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太阳还没落,天还亮着呢,由于快到吃晚饭的钟点,发廊里的客人就少下来。
这就是城市。
春花觉得乡下人是望天过日月的,乡下人的生活永远和刮风下雨紧密联系在一起。乡下人的时间就像飘在天上的云彩和种在地里的庄稼,很大很厚,看得见和摸得着,实实在在。而城里人是看钟点过生活的,好像白天黑夜太阳月亮甚至刮风下雨和他们都没有什么直接关系。城里人的时间要么挂在墙上要么戴在手腕上,很小很细,就像自己找根绳子把自己拴起来了。
春花经常想,这就是城乡的区别吗?
在乡下,春花从来不迷路。在城里,春花老是记不住路。乡下的路再多,每条路都不一样,经过的山坡不同,经过的河道不同,经过的庄稼地不同,路边的树木也不同,没有一条路是重复的,只要你走一次,就能够牢记在心里了。城里的路不行,许多路都一样,经过的楼房一样,经过的路口一样,甚至路边的树木也一样哩,你要记不住是几个几个口,在第几个口处向左或者向右,你就迷糊了。后来,春花想明白了,在乡下人们是依靠形象记忆哩,而在城里,人们得费脑子死记硬背哩。
马三又来了。
那时候春花正在给客人做头发。从镜子里望见马三走进来。由于怀里抱着顾客的脑袋,她也不方便回头去理他。马三呢,故意在她身后站了一下,让春花在镜子里看到他的脸,这才走进里屋去等她。
发廊的小老板娜娜手里举着吹风机,正在旁边给顾客吹头。看到马三竟然大模大样地走进里屋,像走进他自己家里一样随便,就很不满意,不由得向着春花一眼剜过来。春花自觉理亏,只好装着没看见,连忙埋头干活儿。她一直坚持着把头发做完送客人走后,才走进里屋来见马三。
“咋回事儿?你怎么又来了?”
“不咋回事儿。怎么,你烦我了?”
“你的病看得怎么样?”
“我的病?看得不怎么样。”
马三伸出手来,开始对着她捻动起指头来。这是他的习惯动作。春花明白他又来要钱了。
“我给你那么多,这么快就花完了?”
“一千五还多?现在看病花钱就像打水漂一样。”
春花想了想,就慢慢从衣袋里摸出来三百块钱,无奈地递过去。马三一把接在手里,因为票面小还飞快地查了一下,然后把钱在手里甩着说:
“三百?怎么就这一点点?”
“三百还少?”春花说,“我只有这么多了。”
“那好吧。”马三说,“反正也跑不了你,花完了我再来拿。”
春花看着马三拿了钱走出去,就坐下来伤心掉泪。她觉得自己真是倒霉极了,人家跟城里的男人们睡觉,都是挣男人的钱。她跟城里的男人睡觉,还要倒贴钱给男人花,这算什么事儿呀?
