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舍生-北京法源寺

平山周他们走后,谭嗣同在浏阳会馆动作加快起来。他关着房门,检查了屋里的片纸只字,有的烧毁了,有的又有意保留下来。他神秘工作了一个上午,然后匆匆外出,机警地看了四周,转入小巷,朝大刀王五的镖局走去。

镖局的弟兄们都在应约等他,他出现了。

“今天我来这儿,不是向五爷、七哥两位师父和各位弟兄来打扰,而是来告别。外而情况已经完全不对了,皇上昨天被老太婆囚禁在瀛台,大抓人就在眼前,一百多夭来变法维新的努力,眼看全付流水。我谭嗣同是祸首,决定敢做敢当,一死了之。只可惜皇上年纪轻轻,受此连累,搞不好要被老太婆毒死害死,我实在心里过不去,因此在向各位告别之时,想以救皇上之事相托,也许各位能够仗义救救皇上。”谭嗣同拱手为礼,锐利的眼神,打量着房里的每一位。

“但是、但是,三哥,你怎么了?”胡七先开了口,“从认识三哥起,我们三哥说一是一,说二是二,三哥说东我们甘心东,说西我们认为西有理。但是,今天,三哥,今天三哥怎么把这个囱同给了弟兄们,叫弟兄们救起满洲人李了?上次说与满洲人合作,帮着满洲人维新变法,兄弟们不明白,最后还是不大明白,但不再说什么。今天更进一步,不但跟满洲人合作,反倒救起满洲皇帝来了。三哥,弟兄们能够维系到今天,两三百年全靠这股恨满洲人的仇,如今大家奋斗的方向愈斗愈离谱。这可不太对劲了吧?”

“话不是这么说,”谭嗣同解释,“坦白告诉各位,我在南边北上的时候,还以为皇上要变法维新,纵然有老太婆高高在上,皇上毕竟还是皇上,还是可以做些重大的决定的。可是,等到我一进了宫,才发现事事掣时,皇上根本没有实权。虽然没有实权,却使我愈发佩服皇上的伟大——他本来不缺吃不缺穿,不变法维新,照做他的皇帝的,可是他为了满洲人和汉人,却要在没有实权的困难下奋勇前进,这种伟大的精神,正是中国圣人所说的‘知其不可为而为之’。既然皇上这么伟大,我们应该设法帮助他、不论他是不是满洲人。人家为了我们汉人,好好的安安稳稳的皇帝都不怕牺牲了;事到今天,我们怎么还分什么满人、汉人?既然皇上陷于险地,我也义不独生。所以我以一死相求,盼各位在我走后,对皇上有以救助。”

“这一救助,”王五说了话,“你三哥不参加?”

“我不参加,我要做的、我所该做的,是先一死来加强这一救助的力量。”

“一死?”王五问。

“一死。”谭嗣同平静地答,“让我说个故事来解释这件事。各位都知道汉高帝刘邦,刘邦是对人最不客气的流氓皇帝。他把女婿封在赵国,有一天到赵国去,把赵王指着鼻子当众大骂一顿调吓得赵王不敢吭声。但赵王的左右看不过去了,当时左右有个名则贯高的;他带头计划,决心谋刺刘邦、决定在柏人地方把刘邦干掉。刘邦到了柏人,晚上睡不曹,心神不宁,起来问人,我们住的叫什么地方啊?人说这地方叫柏人。刘邦说:柏人、就是迫于人的意思、就是被人整的意思。这地方名字不好,不能住,走,立刻都给我走,于是大家全部上路,跑了。毕夜里贯高带人来杀刘邦,全扑了空。这事情被刘邦知道了,于是大抓人特抓人:这些刺客,知道反正活不戍了,于是你自杀我也自杀,独有一个人例外,那就是贯高。贯高不但不自杀,反倒大骂那些自杀的,他的理由是:我们计划行刺,赵正并不知道、可是这回刘邦连赵王都抓去了,我们这些惹祸的人若全死了,还有谁来证明赵王的清白呢?于是贯高被刘邦抓去,大加修理。修理得全身都是伤,没有一块完整的肉可以用刑了。可是他还是不肯攀供、是流着血咬着牙说赵王是无辜的。他这种精神,使刘邦很奇怪,于是找了贯高的一个老朋友假借买通狱里的人,进来送点水果,去套他的话,问他赵王到底知不知情?贯高说:“谁不爱自己的父母老婆呢?可是他们都因为我谋刺而活不成了!我若说是赵王首谋,我的父母老婆都可以减罪。我爱父母老婆当然胜过爱赵王,可是我不能为了自私的缘故而诬攀好人,我要好汉做事好汉当。’贯高的朋友走出监狱,立刻报告给刘邦,说赵王实在没参加行刺的计划;而贯高也实在够朋友、够义气。刘邦听了,很感动,决定放赵王自由,并且也赦免贯高。贯高听说这个消息以后、想到跟他一起行刺的朋友都死了、他也不想活了。于是也自杀了。我说这个故事,就是证明,好汉做事好汉当。如今大家一起搞变法维新,出了事情,皇上给关起来,死生莫卜;我们这些兴风作浪扇风点火的,若全部跑了,没一个人肯牺牲,这成什么话!这怎么对得起人!所以,我谭嗣同非死不可、非先死不可。只有用一死来对得起皇上、才得起朋友。何况,我活着只有失败,死了方有机会成功。”

