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我不是聪明女生终结版

从老马推销的楼盘回来以后我开始做噩梦。周而复始地做着一个梦,那个腰身还很纤细的女子总是笑吟吟地指着一扇门对我说,“这是将来给孩子住的。”

我鬼使神差地推开门,床上坐了小小的一个婴儿,玉雪晶莹的,睁着两只大眼睛温柔专注地看我,那眼神我一直认得。

我握住她小小的拳头。

恍惚又像是在我住的屋子,浅鹅黄的窗帘在风中翻飞不已,那小孩子忽然长成一个十几岁的少女,握着一只碟子凶狠地向我砸来,“打死你!打死你!”

我用手臂遮着脸,哭叫着求饶,那碟子仍然劈头盖脸落下来,打得我遍体鳞伤。

我嚎啕大哭,下意识地躲,哭,求,醒来仍然挣脱不出梦境,一身冷汗在被窝里啜泣很久。

“公司有留你的意思,你要是这么跟他嚼缠不清,回头人家老婆找上来,你就算是毁了。”老马斜眼看我。

“我不留公司”,我把头埋在臂弯里,“我也不跟他交往了。”

“你能管住自己?”老马鄙视地看我。

我没说话,一直以来我像只鸵鸟一样埋头在沙子里,我不怕天怨人怒,我也不管别人怎么看我。我承认我是个自私得不可救药的人,但是有一个人我不能伤,那是孩子,尽管他才四个月大,惟其幼小,孩子是最干净的,他不应该受到任何伤害。

我对老马说,“我现在,什么都没有了。”

“知道疼了?早该有人打醒你!还不赶快搬回来。”

我一言不发。

“舍不得?”

“愿赌服输”,我看着远方灰色的天空,“有什么舍不得?”

我居然一直不知道方语冰是我们公司的老主顾。我知道他炒地产,可我没想到他的本钱是妻子的妆奁,我更没想到他岳父赫然是前土地局的BOSS,我们这一行仰之弥高的前辈。

最没想到的是他已经有孩子。一个小小的,四个月大的胎儿。

我不知道四个月的胎儿发育到什么状态,但是他母亲喜气洋洋地说每天都能感觉到孩子在动,所以他们特地换了一套靠近小学校的房子,还指定了一间温馨可爱的婴儿间。带老马的同事吕大姐和他们很熟,最好位置的房子留给关系强的老主顾,从订房到改装一条龙服务。

“我说不要那么麻烦的,他一定要,说给我和宝宝换个环境咯。”她低了低头,一脸的娇羞幸福。

当局者迷,每个女人都以为自己稳操胜券,他心里只她一个,天长地久,别的不过是逢场作戏。

都在睁着眼睛做梦。

下台阶时她脚步突然趔趄,我下意识地立刻伸手去扶她。

她回头感激地微笑,“谢谢你,林小姐。”

我强忍着心里的酸痛,“方太,你应该休息了,怎么不让你先生来看房子?”

她幸福地微笑,“他也忙咯,男人管赚钱养家就好了。”

猴子回来那天是个雨天,潮湿黏腻,我问猴子要不要我去机场接他?猴子吓一跳赶紧说不要,我说,那你要出去陪我玩一晚上,我们马上就要走了。

“出去……”猴子吞吞吐吐,“不好吧……明天我陪你好么,走好几天了,我得回去应个卯……”

“就今天!”

“我……”

我放下电话,就今天,长痛不如短痛。

痛痛快快洗个澡,水温调到很高,灼热的液体冲击到身体时会尖锐地刺痛。我蜷在喷头下,一声不响地忍痛,只有这样,才觉得自己干净些。

心是不是也可以洗一洗,风干了,再重新做人?

对着镜子打量自己,头发上水珠还没擦干净,脸色惨白如宣纸,白得半透明,冰雪一般,只一张樱桃檀口,是浅浅的紫色。

这如何使得?

轻扑胭脂,极淡的胭红,洇染开来,脸颊因此妩媚鲜活,看似透明花瓣。

我抿了嘴角,冲镜里微微斜睨一眼,飞个眼风……这样水汪汪的湛黑的眼珠子,葡萄一般。

明媚鲜妍能几时?

