渔火 上-渔火

第一章

四十里绿水弯弯的通惠河,把北京和通州连接在一起;通州是北京的东大门。

通州座落在三千里南北大运河的起点,曾是明清两代的漕运总督驻在地;民国以后,仍是京东首邑。北运河贯穿通州全境,此外东有潮白河,西有凉水河,城东北还有温榆河和箭杆河,都是从北向南,注人运河;只有来自北京城内太液池的通惠河,却是从西向东。

一九三五年的时候,通州有四大船行,每个船行都有大小几十只船;小船出租,大船自己经营。北运河上,四大船行的船都能走,叫官道;另外那四条河,四大船行各占其一,叫分水。

独占通惠河的这个船行,字号就叫通惠记,出租二十四只小船;这些小船也打鱼,也运货,也搭乘游客,他们三船一帮,五船一伙,一帮一伙都有个领船的;领船的一要有唇枪舌剑,二要敢两肋插刀,动口动手全不怯阵,一个个都像是梁山泊的阮氏三雄。

然而,通惠河上有个四只小船的船帮,领船的却是个女人,官称春柳嫂子。

春柳嫂子的娘家在通州新城南门外的复兴庄,婆家在通惠河畔的点将台。

复兴庄村东口,就是美国教会开办的潞河中学。潞河中学圈占了复兴庄的良田三十顷,没给复兴庄的穷门小户剩下几垄地;春柳嫂子出嫁之前,家里只有一个八分九厘的小菜园,她跟她娘种菜卖菜为生,她爹在通惠记的大货船上当舵手。

春柳嫂子的老爹一身江湖习气,挣五个花十个,不但存不下钱,而且常拉饥荒,还得家里的母女给他堵窟窿。春柳嫂子跟她娘卖菜不能糊口,只得又另找营生,给潞河中学的学生洗衣裳,拆被褥,做针线,才能吃上饱饭。春柳嫂子认识不少潞河中学的学生,还上过潞河中学学生自治会举办的平民夜校,念书也很聪明。她的眉眼生得俊俏,有一张桃花脸,学生里的公子哥儿,不少人在她身上打主意,想掐这朵野花。她怕丢了生意,砸了饭碗,也就不得不厚起脸皮儿,跟他们打打牙,逗逗嘴,可是从心眼儿里厌恶这些纨绔子弟;嘴上不吃他们的亏,身子更没有叫他们占过便宜。她心里爱着的是一个从运河滩来的穷学生;这个穷学生叫阮碧村。

阮碧村在潞河中学这座洋学堂念了五六年书,头上脚下还是土里土气。阮碧村一边上学,一边给学校卖苦力,不但要挣出自个儿的学、杂、膳、宿费,每月还要给家里捎去一两吊钱。每天大清早,阮碧村头顶着星星,脚踩着露水,拉着一辆排子车,到复兴庄给学生伙房买菜,所以天天跟春柳嫂子见面。一来二去,日久天长,俩人就好起来,月黑夜常常悄悄到河边、树丛、苇塘、城墙根下相会。春柳嫂子早忘记自个儿是个有婆家的人,一心想跟阮碧村好一辈子。可是,不料想有一天,阮碧村忽然不辞而别,春柳嫂子恨他薄情,夜晚哭湿了枕头。一个月过去,她到潞河中学学生宿舍去送衣裳,一进校门,只见布告栏里贴了一张大告示,写道:“查原高中三年级甲班学生阮碧村,思想赤化,品行不端,近竟旷课弃学,潜赴张家口,参加共党策动之察绥抗日同盟军,实属背离校训,败坏校誉,违犯校规。经校董事会决定,自即日起,将该生开除学籍,以正校风。此布!”春柳嫂子这才知道,阮碧村并不是跟她负心,于是逢人便打听阮碧村的下落,然而传闻不一:有的说在张家口城外的刑场上被砍了头,有的说被抓到省会天津坐了监牢,也有的说抗日同盟军失败后下了关东。春柳嫂子悲伤得断肠,痛苦得心碎,大病了一场,要不是卖掉那八分九厘小菜园,住进潞河医院,险一些儿就丧了命。这时,她的老爹对她跟阮碧村相好也有了耳闻,不等她的病十分好,就急如星火地催她婆家把她娶走。她的老公公在通惠河上领船,跟她的老爹是磕头弟兄,两家指腹为婚。春柳嫂子满心想等云开日出,阮碧村平安归来,俩人重新欢聚;可是,父母之命,媒的之言,她也难以违抗,所以虽然打着滚儿哭得死去活来,最后也不得不上了花轿,来到了点将台。这是一九三三年秋天的故事。

公公是个红脸汉子,可是春柳嫂子的男人韩小蜇子却从小就走歪门邪道,不想卖力气,也不想学手艺挣饭吃,拜在万寿宫大街的地痞头子门下,成了一名小混混儿。洞房花烛夜,春柳嫂子不许他沾身,俩人拼了个你死我活,韩小蜇子恼羞而去,再也不回家了。

寒来暑住,婆婆死了,老爹死了,今年公公也死了。春柳嫂子接替公公领船,抛头露面在通惠河和北运河上。亲人里只有老母亲还活着,仍然住在复兴庄。春柳嫂子想把老人家接到点将台来,娘儿俩相依为命,老人家却生死不离寸地,只靠给潞河中学的学生们缝补拆洗,勉强半饥半饱。

韩小蜇子眼下发了迹,给西大街的日本远藤商行跑腿儿。万寿宫大街的地痞头子呜呼哀哉之后,他就姘上了他那个青楼出身的师娘,每日花天酒地,吃喝玩乐。

只有阮碧村杳如黄鹤,生死不明,春宵冬夜,春柳嫂子常在梦乡里跟他见面。

元朝时候,北京叫元大都,通州叫潞县,两地并没有水路相通。每天成千上百只高桅白帆大船,从东南各省为京城运来上等的粮米、布匹和日用百货,到达通州,也就到了终点,分别停泊在两大码头:一处是城南十二里的张家湾;一处是城北五里的黄船埠。然后,将船上的货物卸到岸上,再装上马车骡驮,走四十里驿路,转运到京城,很不便利。元世祖至元年间,从昌平境南白浮村的神山泉引水,先东人京城的积水潭,再人宫墙太液池,过御河轿,出城向东流去,在通州东关,投人北运河的怀抱,这便是元世祖赐名的通惠河。从此,一队队官船客舫,便沿通惠河而上,直达京城,云集积水潭四岸。当时的积水潭方圆数里,碧波万亩,所以又名海子,是西山诸泉流人京都的汇合处。

后来,积水潭渐渐干涸,通惠河源枯水浅,也就走不了大船。民国以后,通惠河的河道淤塞,两岸和浅滩丛生着茂密的芦苇蒲柳,栖居着鸣禽水鸟,河床更加狭窄,水面布满青萍绿藻,连走小船也不能一路畅通无阻了。

春柳嫂子这个小船帮,每天早起到通州东关的运河码头,载一船鲜鱼水莱,运送到北京东便门的菜市。有时,船过浅水,寸步难行,四只小船上的人都跳下水来,两个人在船头背纤,两个人用肩膀扭住船尾,才能把小船拉扯过去。到东便门,把鲜鱼水菜交给菜贩子,就在河边洗船。等天一亮,太阳升起来,好招揽到通惠河上钓鱼打鸟的游客。如果没有游客雇船,他们就拨转船头,直放运河,到运河上撒网打鱼,卖给码头上的鱼行,太阳落山才收船回家。

座落在通惠河畔的点将台,只有二三十户人家。

春柳嫂子的柳篱茅舍,紧把着点将台村口。门前一片小园,正在通惠河的高岸上,她支起一架拴着石炖子的吊竿,从通惠河里汲水灌园。

她孤身一人过日子,一天到晚又在船上,家里不喂猪、羊、鸡、鸭、只养了一条吠声如豹,凶猛如虎的大黑狗,起名儿叫妞子,给她看门守户。而且柳湾四外,栽满了刺槐和酸枣棵子,就像拉起密密层层的铁漠藤网,以防歹人扒窟窿钻进来。

七月一天鸡叫头遍,春柳嫂子像平日一样准时醒来,点起一盏小油灯,漱了口,洗了脸,一手拿起一把缺齿的木梳,一手拿着一面破旧菱花小镜,梳起头来。

春柳嫂子虽然已经二十老几,眼角也刻上了细密的鱼尾纹,但是那一张桃花脸,却仍然十分艳丽而不褪色;一条身子,没有生过儿,育过女,又一年到头在河上打桨摇橹,行船撒网,吸收着阳光。雨露、花香、水气,所以还像少女时代那么苗条丰满。在外抛头露面,人多眼杂,春柳嫂子对于自个儿的不见老,反倒十分苦恼。为了避免惹事生非,飞短流长,她把自个儿打扮得非常老气:水光油黑的头发,却梳的是老年妇女的冠警,头上更戴一顶男人的尖顶斗笠,穿一身毛蓝布裤褂。天气炎热,打鱼划船时脱下褂子,也要按在肩上,上身还箍着一抹蓝花的围胸,不像别的渔家妇女,一丝不挂地裸露着胸脯;而且一遇生人冷眼,便连忙扯紧了衣襟,掩住了怀。

河上行船,船夫们都十分粗野,客人中也有不少下流贱坯,春柳嫂子眼里不探一粒沙子,耳朵听不得半个脏字儿。因此,她不但神态冷若冰霜,而且骂阵嘴像刀子,打架手黑心狠,所以领船虽然不过半年光景,竟在通惠河上闯出一个女中豪杰的名声。

梳完了头,春柳嫂子摘下挂在临窗吊钩上的饭篮,摸出一个凉窝头,一块老咸菜,大口大口地吃起来。

“大姑娘,醒了吗?该起驾啦!”柴门外,一个苍老沙哑的声音喊道。

蜷伏在窗根下的大黑狗,豹子一般呜地一声扑向柴门,汪汪大吠。

“tal!”

