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中知己北地英豪
在场的人听说丐帮帮主赶到了,手脚都不由得放慢。忽听得几声尖锐的哨声传了过来,紧跟着,此起彼落的唱调子声也响了起来,乔锋一听这调子便知道他们唱的是《莲花落》,想起那天晚上跟宋三圆、阿丹在一起时的欢愉,心里一热。只见十几条快舟飞也似的冲了过来,船上站满了手持竹杖的叫花子,最前头的那只船上,站着一个矮胖的中年人,身穿土黄色的袍子,颌下的黑须迎风扬洒,不是王云峰是谁?
在他的旁边,站着一个穿花袄,扎羊角辫子的女童,乔锋大喜,挥手叫道:“丹姐,丹姐!”那女童也挥手喊:“乔锋,我们来救你了!”
甲板上,跟虫二缠斗的那具棺材突然向后撤了去,听李鱼流咳嗽了两声,道:“大家都住手!”围着狄青的一品堂的武士闻声而退,谢天狼虽然心有不甘,却也只能悻悻地退下去。狄青在阿七的耳旁小声说了句:“多谢姑娘,现在不需要这样做了!”将她轻轻推开。阿七转身看着他,伸手在发髻边理了理,嫣然一笑,道:“这些叫花子也来得太不时候。”
虫二眼见柴风柴云柴雷柴电的船也赶到了,便将萧燕山扶了起来,看着那具棺材道:“怎么,李兄这次愿意放我们师徒走了?”李鱼流叹息一声,道:“柴兄要走,谁人敢拦挡?”虫二哈哈大笑,笑声隐含着酸涩,只听得一声呼啸,王云峰已经从快船上纵身而起,跃上了“搏浪号”的船头。
谢天狼见了,恼他半途闯进来坏了大事,不等王云峰站稳,就飞起一脚,将半截子桅杆踢了起来,呼地声朝着他扎去。王云峰大喝一声,左臂挽了个花儿,右掌紧跟着拍出去,啪地声将桅杆震成十几截,碎片四下乱飞,岁寒三友首当其冲,溅了一头的碎木屑。
红梅客大怒,飞身扑上去,使出无极掌中的一式“醉打阴阳”,朝着王云峰击去。王云峰更不多话,身子向下一蹲,使出“降龙十八掌”里的一招“亢龙有悔”,平伸双掌向前呼地推去。红梅客见他的掌未到,掌力便排山倒海般涌了过来,心下大骇,总算是青松和绿竹眼疾手快,在旁边看出不妙时,各递出一掌贴着红梅的后心,助他运气抵挡。只听得砰地一声响,王云峰的身子左右晃了两晃,岁寒三友却噔噔噔向后连退,喀嚓喀嚓,脚下用力过猛,竟是将船板踩出了几个碗口大的窟窿。
众人见他一招便击退岁寒三友,都是吃惊非浅,谢天狼眼看着王云峰虽然身材矮胖,但站在船头上威风凛凛,大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气势,他自问以自己的“大祭酒掌”的功力,尚不能在一招之间便将这三人击退,哪里还有勇气去直触王云峰的缨锋。
又听得衣袂噗噜噜振响,又有四个人从快船上跳到“搏浪号”的甲板上,站在了王云峰的身后,从左数第一个是瘦高个儿,长手长脚,手里拎着一条麻袋,也不知道是拿来派什么用场的;第二个人手持钢杖,跟王云峰一般矮胖,只是脸皮上长了几颗豆大的黑痣;第三个人手持一把鬼头砍刀,红脸乱发;最后一个长着张圆乎乎的脸,鼻子圆圆的,耳朵也是圆圆的,两颗眼珠子却又小得像两粒绿豆,手里拿了一柄倒齿铁锏,显然是位外家高手。
丐帮的四名好手一跳上船来,虫二师徒却轻飘飘地从甲板上跳下去,落到了他们的船上。阿七猛地向前几步,跳到船头上,高声喝道:“狄青,胜负未分,你就想逃么?接我的暗器!”右手一扬,一道金光嗖地射了出去。
狄青听风辩位,抬手将暗器抄到手中,一瞧,却是一枚金簪,上面还缀着颗绿色的珠子,不禁愣了下。抬头向船头一瞧,见阿七站在那里,衣裾飘飘,脸上浮着一层笑意,妙目流盼间又蕴着几丝羞涩,心里便倏地一热,朝她点了下头,将金簪笼在了袖子里,才转身帮虫二把萧燕山扶进了船舱。虫二将萧燕山扶好坐正后,吩咐狄青道:
“叫他们开船!”狄青应声是,见虫二凝神运气,开始动用“心心相印”大法给萧燕山疗伤,便慢慢退了出去。
他走出舱去,吩咐四大家将开船,见阿七依旧站在船头上,朝这边儿张望,不禁也拟目而视,两人就这般默默地相视,直到人影渐小,成了小黑点,相互看不见对方为止。
甲板上,乔锋此时早就兴高采烈跑到了王云峰的身前,但见他面色严峻,宋三圆也是一脸的肃穆,眼不眨地盯着
西夏一品堂的人,便又把将要吐出口的话憋回去。听王云峰沉声道:“在下此来便是要带这个孩子走,想来诸位
还能卖我丐帮这个面子吧!”嘴上这么说着,却死盯着那具黑乎乎的棺材,心想这人居然藏在棺材里边,当真是
匪夷所思,怎么江湖上从来没听说过他的名号?