“既然这样,”王五说,“你三哥从南边北上搞变法维新,就未免太欠考虑。你们是多么难得的知识分子,是不世出的。结果就这样草草给牺牲了,这可不太好。你们等于是厨子,厨子要知道怎么准备、什么火候,才能炒好这盘菜。这就像你们湖南的名菜炒羊肚丝,羊肚丝是一盘好菜,可是做的方法不对,就难吃得要命,方法太重要,羊肚不先洗干净、刮干净,就不成,弄干净后切成丝,在锅中放油,先爆葱丝和辣椒丝,然后放下羊肚丝快炒,最后加韭黄和麻油、醋、盐等佐料,再来一点高汤,合炒几下就出锅,炒久了,韭黄一出水,就不脆,整盘菜,全完蛋。连做一盘菜都讲究准备和火候,何况变法维新?准备不够、火候不对,糟蹋了材料,耽误了时间,并且,还要倒足了胃口。”

“如果变法维新是做一盘菜,做这盘菜的情况都在眼前,五爷可以看得一清二楚,也可以全盘掌握,自然五爷说得对,要讲求准备和火候。但现在这问题太复杂,复杂得什么都纠缠在一起,整个的局面纠缠得不能动。这时候,我们的目标是先让它动起来,总不能死缠在那儿,动,才有机会、才有起点;不动,就一切都是老样,老样我们看够了、也受够了,实在也忍不下去了。所以,目前是要动,准备够不够、火候对不对,也顾不了那么多。何况什么样的准备才叫够,什么样的火候才叫对,因为问题太复杂,实在也很难判断。所以干脆来个动,从动中造成的新局面,来判断得失。”

“这么一说,你不顾准备和火候了?”

“也不是不顾,至少从时代潮流来看、从大方向来看,我们也不是全无准备、也不是全不顾火候,我们已经把自己充实了十多年或二十多年,个人的准备也都做得很充足;火候方面,现在虽然群智未开,但也未尝不人心思变,纵使火候不成熟,可是我们又怎么再等?康先生已四十开外,我也三十开外.大家都在壮年,已等了一二十年了,又怎么再等下去?如果火候在三十年后才成熟,我府岂不都报废了?”

“你们有没有想一想,救国为什么一定要你们?如果火候要再等三十年才成熟,为什么不让三十年后三十岁的英雄豪杰来救国?”胡七问。

“话可不能这么说。我们不是全没有机会、何况做和不做的结果,就是不一样、就是不一样。你七哥大以一件事的成和败、成熟和不成熟来作做不做的标准了。”

“这难道有错?这是稳健啊!”胡六说。

“不错,是稳健。可是愈是稳健的人,就愈变成愈稳健有余、行动不足,最后一事无成两鬓霜、也一事无败两鬓霜。所以稳健,最后竟变成不是一种做事态度,而变成了不做事的借口。”

“但你总不能不在做事以前,先精打细算一下。如果在事情还没做,就已经败相毕露,那怎么还能做?一件事,如果一开始看不出来成败,也许还值得一试,但一开始就看出不能做,要做一定失败,那又为什么?”