春柳嫂子吆喝一声,大黑狗马上不咬了。

她吹熄了灯,到外屋锅台上拿起葫芦瓢,从缸里舀了一瓢水,咕咯咯喝了一气,扯起袖子擦了擦嘴,锁了屋门,又一边啃着咸菜,吃着窝头,走了出去。

“大姑娘,你这条狗真是六亲不认呀!”柴i’1外那个苍老的声音,又沙哑地笑道。

“和合大伯,它可是我的忠臣呀!”春柳嫂子笑着扯了一下直立在她面前的大黑狗的耳朵,“妞子,好好看门守户,不许野跑。”

大黑狗汪汪两声,猛一纵身,像一只灵巧的猿猴,蹿上了房脊。

春柳嫂子走出柴门,又反掩上柴门。门外站立着身披蓑衣的瘦骨嶙峋的和合大伯,手握着酒葫芦,咕噜灌了一大口。

“大姑娘,你上船吧!我去喊醒高家小哥俩。”和合大伯向村东北的虬松古柏中走去。

他是个七十岁的孤老头,青年和中年时代曾是北运河上有名的大船篙头,跟春柳嫂子的老爹是生死弟兄。如今年老力衰没人雇了,只得租下一叶扁舟,跟春柳嫂子搭帮,晚景甚是凄凉。然而,他是个乐天知命的人,好酒贪杯。每晚收船之后,他们的四只小船在河边抛锚,他就睡在船上,看船打更,把当天挣来的几个钱,喝得一干二净,分文不剩,一醉解千愁。

春柳嫂子来到小船上,不到一袋烟的工夫,和合大伯从虬松古柏中的窝棚里,把高家小哥俩找来。十八岁的闷葫芦高鲫,光着膀子赤着脚,穿着一条打满补丁的破裤子,眯着眼睛,打着哈欠,磕头撞脑地走在前面;十六岁的淘气鬼高鳅儿,被和合大伯拉拉扯扯,醉汉一般踉踉跄跄,一边走着一边还在说梦话。

这是两个苦孩子。春柳嫂子嫁到点将台的那一年,他们的爹娘就死了。当时高鲫和高鳅儿跟着哥哥高鲤,在通惠河边摸鱼、捞虾、剜野菜,生吃活咽,挨饿也不讨饭。春柳嫂子心疼他们,常给他们缝缝连连,做点汤汤水水,又像长姐又像母亲。高鲤先在北运河的大船上拉纤,后来又到驻防通州旧城南门外的二十九军一个团里当兵,就把扔在家里的小哥俩,拜托春柳嫂子照管。

老的老,小的小,同命相怜。患难与共,一条普藤拴着四只小船,这便是春柳嫂子和她的小小船帮。

四只小船起了锚,解下拴在河边水柳上的缆绳,顺水行舟,轻打双桨,向八里桥划去。

八里桥横跨在通州城外八里的通惠河上,是一座玉石栏杆的虹桥。它有赵州桥的奇巧,又有芦沟桥的雄伟,还有姑苏枫侨的秀丽,桥南桥北,绿柳垂扬,杂花生树,群鸟乱飞,乃是京东的一大名

元、明直到清朝中叶,皇船从通惠河进京,直刺苍穹的高高桅樯满了帆,就像风送朵朵白云。相传,皇上站在北京城楼上,远眺通惠河上千帆来归,龙心大悦。后来,河上架桥,船到八里桥下,桅比桥高,只得回转黄船埠和张家湾,换上没有桅帆的平船。通惠河失去了桅樯如林、白帆如云的景色,龙颜大怒,限令七天之内,他要看到桅林帆云的盛景,不然就以欺君之罪,将皇船上的老少船夫砍头,挂在八里桥的玉石栏杆上示众。船夫们眼看身家性命不保,一个个心急如焚。这时,正是三伏天气,船上吃轧恰铬。一个巧手船娘,轧着(饣合)(饣各)床子,一起一落便轧出一锅。有个聪明伶俐的船夫,见景生情,恍然大悟,就仿照(饣合)(饣各)的样式,把固定不动的桅樯,改成能上能下,升降自如。于是,船到八里桥,便放倒了桅樯落下了帆;穿过桥孔,鱼贯而出,再竖直起桅墙张满了帆,又是桅樯林立,白云朵朵。

八里桥的大好风光,两度遭到侵略军的炮火破坏。一八六o年九月英法联军和一九00年八月八国联军侵占北京,八里桥都曾是最后一仗的战场。所以到了民国,劫后的八里桥也已经今不如昔了。

春柳嫂子带领她的小小船帮,通过八里桥,天色阴沉,河上弥漫着水雾;沿河村庄的鸡鸣显得非常沉闷,哎呀的桨声也令人感到暗哑。

通惠河到通州城西出了汉,主流环绕城郭,在北关人运河;支流从城墙的水眼流人城内,将通州分割为南北两城,然后从东关入河。春柳嫂子的小小船帮,沿着城下的主流,向北关进发。

通州因为是京田首辅,代管京东八县,又设立漕运总督衙门,更是北京咽喉要地,所以城池的格局,相当于省会,高大坚固,气象森严,好似铜墙铁壁。

四只小船拐过城西北角,在淡淡的晨雾中,依稀可见城墙内耸立云天的燃灯佛舍利塔。这座宝塔在文庙西侧的估胜教寺内,创自唐朝贞观七年,也就是唐太宗时代。燃灯和尚是隋朝的名僧,死后葬埋此地。塔有十三层,高有十几丈,层层挂满大大小小镀金的铃择;天晴气清,一柱擎天,塔影垂映在通惠河上,风吹铎铃叮叮咚咚,在蓝天白云间响成一支悠扬悦耳的梵曲。塔顶上,直钉着一支铁矢,世传为金代杨彦升射中于上,虽经数百年风风雨雨,铁矢依然屹立不动;更有几株翠绿的瓦松,挺拔于古老的宝塔之巅。民国以后,信胜教寺断了香火,庙门朱漆剥落,寺内的庙宇也已经坍塌残破,宝塔全身长满了青苔。

春柳嫂子的小小船帮擦着城根下划行,眼看就要到达北门外,忽听北门大开,只见人影幢幢,奔跑着沿通惠河岸延伸开来。

“站住!”突然,一声断喝,哗啦枪栓响。

春柳嫂子的身子一震,小船也颤了颤,连忙定住了桨。

高鳅儿的小船划上前来,小声对春柳嫂子说:“听声音,好像是我大哥。”

“什么人,干什么去?”雾中人影又大声吼着。

“我们是点将台的船帮!”春柳嫂子那清亮的嗓子,借着水音回答,“到东关码头装运鲜鱼水菜。”

“嫂娘!”那人大叫一声,跑了过来,“快靠岸,我有两句话说。”

春柳嫂子把小船拨拢到岸边,高鲤也跑下了河坡。他身穿二十九军的士兵军装,虎背熊腰,粗手大脚,有一张熏黑的长方脸,肩背一口系着彩绸飘带的大刀,手持一支上了刺刀的汉阳造步枪。高鲤是个有良心有血性的小伙子,他不忘春柳嫂子在他们哥儿仁身上的思重情深,所以管春柳嫂子叫嫂娘。

“高鲤,你们这是打野外吧!”春柳嫂子问道。

高鲤跳上了船,低声地说:“上头下来了军令,大官儿又跟日本订了条约,冀东二十二县不许驻扎中国正规军,我们这个团也要撤防到齐化门外的大黄庄去,今天就开拔,四城都戒严。”

“难道要把通州让给鬼子吗!”春柳嫂子打着冷战。

“也不许日本驻兵,听说叫中立区。”

“那么把这块地盘跟黎民百姓,交给谁呢?”