便听那个李中郎高声道:“娃娃,你当真要随这群叫花子去?”乔锋道:“没错!”李中郎道:“我劝你还是跟了我
家主人的好,待去了西夏,你想要什么没有,岂不胜过你跟这些叫花子搅在一起百倍?”乔锋把头摇得像个拨浪
鼓似的,“不去,打死我也不去,跟那个怪物在一起有什么好?”冲着李中郎举了举拳头,道:“死麻子,我现在可不怕你了,有汪伯伯在,哼哼,你别再想动我半根汗毛。”
李中郎听了还未等发作,谢天狼早怒不可偈,喝道:“小畜生,你这是在找死!”正要有所动作,却听乔锋哎哟一声,早抱着肚子蹲了下去。王云峰等人大惊,宋三圆将他一把拉起,急声问道:“怎么了乔锋?”身上猛地感到一阵森寒,一支银针早钉在了他的发髻上。转头再看其他人,也是满脸的惊诧,显然也遭了对方的道儿。
只听棺材里传出一个虚弱的话声:“唉,丐帮帮主果然有些手段。”王云峰脸上青红不定,慢慢将高举的右手摊开,见抓到的也是一枚亮晶晶的银针,心跳登时咚咚加速。暗道总算自己机警,才侥幸躲过了这一针,眼见这暗器便是从那口棺材里射出来的,只是发射时并没任何征兆,当真是叫人防不胜防。
他想到这里,便不敢再做逗留,伸手抓起乔锋来,低声道:“走!”也不转身,像有根绳子从后边扯着似的,径直
向后纵去,在跃下甲板时,身子才在半空里调过来,稳稳地落在船头上。丐帮的另外四人也先后从“搏浪号”上下来。
谢天狼咬牙切齿地看着他们离去,拳头攥得咯吱咯吱响,恨恨地道:“师父,怎么竟叫他们轻易就走了?”听李鱼流弱声道:“年轻人,身后的日子长着呢,何必又看重这一时的得失,这些人的分量,加起来也抵不上一个虫二,要走要留也没什么两样。唉,说不动柴明皇,是为师无能,却又强求不得……”
阿丹一见王云峰抱着乔锋跳下,便赶忙跑上前,急声道:“乔锋怎么了?受伤了么?”
乔锋原来是被一枚银针射中了肚子,幸好对方只是在略使薄惩,没下杀手,所以只射进皮肉里一点儿,王云峰轻轻给他拔出来后,甚至连血珠儿也没有渗出来。乔锋一待王云峰将他肚皮上的针拔了去,就朝着王云峰跪下去,朗声道:“多谢伯伯救命之恩。”王云峰将一把他拉起,道:“还好,你这娃娃命大。”阿丹笑道:“我就知道他准没事儿,这么大的一个人,怎么会说倒下就倒下?这不,转眼间又活蹦乱跳的。”
王云峰嘿嘿道:“那是是人家手下留情,不然的话,别说乔锋,你爹我今天也要栽个大跟头。”皱眉道,“西夏一品堂里居然有这等厉害的角色,当真是没想到。”阿丹道:“爹,你是说那艘船上有人的武功比你还高?我不信!”
乔锋瞪大了眼睛,道:“你……你叫王伯伯爹?”王丹笑道:“是啊,你现在肯诚心叫我丹姐了吧,你问问我爹,我是不是比你大两岁。”
这时,有丐帮弟子过来请示行止,王云峰一摆手,道:“掉头,先回豪洲的分舵再说。”转身看虫二等人所乘的快船便在前边,又问乔锋道:“你知道那些人什么来头儿?”却见乔锋涨红了脸,支吾了半天才道:“我……我不晓得。”王云峰想起他不过是个十来岁的孩子,哪里能懂得这些江湖里的事体,也不禁哑然失笑,拍拍他的脑袋,道:“只要你没事儿就好!”
乔锋听了这话,大是感动,期期艾艾地道:“王伯伯,我……”原来,适才虫二在离开“搏浪号”的时候,便用传音入密嘱咐过乔锋,不能跟丐帮的人提到他的身份,王云峰若是问起时,便推作一无所知。他从小受乔氏夫妇的教养,轻易是不会对人撒谎的,何况又是冲着搭救自己而来的王云峰,所以心里着实感到别扭。可是虫二对自己同样恩重如山,他的话更是不能不听。
他正觉得羞愧,又听王云峰道:“你是不是担心离家久了,你爹娘会担心?”乔锋只得胡乱点头,王云峰道:“没事,我这便叫人飞鸽传书,告知少林的慧真大师,说你在我这儿,正要送你回去,让他转告你父母勿要作急。”
乔锋听他这样温声一说,脸膛更是烧得厉害,把头垂下去道:“王伯伯,我对不住你……”
王丹见他那副模样,嘻嘻一笑,把脸仰起来,用一根手指轻轻刮着,嘴里道:“羞羞羞,小花狗,不害臊,爱冒油!”王云峰笑着拍拍乔锋的脑袋,道:“这事哪里能怨你,你到这儿来也是身不由己。唉,我正奇怪,那个李中郎去嵩山抓你做什么?”乔锋暗想,一次撒谎也是撒谎,两次也没什么大不了,便支吾道:“我也不知道……他只是说,说是要收我做徒弟。”
王云峰点点头,道:“原来是这样。”对划船的丐帮弟子说,“快些划,赶上前面的船。”几个叫花子应声是,使劲地摇动着船橹,乔锋心里叫了声糟糕,肯定是王伯伯发觉我在骗他了,这便要追上去问虫二先生个明白。谁想,他们快,前面的船更快,不多会儿就将他们远远地抛下。等转过一个大弯后,王云峰发现那艘快船已经靠了岸,船上空空如也,竟是一个人也没有,显然那些人早已弃船上岸去了。
乔锋见虫二先生和狄青等人失去了踪影,虽然这样以来,自己跟王云峰所说的谎话便不会穿帮,但心下还是有些怅然若失,想起前些天在少室山时,自己跟狄青第一次在那片树林里遇着时,相见甚欢,之后,他带着自己去见了虫二先生,又蒙老人家悉心传授了《指元篇》里的内功心法……这些情景如今都历历在目,可人儿却都离去了,也不知道将来是不是能再碰着……
虫二用“心心相印”大法给萧燕山疗过伤后,狄青走进舱里,道:“师父,丐帮的船追上来了。”虫二一皱眉,他向来不喜欢跟江湖上的帮派来往,便吩咐道:“让风云雷电快些划船,尽快找个地方靠岸,我们先去投店,要抓些药草给远山散毒。”狄青应声是,出去对四名家将说了,这四人在武功方面都有一定的造诣,当下一起使力,只把条船划得差点要飞起来,片刻之间便将后面追上来的船只抛远了。
狄青回到舱里,见萧燕山受了“心心相印”大法的引导之后,正沉沉睡去,但脸上的黑气还是没有散尽,便小心翼翼地问虫二:“师父,大师兄中的毒是不是很难解?”虫二叹了声,道:“我没想到他中的是‘夜七星’的毒,这种蛇奇毒无比,头上有七颗白星,常年藏在深洞之中,只在夜里才出来吸取月光的精华之气,是以极难捕捉。
中土是没有这种蛇的,那李鱼流常年隐居西域,当能有机会捕捉的到。”说到这里,脸上隐显忧色,“那李鱼流向来自视绝高,不愿意在他的暗器上施毒,可他徒弟却已经开始用‘夜七星’伤人了。”
狄青听了虫二这席话,心里也像压了铅似的,还是忍不住问:“难道说,这‘夜七星’的毒就没有药可解么?”