拼将一生休,尽君一日欢。

招牌要打得光鲜亮丽——有毒的罂粟婀娜多姿,有毒的蛇色彩斑斓,有毒的蘑菇鲜艳可喜,越是毒性深越要先声夺人,媚入骨髓,食人心魄。

老马笑容可掬,“早就听她说起你,来来来,敬妹夫一杯。”

猴子微笑,干了第一杯。

“姐夫我也要!”老三撒娇。

猴子只得挨个敬到。

菜一上来,大家开心大嚼,老马瞅了盘子一眼,“头三尾四!妹夫,给个面子哈!”说着就起身倒酒。

这次可是货真价实的白酒了。猴子面有难色,“我们随意好么?我不是很能喝……”

“怎么的呀?跟我们群小姑娘还这样啊?”老马脸一拉杯子往桌上一拍,“是爷们儿么?还是觉得我们嫩着看不起我们?”

猴子赔笑,勉为其难喝下的时候,脸色已经变了,我微笑着看着他。

心不是不疼的,却很舒服。就像边笑边掉泪,带着放纵的快感。

吃完饭大家去唱K,我打电话把几个的男生全招来,进门先喝三杯,然后敬远客一杯,客人自然是猴子,几个兄弟见我坐他旁边,心知肚明,挨个再三敬来,包房里一时春色旖旎。

猴子不是我们同时代的人,他喜欢的歌手最晚也是张学友,勉为其难地唱了一首《当爱已成往事》后只坐在一边喝闷酒,结果又被罚了几杯。他也无所谓了,有人敬就接着,没人理就自酌自饮。醉眼朦胧看着我们微笑。

酒瓶子越来越多,人越来越少。

猴子一边用纸巾擦脸一边对我感慨,“东北小姑娘怎么这么能喝的?”

“还有我呢……傻猴子……”

猴子诧异地看我,“我们还要么?”

我把头枕在手臂上,斜睨着他,楚楚可怜道:“你不爱我?”

他看了我一眼,接过杯子,一饮而尽。

有第一杯就有第二杯。

亲爱的,让你清醒不容易,让你糊涂我太在行了。

“我出去一下”,我溜进洗手间,把手指伸进喉咙。刚灌下的酒像火苗一样在我的胃里乱蹿,我觉得自己的神经被它们腐蚀出很多小洞来。

“哇——”眼泪鼻涕一起出来,吐了,吐得出来就好。

出来时我看见了老马,她眼神复杂,“差不多了吧?你今天可真玩大了。”

“你别管我,我有安排。”我把她推出去,对着镜子补妆。手抖得不听使唤,他妈的,真上场就怂了,我哆嗦着胡乱把散粉抹在脸上。

“最后一杯”,我勾着方语冰的脖子,信誓旦旦,“就今天最后开心一下,以后咱们再也不喝了。嘻嘻,以后再也不了,以后我就得做乖孩子了……再也不出来玩了……不行么?”

本是一双秋水眼,多喝了两杯,朦胧的醉眼越发流转闪烁,迷蒙地微笑着,烂醉的玫瑰色小旗袍紧紧裹在身上,是蔷薇任性的结果。半遮半掩,欲拒还迎,将春光泄尽。我知道,谁也拒绝不了的——任他是谁。

他呼吸变快,扭过头去,“小蓓,不要这样。”

我吻他的脸,“人家就要走了啊……难得有时间玩一次呢……你不喜欢我?”声音压得很低,楚楚可怜。

奴为出来难,教郎肆意怜。

一边吻一边疼,心如刀绞。

“谁说我不喜欢?!”他低头想推开我。

“你看都不看我!”

他猛地抬头,眼里半是愠怒半是怜惜。

我也低头看他。

一点点下落,从俯视到仰视……你眼里有我,我眼里有你。

我见过一场海啸没看过你的微笑

我捕捉过一只飞鸟没摸过你的羽毛

今天我终于在众目睽睽下拥有你。

“小蓓,我真不想看你这样。”我心里猛地一疼,眼泪不由自主流下来。我把脸埋在他颈窝里我默默地想:再试一次吧?再给他一次机会吧?我心怀侥幸地想:万一他肯说真话,我就原谅他。

“语冰,你爱我吗?你要我吗?你会给我幸福吗?”

