。这还不说,他说,他还要。我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是个底。”
娜娜急了:“你可真大方呀,这三次算下来就一千八了。春花你才挣几个钱?春花,你得告诉我,你是不是把我给你的工资都给人家了?”
春花点点头。
“为什么?春花,我真不明白,你这是为什么呀?”
“娜姐,他说,他说,娜姐你叫我怎么说呀。”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不实说?”
“他说,他说我给他传上了性病,”
娜娜一下子不说话了。娜娜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无奈地摇摇头。好一会儿才说:“春花,我明白了。你还不光是让人家睡了,让人家睡了没有这么多事儿,我跟你说,你这是遇上坏人了。”
春花还有点不相信似的:“不会吧?他没病,还能说有病了?”
娜娜冷笑笑自言自语地说:“哼,马三你也做得太过分了。”
春花不明白地问:“娜姐,你说什么?”
娜娜忽然拉住春花说:“走,上医院。”
春花说:“上医院干什么?”
娜娜说:“春花你还迷什么?到这时候了你还迷?到医院先检查咱自己,咱自己如果确实有那种病,那就说不清了。如果咱自己没有那种病,身子干干净净的,那说明什么?那就是人家在欺负你,明白了吧?”
“娜姐,我明白了。”
“那还等什么,走呀。”
“现在天黑了,医院里有人吗?”
“上省人民医院,省人民医院有夜班。”
“明天不行吗?”
“明天,明天咱们关门不上班了?”
春花不敢吭声了。但是,她还是坐在那里不起来,一会儿她怯怯地问:“娜姐,我心里不踏实,想七想八的,一会儿东一会儿西的,你说咱万一有病呢?”
娜娜说:“有病怕啥?有病就治吗。”
春花担心地说:“娜姐,这病,能治好吗?”
娜娜满不在乎地说:“没事儿,打青霉素。我有两个姐们儿就这么治好的。不就是性病吗?没有什么大不了的。春花你记着,人有什么病,医院里就有什么药来治它。”
“娜姐,我什么也不懂,这可是全靠你了,”
“没事儿,有我呢。给你治病的钱,我还花得起。咱农村姑娘出来闯世界,哪有那么容易的?哪个姐们儿不是沟沟坎坎的,不吃亏不上当就能看清路?”
“娜姐,我有点怕。”
“怕有什么用?别怕,事大事小,过去就了。惹得起就惹,惹不起就躲,大不了跑他妈的。郑州不行上洛阳,洛阳不行下广州,哪儿都有我的姐们儿。”
话是开心钥匙,春花听娜娜这么说说,心里也开朗起来。
“春花,你饿不饿?”
“怎么?我不太饿。”
“饿了就先吃饭,不饿现在就上医院,看了病再吃饭。”
“那,那还是先看病吧。”
“走,锁门,走人。”
春花这才慢慢地站起来,娜娜锁上门,带着春花走上了大街。
这时候天已经黑定了,夜空里已经是星光灿烂。
她们门前是城东路,城东路在郑州也算是主要干道。天虽然黑了,但是路灯明亮。大道上仍然车水马龙,还热闹着。她们也不搭公共汽车了,直接叫了面的。
“春花,”娜娜坐在面的里忽然小声说,“到医院里,你可别像棒槌似的呀。”
“医生要问我,我怎么说?”
“你听我的,我来说,你只管点头就行。我怎么说呢?”娜娜想想说,“我就说你整天疑神疑鬼的老觉得自己得了性病,想请医生检查一下,去去心病。对,就这么说。”
春花点点头。
娜娜搂住春花的肩膀小声说:“别怕,有我哩。”
城市的夜景滑过车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