“我们的名义上,是变法维新,从这个标准看,一做就如你七哥所说,是一开始就看出会失败,你七哥说的未尝没道理。但你不知道,我们的名义虽然是变法维新,或者说,开价虽然是变法维新,但我们的底价却不是变法维新,而是宣传变法维新,使中国人民知道要改革,就算成功。所以我们知道底价是什么,并不奢求,正因为底价不高,所以我们来做的心情也不全是失败者的心情。”

“那你不能把底价宣布吗?何必弄得这么刺激?如果只止于宣传,当道的人也许会谅解到相当程度,而容忍你们,不下毒手?”胡七说。

“这怎么行?宣传变法维新,不是我们最后的目的,只是我们第一个进度,宣传以后,变法维新的事实迟早总要来的,我们的精神是成功不必在我,但这并不构成自己不做的理由。所以从进度上,这是不可分的连续关系;何况从技巧上,也必须用变法维新的行动来做宣传的手段,这叫取法其上,或得其中;如果不得其中更可得其上,那不更好。”

“这么说来,你们把目的——变法维新——当作了手段,当作了达到你们的底价目的——宣传变法维新——的手段。而宣传变法维新本是变法维新的手段,却根本是你们的目的。至少是底价目的。对不对?”王五接过来问。

“说来很好笑,对。”

“将目的作为手段,将手段作为目的。”

“对我们自己来说,是将目的作为手段;对中国人民来说,我们的手段和目的合一,手段是变法维新,目的也是变法维新。”

“无所谓第一个进度,宣传变法维新的进度?”

“无所谓这种进度。对中国人民来说,没有宣传变法维新的第一个进度,只有变法维新成或败这一个进度。如果失败,就自然达到了第一个进度,第一个进度是绝对不会失败的,现在要看的,是它该怎么成功,成功到怎么一个程度。”

“在我看来,你们做来做去,都大多做给别人看的价值,只是宣传变法维新,而不是实行变法维新。”

“你说的,我全明白,我也承认你说的不无道理,但是,你大概没想到,我的本来目的,根本就是在宣传。怪事吧?想想看,难道你真的以为,变法能够成功?在这种恶势力底下:变法一定难成功,其实我早就知道,也早就感觉到。”、

“既然你全知道、全感觉到,那你又何必这样用心做一件明知要失败的事?”王五叹口气。

“知其不可而为之。”

“那也总有个理由。”胡七追问。

“理由就是要告诉中国人民,改良的时代已经到了,必须改良,中国必须改良。这是一个声音,第一个声音,我们回前所能做的,大概只能传来这么一个声音,而不是真能改变的事实。既然只是一个呼声,那就愈响愈好,所以,如你所看出来的,我们的行动有太多表演的意味,我也不否认。但是,不是表演玩的,是拿自己脑袋做牺牲品表演的,一个人肯用脑袋做牺牲品去搞宣传,这就不发生什么表演不表演的心术问题,也不发生什么目的手段的本末问题,一切评价,都会被生死问题盖了过去,生死问题把一切疑虑都解决了。七哥啊,一个人肯为他奋斗的目标去死,别人还能苛责什么呢?还能挑剔什么呢?”