他不说话,轻轻点了点头。

“那你愿不愿意我们在一起啊?光明正大的。”

他迟疑了一会儿,说,“小蓓,我最近太忙了。不过你放心,我们早就分居,现在没有任何来往了。毕竟我们相爱是最重要的,对不对?爱了就爱了。”

我忍不住流泪。

他妈的,没出息,我把脸藏在他颈窝里。一边轻吻一边冷冷地笑,你知道怎么才能挡住眼泪吗?就是要笑,笑多了,就忘记怎么流眼泪了。

大局已定。

音乐响起,我微笑着,“唱首歌给你听!王菲可是我的主打。”

前奏缠绵甜美,我低头握着麦克风的线。

“开始一切东西都还没有个意义,

你赐我一套真理以后我就跟着你……”

我抬头迅速瞟他一眼,他半偎着窗子,看得入神。

“这是天那是地——

这是我那是你——

任何事情与理

都合乎你旨意”

王菲唱这首歌的时候还和爱人在一起吧?童童也快出世了,歌里满是柔情蜜意,一个心满意足的小女人,感谢崇拜着爱人。他是她的天空,她的世界,她的上帝。

“你说出来就存在

你造出来就崇拜

你叫我爱我就爱”

你说出来就存在,你造出来就崇拜,你叫我爱我就爱。

我靠在他怀中。

我解开脖子上面的盘扣,好热。

酒气和着香水的味道从解开的衣领里蒸发出来,一下一下地撩拨着他——你不是想看么?叫你看个够。我长发披散在他膝盖上,若有若无的,飞眼过去,把他的理智一点点杀死。

他脸色潮红,不自觉将手臂绕住我腰,“真的……不能了,不能了……小傻瓜……你不怕么?不行的……”他低头欲吻我颈窝,忽地惊起,半是哀求半是绝望地说,“不能的。你不怕么?”

我用轻吻堵住他嘴,就势将一口白酒反哺进他口。

“不怕……”

“你到底是想干什么?”老马怀疑地问我。

我把一沓粉红色纸币放在洗手间的镜台上,镜台下面摆着他的剃须刀,他一定看得到的,“你别管,去把我的包拿出来。出去打个车等着我。”

老马拿了包下去。

对着镜子看看自己,眼角已经长出细细的纹路。半年多来我第一次发现自己已经这么憔悴早衰了,平时看不出来,呵,二十的女孩子,别人还是花开得正好,我……我已经没有青春了,是一朵干花,空有颜色和形状,没有香味。

时间不早了,我回他身边,从容地解开他衣服,他并不强壮,然而心脏兀自跳动得有力,贴上去听听,砰、砰……不知道曾经有几个女孩子这样娇痴地腻在他身边?

恨不得抓出他心来,向那椰子问个究竟。

我看他明净宽阔的额头,他的睡相像个玩累的孩子一样干净无辜。眉目清朗一如碧空,居然还隐着一丝笑意。

梦到什么了?

忽然他的手机开始振动,他手动了动,“小蓓……”

我一惊。

他仍闭着眼睛,盲目地伸手寻找我,我顺从的半跪在床边,吻着他的额头。他握着我的手,很快又睡熟了。

我安静地崩溃。

拿起来看,是他家里的电话,我顺手把它扔进垃圾桶里。

抽出房卡的一刹那,整个房间都暗下来,像我已经没有信仰的心。

如果你爱的比我少,至少我走的比你早。

我到M大已经有几个月了,在这个二流大学读MPA,六门课从周一到周五排得满满的,光是听课每天至少都要占半天,课下更是要花大量的时间做作业,teamprojects,小组讨论。虽然我一向为自己流利的口语骄傲,初来的几周内还是感觉上课听得很吃力,讨论也常常力不从心,只好晚上少睡觉拼命地用功,一下子整个人就憔悴了许多。学校里当然有很多专为我这样新来的国际学生组织的活动。有时候会和同学去那些个或拥挤或冷清的午餐会、烧烤会,我总是沉默,间或礼节性地微笑一下,然后默默走开。

这个大学是韦君推荐的,因为和他所在的W大在同一个城市,韦君实在帮了我大忙,注册,拿选课单,办ID,拿医疗卡,到留学生办公室交I-20,护照的复印件,还有社安号……都是他陪我办的。我和三个华裔女生合租一套拥挤的顶楼公寓,天花板是斜的。据说此处对好房子的标准是看不到邻居的屋顶,我的房东就是住那样的房子,建在山上的树丛里,不过那种房子没有一个million拿不下来,贼贵。