虫二道:“这种蛇我也只是在古图谱上看到过,幸得你大师兄的内功深厚,这毒再霸道也一时间侵不了他的心脉。
我刚才用大法替他又稳住了毒性,待回到沧州后再想法子慢慢化解吧!”
当下,等快船驶到一处偏静的地方时,虫二等人便弃船上岸,寻到了有人烟的地方,雇了一辆大车,拉了萧燕山往前赶路。当日下午赶到一处叫落霞伴的镇上后,便寻最好的客栈住下,虫二开了一个药方给狄青,让他出去找药铺抓药,但镇上的药材不全,还是缺了好几味,却也只好先用别的代替,把药煎了给萧燕山服下。
萧燕山服了药后,又经虫二给他推血过宫,终于苏醒过来,神智倒也清醒。醒来后,第一件事便问起乔锋来,当狄青告诉他,乔锋已经被丐帮的王云峰带走了后,他恨恨地道:“这帮子假仁假义的混蛋!”脸上青筋暴起,眼球上也渗出血丝来。
虫二在旁边瞧了,一皱眉,问:“燕山,雁门关黑石谷那件事已经过去八年多了,难道你心里的仇恨就没半点儿消减?”萧燕山听了,默默无言。虫二又道:“那当年你答应为师的话,总该还想着吧!”萧燕山道:“是,弟子岂敢忘怀!”虫二叹息一声,道:“那就好……”转过身去。
此时,天色已经黑下来,狄青知道师父有些话要跟萧燕山讲,在房间里点起蜡烛后,便退了出去。他走回自己的屋去,点了灯,将怀里的金簪取出来,这才看见簪上原来还有两个蝇头小字“七翘”,不禁心中一动,想:“难道这便是她的闺名?”将簪拈在手指间细细地看,慢慢地品,竟也萌生了些许痴意。
房间里,萧燕山看着师父的背影,一时间心潮汹涌,难以自禁,是呵,他哪里能忘记,哪里敢忘记?雁门关黑石谷的那场祸事,天怒人怨,每当想起来便心疼得滴血,便恨得咬碎牙关。两年前,他在获悉自己的孩子萧峰尚在人世,却被慧真和王云峰送给了少室山下的一个姓乔的农夫收养后,便去找虫二哭诉了一场,那情景历历在目,如同在昨天才发生的一样,也就是在那天,他答应了虫二提出的一个条件——在此后的二十年之内,不得去难为少林的慧真和丐帮的王云峰。另外,在二十年内,还要潜去少林,在不惊动寺中僧人的情况下,钻研佛法……萧燕山当时听了虫二提出的条件,便知道他是想让自己知难而退,但犹豫了片刻,一咬牙应承了下来:“弟子能做到!”
弟子能做到,弟子能做到……这五个字便像是在萧燕山的心板上烙下了印,怎么也消磨不去,一边是血海深仇,一边是师恩义重,这种矛盾心理让他时常陷入疯狂状态。最终,他还是违背了他师父的本意,虫二之所以让萧燕山在二十年来不动慧真和王云峰,便是想让时间来冲淡仇怨,又盼他久经佛法的熏染,能将心中的暴戾之气荡涤干净。谁知道,萧燕山不去正面加害慧真,却暗中抢走了他的私生子,让他每日里活在痛苦的折磨之中;萧燕山时常潜去少林寺里,并不去念经书明佛性,却是去偷学少林七十二绝技……
眼前烛火轻轻闪晃,虫二在房间里来回走着,低头想着什么。萧燕山躺在床上,心里不免有些愧疚,自己那些见不得人的举动无一不是在掩耳盗铃,欺瞒他老人家,做弟子如此不忠不孝,这还能算是个人么?但这种羞愧的念头随即又被他复仇的怒火掩压下了,萧燕山心道,我有负师父他老人家的教诲,大不了将来以死相谢,但这血海深仇却是不可不报。
而虫二见一晃两年过去了,萧燕山依旧杀性不减,还一门心思记挂着复仇,心里闷闷不乐,只是碍于他身中“夜七星”的剧毒,怕刺激他乱了心性,便不敢把话说得太重了。他在房间里走了会儿,烛光下瞧见萧燕山神色不定,忙道:“你现在什么事也别去想,只安心养伤,明天便随我回沧州去。”萧燕山听他这一说,问:“师父,弟子中的毒是不是无药可解?”
