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小梦的委托,自从他出海以后,我隔三差五就到他家看望一下他的父母。其实,他父母的年纪都不算大,任何方面都不需要我照顾,我来看望完全是尽朋友之心意。
有一天晚上,我又到小梦家看望他的父母,恰巧他的女朋友也在。
小梦的父亲说:“我给你们介绍一下,这位就是小梦的大哥——于杰;这位是小梦的女
朋友——小玉。”
小玉表现得很热情,一口一个大哥叫得很亲热。
从小梦父亲的眼神中可以看出,他对这位未来的儿媳妇很中意,他看她的眼神就像看自己的亲生女儿一样。
我是第一次见到小玉,说心里话,她实际的外在形象比小梦描述给我的要差得很多。在我眼里,她是一个极普通的女孩,很本没法和韩梅相提并论。但接下来她的言谈举止却不得不让我刮目相看。她的机智灵活即有女孩子的机灵,又有饱经世故之人的老谋深算,她表现出来的对小梦父母的感情非常真挚,真挚得能让人感动也能让人怀疑。
小梦的父亲很显然已经陷入了这个女孩带给他的女儿般的感情之中,小梦的母亲却很平静,从她平静的表面上看不出来她对小玉的表现是否满意。
后来,小玉要回家,小梦的父亲下楼去送她。他们刚一出门,小梦的母亲就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她有气无力地坐在我傍边的沙发上,沉重地说:“于杰,你说是我老了,还是时代确实变了?我怎么就无法理解从现在这些女孩子嘴里说出来的爱呢?”
我说:“怎么了?你对小玉还不满意吗?”
她说:“也不是不满意,就是总觉得有点不对劲。从这姑娘说出的话中来看,她对我们小梦是爱得不得了。但我就不明白了,一个女人这么爱一个男人,怎么能为了一套漂亮的房子就舍得让他出海去当船员呢?其实我们小梦根本就不符合当船员的条件,是她托了很多关系才去成的。我也是打年轻的时候过来的,或许我们那个时候的女孩子都太傻,认为有了爱情就足够了,不懂得向男人索要额外的东西。我实在是理解不了她,我觉得她有点口是心非。”
我说:“小梦跟我说过,出海当船员是他自己的主意。”
她说:“我那个傻儿子,哪里是这个小姑娘的对手,人家一句——你是个男人啊,我们结婚时应该有自己的房子,怎么能和你父母挤在一起,依靠他们生活呢!就把他搞晕了,完全按照人家的意愿去做事了。”
这时候,小梦的父亲回来了。他完全不同意小梦母亲的观点,他说:“我们应该感谢小玉,你难道还不明白吗?是什么使我们的小梦这么快就长大了?是爱情,是爱情把他变成了一个真正的男人。你还不了解我们男人,爱情给予一个男人的力量是任何力量都比不上的。”
小梦的母亲说:“我倒觉得这样的爱情力量有点太残酷了。现在的女孩子诡计多端,一方面甜言蜜语,另一方面挖空心思地从男人身上榨油。从道理上大讲特讲男女平等,实际上却威胁着男人,你没有房子没有车就甭想和我结婚。这叫什么平等?从我儿子身上,我彻底明白了,现在这个社会上最苦的就是像我们小梦这样的生在平民百姓家的男孩子了!”