唉,春花想,说到底都怪自己招惹了这个马三,全是因为这个马三闹得她不安生。本来一切都好好的,自从遇到马三,春花的生活就乱套了。
再有两个月,春花到郑州就满三年了。刚来那两年只能挣个回家的路费钱,现在手里攒下的钱,都给这个马三了。她挣得没有他花得快。看样子以后再挣多少钱,也不够这个马三花。她已经觉得这是个无底洞,就是她挣再多的钱,也填不满这个坑。这没完没了的债务,什么时候能够还清?往后的日月可怎么过?她真是有点发愁了。
高中毕业后,只差五分,她没有考上大学。如果按她的意愿,她想一直复习下去,直到考上大学为止。乡下的学校教育质量低,许多考生都是复习两三年才能够考上大学的。但是,她家里穷,为了她上学已经把家里的钱花完了。她又是女孩子,按照乡下人的老观念,就是将来再出息也是要嫁出去的,早晚也是人家的人。于是,家里就不想再花冤枉钱让她继续复习考大学了。她呢,除了暗暗地哭一场,也没有办法。这样,等在她前边的路已经细成一根麻绳了,那就是下地干活,回家做针线,然后嫁给人家生孩子过日月。无边无际的穷日子在等待着她。她不甘心在乡下受穷,就和几个要好的女同学商量,姐妹们一咬牙,悄悄地跑出来闯世界。两三年下来,现在人家差不多都发了。有人在洛阳买了城里的户口,有人在周口买了房,还有人在海南经常用“大哥大”给她打电话。想想人家的日月,几个姐妹们比着,数她混得最惨了。
早知道郑州这么难混,她想,还不如当初跟着孙姐下广州,去吃青春饭哩。
当初从乡下跑出来时,姐妹们是集合在一起的,一块儿坐车出发先到驻马店。她们原来曾想着就近在驻马店找工作,但是为了找活方便,姐妹们不能够老捆在一起,就散开了。谁想到这一散就再也聚不起来了,就像鸟儿一样各奔东西了。五天之后就只剩下她一个人住在一家小旅馆里,这时候她碰上一个跑生意的孙姐,对她很好,替她付了房钱,管她饭吃,还送给她五十块零花钱。那时候孙姐看她什么也不懂,没头苍蝇一样不知道要往哪里撞,就要带她南下广州和海南去吃青春饭。因为她细皮白肉长得好,孙姐说保她三五年里赚一百万,并说等赚了一百万你还怕什么呢,现在科学技术先进得很,花一万就可以修补个处女膜,还给你一个黄花闺女。如果染病了,再花十万八万的保好。然后呢?再花几万买些好衣裳,就可以带着八十万衣锦还乡,或做生意或嫁人,一辈子不会再受苦受穷了。
当时春花听得脑袋都大了,她觉得孙姐就像是外国人在说外国话,那些事儿离她太远太远了。人怎么那么能够挣钱?一个人比一个村子甚至比一个乡挣钱还多,一挣就是一百万?这个数字太大,能吓死她。再一个,怎么能用自己的身体去挣钱?那不就回到旧社会了?想都不敢想,别说去做,听听就羞死了。好在她们躺在床上说话之前已经拉灭了灯,如果灯亮着,孙姐一定会看到春花的脸红得要起火了。
“孙姐,那,那不是妓女了吗?”
“妓女怎么了?”孙姐说,“老话叫笑贫不笑娼,现在叫有钱才是爷,没钱是孙子。”
“我不要,无论如何我也不跟你去干那事儿。”
“春花,你是不相信我,害怕我拐卖你?”
“那倒不是的。你又没逼我。”
“那你为什么不跟我走呀?”
“你要让我跟着你跑生意,我就去,我就是不干那种事儿。”
“跑生意?你可干不了。”
“反正我不干你说的那种事儿。”
“春花你呀,你真是个土包子。现在世界都变成啥了?你还在这里养处女膜哩。”孙姐笑了,孙姐笑着对她说,“春花,你知道我为什么一看到你就喜欢你吗?”
“我不知道。”
“看到你这小模样儿,一下子就想起当年的我了。来,把灯拉着。”
“拉灯干啥?”
“拉着灯,听我好好把这个理给你说透,捅破这层窗户纸,保管你今后有用。”
孙姐把灯拉着了。
春花又把灯拉灭了。
“好好,不拉灯就不拉灯吧。”孙姐说,“你姐我是过来人了,其实吃青春饭最干净了。怎么了?不用煤不用电,自己设备自己干,我们是靠自己哪。再说,不烧油,不冒烟,连污染也没有。想明白了,和用手用脑一样,我们也是用自己的身体出力挣钱和发展经济呀,有什么丢人的?什么人脏什么人坏?那些贪赃枉法多吃多占国家财产的人才最脏最坏。你说是不是?”