“何况,”谭嗣同进一步说,“乐观的说,搞变法维新,实在没有什么失败可言,所谓失败,只是成功的第一步。成功也许只要两步,那失败就成功了一半;成功也许需要十步,那失败就成功了十分之一。所以,不要把失败孤立来看,要把失败当成功的一段、成功的前段来看。把失败跟成功连续起来一起看。从另一角度看,你说我在努力做一件失败的事,不错,这件事形式上是一件失败,但以我的底价来说,我的底价就是要做成一次成功的失败。失败应该有两种,一种是失败的失败,一败涂地;一种却是成功的失败,在失败中给成功打下基础,或者完成成功的几分之几。你只注意到我在做一件失败的事,你却没注意到我根本就没想做成功的事,成功需要时间和气候,我正好被安排在前段,我是注定要做先烈的人,不是注定要做元老的人。像我这样的人,即是注定要做先烈的,现在我三十多岁就要如此,其实,纵使四十多岁、五十多岁、六十多岁、七十多岁,也是一样。各位记得那七十岁的老翁侯嬴吗?侯嬴只是魏国看城门的,可是是侠客。战国四公子之一信陵君对他礼贤下士,请他吃饭,去接他,他穿着破衣服,很神气的坐在马车上,由信陵君给他赶马车;吃饭时坐上座,大模大样。后来秦国包围赵国,赵国求救,魏王不肯。侯嬴乃给信陵君出主意,教他从魏王姨大大那边下手偷虎符,这样才能调动魏国前线军队,以救赵国,信陵君听他的话,如法炮制,果然偷到虎符。临走时,侯嬴推荐他的朋友屠户朱亥一起上路,并跟信陵君说:我本来应该同你们一起去冒险的,可是我太老了,只好送你们走。不过,为了表示我们的心在一起、表示我井非不敢冒险,我计算在你们抵达前线的时候,我面朝北,对着风自杀,以表达我们这一番交情。后来,在那边信陵君抵达前线的时候,这边侯嬴老先生果然自杀了。唐朝王维写《夷门歌》描写侯赢说:‘非但慷慨献奇谋,意气兼将身命酬。望风刎颈送公子,七十老翁何所求?’就指的是这回事。以我对侯嬴的了解,我认为他老先生显然以一死来表达他并非自己偷生、只陷朋友于险地,相反的,他的朋友虽然照他的主意去冒险,但还有活的机会,而他自己呢,却一死了之,不求存活。今天,我来到这里,一方面表达我无法分身救皇上,一方面又要求各位去险地救皇上,作为朋友,实在说不过去,为了达到变法流血的效果,我不能望风刎颈的自杀,但我会横尸法场的让人去杀,终以一死来表达我们这一番交情。时间不早了,就此永别吧!”

谭嗣同抱拳为礼,在暮色苍茫中,退了出去。大家想送他,他张开两掌,做了手势。王五会意,说了一句:“就让三哥自己走吧!”

谭嗣同回到莽苍苍斋。他走进房里,点亮油灯。灯光下,三个人坐在角落里。

三个人都穿着黑色小褂,小褂里头是白色小褂。小褂第一个扣子没扣,白领子从里头露出来,配上反卷的白袖子。

三个人站起来,为首的向谭嗣同打招呼:“是谭先生?”

谭嗣同点点头。“各位是——”

“是来请谭先生的。”

“噢,”谭嗣同笑了一下。从容他说,“我等各位好久了,各位是来办公的。”

为首的笑了一下,“谭先生误会了,我们不是衙门来的。我们是南边来的。”

“南边来的?”谭嗣同愣了一下。

“我们带来一封信,请谭先生先过目。”为首的从内衣里掏出一封信,信封上写——

专送北京

谭复生先生亲启黄缄

谭嗣同一看信封,就明白了。拆开信,信是:

复生我兄:

不见故人久矣!然故人高风动态,弟等有专人伺报,

时在念中。想我兄不以为怪也。

兹由同志四位,前来迎兄南下,盼兄时衡大局,勿为

无谓之牺牲。孟子有言:“可以死,可以无死,死,伤勇。”

我兄大勇,弟等如望云山;我兄大才,弟等如望云霓。事

迫矣!亟盼即时启程,另开战场,共襄盛举。轻重之间,

以我兄明达,无复多陈。总之我兄生还,即弟等之脱死

也。生死交情,乞纳我言。即颂

大安弟黄轸手启

谭嗣同看了信,把信凑上油灯,一点一点的,像蚕吃桑叶一般的,给烧掉了。

谭嗣同没请他们坐下,就开口了:“各位兄弟,情况很急,我们长话短说。黄轸兄和你们的好意我心领了,但我不能离开北京,也不打算离开北京。我到北京来,就有心理准备,不成功,便成仁。如今果然不成功,我愿意一死,我谭嗣同不是失败了就离开北京的人,我不能一走了之。我要死在北京,死给大家看。”

“谭先生的心意,我们全明白。”来人说。“黄轸兄派我们来以前,已经同我们说得很清楚。黄轸兄说,当时他反对谭先生北上,要谭先生东渡日本,一同走革命的路子,但谭先生认为中国太弱了,底子太差,革命的方法像给病人吃重药,不一定对中国有利,也不一定成功。如果有缓和的路子,也不要失掉派人一试的机会。北京既然有机会,总不该失去,所以谭先生自己愿意深入虎穴,或跳这个火坑。黄轸兄说他完全了解谭先生和他是殊途同归,谭先生不论走哪条路、不论怎么走法,大家都是同志。只是今天眼看北上这条路走不通了,黄轸兄怕谭先生做无谓的牺牲,所以特派小弟们来接谭先生南下。这条路既走不通,再留在北京,已无意义。请谭先生体谅黄轸兄的一番心意和小弟们走这一趟的目的,不要再说了,先动身再说吧!”