我就不一样了,我在屋里不但能看到邻居的屋顶,还能看到他们晚上吃什么。尽管如此,每月的房租还是我眼下最大的心病。

我准备重新开始生活,将要修的二十一门课是我的新起点。我爸提前退休了,和我妈一起出去旅游了几次,我妈养了条狗,小狗很乖,甚至还配合着我妈在国际长途里叫了几声,做狗好过做人,因为没有就业升学的压力,不用装天才,只要吃得胖胖的再加上不随地大小便就深得我爸妈的喜爱,他们在电话里谈论狗的时间比关心我的时间还长。我爸甚至试图和我聊聊中美关系,我苦笑了两声,没有接话茬。

亲戚朋友对我的评价还是很高的,先写作成名后出国,我在我们那个小城市的全部意义是一个被美化了的名字。如果不是我就读的学校实在一般,我爸说不定会穷极无聊写个《**女孩林小蓓》什么的来误人子弟。唯一可能会感到遗憾的大概是我的编辑,司马毫不掩饰地说:“疯啦?你!这里做得正好出去干什么?捡黄金?你以为那里就好混么?”

我抱歉地笑,我只是想离开,离开。

我挂上电话想,好了,没我什么事了。

M大的校园很美,略显空旷。可惜我很少有心情去欣赏。

这里物价太高,半奖实在不够支撑生活,要不是有从前一点私蓄傍身我早捉襟见肘的了。系里的外国留学生很多,有限的几个TA位置已经被占满。老师要不了那么多助教,我只得另打主意。

抱着“黄页”乱打了一气电话后我去了一家叫“喜盈门”的中餐馆试工。工作说简单也简单说麻烦也麻烦,每周四个晚上上工,听大厨大喝“四号台子二号餐!”,照看店堂同时接电话外卖,老板娘随时会尖叫“Monica!来擦台子!”偶尔人少一点,又被抓去叠餐巾。

双手托满脏盘碗,开门用脚踹,赶着做不完的脏活狂奔,从早到晚地流汗,头发永远有股洗不净的油腻味,一双鞋一个月已穿得爆缝,白衫黑裙上全是菜渍。

整个人就像一股抹布。

大堂经理是个和气的爱尔兰老头子martin,我们有什么问题都直接问他:martin我可不可以做什么什么……他总是笑嘻嘻地说当然可以亲爱的。英国人尤其是年纪大点的人都喜欢叫年轻女生darling,第一次我还挺不好意思地,后来就习惯了,觉着挺亲切的。除了他和厨房里的两个墨西哥人就全是国产的了,老板是福建人,说话带口音,但是人还算大度,时常和年轻的WAITRESS开玩笑。

“小林,要换新鞋子了。”

我揉着脚,“自做工以后脚又长大了一码,我现在才知道为什么有人羡慕三寸金莲。”

“大脚小囡,呵呵,没得人中意。”

再好看有什么用?累了一天往床上一躺还不是一只美丽的死猪?

倒也不是没有人追求,毕竟这里华人女生很少。店里清闲时前台做WAITER的丁磊有时会过来聊天,大家胡乱侃几句。这天店里人多,一点钟以后才打烊,我累得胳膊酸痛,好不容易那两个该死的老墨抬起沉重的屁股离开,我忽然看到丁磊灼热的眼,“蓓,去我那里吧?”

“不。”我简单地回答。

“为什么?你又没有男朋友?”

“没男朋友就要做慰安妇?等你做到网易CEO再说吧。”

丁磊很郁闷,他爸给他起名儿的时候网易的丁磊还没来得及大红大紫,和精英重名也很不幸——经常要被物质的女孩子们奚落。

“小蓓,你就不能发扬一回风格吗?老谈金钱多伤感情啊。”

收银的郭敏大笑,“小丁,帅就可以吃霸王餐啊?过夜费还是要给的嘛!”

“靠!我还不准备上市呢!”我白了郭敏一眼。

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舍不得媳妇套不住流氓,舍不得钱当然也泡不到妞,谈金钱伤他的感情,但是不谈金钱他也不会因此感谢我,至多觉得自己泡妞儿有术。老丁的口头禅是:“做爱、做爱、即使没有爱,做着做着就做出爱来了。”前台收银的郭敏十五岁时就来了美国,学的是阳春白雪的钢琴。学了几年,琴艺没有多大长进,奖学金却弄没了。搞艺术的父母辞职做起了生意,为的是要交郭敏的学费。后来据说她与一位台湾男子同居,吃住由男子包了。不知怎么,两人又分开了,她也断了生活来源。在餐馆打工时,我亲眼见过郭敏缠着老板给她介绍男人,说只要有钱,年龄多大都行。老板说:“几个人一起出钱共享你行吗?”“没问题。”郭敏仰靠着椅子,双脚翘起在饭桌上,回答得十分干脆。