我说:“阿姨,你还是多往好地方想想,现在的小梦和以前相比,毕竟还是让我们看到了更多的希望。”
小梦的母亲说:“于杰,你不是母亲,你理解不了一个做母亲的心。我什么都明白,任何一个母亲都不可能照顾儿子一辈子,可任何一个母亲都希望自己儿子未来的女人能够像她一样爱她儿子一辈子。”
她的话让我想起了我和韩梅结婚以后我母亲也说过类似的话,记得我母亲当时是这么说的:“我终于可以放心了。我看得出来,韩梅的心地比我还善良,我相信她能像我一样照顾你一辈子。”
在回家的路上,我一直似懂非懂地琢磨着小梦母亲的话,心里产生了一种慌慌张张的感觉,这种感觉越来越明显,明显到慌张的深处出现了两个成鲜明对比的面孔——小梦的憨直和小玉的市侩。
韩梅离家出走接近两年半的一天下午,我姐姐的一个同学告诉我说,她在北京一家时装店里看见一个女孩,长得特别像韩梅。
从天津回来之后,我一直没有放弃委托熟人在他们到外地出差的时候帮我打探韩梅的下落,但一直都杳无音信。在这个大千世界里寻找一个不愿意出来和我见面的人,如同大海捞针一样,实在是太困难了。在我认清了自己曾经的庐山真面目后,沮丧过、失望过,但就是
无法放弃寻找韩梅的意愿,好像冥冥之中有个仙人告诉我,只要我坚持不懈,总有一天,我的诚心会感动上帝,上帝会大发恻隐之心,给我们安排一个见面的机会。
老李的去世和金鹏的入狱,使我心里一直阴沉沉的,或许是老李临死前说的那些话对我的震撼太大,使我感触到男人的人生多少都存在着凄凉和无奈的味道。已经这么长时间了,我的眼前一直是云雾迷蒙,关于前途关于人生,都像这环绕在我眼前的迷雾一样,丝毫没有定向。
韩梅在北京的消息犹如多日阴雨之后挂在天空中的一弯彩虹,让我神情振奋心旷神怡。我抬起头放眼望去,清晰地看到了前方笔直宽阔的大路和绿油油的田野、山脉。新鲜的空气和田野的芳香流进了我的胸膛,胸中的迷雾被化解了、被驱除了,胸膛最里面的那颗失去了希望还在死气沉沉的心也因为彩虹的映照因为大自然的芬芳突然间活跃了起来。
我向姐姐的同学详细询问了那家时装店的地址和她看到韩梅时的一些具体情节,然后马不停蹄地赶到了北京。一路上,我反复在心里祷告着:老天保佑,一定要让我见到韩梅。
我非常顺利地找到了那家时装店。店主是个很有气质的中年妇女。她看了我的身份证和我们的结婚证后,对我非常热情。
她笑呵呵地说:“很高兴能够见到你,我和韩梅不仅仅是雇主与雇员的关系,我们还是好朋友。韩梅在我这里干了正好一年,就在上个星期,她回滨海了。”
我说:“这不可能吧?”我心想一定是韩梅有意在躲避我,她委托店主这么说来欺骗我的。
店主好像看透了我的心思,她进一步和颜悦色地说:“你不要着急,我说的都是实话。虽然我们第一次见面,但我对你已经很熟悉了,韩梅经常跟我谈起你。”
我失落的心里因为她这句话泛起了一阵波澜:“她经常谈起我?”
店主说:“韩梅把什么都告诉我了。我觉得你是一个非常好的男人。”她说完之后,又用力地点了点头。
这可有点让我受宠若惊了,我说:“我是非常好的男人?韩梅把什么都告诉你了,你还这么认为?”
店主的脸上又增加了几分肯定,她说:“把爱情看得高于一切的男人当然是好男人。”
我有些激动地说:“我做了很多错事,有些事情是不能原谅的。”
店主说:“我认为你所做的错事,认真地想一想,是可以原谅的。你无非是把追求爱情的方向弄错了。这也不奇怪,在感情问题上,历来都是旁观者清当事者迷。可能你事后回想起来都会怀疑那些事情是不是你做的。”
我激动得眼泪差一点掉了下来,我说:“您说的太对了。但事实是我把韩梅的心伤得太重了。”
店主说:“韩梅身上同样也存在着很大的错误。她的错误,当时她自己认识不到,很多女人都认识不到,即便有人能够认识到一些,也只能把这种错误说成是缺点。”
韩梅身上存在着很大的错误,这是我一直都在怀疑又不能肯定的问题,现在终于有人以肯定的方式说出来,我就像被冤枉的犯人突然平反昭雪一样感到轻松和委屈。
于是我又大胆地问了一句:“韩梅自己认识到了她的错误吗?”
店主说:“她离开你两年多了,在这两年中,她的生活中发生了很多事情。一个年轻的女孩子,经历和经验能让她在很多方面都成熟起来。或许,她和你一样,当她在某些方面成熟了以后再回过头看看自己过去的所作所为时,会反问自己:我怎么能做出那样的事呢?”
店主的一番话让我太兴奋了,我激动得有些语无伦次地说:“她对我还有感情吗?”
店主说:“我想有的,不然她就不会回去了。”
我说:“如果她对我还有感情,她为什么不回到我们的家呢?”