“殷汝耕。”

这时,岸上有个士兵紧急地唤道:“高鲤,入列!连副来了。”

高鲤从口袋里掏出三块大洋,放在春柳嫂子手里,说:“嫂娘,你们赶快回村吧!通州城要一连戒严三天。”说罢,他跳下船,跑上河坡,大呼小叫,“小船都给我走开,不走我就要开枪了。”

春柳嫂子慌忙把船划向河心,向和合大伯、高鲫和高鳅儿打了个手势,四只小船又匆匆原路而回。

船过燃灯佛舍利塔,天色微明,船到八里桥,天光大亮。

八里桥南北,二十九军的士兵持枪荷刀,三步一岗,五步一哨;从西门的公路上,滚滚尘烟中传来潮水般的马蹄声。二十九军开始从通州撤退了。

春柳嫂子正想带着船帮穿过桥孔,又被桥上的岗哨喝住。

春柳嫂子起急地喊道:“我们是桥西边点将台的船帮,北门外戒了严,不能到大河上打鱼运货,让我们回村吧!”

一个歪戴着军帽的司务长,正坐在桥头歇腿,吆喝道:“船娘子,那你们就给我送一趟粮袜、铁锅、笼屉、风箱,本长官不会亏待你们。”

这是抓官差,到头来分文不给。春柳嫂子没好气地嚷道:“我还要回家给孩子喂奶哩!”

那个司务长站起身,伸长脖子朝河上望了望,龇牙一乐,挤眉弄眼,嘻皮笑脸地说:“船娘子,本长官双眼人木三分;看你那杨柳腰肢,压根儿就没开过怀。”

春柳嫂子恼了,骂道:“你枉披了一张人皮,长的是一张狗嘴!养兵千日,用兵一时;你们把通州扔下不管,夹着尾巴撤了兵,还有脸抓通州老百姓的官差吗?”

“小娘儿们!你胆敢违抗军令,辱骂长官,我扒光了你,吊在大柳树上点天灯!”这个挨了骂的司务长恼羞成怒,吹胡子瞪眼,在桥上张牙舞爪。

一队奔驰的骑兵来到了桥头,带队的是个二十四五岁的连长,年轻英俊,神情却很悒郁。他身背双刀,腰插双枪,坐下一匹石青川马;勒住缰绳,向司务长喝道:“你不行军赶路打前站,干什么在这儿鬼叫连天?”

司务长手忙脚乱地立正敬礼,说:“报告马连长,桥下那个领船的小娘儿们,拒不支应官差,还骂咱们是夹着尾巴逃走的败兵。”

这位年轻英俊的马连长皱了皱两道剑眉,向春柳嫂子投去愠怒的一瞥。

春柳嫂子高声叫道:“官长,你部下的这个狗才调戏民女!”

马连长狠狠地瞪了司务长一眼,说:“放这个妇女过桥回家,扣下那三只小船留给你使用。”

“不行!”春柳嫂子争吵,“你们扔下通州不管,通州的老百姓就不能给你出差!”

马连长的脸色一阵苍白,不耐烦地说了一声:“给那三个船夫加倍的脚钱!”然后,一扬鞭子,骑兵连又跟随着他飞奔起来。

春柳嫂子一个人孤单单地打着桨四点将台,心中闷闷不乐。划到和合大伯每天守夜的那个船坞,靠了岸,抛了错,跳下船来,正要扯着缆绳拴到一棵水柳上,忽然从一片爬满野花藤萝的柳丛中,站起一个身穿杭纺长衫,头戴白遮阳盔的人。

“柳子姐,我恭候多时啦!”

“呵!”春柳嫂一惊一乍,“你是什么人?”

此人摘下白遮阳盔,眼含深情地说:“我来给你报喜,有个远方的贵客,吉日良辰要临门。”

“谁?”春柳嫂子一时感到茫然。

“想一想……”此人微笑着,“是谁最挂在你的心上?”

“难道他……”春柳嫂子突然涨红了脸,却又一下子变得煞白,“他……还活着?”

“活着。”此人肯定地点了点头。

“别跟我……打哑谜……”春柳嫂子的眼里噙满了泪花,声音发颤,“我问的是阮……”

“他现在叫方雨舟,想来投奔你。”

春柳嫂子两眼发直,忽然变了卦,说:“他还是不要到我这里来,我们还是……别见面吧!”

“你怕他给你招灾惹祸吗?”此人的口气中带有恼意了。

“我……”春柳嫂子伤心地哭了,“我嫁了人,没脸再见他。”

“他不会怪你。”此人轻声柔气地说“他最知道你的心。”

春柳嫂子擦抹了一把泪水,问道:“他哪一天来,我该怎么安排?”

“从明天起,你在船舱搭上遮荫的柳棚,每天放船到运河上接他。”此人又从身上掏出几张钞票,塞到春柳嫂子的手里,“我只怕他身无分文,这几个钱留给他用。”

此人走了,春柳嫂子像做了个梦,一动不动地坐在外屋的锅台上,不知是悲还是喜,可信还是可疑。直到天过中午,被抓了官差的和合大伯、高鲫和高鳅儿回来,才唤醒了她。他们三个人,果真拿到加倍的脚钱。另外,那个马连长还叫他们三人把一份骂钱带给春柳嫂子。

这一夜,春柳嫂子坐卧不宁,难以人睡。支起了上窗,可以望见横亘夜空的白茫茫的天河,连隔河相望的牛郎星和织女星也隐约可见。她不禁回忆起当年悄悄到河边、树丛、苇塘和城墙根下,等候跟阮碧村相会的情景,心头又是甜蜜,又是悲酸;而想到明天就要到运河上,等候日思夜想的阮碧村的到来,又禁不住怦然心动,引动了她那姑娘时代的恋情。

一阵骤然而起的夜风,带着通惠河岸边的芦苇沙沙声吹来,惊起大黑狗妞子汪汪吠叫,也吓得春柳嫂子心惊肉跳。她已经有三个月不敢到运河上放船;那是因为她曾被水贼解连环的弟兄们绑走,逼她给解连环做压寨夫人,侥幸脱险,至今心有余悸。

第二章

水贼解连环和他的四名弟兄,每人一口刀,一支枪,一叶轻舟,横行北运河三百里,专吃四大船行。北运河风紧,他们便四散于潮白河、凉水河、温榆河和箭杆河上,四名弟兄各吃一条河,各吃一个船行。解连环却不在这四条河上跟这四名弟兄争生意,只在这条河上三天,到那条河上五日,各处打秋风。

他们神山鬼没,行踪不定,河汊里的水柳丛中,浅滩上的芦苇深处,都是他们临时的立足之地,栖身之所。更有个传说,解连环本是一条鱼王,黑夜并不住在船上,而是睡在水下,能够三天三夜不出水。

解连环虽然身背水贼的罪状,被官府画影图形,悬赏严拿。但是在五条河上的贫苦渔家和船家中,却有口皆碑,享有行快作义的美名。他替天行道,劫富济贫,路遇以强压弱,仗势欺人的不平之事,不但拔刀相助,而且以死相拼,身上留下了斑斑枪疤刀痕;他日进斗钱,却又身无分文,把劫夺而来的不义之财,分发给沿河的老、弱、病、残、鳏、寡、孤、独,而自己却常常要跟他的四名弟兄借债度日。

谁也不知道他的来历,传闻他本是一艘洋人海轮上的船员,这艘海轮专门给各路军阀包办运送枪炮子弹;各路军阀便互相争夺地盘,杀人放火,害得民不聊生。解连环早就恨在心头,做梦都想炸船。有一口,船到大沽口,眼看就要泊岸,他得着个空子,引发了一颗炮弹的导火索,呼叫伙伴们跳海。只听一声巨响,火光冲天,白浪排空,海轮灰飞烟灭。他从大沽口鬼进海河,又沿海河北上,逃到北运河;本想隐姓埋名,只是无处藏身,才过起了水上的绿林生涯。不久,拉帮结伙,当上龙头大哥。

解连环已经三十五岁,从七九河开,到大雪封河,一年有十来个月在河上。整个夏季,他只穿一条鱼皮短裤,瓢泼大雨才披上一件蓑衣,被风吹日晒得一身紫棠色。他性情淡漠,神态腼腆,不喜欢人前显贵,混杂在打鱼的、撑船的、拉纤的人们中间,一点也不惹人注目。所以,他虽然接连作案,军警拉网搜捕,但是他貌不惊人,都能逃过军警的眼睛,化险为夷。

他的四名弟兄,每人都有两三个相好的,这里一个,那里一个,数九隆冬,这家猫上十天,那家藏上半月,睡的是暖屋子热炕。而他却是河东一位七十岁的干爹,河西一位八十岁的干娘,寒窑冷炕过一冬。四名弟兄非常过意不去,都想给他找个知情识趣的女人,他却不肯答应。先是给他找了个穷门小户的黄花闺女,他摇头苦笑了一下,说:“咱过的是脑袋拴在裤腰带上的日子,说不定哪一天走麦城,岂不是害了人家姑娘一辈子?”后来给他找了个半掩门子的娘儿们,他把脸一沉,恼火地说:“我宁可一辈子光脚,也不想穿破鞋烂袜儿!”