谭嗣同苦笑了一下:“活着留在北京,已无意义;但死在北京,意义却有的。承黄轸兄和各位看得起我,我真没齿难忘。可是我已下决心死在北京,对你们的好意,我真抱歉。”谭嗣同拱着手,作了揖,“外面风声紧得很,我也不招待,各位就请赶快回去吧!”

突然间,另外两个人互望了一眼,一个人在带头的耳边说了些什么。带头的摇手示意,好像在阻止。说:“谭先生的守死善道决心,小弟们很佩服。可是,可是,谭先生这样做,是叫小弟们空着手回去,南边同志会怪小弟们辱命,小弟们当不起。小弟们真要请谭先生原谅;小弟们打算强迫谭先生走了。”说着,三个人就走近谭嗣同身旁。

谭嗣同笑起来,他的笑容里有庄严、有感谢:“各位先停一下,我有话说。就是要走,也得给我一点时间准备一下。”“对,该给谭先生一点时间准备一下。”一句洪亮的声音从屋角背后传来,大家回头一望,一条彪形大汉出现在门口。壮汉后面,又闪出四条大汉。

谭嗣同向前一步,向彪形大汉打招呼:“五爷,这三位不是别的路上的,是南边兄弟他们派上来的,派上来接我的。”

“我全知道。”王五说,“你们的话,我全听到了。他们来的,不止这三位,外面还有一位把风的,被我们兄弟给摆平了。”

“要不要紧?”谭嗣同急着问。

“不要紧,只是昏了过去。这些革命党,只会革命,功夫却不敢领教,一碰就完了!”

带头的厉声说:“你这什么意思?”

谭嗣同赶快握住他的臂:“让我介绍一下,这位是自己人,我一说你就知道了,他就是‘关东大侠’——大刀王五!”

带头的怒容立刻不见了。谭嗣同转向王五:“这位南边来的兄弟。”

“失敬、失敬!”王五作了揖,对方也作了揖。

谭嗣同说:“我们还是长话短说。各位兄弟:你们的好意我全领了,但是我真的不能离开北京,各国变法无不从流血开始,我愿中国流血从我开始。”

带头的摇摇头。“谭先生,黄轸兄告诉我们,谭先生其实是赞成革命的,反对改良的,当然也反对什么变法维新。谭先生,既然你明明知道哪条路才是你该走的路,你为什么不走?你为什么不去做铲除他们的战士,而做被他们铲除的烈士?为什么?为什么?难道你有什么私人的牵挂、感情的牵挂,还是什么别的?不管是什么,谭先生,那些牵挂都是小的,比起我们追求的救国大目标来,那些又算得了什么呢?牵挂那些,为那些而性小失大,岂不太妇人之仁了吗?谭先生,你是我们的大哥,你是我们眼里的英雄、我们的导师,现在我们全等你,你不走,你怎么了?我们真不明白,还有什么更高的意义能比得上你走,你的走,不是逃掉、不是不再回来,而是回马一枪、而是重新以战士身分,凯旋回北京。你不走,这算什么?我们要的是在城门顶上挂我们的军旗,不是在城门顶上挂我们的人头。你不走,头悬高竿于城门之上,这又有什么意义呢?”

带头的声音愈说愈高,他把右手举起,合起了拇指食指做着吊挂的动作,然后,把手突然落到桌上,发出了一声巨响。烛光跟着急闪着,在光明中,摇撼着人影。

谭嗣同平静地坐在大师椅上。椅背是直角起落的。他的腰身挺直,直得跟椅背成了平行线。烛光照在他脸上,他的气色不佳,但是脸安详肃穆,恰似一座从容就义的殉道者的蜡像。殉道者的死亡的脸不止一种,但是安详肃穆该是最好的。把道殉得从容多于慷慨、殉得不徐不疾、殉得没有激越之气,显然从内心里发出强大的力量才能办到。注意那凶死而又死得安详肃穆的人,他在生的时候能够那样,死的时候也才能那样。带头的从谭嗣同的脸上,看到了死亡的投影。看到谭嗣同的头、脖子,他感到这颗头自脖子上被砍下来的景象。他感到那时候,这个安详肃穆的人,有的只是死生之分,而不是不同的脸相。