虫二道:“说无药可解时,还是有方可寻,只是要拖上很长一段时日。”萧燕山问:“请师父给弟子个准信儿。”虫二道:“快则一年,慢则数年。”心想,燕山要是多在我身边呆上几年,我每日在给他治疗时,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兴许便能慢慢化消他心头的恶念,看来,福兮祸所倚,祸兮福所伏,他遭受谢天狼的暗算,未尝便不是一件好事。
却听萧燕山叹道:“弟子只是放心不下锋儿?”虫二道:“也没有什么可担心的,他如今有养父养母疼,也有少林僧家传授武功,人又长得壮实,出人头地也只是早晚的事儿。”萧燕山听了这话,呆了半晌,苦笑道:“不错,没有我,锋儿一样长大了。唉,我这个亲爹倒成了多余的。”
虫二听了,摇了摇头,道:“这些牢骚话可不像是你们契丹人该说的,你们教养孩子不是全靠拳头和鞭子么,我看乔锋也没那么娇气,肯吃苦,有灵性,《指元篇》的口诀他也背得全了,将来能有多大的造诣,便要看他日后怎么去修炼。你帮不上,我也帮不上,这得看他个人的造化,要成大器,不吃苦哪成,你这当爹的做到这一步,也该撒手了。”
萧燕山转头看着窗外黑黢黢的夜色,道:“师父说得对,其实我……我在锋儿一岁时就撒手了,小狼长大了,便得独自去打食吃,小鹰翅膀硬了,也得自己去飞。”说着,鼻子便觉得酸楚难耐,咽声道:“师父,但愿如您所说,锋儿他长大后能做出一番惊天动地的大事来……不像我,眼看着什么都荒废了……”
回头再说王云峰等人,他们一行乘船回到毫洲的大成分舵之后,天色也黑了下来。大成分舵的舵主是奚子器,赶忙安排了饭食与大家吃。大厅里烛火摇晃,映得人人的脸色阴晴不定,众人谈起那个躺在棺材里的怪人来,都觉得他以残废之躯能练成一身绝技当真是不可思议。王云峰在回来的路上已经问过乔锋了,知道那个怪人便是西夏一品堂的堂主,听说他挥手之间便将江淮武林盟主冯天悟一行人击毙,不免暗暗惊惧。
现今,北方的大辽自二十多年前跟大宋订下澶洲之盟后,双方基本上确立了南北和平共处的局面,现在都处于休养生息的阶段。反而是西夏的元昊,自从他的父王赵德明死后,于今年继承了王位,却开始了他建立王霸之业的壮举。
丐帮多年以前便派了细作潜入兴庆府去探听军情,这两年,元昊扩军五十万,二丁取一为正军,余人都要参习战斗,可以说是全民皆兵。他在西夏国设置了十八监军司,让部落酋长统率他的部众,镇守各地,又下达了秃发令,叫国人全部秃顶,要是在三日内不剃发的,谁人都可以将其杀死。
除此之外,元昊还仿照大宋,建立官制,设立了中书省、枢密院等军政机关,并在兴庆盖了文思院,专门用来招揽中原文人中的饱学之士,为其效力;而这个一品堂却是为了招纳武林人士而设的,效仿了战国四公子的养士之风,不惜重金求购江湖异士,而在此之前,丐帮作为中原第一大帮,曾经跟一品堂间有过几次磨擦,谁都没有讨到好去。这一次,王云峰见一品堂的堂主都堂而皇之的来到中原,并且以丐帮遍布天下的势力居然事先没有查觉,不禁心下惴惴。他却是个思考周密的人,回到大成分舵后,一面撒下人去盯住“搏浪号”的踪向,一面飞鸽传书通知各大门派谨慎提防。
当晚,乔锋随宋三圆等人在大成分舵住了一宿。第二天一早,刚吃罢了饭,王云峰便把他叫了去,两人和王丹在一块儿坐着闲聊了会儿。这王云峰自九年以前在雁门关黑石谷误杀了萧燕山夫妇后,心里便一直在悔恨不已,他跟慧真、明光一样,都想在萧燕山的遗孤身上施些功德,以求恕过。现在见孩子虽然刚满十岁,却已经长得高高大大,为人纯朴诚恳,心下很是欢喜。
末了,王云峰道:“锋儿,本来我还想着亲自送你回嵩山去,顺道儿也好去拜访一下慧真大师。可帮中事务杂多,竟是一时半会儿脱不开身……”王丹在旁边听了,插嘴道:“爹,那我替你送他回去好了,反正路也不远!”王云峰道:“丹丹,你少给我添乱子。”乔锋忙道:“伯伯,乔锋自己能回去,不用人送的。”
王云峰笑道:“你自己回去哪成,我想让宋长老和奚长老一同陪你回去,你看如何?”王丹听了,高兴地拍着手道:“宋叔叔要跟去,那更少不了我了!”伸手拍拍乔锋的肩膀,道:“乔锋,你想不想让丹姐我一起去啊?”乔锋老老实实地道:“想的。”王丹大喜,道:“爹,你听见没有,乔锋都愿意我跟呢!”王云峰笑道:“我知道,爹今儿个要是不答应你,你准又要摆出什么鬼花样来折腾。”王丹听王云峰的语气是答应了,心里大乐,嘴上却道:
“爹,你就会冤枉我,丹丹是个很乖很乖的孩子。”
当日上午,乔锋和王丹坐在一辆雇来的马车里,宋三圆和奚子器则骑了马在左右护持,朝着嵩山所在登封地界而去。而就在当天一大早,王云峰便接到探子来报,说西夏一品堂所乘的“搏浪号”已经连夜南下,离开了淮阴,而乔锋回嵩山却是北上,完全是背道而驰,估计不会再遇到什么危险,所以王云峰才放心叫奚子器和宋三圆两人前去护送。
因为一行人并不急着赶路,故而半天也只走了三十几里路,乔锋人长到十岁才走出少室山,虽然现在已经是严冬季节,但这一道上还是有看不完的新鲜物景,先前被李中郎掳来时,关在车厢里憋闷得很,这次却是逍遥自得,旁边又有王丹唧唧喳喳的说个不停,另外还绕上个宋三圆一肚子的笑话,当真是其乐陶陶,其心飘飘,恨不得叫这段路再长些才好。但随即又想到父母和慧元师父,自己失踪了后,三人也不知道要多焦心,乔妈妈少不得又会每日依门远望……想到这里,恨不得又插了翅膀即可飞回嵩山去。