后来,四名弟兄才发觉,他们这位龙头大哥,偷偷爱上了女领船的春柳嫂子。

春柳嫂子带领她那一支小小的船帮,运河上撒网打鱼,通惠河上运货送客,名声很高,人品端正,又有一张容光潋滟、光采映人的桃花脸,这就引起了解连环的爱慕,爱慕中又含有敬重。他虽然天不怕,地不怕,官不怕,兵不怕,但是为人善良,不敢对春柳嫂子存有半点歹心恶意。他有一身高强超人的水下功夫,春柳嫂子行船,他便悄悄从水下相随,偶而从青萍绿藻中露一露头,偷看春柳嫂子一眼,便又沉下水去。他的身子在水中比鱼儿还要轻巧,入水出水只有几缕淡淡的涟漪,所以春柳嫂子从没有察觉。有时,水浅船难行,春柳嫂子打桨非常费劲,他就从水下暗助双臂之力。于是,小船轻飘飘的像流水落花,风吹柳絮一般地飞驶起来,春柳嫂子十分纳闷,却又不知是何缘故。

四名弟兄见他们的龙头大哥着了迷,中了魔,都非常着急上火。

“大哥,你何必单想思呢?”四名弟兄劝道,“把那个娘儿们生擒活捉而来,你跟她苇塘里入洞房。”

解连环摇摇头,说:“人家是有夫之妇。”

“她是个活寡。”四名弟兄里,老四叫杨芽儿,原是通惠记船行的纤夫出身,很了解春柳嫂子的底细。“她跟她的男人韩小蜇子水火不投缘,早就藕断丝不连了。”

“那就别让人家守空房啦!”另外三名弟兄喊道,“花无百日红,快把她接来跟咱们大哥匹配鸳鸯。”’

杨芽儿笑道:“我先放出一只巧嘴八哥儿,跟她探探口风。”

杨芽儿有个相好的,两张薄嘴片,一条长舌头,最能花言巧语。杨芽儿就打发她携带一丈锦缎,两只银镯,到点将台去见春柳嫂子。谁知刚一开口,就被春柳嫂子一顿唾骂,又扯乱她的头发,拖死狗一般扔出门外。

这个拉皮条的女人抱头鼠窜而归,激怒了杨芽儿,也惹恼了那三名弟兄;他们趁解连环去看望他的一位干爹,私自做主,绑春柳嫂子的票。

这一天,春柳嫂子带领她的小小船帮,到运河上打鱼。大雾沉沉,水气(氵蒙)(氵蒙),四条船分散撒网,虽然相隔不远,但是雾气障眼,谁也看不见谁,又怕惊走游鱼,谁都一声不响。突然,从一片芦荡中,四只小舟像四支离弦的箭,飞划而出,包围了春柳嫂子的渔船。和合大伯、高鲫和高鳅儿在浓雾笼罩中,只听一声被掐住喉咙的呼喊:“救……人……”他们急忙收网赶去,只见春柳嫂子的小船在河上打着陀螺转儿,人却失踪了。

春柳嫂子被捆绑了手脚,蒙上了眼罩,堵住了嘴,挟持到浅滩上的大苇塘中去。

苇塘深处,砍出一块空地,搭起几座高架的窝棚,这便是解连环的一处营寨。

杨芽儿把春柳嫂子锁在了解连环的窝棚里。棚顶苫着油布,棚壁抹着泥巴,一架蚊帐中铺着一张新席,席下是防潮的狗皮和蒲草,虽然简陋,却也颇为舒适。

傍晚,火烧云映红了天,解连环从水下归来,进入苇塘营地,只见他的窝棚门口,挂起一盏贴上红喜字的桅灯,还挂上了一丈锦缎的门帘,四名弟兄高高拱手,齐声叫道:“给大哥道喜!”

解连环被蒙在鼓里,迷们地问道:“你们装什么神,弄什么鬼?”

“今天是大哥的洞房花烛夜。”杨芽儿嬉皮笑脸地说,“好比久旱逢甘雨。”

那三个弟兄也咧着大嘴,乐呵呵地说:“弟兄们给大哥娶来一位压寨夫人,要喝个通宵的喜酒。”

解连环已经料到七八分,快步登上窝棚,扯掉锦缎门帘,掏出春柳嫂子口中的毛巾,摘下了眼罩。

春柳嫂子两眼射出仇恨的火花,迎面啐了解连环脸上一口,骂道:“恶贼,杀了我吧!”

“大姐,我的弟兄们冒犯了您,解某人给您赔礼。”解连环并不气恼,又给春柳嫂子解开绳子,“天色晚了,明天一早再送您回家。”

“老虎挂念珠儿,你少跟我假充善人!”春柳嫂子冷笑道,“我给你们绑了来,就不想活着回去。”她一眼看见窝棚的横梁上挂着一口刀,伸手去摘,想要自刎。

解连环急忙抓住她的手腕,长叹一声,说:“大姐,解某人也是人生父母养的,不敢做伤天害理的禽兽之事,看来大姐想马上离开我这个贼窝,那就请吧!”

于是,解连环亲自护卫,杨芽儿打桨,连夜把春柳嫂子送回点将台。

春柳嫂子想起来害怕,吓病了三天,从此打鱼只在通州东关外的运河二三里之内,不敢再放船到下游去了。

黎明,一夜失眠的春柳嫂子,脸色憔悴,眼圈发黑,比和合大伯还起得早,在自己的渔船上搭起青翠的柳棚,便带着和合大伯和高家小哥俩的三只船,从点将台出发。

通州城戒严三天,不能再走运河了,他们从八里桥以西的通惠河支流拐出去,在密如蛛丝的水网里七弯八绕,进入了凉水河。然而,却又并不停船撒网,而是顺流而下。

“大姑娘,你这是到哪儿去呀?”在队尾行船的和合大伯,大声惊问道。

“到凉水河口去!”春柳嫂子强作镇定,神色中仍然流露出忐忑不安的心情。

“你想到老虎嘴里掏食呀!”和合大伯紧打双桨,赶到春柳嫂子船头,“凉水河口的芦苇荡,是解连环的老窝儿。”

春柳嫂子极力装出轻松的口气,笑道:“他的老窝儿长年没人敢去,鱼肥虾多,稠得像粥,咱们撒上三网五网,就能满船而回。”

“只怕他贼心不死,再把你抓去就舍不得放了。”和合大伯压低嗓子,声音打着哆嗦说。

“寒霜单打独根草,咱们这四条船寸步不离,他就不敢下手!”高家小哥俩船分左右,跟春柳嫂子齐头并进。

到达凉水河流人运河的河口,已经日上三竿了。

二水交流,浪花飞沫,河口像一张扇面,沙洲浅滩上芦苇丛生,像郁郁蓊蓊的绿林,又像从水中拔地而起的青山。芦荡里的苇喳子,伴着喧哗的水声,叽喳喳叫成一片。

今日天气晴朗,蔚蓝的天空只有几抹淡薄的云烟,大河上洒满金色的阳光,几只银白的水鸟翻飞剪水。从水连着天的远处,一只客货两用的大木船,高扬着南风吹满的白帆,被匍匐跪行在岸上的纤夫牵引着逆水而来。

纤夫们像囚犯扭枷,肩扛纤板,拽住粗大的纤绳,赤裸炭黑的身体,绷紧根根条条的筋骨,鼓足通身的气力,唱着忧伤的纤歌,每行进一步,身后都留下深深的足迹,足迹上留下汪汪的汗水。

突然,船上爆发枪声,子弹纷飞,枪声借着水音,在河上炸响,震人耳膜,回声荡漾,久久不散。水鸟惊叫着向四下飞去,纤夫们也纷纷逃跑,钻进柳棵子地,趴到堤坡下。

“大姑娘,咱们也赶快躲一躲!”和合大伯大惊失色,也不顾这凉水河口的芦苇荡,本是解连环的老窝儿。

春柳嫂子正要拨转船头,忽然看见有个人从大木船上纵身一跳,跳到漂浮在大木船旁的一只小船上,也打桨向芦苇荡划来。

“鲫儿,鳅儿,快去拉他一把!”