在安详肃穆中,谭嗣同开口了:

“老兄说的去做铲除他们的战士,不做被他们铲除的烈士一点上,我真的感动,并且认为有至理。但是,我所以不走的原因,实在也是因为我认为除了做战士之外,烈士也是得有人要做的。许多人间的计划,是要不同形式的人完成的,一起完成的。公孙杵臼的例子就是一个。没有公孙杵臼做烈士,程婴也就无法做战士,保存赵氏孤儿的大计划,也就不能完成。当然我们今天的处境和赵氏孤儿的例子不一样,但是我总觉得,做一件大事,总得有所牺牲才对,我们不要怕牺牲,既然牺牲是必然的,我想我倒适合做那个牺牲的人。做这样的人,是该我做的事……”

“谭先生你别说了!”带头的打断了谭嗣同的话,“你谭嗣同,你是什么才干、什么地位的!你怎么可以做牺牲,要牺牲也不该是你呀!”

“不该是我,又该是谁呢?”谭嗣同笑了一下,静静他说,“我想该是我,真该是我。我谭嗣同站出来,带头走改良的变法路线,如今这路线错了,或者说走不通了,难道我谭嗣同不该负责吗?该负责难道不拿出点行动表示吗?我带头走变法路线,我就该为这种路线活,也就该为这种路线死。这路线不通了,我最该做的事,不是另外换路线,而是死在这路线上,证明它是多么不通,警告别人另外找路子……”

“可是,就算你言之成理,你也不需要用这种方法来证明、来警告啊?”

“除了死的方法,又有什么方法呢?如果死的方法最好,又何必吝于一死呢?请转告黄鞍兄,我错了、我的路线错了、我谭嗣同的想法错了,我完全承认我的错误。不但承认我的错误,我还要对我的错误负责任,我愿意一死,用一死表明心迹、用一死证明我的错和你们的对、用一死提醒世人和中国人:对一个病人膏盲的腐败政权,与它谈改良是‘与虎谋皮’的、是行不通的。我愿意用我的横尸,来证明这腐败政权如何横行;我愿用我的一死,提醒人们此路不通,从今以后,大家要死心塌地,去走革命的路线,不要妄想与腐败政权谈改良。我决心一死来证明上面所说的一切。”

房里一片沉寂,除了谭嗣同的苍凉声调与慷慨声调,没有任何余音。最后,王五开口了:

“既然谭先生决心留在北京,南边的朋友也就尊重他的决走吧!”

南边的朋友走后,王五开口了:“三哥,你一离开镖局,大家就众口一声,决定遵照你的话去做,除了另派弟兄去打听皇上囚在瀛台的情况与地形外,并决定也保护你三哥,所以暗中跟着你,没想到在会馆却碰到南边的朋友,只好打照面。我跟来,要跟三哥说的是:我们弟兄同意去救皇上了,暗号为‘昆仑’计划,细节你三哥不必操心。问题是万一我们成功了,皇上又有机会执政了,搞变法维新了,而你三哥却可以不牺牲而牺牲了,岂不误了大局。所以,我们还是劝你躲一躲,固然不必躲到外国公使馆,但至少不要留在会馆里等人来抓,务请三哥看在我们弟兄的共同希望上,不要再坚持了。”

王五的声音很沉重,那种声音,从虬髯厚唇的造形发出来,更增加了力量与诚恳。谭嗣同被说得为之动容。可是,他内心的主意己定。为了不愿使这些弟兄们当面失望,他缓慢地点了点头,说:

“给我点时间,我愿静静考虑五爷的话。这样吧,你们各位先请,先去筹划救皇上,我这边,要把一些杂务料理一下,料理定了,我就去镖局找你们。”

“要料理多少时间?”胡七问。

“要料理三四个小时。”

“这样好不好?不晚于清早五点前,你就过来。”胡七逼问。

“好吧!不晚于清早五点前。”谭嗣同心里敷衍着。

“一言为定啊!”