“我不懂。”
“其实咱们中国人最虚伪了,死要面子活要脸的。外国的妓女都是公开的,不但公开营业,还有妓女协会哩。这才对,妓女本来就是劳动阶级你说是不是?”
“我不懂。”
“你现在不懂,以后就懂了。”孙姐说得高兴,她忽然说,“春花你还没有开苞吧?我一看就知道你还没有开苞。来,我给你说说男人们是怎么回事好不好?”
“你,你是姐哩,你想说就说吧,我听着哩。”
“春花,我对你说,这男女睡觉并不是男的欺侮女的,是男女的生理都需要,男的舒服,咱女的也舒服,甚至咱女的比男的还舒服哩。不过话说回来,咱女的如果依靠跟别人睡觉挣钱,这才是做生意当妓女了。那么和谁做生意?自然是和嫖客。谁是嫖客?谁来找咱睡觉,谁就是嫖客。我对你说春花,一般来说,嫖客分四等。这一等,是海外来的,咱们叫老外,不管中国人外国人只要来自海外,就叫老外。老外们最大方了,虽然他们会整,能把你整得死去活来,但是你给他什么样的服务,他就付给你什么样的钱,还给你小费哩,而且小费比你要的钱还多。这二等,就是咱们国内的生意人了,生意人讲的是公平,他们虽然不给小费,但是给你生意钱。这三等,就是那些烂仔,又他妈搞你又不给你钱。有些烂仔不要脸,还抢你的钱花。这四等人最好了,你知道这四等人是什么人吗?就是那些国家干部,他们给你的钱多,又不会整,时间又短,你把他整舒服整疲软了,他还心疼你,对你说姑娘回家去吧,别干这营生了,这不是咱正派人干的事儿。你说好笑不好笑……”
那天晚上孙姐跟她说到深夜,但是,不论孙姐怎么说,她就是不跟她走。她就抱定了一个老主意,别人是别人,她春花是春花,从乡下跑出来闯生活哩,再苦再累都不怕,我就是不吃那碗青春饭。于是,听小店老板说郑州好找事情做,她就打一张车票来到了郑州。
为什么来郑州?除了小店老板的话对她有影响之外,因为在她心里,驻马店是市,而郑州是省,省比市大,大地方自然好找工作。真好,在郑州的劳务市场一露面,就让人家相中了,带进了一家饺子馆,切菜捣蒜泥,一干一年多。刚干还新鲜,又没有啥技术,时间一长就累就烦了。见天就干这个活,就像乡下的驴拉磨一样,整天在磨道里转,没有方向没有目标。说实话那一年多时间她是硬撑过来的,一天到晚地切菜捣蒜泥,使她感到满世界都是蒜臭味,连做梦都泡在蒜汁里。
后来就遇到了娜娜。娜娜带她来发廊给人做头发,日子虽然好过一些,刚开始也不那么习惯。因为在乡下,人们一直觉得给人剃头是“下九流”,被人小看哩。干这个活,一天到晚抱着别人的脑袋,还得摸人家的脸和下巴,真难受。后来时间长了,才想到时代不同了,干什么都一样,给人刮脸剃头实际上是给人美容美发哩,心里这才不别扭了。
但是,马三再找她怎么办?以后的日子可怎么过呀?
她哭了。
想不到出路,她只有哭了。
一定是春花哭出了声,娜娜忽然走进来小声说:“春花你干什么?外边还有客人哩。”
春花连忙止住了声。
娜娜说:“怎么,你们吵架了?”
春花说:“没有。”
娜娜说:“那你哭什么?”
春花说:“娜姐,我完了。”
娜娜说:“什么完了?跟男朋友吹了?”
春花说:“他不是我男朋友。”
娜娜说:“怎么不是?你们不是早就好了吗?”
春花说:“娜姐,我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了。我,我都有点不想活了。”
娜娜说:“你乱说什么呀,你别哭,先歇着,等我打发走客人再说。”
春花咬着嘴唇点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