春柳嫂子吆喝一声,高鲫和高鳅儿跳下水;她牵着高鲫的船,和合大伯牵着高鳅儿的船,先躲进芦荡的苇巷里。

那个跳船的人,看样子像是三十上下,一身短打扮,面容清瘦,满脸黑胡茬,目光凛若寒星,像个精明强悍的船夫。然而,眼角眉梢带着几分文气,却又像个俗称上圣人的乡村教书先生。

“先生,别怕!跟我们来。”

高鲫和高鳅儿在水面上冒了冒头,便沉下去推船。

这个人划船进入苇塘,春柳嫂子正焦急不安地向外张望,俩人的目光不约而同地碰在了一起。

“碧村!”春柳嫂子又惊又喜,失神地发怔。

“柳子!”阮碧村也出乎意外,十分激动。

他们深藏到芦苇丛中去。

“有个人叫我来接你。”春柳嫂子眼圈一红,强忍住泪,“你见老了,人也糙了。”

阮碧村笑了笑,说:“我老远的就看见一只柳棚小船,就知道有人来接我,可没想到是你。”

“船上为什么响枪?”春柳嫂子问道。阮碧村轻声笑道:“这是远藤商行的运货大船,我从天津就藏在货舱里,一路平安。不想船到此处,爬上四条汉子,要拦船劫货;船上有保镖的,就开了火,我只有三十六计走为上策。”

这时,河上的枪声稀稀落落了,芦荡外传来紧急的划船声。春柳嫂子摆了摆手,大家都屏声静息。

来船逃进苇巷了。

“真他娘的走背字儿!”一个人骂骂咧咧,“赔了夫人又折兵,没开了张,还丢了一只船。”

“唉呀,杨芽儿!”春柳嫂子低低惊叫一声,忙又捂住嘴。

“不好!苇丛里有生人气。”是解连环吼道,“什么人?不出来我们要开枪啦!”

“别开枪,是我!”春柳嫂子慌忙喊道。

“原来是春柳嫂子送上门来做压寨夫人!”

杨芽儿笑起来:“快请新人露面,给我们大哥消愁解闷。”

阮碧村却抢先挺身而出,当胸一抱拳,说:“老哥们辛苦了,兄弟借用了你们一条船。”

“你是什么人?”解连环和他的四名弟兄亮出了枪。

春柳嫂子连忙出面解围,说:“他是我的表弟。”

阮碧村笑容满面,说:“老哥们拦劫日本特务的货船,兄弟非常佩服。”

解连环见阮碧村正气凛然,谈吐不同凡响,也收了枪,抱拳问道:“明人不说暗话,你老哥到底是什么人?”

“小弟方雨舟,本是察绥抗日同盟军吉鸿昌将军的部下。”阮碧村只说出自己的化名,“兵败之后,浪迹江湖,今天投奔我表姐来了。”

“原来是吉大胆手下的好汉,解某人有眼不识泰山!”解连环哈哈大笑,“有缘千里来相会,快请到寨子里说话。”

于是,阮碧村、春柳嫂子、和合大伯和高家小哥俩,跟解连环和他的四名弟兄,并船而行。

此地,是解连环的另一处营寨。在砍平芦苇的一道泥鳅背高岗上,搭起的不是高脚窝棚,而是蒲柳棚屋,贮存着充足的粮柴,还砌有锅灶。

大家席地而坐,解连环命令杨芽儿预备酒饭。春柳嫂子挽了挽袖口,说:”还是我来上灶,和合大伯给我打下手。”

解连环把阮碧村请到一间棚屋里,棚屋里有一张太师椅,解连环又把阮碧村推到太师椅上落座,眼巴巴地问道:“方而舟老哥,我看你必定不是个凡夫俗子。兄弟这几天听到风言风语,二十九军撤出通州以后,日本鬼子就要开进来,可是真的?”

阮碧村喟然一声长叹,说:“北平军分会委员长何应钦,和日本华北驻屯军司令官梅津美治郎秘密签订了《何梅协定》,把冀东二十二县划为非武装中立区,表面上两国都不在这块地盘上驻扎军队,暗地里却是把这块地盘割给了日本。所以,日本人正指使他们的走狗殷汝耕,阴谋成立冀东防共自治政府,宣布二十二县脱离中国,我们眼看就要沦为亡国奴了。”

“亡国奴不如丧家犬,我宁死不当亡国奴!”解连环大叫:“你是吉大胆的部下,他好比岳飞被害死在风波亭,难道你们就霸王的兵暗散了,不想替他报仇雪恨?”

“我们已经成立了京东抗日救国会。”阮碧村庄严地说,“小弟前来通州,就是为了发动父老同胞,联合各路英雄好汉,反对殷汝耕卖国,抵抗日寇的侵略。”

解连环倒头便拜,说:“请你收下我们这几个匹夫。”

阮碧村连忙搀他,说:“老哥,我正有此意。”

解连环仍然跪在地上不起身,说:“我想高攀老哥,结为同生共死的异姓兄弟,不知你是不是瞧得起我,肯不肯赏脸?”

阮碧村欢笑道:“我也有此心。”

解连环爬起来,跑到灶上,喜气洋洋地说:“春柳嫂子,请你作个见证,我跟方雨舟老哥两相情愿拜把子。”

春柳嫂子双手捧住一大海碗红高粱烧酒,在阳光下站定;解连环从腰间拔出匕首,划破中指,血滴到酒碗里;阮碧村从棚屋里走出来,也把中指划破,滴血不止。

“算上我!”春柳嫂子把酒碗交给阮碧村,一拧眉头,银牙咬破中指,浸入酒碗,面不更色。

解连环惊叹道:“好一个女中豪杰!”

垒土为台,插苇为香;解连环三十五岁,春柳嫂子二十五岁,阮碧村二十三岁,长幼为序,跪拜苍天后,歃献血为盟。

半夜三更,小小船帮回到点将台。和合大伯仍旧看船打更,高家小哥俩也回虬松古柏中的窝棚里睡觉,春柳嫂子带着阮碧村进家。

小院长年很少打扫,长满杂乱的花草,几株野生的桃李在朦胧的月色中散发着清香,摇曳着轻淡的树影。春柳嫂子掏出钥匙,打开屋门,一转身,忽然在阮碧村的面前跪下来,抱住他的双腿,幽咽地哭泣。

“你这是干什么呀?”阮碧村吃了一惊,“快进屋去。”

“我……对不起你……”春柳嫂子痛心地哭道,“我当时应该一死全节,不该忍辱偷生,嫁到这个人家。”

“柳子,这怎么能怪你呢?”阮碧村俯下身去,“当年我不辞而别,连一句话也没给你留下;虽然不得不如此,可是使你无依无靠,我是对不起你的。”

“别……别这么说”春柳嫂子哭得更伤情了,“你打我骂我,倒让我更好过……”

“进屋去吧!”阮碧村柔声劝道,“撇开咱们的悲欢离合,我要给你说一说抗日救国的大事。”

春柳嫂子挣扎着站起身,向大黑狗妞子打了个手势,妞子蹿上房脊站岗,眼观六路,耳听八方。

进了屋,春柳嫂子投人阮碧村的怀抱,哀怨地说:“冤家!这两年你都流落到哪儿?我想你盼你,好难熬的日月呀!”

“往后的日月更难熬。”阮碧村把春柳嫂子扶坐在炕沿上,“冀东二十二县的老百姓,眼看就要在日寇的铁蹄下遭灾受难;我和你都不能逆来顺受,偷生苟活,而要不惜一死,奋起反抗。”

“这两年你都到哪儿去了呢?”春柳嫂子又把阮碧村找到自己身边,像是怕他不翼而飞,转瞬即逝。“我老是梦见你满脸是血,浑身是伤,吓得喊叫着醒来,就双膝跪在炕上,祷告上天,保佑你平安而归,今生咱俩还能团圆。”

“我也真有过几回全身鲜血淋漓,九死一生。”阮碧村回忆往事,心潮起伏。“抗日同盟军失败,我受了重伤,倒在一条小山沟里,只剩下半口气,四五只老鹰在天空中盘旋,只等着我一断气就落下来啄食死尸;人不该死有救星,一位上山挖药材的老人遇见了我,把我背到一个山窟窿里,煮药给我喝,捣药敷伤口,还把他的干粮分给我吃,救活了我的命。”

“苍天保佑这位老人家寿比南山。”春柳嫂子心疼而又恐惧地抓住阮碧村的双手,“后来呢?”

“我的伤势刚有起色,民团四处搜山,难以藏身;救命的老人家又给我指引门路,下了煤窑。”

“煤窑里就能遮掩得住身子?”

“下煤窑好比下地狱,三日巷道塌方,五日瓦斯爆炸,窑花子都是有今天没明日的人;老板在官府花了钱,即便是杀人犯,一下煤窑也就不追究了。”

“你这个命大的人,到底还是死里逃生,又跟我见了面。”

“我吃了半年阴间饭,就离开了煤窑,到天津教过书,写过文章……如今水流千遭归大海,又回到通州家乡来了。”

春柳嫂子问道:“你回到通州,是做工,还是教书,或是干点别的营生?”