“一言为定。”

王五他们走后,谭嗣同嘱咐老家人先睡一下,就开始料理,接续上午的工作。最后,该烧的烧了,该保存的保存了。他伏案写了五封信。

第一封是写给王五、胡七他们的:

五爷、七哥及各位兄弟:变法维新本未期其能成,弟之加入,

目的本在以败为成,叫醒世人。真正以为能成功者,大概

只有康先生一人而已。皇上是满人中大觉悟者,受我等

汉人影响,不以富贵自足而思救国,以至今日命陷险地,

弟义不苟生;兄等昆仑探穴,弟义不后死。特留书以为绝

笔,愿来生重为兄弟,以续前缘。嗣同顿首。戊戌八月九

日。

第二封信是写给他父亲的:

父亲大人膝下:不听训海,致有今日,儿死矣!望大人宽

恕。临颖依依,不尽欲白。嗣儿叩禀。戊戌八月九日。

第三封信是写给他夫人李闰的:闰妻如面:结缡十五年,原约相守以死,我今背盟矣!手写此信,我尚为世间一人;君看此信,我已成阴曹一鬼,死生契阔,亦复何言。惟念此身虽去、此情不渝,小我虽灭、大我常存。生生世世,同住莲花,如比迎陵毗迦同命鸟,比翼双飞,亦可互嘲。愿君视荣华如梦幻、视死辱为常事,无喜无悲,听其自然。我与殇儿,同在西方极乐世界相偕待君,他年重逢,再聚团圆。殇儿与我,灵魂不远、与君魂梦相依,望君遣怀。戊戌八月九日,嗣同。

第四封是写给他佛学老师杨文会的:仁翁大人函文:金陵听法,明月中庭,此心有得,不胜感念。梁卓如言:“佛门止有世间出世间二法。出世间者,当代处深山,运水搬柴,终日止食一粒米,以苦其身,修成善果,再来投胎人世,以普度众生。若不能忍此苦,便当修世间法,五伦五常,无一不要做到极处;不问如何极繁极琐极困苦之事,皆当为之,不使有顷刻安逸。二者之间,更无立足之地,有之,即地狱也。”此盖得于其师康长素者也。嗣同深昧斯义,于世间出世间两无所处。苟有所悟。其惟地藏乎?“一王发愿:早成佛道,当度是辈,今使无余;一王发愿:若不先度罪苦,令是安乐,得至菩提,我终未愿成佛。”“一王发愿:早成佛者,即一切智成就如来是;一王发愿:永度罪苦众生,未愿成佛者,即地藏菩萨是。”

嗣同诵佛经,观其千言万语,究以真旨,自觉无过此二愿者。窃以从事变法维新,本意或在“早成佛道,当度是辈”;今事不成,转以“未愿成佛”,“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自度不为人后,赴死敢为天下先,丈夫发愿,得失之际,执此两端以谋所处,当无世间出世间二法之惑矣!吾师其许我乎?戊戌八月九日,受业谭嗣同合十第五封是写给老同学唐才常的:

常兄大鉴:弟冲决网罗,著《仁学》以付卓如,朝布道,夕死可矣!《仁学》题以“台湾人所著书”,假台人抒愤,意在亡国之民,不忘宗周之陨。前致书我兄,勉以“吾党其努力为亡后之图”,意谓“国亡,而人犹在也”。今转而思之,我亡,而国犹在也。我亡,则中国不亡。嗣同死矣!改良之道,当随我以去;吾兄宜约轸兄东渡,以革命策来兹也。临颖神驰,复生绝笔。戊戌八月九日,于莽苍苍斋。

信写完了,一一封好,已是三更。谭嗣同叫醒老家人胡理臣:

“给老太爷的信、给太太的信、给杨老师的信,都留在你身边,由你转送。老大爷给我的信,给太大的一些礼品,以及我包好的一些纪念品,也都由你保管。带回家乡去。其他大的物件,由你整理。现在,你把给五爷的信立刻送到铺局,把给唐先生的信也带去,托五爷转给唐先生。这两封信不能留在这里,要立刻带出会馆,就麻烦你现在就跑一趟。并告诉五爷,我不能去镖局了,不要来找我,因为我大概不在了……”“老爷!您不在了?您去哪儿?”

“我去哪儿?”谭嗣同笑了一下,拍着老家人的肩膀,“我定会让你知道。你先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