我理解她,但我永远也不愿意和她一样。

寂寞是可耻的,但大家都很实际,在这里没有什么不可以标价,劳资双方互惠互利,自然关系固若金汤,谁也无须自作多情爱上谁,想满足生理需要还是想要进一步发展都直接说明白比较好。我懒得再花工夫去习惯陌生人,左右都是找棵树吊死,干脆就找棵眼熟的吧。

韦君也挺忙,但在我看来他过的已经是神仙日子了。他有时会来接我下班,我不由得感慨环境真是能够改造人,以前一口一个“我妈说……”“我妈说……”的韦君都知道关心人了,尽管只是走个形式。但是他的住处也挺远,又没车,这么接送弄得我又很担心他回去路上有什么意外。时间长了,韦君说咱们合租一个房子吧,省钱。我想了想,没敢答应,我本质上是个良民,总觉得这种男盗女娼的事儿要做得鬼鬼祟祟一点才符合专业精神,另外也是觉得一点好处没落着,多少有点难过。

韦君二话没说给他和我的家人打了电话,通告了一下我们的情况,他家人很支持,我家人不反对。我们的事就这么初步交待了。韦君妈妈还专门过来考察了一下,确认我身体健康适宜传宗接代后,开心地给了我一个大钻钻。我一面笑成一朵花儿一面掂着钻钻暗自伤感,才五十分不到的一个石头就换我这么活蹦乱跳的一个大活人,怪不得都说女儿本是赔钱货。

我想给猴子打个电话通告一下,但是打不通,他大概是换号了。我挂上电话,突然想起他唱的《当爱已成往事》,“有一天你会知道,人生没有我并不会不同。”

你错了,语冰,我生命中的热情就那么多,已经全部被你耗尽。现在,我已经心力憔悴,再也没有力量去爱了。

或许平淡才是生活的真谛。情深不寿,强极则辱。有时我做着梦,会迷迷糊糊地回到过去,那时我还是个不识愁滋味的小姑娘,自以为很成熟,每天叫嚣着郁闷孤独寻找刺激。爱过,也疼过,可以了,该收心了,还要什么呢?

我妈说:“韦君这孩子不错,你早点定下来也好,有个人照顾你我们也放心。”

嫁人?呵呵,以前一直在风头浪尖上奔走,真没想到自己也有偃旗息鼓的一天,嫁吧,嫁谁没关系。隐约记得看过一篇小说里写一个女子,“张三嫁得,李四也嫁得,年老嫁得,年少也嫁得。”不过她是为钱,我是为什么呢?我自己也不知道。我这只青蛙呆在井底太久了,连抬头的欲望都没有了。也许是为了卫生间吧。韦君比我混得好,他的公寓里有独立的厨卫和阳台,而我已经快被我们那个隔三岔五堵塞的卫生间逼疯了,房东是个吝啬刻薄的犹太人,他的口头禅是“你们的房租还不够付物业公司的管理费呢。”我现在迫切希望嫁给一个能提供一个干净舒适的卫生间的男人,管他是谁呢。

隔壁的Wilson家的小女儿不过三岁多一点,经常趁她妈妈不注意时到处乱跑,有一次她把我的几本书弄得乱七八糟,“Monica!Tellmewhatisit。”

我扫了图片一眼,“Itis……itisamonkey。“

”Youfoolme,Monica。“

”ItaChinesemonkey。“我笑笑。

是的,一只中国猴子,叫孙悟空。它是我小时候唯一的偶像。

也许就是对它印象太深了,才会爱上一个男人,叫他猴子吧?

韦君也跑来看,憨厚地笑着,试图给小丫头讲解神秘的东方猴子的故事。

“你跟她说这些干吗?”我有点烦。“Culturedifference。她听得懂才怪。”

韦君斜瞥我一眼闭了嘴。我叹口气,韦君是个好孩子,可是还是少了点什么。不怪他,是我的问题。“纵然是举案齐眉,到底意难平。”我喃喃道。

“你说什么?”韦君惴惴不安地问。

“没什么。”我拍拍他肩膀,这孩子虽然傻点儿,但好歹也是我的人了,名分既定,还是要在我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对他好一点。

我们在一起的时候会觉得好过一些,我经常闭着眼睛抚摩他的脸。想象如果他是杨琼,或者如果他是方语冰,或者二者都是……为什么不能呢?他们是那么相象。想着想着,眼泪就滑下来。

韦君很容易感动,他会吻掉我的泪,“你爱我吗?”