“通州认识我的人多,我不能出头露面。”阮碧村笑道,“你这里是我的立足点,解连环的苇塘营寨也是我的落脚之地,此后还能找到几处遮风蔽雨的地方。”

“你哪儿也不要去,我能养活你。”春柳嫂子紧紧地箍住阮碧村,“为了你,我多打几网鱼,多走几趟船;再苦也是甜的,再累也有兴致。”

“咱俩又聚会在一起,不是为了重温旧梦。”阮碧村从春柳嫂子的拥抱中轻轻挣脱出来,“你要把通惠河的每条船,每个人,都串连起来,加入抗日救国会。”

“我们这个船帮五口人,连命都交给你。”

阮碧村算了算,说:“只有四位呀!”

“我算上了高家老大;他叫高鲤,在二十九军当兵,眼下从通州撤到大黄庄驻防。”

“过一两天你把他找来,我要跟他谈一谈。”阮碧村非常感兴趣,“二十九军里,你还认识谁?”

“你问得好没道理!”春柳嫂子娇嗔地说,“我一个女人家,躲还躲不开,怎么敢认识当兵的?”

“他们常常刁难你吗?”

“过去没有过,这两天可叫我犯嘀咕。”春柳嫂子不安地说:“昨天清早,撤退的二十九军要抓我们这四只船支官差,我在八里桥下骂了他们,眼看就要惹下一场大祸;忽然来了个马连长,不光把我这只船的官差免了,还给我捎来一笔骂钱,我怕他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

“这个马连长看上去多大年纪?”阮碧村追问道。

“大不过二十四五岁。”

“什么模样儿?”

“细皮嫩肉,骑在马上倒也有几分威风。”

“可能是他……”阮碧村自言自语。

“谁?”春柳嫂子反问道。

“我在察绥抗日同盟军有个朋友叫马名骓,一年多下落不明,不知此人是不是他?”

春柳嫂子上了炕,拉开了被子,摆放了枕头,羞涩地小声说:“咱们睡吧。”

阮碧村忙说:“我到西屋去睡。”

“你……”春柳嫂子心上一冷,“你嫌弃我了吗!”

“你现在是有夫之妇……”

“我从没有失身给韩小蜇子!”春柳嫂子委屈地说,“离地三尺有神灵,神灵有眼看得明,我的身子是清白的。”

阮碧村沉重地叹了口气,说:“你到底跟他名份已定,我们不能不拘礼。”

春柳嫂子真想放声痛哭,可是她是个傲性子的女人,眼泪流进肚子里,说:“你是客人,睡在这间干净屋子里,我到西屋去。”

又是鸡叫头遍,春柳嫂子准时起来,到东屋点上灯,梳头洗脸,两只眼睛哭肿了。

‘聊子,别生我的气……”阮碧村也没睡着,“我心里很难过

春柳嫂子摇摇头,说:“我要出船了,不离通惠河,中午回来给你做点顺口的吃。”

阮碧村从炕上坐起来,说:“天亮之后,我也要出去走一走,不回来吃中午饭了。”

“你到哪儿去?”春柳嫂子不放心地问道。

“去看望一个老相识。”阮碧村避开春柳嫂子那幽怨的目光,“今后,我免不了要出外活动,不是天天都回到你身边来。”

“我明白。”春柳嫂子点着头,“你不天天口来,我要天天等你。”

第三章

姚六合是安徽桐城人,出身于败落的书香名门。他自幼厌恶祖传文章,性喜诗词歌赋,长大更甘当忤逆之罪,考入保安讲武堂;毕业之后又到日本陆军士官学校留学,还娶了个名叫土肥原禾子的日本太太。

他虽然身为军人、却又名士风流,懒于兵书战策,只爱舞文弄墨;带过一个混成旅,当过十年镇守使,都军威不振,而以诗酒闻名。

于是,他被认为徒有其表,不堪重用。三十岁以后官运每况愈下,个人生活又遭到不幸,土肥原禾子因难产而死,给他留下一个孤女。他一面寻花问柳,一面又矢志不娶,行为更加乖张。

姚六合自命不凡,而二十年来只被委任散职闲差,深恨怀才不遇;怀才不遇必然愤世嫉俗,愤世疾俗便会产生异端思想。他广为结交形形色色的对当局不满分子,其中也有上了黑名单的红色人物。三年前,他挂了个北平军分会军训团少将副总教官的空衔,派驻天津;阮碧村曾化名应聘,给他的女儿姚荔当家庭教师,以这个合法身份,从事地下活动。

姚六合和何应钦是同期同学,所以何应钦虽然是他的顶头上司,他却并不甘居下属地位,常常在何应钦面前口出狂言,肆无忌惮,惹得何应钦对他非常恼恨,抓了他个玩忽职守的罪名,把他列人编遣人员,只发半薪;他愤而辞职,挂冠而去。正巧,通州新开张了一个京东银行,想借他的虚名用一用,聘请他为副董事长;他曾任通州镇守使三年,对这座京东名城很有点感情,女儿姚荔又考人了通州潞河中学,于是就答应下来,来到通州定居。

他很崇拜明代富有自由思想的大学者李卓吾。李卓吾被朝廷迫害,流寓通州讲学,又遭逮捕,死于狱中,遗嘱他的弟子,把他葬在通州北关外。姚六合就在距离李卓吾墓不远的河畔,建造了一座田园风味的小小别墅;李卓吾有一部著作叫《藏书》,姚六合也给自己的别墅命名为藏庐。

姚六合离群索居,孤单单生活在这个夹着竹篱的花园小院里,女儿姚荔在女子师范住宿,只有星期日和寒暑假才来陪他。青堂瓦舍,房前屋后花树葱宠,院中央有一架浓荫覆盖的藤萝。他每日傍午才起床,无精打采地骑马到田野上打猎;吃过中饭,又躺倒大睡。一觉醒来近黄昏,衣冠不整地到河边垂钓;混到晚上,独自个儿在院子里踏着月光,绕着花树和竹篱踱步冥思。虽然月光如水,晚风习习,河上吹来清凉的水气,花树的幽香沁人心脾,他却只感到胸膛燥热、烦闷、空虚、无聊,不禁前前低吟:

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

两条腿走酸了,头脑也麻本了,才回卧室信手从书橱里抽出一册书来,躺在床上,直看到晨曦透过窗扉,这才熄灯睡去。

阮碧村悄悄离开点将台,从青纱帐中绕道而行,来到了姚六合的藏庐别墅。

藏庐门口,有一棵浓荫如云的垂柳,三步之外便是河岸的陡坡。柳荫下,一张石桌,几只石墩。有一位二十岁的姑娘正在读书。她上身穿短袖的花绸小社,下身穿南国村姑的黑绸肥裤,脚下一双白网球鞋,头戴一顶雪白的大草帽,帽沿上插着一枝血红血红的野花;她有一张鸭蛋脸儿,春水汪汪的大眼睛,小小的鼻失一堆汗粒,樱红的嘴唇浮漾着一抹浅笑,露出洁白如玉的牙齿。

阮碧村走蓬蒿小路,曲径通幽,在荒草中影住半个身子,轻轻唤道:“姚荔!”

姑娘全神贯注,完全沉浸在书中境界,没有反应。

“荔枝子姑娘!”阮碧村从荒草中走出来。

姚荔还有个日本名字,叫土肥原荔枝子,没有几个人知道。

姚荔惊讶地抬起头,望着这个船夫打扮的汉子,目光迷惘地问道:“你……是谁?”

“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阮碧村玩笑地念起唐代诗人贺知章的七言绝句《回乡偶书》。

“谢先生!”姚荔一声惊呼,跳了起来,“我正拜读一本禁书。”

阮碧村在姚家当家庭教师,化名谢池春;他从石桌上拿起书一看,正是他以池春榭这个化名,去年在天津所写,今年地下出版的小说《塞上曲》,写的是察绥抗日同盟军那可歌可泣的英勇战斗。

阮碧村把手中的书还给姚荔,说:“既然是禁书,就不该在光天化日之下阅读,以免闭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

“据我的考证,池春榭也就是谢池春。”姚荔偷眼觑着阮碧村的表情变化,“他身背通缉令,今日从天降。”

“荔枝姑娘,你张冠李戴了。”阮碧村不动声色地说,“我既不是池春榭,也不是谢池春;敝人姓方名雨舟,远道而来打散工的船夫。”

“那真是令人大失所望!”姚荔装出沮丧的神色。

正在这时,只听院里一声响亮的咳嗽,有人像念京戏里的定场诗:

大梦谁先觉?

平生我自知;

草堂春睡足,

窗外日迟迟。

“我爸爸起床了。”姚荔吃吃笑道,“他每天都要念诸葛亮未出茅庐之前的这四句诗。”

正说着,姚六合又高声问下人道:“有俗客来否?”