乔锋跟宋三圆、王丹是早就相熟的了,跟奚子器却是第一次在一起搭伴儿,这位丐帮大成分舵的舵主长得矮胖,脸上生着几颗黑痣,腮帮子胡子拉碴的,一道上说话不多,总是不冷不热的。他为人不随和,乔锋也就不跟他多说话,后见王丹跟他也不是太热络,才知道,原来她之前跟奚子器说过的话加起来也没超过三句半。
因为一行人并不急着赶路,故而半天也只走了三十几里路,乔锋人长到十岁才走出少室山,虽然现在已经是严冬季节,但这一道上还是有看不完的新鲜物景,先前被李中郎掳来时,关在车厢里憋闷得很,这次却是逍遥自得,旁边又有王丹唧唧喳喳的说个不停,另外还绕上个宋三圆一肚子的笑话,当真是其乐陶陶,其心飘飘,恨不得叫这段路再长些才好。但随即又想到父母和慧元师父,自己失踪了后,三人也不知道要多焦心,乔妈妈少不得又会每日依门远望……想到这里,恨不得又插了翅膀即可飞回嵩山去。
乔锋跟宋三圆、王丹是早就相熟的了,跟奚子器却是第一次在一起搭伴儿,这位丐帮大成分舵的舵主长得矮胖,脸上生着几颗黑痣,腮帮子胡子拉碴的,一道上说话不多,总是不冷不热的。他为人不随和,乔锋也就不跟他多说话,后见王丹跟他也不是太热络,才知道,原来她之前跟奚子器说过的话加起来也没超过三句半。
中午时分,一行人赶到赵村地面,远远地看到前面倚着山岗处,长着两棵一搂抱粗的老槐树,中见却夹着一家酒肆,是三间泥棚屋子,破烂的黄布酒旗被西北风刮得上下翻腾。奚子器看到那酒肆,这次却先开口说:“肚儿饿了,这便进去打尖吧!”王丹把脑袋从车里钻出来,嘻嘻一笑,道:“我知道,奚伯伯你准是个大肚儿汉。”奚子器晃晃脑袋,道:“说起肚皮大来,俺的哪敢跟他宋三圆比?我呀,顶多算个酒鬼罢了。”宋三圆嘿嘿一笑,道:
“没错没错,你老兄和我啊,是一个酒囊一个饭袋,哥儿俩,别打架,一个蝈蝈一个蚂蚱,吃饱了四下乱蹦达。”
乔锋和王丹听了,都笑得绝倒,眼泪也流了出来。
说笑着,便到了客栈前,有店小二出来帮着车夫把马车给拉到一边儿去。王丹抢着跳下车来,被刺骨的寒风一吹忍不住打了个哆嗦,叫声好冷!一头钻进了屋子里。乔锋则帮奚子器、宋三圆把马匹牵到后边的马槽去,便看到那里先拴着一匹黑色的高头大马,皮色油亮,很是神骏。奚子器赞了一声:“好马儿!”宋三圆却在心里想,不知道马的主人是什么人物?
他们安置好了牲口,那车夫自在车厢里吃自家带的干粮。三人走进屋里去,这路边野店收拾得甚是简陋,里面只能摆开四张方桌,光线也弱,中间生着一个大炭炉,除了王丹外,尚有一个穿绸布棉袄,戴一顶虎皮软帽的大汉坐在炉子跟前。他听到三人进来,转过头扫了一眼,又垂下头去继续向火,宋三圆和奚子器便认定他是那匹黑马的主人了。乔锋见他脸膛赤红,浓眉环眼,长相不怒自威,坐在那里像半截子铁塔,站起来怕也有一丈多高,竟是个难得一见的彪形大汉。
宋三圆把包裹放在桌上,一瞥另一张方桌,见上边除了行囊外,还有一把三尺长的弯刀、一个鸡冠形状的酒壶,显然便是那位戴虎皮软帽大汉的行李。他搓了搓两只手,说声好冷,正好烤烤!也挤到炭炉边上向火,暗暗地打量着那人,心想看他的装束,倒也不像是中原人。
那奚子器早就大声嚷着要酒要肉,并特别叫小二抓两只活鸡来。王丹听了,笑道:“奚伯伯,你想做叫化鸡么?”
奚子器道:“是啊是啊,这些天险些忙掉了头,吃喝无味,嘴里都淡出个鸟来。”宋三圆笑道:“这人倒也有趣得紧,嘴里淡出个鸟来,便得用只鸡来搪塞!”乔锋和王丹听了哈哈大笑,那汉子的脸上也露出了笑意。
便见店小二托了酒菜进来,在大汉放行李的桌上摆好后,招呼道:“客官,你的酒菜好了,请慢用。”那大汉恩了声,站起身来。乔锋张了一眼,见他要的东西很简单,一坛子酒一大盘牛肉,还有十几个馒首,大汉先是满斟了一碗酒,仰头便咕咚咕咚一气喝下去,也不使筷子,伸手抓起一大片牛肉丢进嘴里大嚼,吃得甚是豪气。
店小二此时又把奚子器要的两只活鸡送来,他也真有心,亲自拿去河边宰杀了,却只是洗净了内脏,并不拔毛,又用厚厚的湿泥糊了,拿回屋里后,先把一只架在炭炉上烘烤。乔锋和王丹见了有趣,也在旁边帮着他不停地翻动,不多时,便有香气透出来,闻之让人垂涎,乔锋和王丹忍不住拍手叫好,宋三圆也道:“老奚,你这两下子还当真要得,把我肚子里的馋虫也勾上来了。”奚子器道:“是么,那成,待会儿便分你半个鸡屁股。”再看那个大汉,已经风卷残云般吃完了一大盘牛肉。
待店小二把他们要的酒菜送上来时,奚子器已经把鸡烤好了,一掰开泥壳,香气便噗地溢了出来,乔锋竟忍不住“咕咚”一声咽下一口涎水,王丹也“哧哧”笑出声来。只见奚子器取来一个大钵子,将叫花子鸡盛了,肉嫩骨松,轻轻一抖落,便把整个骨架剔了出来。宋三圆搓了搓手,叫道:“好,好,我就先吃这个鸡屁股。”忙伸手去捏,却被奚子器用筷子敲了一下,宋三圆眼皮一翻,道:“怎么,连个屁股也舍不得了?”奚子器道:“你这就叫心急吃不了热豆腐,俺这鸡还没做好呢!”