店主说:“你们分开这么长时间了,她不可能贸然回到你的家里。她可能会先打听一下你的情况。”
我谢过店主,兴高采烈地奔向机场。一路上,我回忆着韩梅出走后我的所有经历,除了和田翠芳的一段恋爱之外,没有任何其它的不良行为,我完全放下了心,坐在飞机上贪婪地想象着和韩梅见面时的情景。
刚下飞机,我的手机就响了。我认为一定是韩梅,激动得双手一个劲地颤抖。我兴奋地喊着:“喂,是韩梅吗?”
对方很沉痛地说:“于杰,你能过来吗?小梦出事了。”
从过度兴奋到过度震惊的过程中,有一段时间我的思维处于空白状态。过了一会儿,我
才明白过来——电话是小梦的父亲打来的,说小梦出事了。
“小梦出事了”,我在心里嘀咕着,“在海上,出事了。”顿时,我感到周身仿佛撒满了冰块一样,连心都凉了。
小梦所在的船只在印度西部,遭遇了海难事故,小梦在世故中失踪了。到现在已经两天了,尽管救援人员一直没有放弃在海面上的搜索,但每个人心里都非常清楚,失踪人员生还的可能性非常小,除非奇迹发生。
小梦的父母看到我来了,两双绝望的眼睛中突然闪烁出期待的光芒,他们好像从我的脸上看到了他们儿子险象还生的希望,仿佛我曾经的特殊经历就挂在我身体的外面,它给了他们坚信儿子能够生还的信心。
面对这一对精神几乎崩溃的父母,除了说些连自己都认为不太可能的安慰话之外,我还能说什么呢!尽管我的心已经凉到了底。
小梦的母亲在儿子遇难的刺激下,公开表现出了对小玉的不满,她冲着站在窗户边抽泣的小玉说:“你赶快离开这里,我不想再见到你。”
我劝慰她说:“阿姨,您冷静一点,先别把事情想得那么坏。”
小梦的母亲说:“不管小梦的情况怎么样,我都不想再见到她了。如果我的小梦能够回来,我到农村去给他找个媳妇,农村姑娘朴实,不会要求小梦非得给她买一套漂亮的房子才肯跟他结婚。”
我送小玉出门的时候,小玉一边哭一边问我:“大哥,我这么做错了吗?现在大家都这样啊!又不是我一个人。我身边的姐妹们都说:‘好好的一个姑娘,在父母身边娇生惯养长到二十多岁,如果把自己嫁给一个没有房子没有前途的穷光蛋,那不但对不起自己的下半生,更对不起辛辛苦苦把自己养大的父母。’”
她的话让我浑身一阵战栗,我说:“我说不清楚,但我觉得你的话有不对劲的地方。我不知道是你错了,还是这个时代错了。”
那天晚上,我一夜未睡,小梦那张孩子般稚嫩的面孔和那句话——你别看不起我,我也是个男人啊!一直像一把带着刺的器具一样扎在我的心脏上,使我的心越来越疼痛。我心里非常清楚,小梦生还的希望微乎其微。他父亲的话没错,绝对是爱情的力量使小梦从一个小男孩变成了男子汉。但也是爱情的力量把他推向了死亡的边缘。或许,如果时间能够倒流,让他重新选择一次,他还会义无返顾地选择去当船员。因为,他爱那个女人。
这就是男人的本性,为了爱情,为了女人,可以去冒险,可以放弃自己的生命。
在思想着小梦的同时,老李临终前的那些话,陆显东的白头发,番月如和李霞的对话,都一起挤到我的大脑里来作乱,使我眼前漆黑的空间里渐渐滋生出两个无限大的字——男人。
也许在女人心里,男人必须阳刚硬朗,男人必须铁骨铮铮,男人不能矫揉造作,男人不能儿女情长。事实上,男人也正在生活中强迫自己扮演这样的角色,男人是冲锋陷阵、建设家园、保护弱小的主体,在这个世界上,哪里有危险哪里就一定有男人。
男人自从降生在这个世界上,他只能选择坚强,无论他是否情愿都别无选择。如果他想背道而驰,那他的下场只能是被人唾弃被人藐视被人认为是无用于这个社会的废物。
但是,男人同样也是母亲体内掉下的一块肉,在必要的时候,男人和女人一样希望得到安慰和保护,需要用哭泣和咆哮来发泄自己的痛苦和悲伤,希望获得温暖和爱情来补充自己的体能。可自古以来,几乎没人关注过男人心中的苦痛,几乎没人能看到男人被坚强和刚毅包裹着的躯体里那颗容易破碎渴望爱抚的心,包括男人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