姚荔抢着答道:“船夫方雨舟在此,立候多时。”

一问一答,都是《三国演义》中,(三顾茅庐)那一回里的对话。

姚荔把阮碧村引进门去,只见姚六合站立在高高的台阶上。他五十来岁,黄白面皮,大高个儿,蓬头乱髭,睡眼惺松,身穿对襟的杭纺褂子,草绿色马裤,半高筒马靴,军人风度而又名士派头儿。

“姚将军!”阮碧村走上前去。

姚六合眨了眨眼睛,突然惊惊诈诈叫了声:“谢……”

“不必谢啦!”姚荔急忙把他的叫声打断,“您真是老眼昏花了,怎么认不出海河上的船夫方雨舟?咱们在天津时,到海河上游玩,常常坐他的船。”

姚六合瞪圆了眼睛,盯看了阮碧村半晌,纵声大笑道:“还是我的小荔枝独具慧眼,船夫方雨舟快到客厅里坐。”

他们走进客厅,刚要分宾主坐下,忽听院外响起一串放爆竹似的鞭花声;一辆金漆彩画、翠帷红窗的高篷马车,四匹马上四名凶眉暴眼的保镖,横冲直撞地闯进藏庐。

姚六合怒气冲冲跑出来,大喊道:“哪儿来的达官显贵,如此横行霸道?”

马车里,传出一阵尖细而甜腻腻的笑声:“六哥,除了小弟,谁敢登你的三宝殿?”车窗上,露出一张胖肿的大白脸,一双鼓溜溜的金鱼眼,两撇墨笔勾划似的八字胡,红润的嘴唇笑嘻嘻。

“汝耕,是你!”姚六合大喊大叫。阮碧村连忙回避,躲进姚荔的闺房。

这个殷汝耕,跟姚六合是老朋友了。

他也是日本留学生,不过他只能算是青楼大学勾栏院嫖科毕业;更以跟日本艺伎和下女制造桃色案件,秽声四溢,丑态百出,而成为留学生中的著名人物。

姚六合的内兄土肥原贤二,毕业于士官学校,在陆军特务机关服务,却常常脱下军装,换上便服,到留学日本的中国学生中鬼混;殷汝耕跟他一拍即合,并因此而结识了姚六合,结拜为盟兄弟。

回国以后,殷汝耕当过几任不大不小的京官,却都官运不长,没有亨通;还挂过什么大学总务长的头衔,又因为不学无术和贪财好色,被学生群起而攻之,落荒而走。于是,他宣布淡泊了功名利禄之心,退隐到他在北京南苑的积德堂田庄,潜心研究佛学,广布《金刚经》;却又大讨五花八门的姬妾,挥金如土捧坤伶舞女,在八大胡同普渡众妓。国民党亲日派头子之一的黄郭,出任北平政务整理委员会委员长,他又官瘾发作,拜倒在这位大学兄的足下摇尾乞怜,当上了蓟密行政督察专员。这时,日本华北驻屯军的特务机关长,正是土肥原贤二,俩人又勾搭在一起;殷汝耕在他管辖的蓟密专区,向日本特务和浪人大开方便之门,残暴镇压抗日救国活动。

前不久,他忽然辞职下野,搜罗了一帮子无耻文人,著书办报,鼓吹华北自治。

他跑遍冀东的其他二十一县,今天来到通州这最后一站,看他那满面得意的气色,必定是一路顺风。

殷汝耕跳下马车,正了正衣冠,先给姚六合鞠了个日本式的九十度大躬,口中却又油腔滑调,说:“六哥,小弟这厢有礼了!”

“礼下于人,必有所求。”姚六合也玩笑地说,“看来你光临合下,乃是夜猫子进宅。”

“小弟万事俱备,只欠东风。”殷汝耕忽然又换上一副苦脸哭相儿,“倘若六哥不肯上坛台,小弟可就功败垂成了。”

“‘耸人听闻,故作惊人之语!”姚六合对于这位性喜虚张声势和言过其实的盟弟,一向是七折八扣对待。

“事关重大,急如星火呀!”殷汝耕心焦地搓着手,“六哥,上车!跟我到远藤商行详谈细叙。”

“敬谢不敏!”姚六合断然拒绝。“我已经看破红尘,避世蜗居,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了。”

“你是不是怕出人远藤商行,遭人非议?”殷汝耕问道。

“正是要避瓜田李下之嫌。”姚六合正色地说:“我娶了个日本老婆,多年背着个亲日分子的黑锅,直到日本老婆死了,这口黑锅才从背上卸下来。现在,我更大可不必跟日本人飞眼吊膀子,挣一顶汉奸帽子戴在头上。”

“好,好,好!”殷汝耕不敢惹恼姚六合,只得让步,“那就到你的书斋去谈。”

书斋在五间正房的西屋。姚六合是书香名门之后,藏书甚丰,古今中外,五花八门。但是,也看得出,藏书的主人是有心采花无心戴,满橱满架的线装、精装、平装书籍,都长年沉睡。倒是琳琅满目的古董和名酒,充塞着这间书斋。

“六哥,你的日子过得好凄惶哟!”殷汝耕皱着眉头,吸了吸鼻子。

“我却颇为自得其乐!”姚六合悠悠然地说。

“明明是自讨苦吃!”殷汝耕叫道:“你虽然退隐林下,仍算得富贵闲人,何必如此茕茕孓立,形影相吊,不食人间烟火呢?”

“我有美酒佳肴……”

“却少金屋藏娇!”

姚六合摇头苦笑,说:“四十而不惑,五十知天命,你我都应该收心养性了。”

殷汝耕扮出一副悲天悯人的面孔,说:“六哥,我并不是劝你娶三妻,纳四妾;但是,人非草木,食色性也,你总该有一点‘红袖添香夜读书’的乐趣吧?”

“汝耕,闲言少叙,书归正传吧!”姚六合挥了挥手,不想再无聊废话,“你这位政界风头人物大驾光临,究竟所为何来,有何贵干?”

殷汝耕连忙打开他那鼓鼓囊囊的黑皮公文包,小心翼翼地抽出一封信来,毕恭毕敬地双手捧上,说:“尊内见土肥原大住,要小弟鸿雁捎书,请六哥过目。”

姚六合十分奇怪,纳闷地问道:“自从禾子死后,我跟土肥原贤二早已断绝往还,突然通信,是何用意?”

“手足情深,虽断不绝。”殷汝耕催道,“六哥,快快看信吧!”

姚六合打开信封,抽出八行书室,果然是土肥原贤二的亲笔手迹。

这不是一封信,而是一道手令。姚六合只读了几句,便已经忿然作色,看罢更是勃然大怒,骂道;“倭奴小丑,如此妄自尊大,是可忍孰不可忍!”说着,就要把这封信扯碎。

殷汝耕慌忙抢过信来,惊问道:“六哥,哪儿来的这么大肝火?”

“土肥原贤二竟敢命令我出任什么冀东防共自治政府保安总队指挥!这不是要我给他们当汉奸走狗吗?”姚六合气得涨紫面皮,进起青筋。

殷汝耕明知故问:“信上还提出什么要求?”

“他还要求我接受他派遣来的一个日本女人,给我做情妇。”姚六合像吃下一只苍蝇,一阵发呕。

“土肥原大佐对六哥的情义,真是‘桃花潭水深千尺’!”殷汝耕一副深受感动的模样儿。“六哥,听我给你话说天下大势,道破此中天机吧!”

殷汝耕站起身,蹑手蹑脚走到屋门口,鬼鬼祟祟四下张望,只见这个花园小院绿荫生凉,静悄悄没有风吹草动;他那四名凶眉暴眼的保镖,荷枪各站一角,虎视眈眈。他抽回身子,又拉上窗帘,把他的座椅搬到姚六合的对面,这才开口。

“六哥,秘密签订了‘何梅协定’,你早有耳闻吧?”殷汝耕问道。

“何应钦丧权辱国,罪莫大焉!”姚六合恨恨地说。

“冀东二十二县划为非武装中立区,你也知道吧?”殷汝耕眯着眼睛问道。

“好比儿皇帝石敬塘割让幽云十六州!”姚六合痛心地说。

“非武装中立区的政治地位,你考虑过吗?”殷汝耕嚼着姚六合问道。

姚六合不假思索地说:“主权仍然属于中国……”

殷汝耕打断他的话,笑道:“这就是你耳目闭塞,不知事态正在起变化了。”

“什么变化,变化什么?”姚六合不安地问道。殷汝耕欠起屁股,嘴对着姚六合的耳朵说:?‘日本内阁向国民政府发出照会:“非武装者,不设防也;中立区者,不隶属于任何一方也。”

姚六合跳了起来,嚷道:“这岂不是要把冀东二十二县从中国肢解出去吗?”