“爱,你呢?”

“一样了。”

有时我看着他会觉得伤感,前尘如梦。我知道他和从前的女友还有联系,我甚至听过他在长途电话里海誓山盟,但是我们从来不揭破对方。我们几乎生活在一起,彼此隐瞒欺骗的同时彼此尊重,也许这样最好。生活中总有太多的假象和欺骗,要想活下去,不但要学会撒谎,还要学会相信谎言。如果做不到,那么留给自己回味的,只能是深深的无奈和凄凉。

所以当他问我时,我永远说,“爱。”我问他时,他也一样回答。

他很聪明,不会多追究下去,自己很快就睡熟。我就着明亮的月光,请求上帝或者是佛祖的原谅,我只能做到这样了。

看《香草的天空》时我看到卡梅隆问汤姆克鲁斯:“一晚上四次不是爱是什么?”

是啊,我告诉自己,这就够了,爱情是人类麻痹自己的鸦片。而我已是不再相信南瓜会变成马车的灰姑娘。

我们之间没有爱,只有一夜四次。这或许不足以成就一段爱情,但足以成就一段婚姻。

男人就像月亮,既然知道背面难看得很,就不要去自己吓自己了,只看表面,还是说得过去的。

感恩节是周六,老韦去超市抢购了,我照例看台,九点过后人一点不见少,martin也一改平时的温文,隔了人群大声叫我:“Monica!”

“什么?”我冲过去。

“去把这份订餐送了。”挤挤眼,“替我问候她。”

我笑了,原来是她。每天晚上八九点钟的时候,martin总会拎着两盒饭菜两瓶红酒出去一阵子,少则半小时,多则一两小时,我们就很好奇他干什么去了。厨师们神神秘秘地说他去会女朋友,我们就很鸡婆地追着问,于是知道了真相,原来那是个五十多岁的华裔女子,每天固定时候会打电话来订餐,做好后martin总是亲自送去。餐厅本来是不送外卖的,都是客人们自己上门拿,而这老太太要劳动martin大驾,面子不小。后来老板也陆陆续续地告诉了我们关于她的一些事。她很有钱,可是身边一个亲人都没有,丈夫和儿子全死在她前面,儿子尤其可怜,是得了心血管方面的一个什么病,她千方百计把儿子从中国弄来,找了最好的医生还是没用,很年轻就死掉了。现在她精神上有点问题,类似于老年痴呆的,孤身一人住在大房子里,很多年来一直是这个餐厅的顾客,所以martin也对她特殊对待。说是女朋友只是厨师们的玩笑,但每天晚上martin对她的探访却是她寂寞生活中的重要内容。大家对西方社会这种孤老现象已经见怪不怪了,只是感叹于她每晚都要干掉两瓶红酒,酒量惊人啊。也是,不做无聊之事,何以遣有聊之生。

我按纸盒上的地址找到了一间漂亮的公寓,地方很偏,按铃很久都没人应。我又喊了几声“外卖”,还是没人搭理。邻家的门倒是开了,两个老美一脸警惕地看着我,我只得收敛地笑笑。

真是见鬼了,我悻悻地准备要走。

门忽然毫无预兆地打开了,我吓了一跳。

光线很暗,一个女人在门内客气地打量着我,“谢谢。”她眉目秀逸,衣着整洁,想必从前是个美人,现在只能求助于昏暗的光线以遮掩皱纹。有钱又怎样呢?时间最会刻薄美女,美人迟暮,比寻常女子更觉张皇。

“不客气”,我也用中文回应。同是华人,小帐该不会太少。

她一边掏零钱一边盯着我看,我低下头,屋子里光线太暗,这老太太又神神叨叨的,我有点害怕。谁知道这是不是玄幻小说的情节,等走出去回头看时,只是一个大坟墓?不能,我安慰自己,那是聊斋里的情节,机票很贵的,不见得中国的狐狸精会飘洋过海来看我。

我揣着小帐走了几步时突然听到有人在背后喊,“林小姐!”