王丹眯着眼睛,把鼻子凑到钵子边上使劲地嗅,嘴里道:“奚伯伯,这已经够香的了。”奚子器摇摇头,道:“不够不够,你再瞧好吧!”转身又从包裹里取出些作料,乔锋见他瓶瓶罐罐地带了不少,想来是好吃成痴了,家什也都随身带着,不禁冲王丹吐了吐舌头。
这家店里烧菜的大厨听小二说奚子器在当堂做鸡,是个新鲜花样,也走出来围看。那个大汉本来又要了一盘牛肉,现在也不吃喝了,拿眼瞧着奚子器如何施为。见他把作料均匀地洒在鸡身上,又端起一碗酒来,浇在上面,见乔锋和王丹大眼瞪小眼地看着钵子,笑了笑,拿起火折子啪地声打燃,那钵子里的酒顿时被点着了,呼啦一下窜起火苗来,烧得鸡油吱吱作响,不大会儿,酒水燃尽了,原来白嫩的鸡肉已被酒火烤得又红又黄,那些作料也都渗进了肉丝里,一股甜香扑鼻而来,闻之满室皆醉。
屋里的人都齐声叫起好来,奚子器得意地道:“诸位,这便是俺老奚独家所创的叫化醉鸡,皮松肉嫩,香而不腻,甜滑适口。”王丹叫道:“奚伯伯,你别再说了,再不开吃,我的口水都要流下来了。”那大厨也在旁逢迎道:“这位客官的厨艺可真是一流,要是开店的话,定能财源滚滚,食客满门。”宋三圆笑着道:“得了吧你,他老奚一时兴起才做做,还开店呢,不怕他抢了你的买卖?你学得这一手,也受用了。”大厨连声说是,退了下去。
那王丹眼不眨地看着这只冒着热气的醉鸡,真是越看越美,忽然像下定了决心似的,大声道:“我下回出去,非要跟定奚伯伯不可。”宋三圆笑道:“这小丫头,有好吃的,也就不喜罕你宋叔叔讲的故事了。”
王丹忙把头摇得像个拨浪鼓似的,道:“喜欢,怎么就不喜欢了,哎,要是能老像现在这样子,既能吃到奚伯伯做的鸡,又能听宋叔叔讲故事,就美了!可你们又不能时常在一起,两个分舵又离得远,我又没本事把他们搬到一起去,可真是难为。”她自言自语地说着,心里颇拿不得主意。乔锋却在这时想起宋三圆所讲的那个“我吃得,你不舍得”的笑话,不禁扑哧笑出了声来,心说看来这醉鸡身上还不止“七德”呢!
此时,奚子器又把另一只鸡烤上了,宋三圆转身朝那个在一边独自喝酒的大汉抱了抱拳,道:“这位兄弟,要是不嫌弃的话,便请一块儿过来坐吧!”奚子器抬起头来道:“是啊,俺这只鸡也快要烤好了,老弟也一起来散散福吧!”
那汉子约有三十上下年纪,听宋三圆相邀,倒也不谦让,道:“那就打搅了。”宋三圆听他的汉话讲得有些生硬,心说果然不是中原人氏。那人拿了牛肉和馒首过来,乔锋也过去帮了把手,将他碗快也拾掇到他们的桌上。奚子器转眼间又把另一只鸡烤好了,照先前的样子加进作料,用酒煨了,用筷子夹了半只给王丹和乔锋,让他们快些吃饭,自己却摆开大海碗,招呼宋三圆和那个大汉喝酒。
宋三圆笑道:“老奚,你这下可错了,这俩孩子可都是爱酒的。”奚子器奇道:“丹丹个女孩子家,也喝酒?”王丹道:“女的怎么就不能喝酒了,我是哪顿没酒就吃不下饭去,这不,我爹都叫我小酒鬼了,是不是乔锋?”说着冲他夹夹眼。乔锋却老实地道:“我不知道。”王丹白了他一眼,怨他不随着自己的话头儿跟话。奚子器一拍桌子,叫道:“小二,再添两个碗过来,嘿嘿,俺老奚生平就好酒,喝酒时人越多越热闹。”
那个汉子自坐过来后,一直没开口说话,宋三圆有意套套他的底,便问道:“在下宋三圆,这位是我的好友奚子器,不知道壮士高姓大名。”那人道:“不敢,敝姓萧,萧扑奴。”宋三圆道:“原来是萧壮士,听你的口音,倒不像是中原人氏。”萧扑奴一皱眉,道:“萧某来自大辽。”
其时,那小二哥正端着一盘菜蔬上来,听萧扑奴说了身份,像是看到了洪水猛兽似的,吓得一哆嗦,盘子啪地掉在桌上,汤汁淋了一桌面,他赶忙用毛巾去擦,却是越忙越乱。宋三圆摆摆手,让他下去,又跟奚子器相对交换了个眼色。两个孩子倒没觉得这个萧扑奴有什么狰狞之处,尤其乔锋,因为虫二的的大弟子便是个契丹人,还曾在汴河上救过自己,反倒对萧扑奴大有好感。
大辽自萧太后萧绰摄政以来,仅从公元986年到公元1004年这十八年之间,就向北宋发动了八次大规模的战争,且多数取胜,宋军在契丹人的铁骑下可以说节节败退。这个尚武残忍的民族久处寒地,既锻炼他们强健的体魄,也养成了他们凶戾和好斗的性格。汉人们提起契丹人来,脑子里便会浮现出这么一种印象:勇悍奸诈,贪婪残忍,喜武斗,耐饥渴,纵骑如飞,嗜酒好杀。
征战、掠夺、屠杀,飞骑驰骋在疆场上,似乎便是契丹人最大的快乐,鲜血、尸体以及对俘虏的杀戮,就跟烈酒一样,能叫他们心神亢奋,热血沸腾。这种野蛮对于长久处于“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的汉人来说,是不可思议的。
所以,当986年那场燕云之战暴发时,宋军被割草似的倒在了契丹人的铁蹄下,名将潘美全军覆灭,仅以身免,杨业被俘,绝食而死,宋太宗赵光义“窃驴而骑”,才逃得性命……从此以后,契丹人狰狞的形象便成了汉人最为可怕的梦魇,契丹人来了,跟“狼来了”一样成为北宋民间流传深广的一句谚语。虽然后来的澶洲之盟终于换来了两国二十多年的和平,但开先的那些年,契丹人的屠杀和掠夺给汉民族带去的噩梦却一直没有被唤醒。
而作为中原第一大帮的丐帮,在宋军跟契丹人作战之时,向来是走在其他帮派的前边,或是刺探军情,或是刺杀敌军将领,或是烧毁敌方的粮草,干得轰轰烈烈。现在,宋三圆和奚子器见自己相邀前来同坐的汉子居然便是个契丹人,全身上下都感到不自在,酒店里一下子便静下来,先前的热闹景象一扫而光。
那萧扑奴见状,便也猜着了几分,他可能也是见惯了的,伸手抓起桌上的酒坛子,道:“来,喝酒!”他身子长得高大,倒酒时也并不站起身,坛子一倾,便给宋三圆和奚子器面前的海碗加满了,竟然没有洒出半滴来,两人见他露了这一手功夫,还以为是想借此来叫阵的,都相顾失色。奚子器暗想,这契丹佬主动上来劝酒,只怕是不怀好意。宋三圆心里却是另一番想法,瞧这个萧扑奴一上来便直承自己是契丹人,显然是有恃无恐,只怕武功着实高强,也不知道我跟老奚联手能不能制得住他?