殷汝耕哈哈一笑,说:“国民政府已经接受日方的解释。”

“卖国求和,苟且偷安!”姚六合一拳捣在茶几上。

殷汝耕眨了眨眼,接着说下去:

“因此,冀东二十二县已经是国中之国,中日双方都同意建立一个防共自治政府。”

“傀儡小朝廷?”姚六合气得脸色焦黄。

殷汝耕羞羞答答,扭怩作态,却又掩饰不住小人得志的嘴脸,说:“日本华北驻屯军推举,蒋委员长秘密手谕,都要我担任防共自治政府的行政长官。”

“儿皇帝!”姚六合提高了嗓音骂道。

“我奉命忍辱负重,此心唯天可表!”殷汝耕忽然慷慨激昂,假戏真唱。“同时,中日双方达成协议,将冀东二十二县的警备队,整编为四个保安总队;土肥原大住提名,北平军分会赞同,请你担任保安总队指挥。”

“我拒绝卜……”姚六合火冒三丈。

“天降大任于斯人,义不容辞,责无旁贷。”殷汝耕花言巧语,娓娓动听。“何况人生一世,草木一秋,理当生前享尽荣华富贵,身后千古留名。”

“遗臭万年!”姚六合大声疾呼,“汝耕,日本人把你当走狗,蒋委员长拿你当替罪羊;将来你被列人二臣贼子倭,可就悔之晚矣了。”

殷汝耕恼了,胖肿的大白脸涨成猪肝色,金鱼眼珠子鼓凸出来,口沫飞溅地说:“姚六合,我亮出底牌给你看:土肥原大佐令下如山,不可改变,由不得你。你我二人,不管是顺奸,还是强奸,反正都别想树贞节牌坊!”他气急败坏而去。

马车滚出了藏庐门口,姚六合就大声吆喝仆人洒扫庭院。

拉开窗帘,推开窗扉,姚六合仁立窗前,怒目而视:在大扫帚下的滚滚烟尘和草叶飘零中,殷汝耕的马车滚远了。他的心情十分恶劣,闷闷不乐。

一阵花香水气随风吹来,姚荔陪伴阮碧村走进书斋。

“爸!”姚荔脚步轻盈地走到姚六合的背后,撒娇地把双手搭在姚六合的肩上,“您刚才这一番慷慨悲歌,我听着都热血沸腾了。”

“我想起吉鸿昌临刑前的那首诗。”姚六合低沉暗哑地念道,“恨不抗日死,留作今日羞;国破尚如此,我何借此头。”

“可是,前年在天津,吉伯父邀请您加人察绥抗日同盟军,当他的副总指挥,您为什么一口口绝呢?”姚荔噘起小嘴儿,埋怨地说。

“那时候,我还尘缘未解,六根不净呀!”姚六合悲叹一声。“而且我当时就已料定,吉大胆虽然胆大包天,但是犯有兵家大忌,非败不可。”

“您这是马后课吧?”姚荔对于她父亲的纸上谈兵,心中不大佩服。

“这本来是一目了然的战局。”姚六合忘却了刚才的烦恼,又产生了夸夸其谈的兴致。“你想,抗日同盟军前有日寇虎狼之师,后有何应钦的几十万兵马为敌,内部又鱼龙混杂,良莠不齐,怎能成功?当然,如果南方共产党的红军挥师北上,与同盟军联合作战,那又是另外一种局面了。”

“日前,红军正万里长征,北上抗日!”一直不声不响站在一旁的阮碧村,突然插话。

“呵!”姚六合急转回身,面带歉色,“谢池春……方雨舟先生,慢待了。”

“爸,方先生给您带来很多激动人心的好消息,你们促膝长谈吧!”姚荔欢快地向阮碧村微笑示意,“我亲自下灶,安排小宴,为我这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老师洗尘。”

“到河边找打鱼人,买几尾活鱼。”姚六合吩咐女儿,“都要一尺左右,一斤上下,欢蹦乱跳刚出水的,柳枝串来。”

“遵命!”姚荔带着笑声跑出去。

阮碧村和姚六合分宾主落座。

“谢……方先生……你这一改姓名,我叫着口生。”姚六合摇摇头,“你方才谈到红军正在长征北上,我看,红军即便能够冲破围、追、堵、截,跨越万水千山,到达北方,而察绥抗日同盟军早已兵败星散,红军姗姗来迟,也孤掌难鸣了。”

“姚将军只见军旅,不见民众。”阮碧村委婉地一语道破。“察绥抗日同盟军虽然失败了,但是华北的黎民百姓并不甘心当亡国奴,还会建立起新的抗日武装。”

“你是不是说我拉队伍?”姚六合激动得双手按住茶几,微微发抖。“我现在倒很想血染沙场,马革裹尸。”

“您没有猜中。”阮碧村笑了笑,“我是来奉劝您不要拒绝土肥原大住的盛情,出任伪冀东防共自治政府的保安总队指挥。”

“岂有此理!”姚六合拂袖而起,碰洒了茶水,浸湿了袖子,摔碎了茶杯,“你怎么跟殷汝耕异曲同工?”

阮碧村不动声色,说:“我劝您打人汉奸内部,把保安总队的指挥权抓到手里,时机成熟,倒戈抗日。”

“那就请你当我的参谋长,或是副官长。”姚六合兴高采烈起来,“为我运筹帷幄,出谋划策,共图大计。”

“我是个头顶红帽子,身背通缉令的人,难以取得合法身份。”阮碧村又忙说,“我将给姚将军输送一些爱国分子,充当你的骨干力量。”

“多多益善!”姚六合豪放地大笑,“吃过午饭,我就去找殷汝耕,跟他拍板成交。”

“还是稳坐钓鱼台,不必仓促行事。”阮碧村胸有成竹地说,“一日之间,忽冷忽热,恐怕要引起殷汝耕多疑;反正他有求于姚将军,必然再来渭水访贤。”

姚六合搔搔头皮,说:“武夫毕竟不如文士足谋多智。”

阮碧村又说:“殷汝耕敢于如此肆无忌惮地进行汉奸活动,不仅因为有日本主子的撑腰,而且由于他握有蒋介石的秘密手谕,奉旨当汉奸,有恃无恐;所以,姚将军答应殷汝耕出山时,也应该跟他要一份蒋介石手谕的影印复本,抓住把柄,以为凭据。”

“言之有理!”姚六合鼓掌叫好,“我那位蒋大师兄,一贯翻云复雨,出尔反尔,还真得捉贼拿赃,防他赖账。”

开饭了。

小小的东厢房,是姚家父女的小饭厅。打开后窗,运河就在窗下,如连日大雨,河水满槽,探身窗外,伸手就可以抚摸水面。不过,眼下虽是雨季,但是今年天旱,水到河岸半腰,只能够凭窗垂钓。阮碧村和姚六合走进屋来,只见一枝湘妃竹的鱼竿,搭在窗台,游丝一般的鱼线,在窗外随风飘荡,鱼钩上约着一朵睡莲。

满桌鲜鱼水菜,唐山细瓷的冰盘上,躺着的都是一尺左右,一斤上下的金鳞鲤鱼,色、香、味俱佳。

“这些鱼都是荔枝姑娘钓上来的吗?”阮碧村赞叹地问道。

“是我钓上来的?”姚荔淘气地歪着头,满面娇憨。“不过,是春柳嫂子在窗下定住了船,双手捧着鱼篓儿,我从鱼篓里一条一条钓上来,最后还钓来她鬓角上的一朵鲜花。”

“呵,你认识她!”阮碧村情不自禁地说。

“我跟她算是忘年之交啦!”姚荔问道,“方先生,你也认识她?”

“这个名字……听着耳熟……”阮碧村连忙遮掩地说。

“她是一位优美的女性,却又是一位不幸的女性。”姚荔满怀同情,而且含有敬意。“她的船每天从东厢房的窗下过。我买过她的鱼,也租过她的船,一来二去就熟不拘礼了。她的命运很凄苦,原来有个称心如意的情人,可是这位情人背井离乡,一去音如黄鹤;她被迫嫁给一个自幼被父母许下的男人,名叫韩小蜇子,是个地痞人癞。他们俩人从来没有同榻而眠,同桌吃饭,不过是挂名夫妻。她说,只等她那个情人一回来,她就要跟韩小蜇子打开天窗说亮话,男婚女嫁,各奔东西……”

“她是哪一天跟你讲过这个话?”阮碧村神色显得有点紧张。

“就在方才,我从她的篓子里钓鱼的时候……”

姚荔的话未落音,只见高鳅儿筋斗流星地跑来,哭喊着:“荔枝……姑娘……姚小姐,救……救人呀!快去搭救……春柳嫂子

“春柳嫂子在哪里?”姚荔跑出门去问道。

“韩……小蜇子,把……她捆住……手脚,要卖到……窑子去……”

阮碧村手中的筷子落了地,酒盅捏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