我下意识答应一声,回头看时竟是那个老太太,“林小姐?”

我好奇地看她,“您还有事吗?您……认识我?”我想一定是martin那个老头说起过,来了一个大陆女孩子……拿我来招徕食客,这老头真讨厌。回去一定当面骂他两句傻逼,反正他也听不懂,问起来我就说是“亲爱的”的意思。

她说:“我是曹玉。”

我努力在脑海里搜索“曹玉”这个名字,肯定在哪里听过,但就是想不起来,我抱歉地看着她。

“我是杨琼的母亲。”

我下意识地疑疑惑惑脱口问了句“什么”,然后突然呆掉。

杨琼的母亲?!她比我上次见到的样子至少老了二十岁!

我迅速把martin告诉我关于她的故事理了一遍,如果她是当年那个韶华正好的美妇人,那么……杨琼……

我听到自己的声音沙哑,“他呢?”

她没回答,自顾自进了房门。我紧随其后。

她不说话,两只眼睛直直地地看着前面,目光涣散,好象是在看我身后很遥远的地方,我忍不住抓住她手,“他呢?”

她向玄关右侧的门微微努了努下巴。

我推开门。

第一眼看到的是墙上一张大照片,一个精灵古怪的十六岁女孩子,抓着桃树枝打秋千,眯着眼睛做鬼脸,露着小虎牙,顶着一头一身的粉白花瓣活泼地微笑着,照片是抓拍的,有些糊,但是好自然。

四目相视,恍恍惚惚的,看着自己的前世今生。

那可不是我么?

揉揉眼睛,看得真了,是的,原来我也有过那么生动的时候。

我被自己的前世镇住,看着照片,许久做声不得。前后左右亦有许多小照片,一颦一笑,皆明媚可喜。在教室里的,野餐时候的,访谈的……一应俱全。简直是我几年来的行程记录,最后一张是我第二个小说的单行本上市的宣传照,大约摄于半年前。

如果这是梦,我愿长睡不愿醒。

照片比例和真人相仿,照片下面是密密麻麻的打印纸,我认得是自己的个人简介和作品目录。“新兴网络作家林小蓓近日推出新作……”左右有一些小点的照片和相框,是贴在个人网站里的。也有做宣传时记者拍的照片,有些连我自己都没有见过。

台下你望台上我做,你想做的戏

前世故人忘忧的你,可曾记得起

欢喜悲伤生老病死,说不上传奇

狠台上卿卿或台下我我

不是

我和你

杨琼,你这个傻瓜。

曹玉女士——我以前叫她曹阿姨的,应该已经看惯了这些,静如止水。等我神游回来时,她已经微闭着眼睛假寐了,毕竟上了年纪,身体又不好。

我站了很久等她回过神来,我想问他到底患了什么病,我想知道他为什么不肯告诉我真相就离我而去,我想问的问题很多。

她终于醒来,“喔,请问你是?”

我愣了。

她不是开玩笑,她的眼睛既世俗又天真,警惕又好奇。我看着她已经花白的头发和不再苗条的身段,呵,我忘了她精神有恙。

我深鞠一躬,“再见。”

转身离开。

有些事情我注定无法得知真相了。

晚上我一个人在屋子里摊开纸笔,多年来已经没有了记日记的习惯,但是今天应该记住……赶在我遗忘之前……可是我对着空白的稿纸,始终想不起要说什么。

“累了就休息一下,总逼自己多不好。”

我循声望去,杨琼淡定的微笑一如既往,他坐在窗口,背对漫天星光。

“你怎么不告诉我呢?”

“你该有你的生活。”

“我生活得不开心。”

“开心是要自己找的。”

“我一直在找你,我找过好多人,可是没有可以代替你的。”

“我知道。你总这样,让别人放心不下。”

“你让我放心过吗?”

他低低一声叹息。

“不许走!”我泪如泉涌。

醒来时桌子上一片潮湿,窗子没有关,窗外是星星点点的灯火,还有零落的星光。

又是这样,每个人都这样,当我开始学会怎样去爱时,他们就离开我。

顾不上哭,我飞奔到窗口,撑着窗框寻找他的影踪,黑暗无边无际,看不见,看不见,我咬着嘴唇攀上窗台,这一次我不会再让你离开,你等我,你等着我。我自作聪明了好久仍看不到幸福,那么,现在,容我放纵一下。

最后的,放纵一下。

夜色温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