那萧扑奴给乔锋、王丹也满满斟上了,才给自己的碗上倒满,道:“兄弟我先干为敬!”双手捧起来一干而尽。宋三圆和奚子器见他事先已经喝了一坛酒,现在依旧面不改色,也都佩服他的酒量,奚子器端起碗来道:“好,俺老奚陪你喝!”他自诩海量,心想你就是再能喝,先前也有一坛子下肚了,我就不信拼不过你。
宋三圆眼瞧着对方既然先上来挑衅,只怕待会儿便要有一场恶斗,哪里还敢多喝,端起碗来吮了半口,道:“兄弟量浅,不敢奉陪两位。”又冲着乔锋和王丹说,“小孩子家别喝太多,伤了身子可不得了。”
乔锋原本极为贪酒,听他这一说,倒是不好意思多喝了,也学着他的样子沾了沾嘴唇。王丹喝酒不过是为了贪图好玩,端个大海碗略作作样子,便放下了,抓起一块醉鸡肉往空里一丢,待它掉下来时,便张嘴叼住。
萧扑奴见奚子器一口干尽,叫声好!抓起酒坛子又替他倒满了,他即见宋三圆推辞,便就不勉强,又给自己碗里倒满便罢。他这次却并不马上举碗喝掉,而是看着宋三圆和奚子器道:“兄弟此来中原,一道上不表明身份倒也罢了,一旦承认自己是契丹人,人人都对我避若蛇蝎,是以心里头很是憋闷,幸好两位老哥不计较这些,还请在下过来喝酒,这里便先谢过了。”说完,将碗里的酒干尽了,脸上闪过几丝嘲弄的神色来。
宋三圆和奚子器知道他这是在说反话,却也只能干笑几下,支吾过去,奚子器又陪着喝了一碗。萧扑奴再给他加满了,待要给自己倒时,酒坛子却是已经空了,他把坛子放下,猛地大喝一声:“店家,拿酒来!”乔锋和王丹不提防他突然拔高嗓门,吓了一跳。
那伙计听到萧扑奴招呼,抱了一坛酒畏畏缩缩地过来,哆嗦着放下来刚要走开,萧扑奴手腕一翻,已将他揪了过来,喝道:“店家,我投你的店又没说不给你酒钱,你为甚怕我?”那小二哭丧着脸,结巴结巴地说不上话来:
“我……我……”
奚子器道:“萧老弟,你难为一个伙计作什么?来,喝酒!”伸手一拍对方的肩膀,这一拍使出了五分力道,谁知道,萧扑奴竟是浑然不觉,身子连晃也没晃一下,慢慢把小二的手放开,哈哈一笑,道:“滚吧,别坏了大爷我喝酒的兴头。”那小二如蒙大赦,连滚带爬地躲进了内屋。
那奚子器的手掌拍在他的肩膀上,见对方即不闪避,也不使力反弹,赶忙收回手来,表情很是尴尬。此时,乔锋和王丹两个孩子在旁边也看出些门道,都停下了吃喝,瞪着大眼儿看着两人,宋三圆素来佩服奚子器的鹰爪功,眼见对方不动声色地便承受了他一招,心下骇然,后背上不觉已渗出汗来。
无移时,两人又将第二坛酒喝空了,奚子器眼睛里已经泛出了血丝,脸皮上也冒出一层厚厚的油汗,映得那几颗黑痣愈发得显眼。那萧扑奴的脸色本就赤红,喝了这么多酒后,愈加地泛起了红光。当喝完第三坛时,奚子器的舌头便有些大了,说话也含糊不清,眼皮开始往下拉耷,但萧扑奴却依旧冷静如初,端酒碗的大手丝毫不见抖晃,一碗一碗地往下倒,就像肚皮是个无底洞一样。王丹几曾见过这么能喝的人,嘴巴都合不拢了,乔锋却是看得兴奋不已,心下对这位萧扑奴甚是佩服。
第三坛还未喝完,只听得扑通一声,奚子器的身子早滑到了桌子底下,萧扑奴哈哈大笑,乔锋和王丹赶忙把他拖出来,让他趴在了另一张桌上。
宋三圆眼见奚子器斗酒输给了对方,暗暗运气布满全身,提防萧扑奴突然发难。却见他冷冷地瞧了自己一眼,道:“怎么,老哥你不再陪姓萧的喝两碗?”宋三圆道:“不敢,在下委实量浅。”萧扑奴嘿嘿道:“只怕是心里装了鬼,才没量吧?”忽听乔锋大声道:“这位萧大叔,我陪你喝一碗成么?”
乔锋这一说话,宋三圆和萧扑奴都感到很意外,王丹道:“乔锋,你到底行不行?别喝着喝着也成了一只醉鸡。”
萧扑奴微微一笑,道:“小兄弟,俺姓萧的不能占你个孩子家的便宜,这样好了,我喝一碗,你陪半碗就成。”乔锋大声道:“不,要喝就一碗对一碗。”拿起碗来跟萧扑奴的碰了碰,端到嘴边咕咚咕咚地灌下去,然后把碗底朝在坐的人一亮。王丹见他竭力地装出一副大人模样来,扑哧一声笑了。
萧扑奴叫声好,也端起碗来喝了个底儿朝天,伸手摸了摸嘴巴,赞道:“小兄弟,你很有骨气!”宋三圆在旁听了脸皮微烫,也讪讪地端起碗来陪着喝了口。萧扑奴拿起酒坛子道:“小兄弟,还能喝么?”乔锋把空碗推过去,道:“怎么不能喝,萧大叔,你再给我添满了。”萧扑奴依言在两只碗倒好了酒,道:“来,这一碗我敬你。”两人碰了碰,一起干尽。
乔锋喝得满面红光,大声叫道:“过瘾过瘾!我说萧大叔……”萧扑奴这时已经有了七分酒劲,笑道:“别叫大叔,叫我萧大哥就成!”乔锋喝了两碗酒后,胸间的豪气顿生,也不去顾什么年龄辈分了,道:“好的萧大哥,咱们继续喝!”萧扑奴道:“好,我今天就舍命陪君子!”抓起酒坛子往乔锋的碗一倒,谁知却倒了个空,原来第三坛酒也告罄尽。萧扑奴一愣,把酒坛子往角落里一丢,哗啦一声摔碎了,跟乔锋相视大笑起来。
乔锋边笑边拍桌子,大声叫道:“店家,店家,再拿酒来!”宋三圆在旁边见了,一皱眉,道:“乔锋,你和这位萧英雄今天就到此为止吧!”王丹也担心地扯了扯乔锋的衣角,小声道:“你逞什么能耐,喝酒又喝不出个宝儿来?”
萧扑奴笑道:“女孩子家知道些什么,这酒能壮英雄胆,能晕美人妆,实是无上美物。唉,醉里乾坤大,壶中日月长,这其中的妙趣也不是你们这些量浅之人能吃得透的?”宋三圆听他这般说,心道,看不出这姓萧的外表长得粗鲁,还能随口掉几句书袋儿。
店小二其时已送上一坛酒来,萧扑奴和乔锋又喝得不亦乐乎,宋三圆和王丹见两人一来一往的,又喝了七八碗,乔锋居然全无醉意,不禁暗暗称奇,再看萧扑奴,原本就赤红的脸膛像是要渗出血珠儿来,舌头明显有些大了,眼球也成了红色的,他呵呵笑个不止,道:“兄弟,没想到你小小的年纪,便有这么大的酒量,佩服佩服,我看你这豪爽劲儿,是越看越不像他奶奶的汉人。”
乔锋其时也喝得全身发烫,问:“那你说我像什么人?”萧扑奴反手指指自己的胸口,道:“像我一样,是契丹人,哈哈!”
王丹不耐他们嘴里酒气熏人,自行走到炉子旁去烤火了,宋三圆却在旁边冷冷地道:“他乔锋偏偏就是地道的汉人,长大了,将来也是中原武林铁板钉钉的一条好汉。”
萧扑奴却并不去理会他这些话,见王丹让开了位子,便将凳子朝乔锋挪了挪,道:“兄弟,我告诉你,这吃酒里面的学问多着呢,好比像咱们俩这样酒量大的碰到一起,可以凭自身的实力,在酒杯上较量的,就叫户饮。”
“户饮?”这乔锋本就识字不多,听起来似懂非懂。萧扑奴又道:“若是酒量不甚大,偏偏很有豪气、勇气的人喝起酒来,那就叫气饮。”说到这儿笑了,“兄弟,不瞒你说,适才你猛然间蹦出来说要跟我斗酒,我还认为你就是气饮呢,谁知还当真有量。”乔锋听了心想,我才不知道什么气啦户啦的,只知道把酒灌下肚子去就成。
萧扑奴又道:“所谓趣饮呢,是指拼酒的以对答做较量,角逐谈机,以决输赢;所谓才饮,当然是边喝酒边在才学上较量了,你和我可都谈不上哈哈!”
王丹听到这儿,插上一句,道:“我看你们俩啊,什么饮都不是,只当得一个饮字。”乔锋和萧扑奴齐声问:“哪一个字?”王丹道:“牛饮呗!”咯咯笑起来。
萧扑奴和乔锋听了一塄,又听宋三圆唱道:“一头大牯牛,一头小牛犊,喝起酒来没个数,喝倒了你,喝倒了我,喝得妹妹找不到哥,媳妇找不到婆。”众人一起哈哈大笑起来。那萧扑奴笑罢,道:“不喝了,不喝了,小兄弟,做哥哥的再喝下去只怕真的要醉了,耽误了正事儿可不成。”站起身来,道:“咱们后会有期吧!”
乔锋也站起来,问:“大哥这是要赶去哪里?”萧扑奴道:“我要去少林寺走一趟。”宋三圆听了这话,心下一凛,他也去少林?便见乔锋又惊又喜,道:“我……我们也去嵩山,没想到是同路的。”萧扑奴听了也觉得意外,道:
“是么,那可真是凑巧。只是做哥哥的还要去赴一个约会,只怕是不能跟兄弟你同路了。”
乔锋哦了声,觉得甚是遗憾,萧扑奴抬手将自己行李中的那个酒壶摘下来,笑着拍拍他的肩膀,道:“汉人有句俗话,说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兄弟,你也是个好酒的人,这个葫芦跟了我多年,便送给你吧!”
乔锋双手接过,见它的模样像个鸡冠,扁身双孔,上面画了一头展翅飞扑的大雕,忙道:“谢谢大哥!”将它挂在了自己腰间。
宋三圆却是如释重负,抱拳道:“那萧兄弟,我们就后会有期了!”萧扑奴冲他一笑,道:“只盼是后会无期吧?”
把一锭银子丢在桌上,转身拿起行李和弯刀,大步向门外走去。
外边风声呜呜的吼着,雪末子被旋得飞上飞下。乔锋送出了门,见萧扑奴从马槽里牵了那匹黑马出来,翻身而上,一顿马缰,那马登时发出一声长长的嘶叫,两只前蹄高高抬起。萧扑奴朝乔锋点了下头,嘴里吆喝一声,那马便如离弦的箭,向前冲了出去,一会儿就消失在路的尽头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