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最炎热的午后,医院。
伊蓝倒了一杯水,递到章阿姨的手里,轻声说:“喝点水吧!”
她接过,迅速地把杯子朝着伊蓝掷过去,伊蓝没能躲开,杯子砸在她的胸口,然后“咣当”一声掉到地上摔得粉碎,伊蓝仓促后退,白色的汗衫还是湿了一大片。
就在这时,她看到了他。
他是个看上去很文雅的男人,带无边眼镜,穿很好看的格子衬衫,约摸三十多岁的样子,站在病房的门口,用同情的眼光看着伊蓝。
伊蓝低下身,慌乱中找了一张报纸收拾残局。
他走近,对伊蓝说:“小心手指。”然后,掏出他白色的手帕说:“用这个。”
那手帕太干净了,伊蓝当然不会用。更何况他根本就是一个陌生人。伊蓝拂开他的手,三下两下地把杯子的碎片都装到报纸里,然后找来扫帚清扫地面的碎屑。这时,伊蓝听到他问候章阿姨说:“章老师,你好些没?”
原来是她的朋友。
伊蓝并不知道她有这样子的朋友。
也许是刚才的粗鲁行径被人看见,她多少显得有些尴尬,吃力地从病床上坐起来说:“嗳,你看,这一病,把丁丁的课给耽误了。”
“没关系的,养病要紧。”他从包里取出一个信封说,“您上个月的家教费,我给你送来了。”
“不用客气不用客气!”她双手直推。
“应该的,应该的!”他客气地将信封放到床头,微笑着说:“丁丁这两天有些感冒,我不敢带他来医院,不过他一直念着您呢。”
“是吗?”她嘴角浮起这几天来难得的笑容,“我也想他来着。”
“那等他好了,我再带他来看您,今天我还有事就先走了。”
“好的。”她转身吩咐伊蓝说,“伊蓝,你替我送送单总。”
伊蓝默默地陪他走出病房,他跟伊蓝做了一个再见的手势,转身大步地走了,眼见他就要拐弯走出自己的视线,伊蓝拨足追了上去,在医院一楼空荡的大厅里,伊蓝终于追上了他,不知道他的名字,也忘了他姓什么,伊蓝只好冲上去,张开双臂拦在他的面前。
“怎么了?”他心领神会地问,“找我?”
伊蓝喘着气点头。
“有事慢慢说。”他微笑。
“我有十级钢琴证书。”伊蓝说,“让我替她上课,行不行?”
“章老师的病需要很多天才能好吗?”他奇怪地问。
伊蓝看着他,大眼睛里充满了雾水,过了半响,终于说:“她是癌症。”
“呀!对不起。”他显然吓了一跳,“还没做手术吗?”
“请让我上课。”伊蓝说,“你可以试,第一堂课,我不收钱。”
他想了想说:“我看还是你妈妈的病比较要紧,你是不是得照顾她呢?”
“她常常睡觉,我可以走开的。”伊蓝说,“请考虑,我真的需要这份工作。”
“那好吧。”他掏出他的名片递给伊蓝说,“上面有我的联系方法,你告诉我你方便的时间,我可以用车子来医院接你。”
伊蓝点头,转身离开。走了很远回过头,发现他还留在原地看着她,并朝她挥挥手。走过拐弯处伊蓝掏出他的名片来细看,知道了他叫单立伟。名片上只是这个名字,没有头衔。地址好像也是家庭地址,无从知晓他到底是做什么的,但可以肯定的是,他接纳了伊蓝。而不是像别的家长那样断然反对,在这之前,伊蓝已经找到她的电话薄打过一些电话,家长们均委婉地拒绝了她,更要命的是,艺校的负责人今天已经打过电话来,说是学校不能干等她回去,所有的家长都已经要求换老师。
私人的学校,就是这么残酷。
她病后就没用手机了,这些电话是都伊蓝替她接的,伊蓝没敢告诉她。
病情,也没敢告诉她。秦老师说,稍等等,等确诊了再说。那晚,是秦老师送她到医院里来的,她培训不忙,去看伊蓝,家里没人,于是在楼下等,结果眼睁睁地看着章阿姨从出租车上下来,一头载到了地上。
秦老师赶紧喊住那辆没开走的出租车,把她送到了医院。
没有想到,查来查去,结果会是如此的冰凉。
拖着沉重的脚步回到病房。她不高兴地说:“送个人怎么这么半天?”
“去了一下卫生间。”伊蓝说。
“我今天要出院,你去办一下手续。”她说。
“不行的。”伊蓝坚决地说,“你不可以出院的。”
“你懂什么!”她说,“这里睡一天是睡一天的钱,我宁肯在家里睡。”
“你就知道钱!”伊蓝说,“钱有什么用!”
她一耳光挥到伊蓝的脸上来。
旁边病床上陪床的阿姨都看不下去了,她疾步走过来,拉开伊蓝说:“不要打孩子,我看这两天她都累坏了。”
“我家的孩子!”她直着脖子喊,“我打关你什么事!”
“你打!”伊蓝推开那个好心的阿姨,冲到她面前说,“你打啊,打啊,你打我你的病就能好了吗?如果能,你打死我好啦!”
“别这样,姑娘!”阿姨冲上来抱住她,劝她说,“算了啊,妈妈也是身体不好。”
眼泪从伊蓝的脸上止也止不住地流了下来。
她看着伊蓝的眼泪,忽然就怕了。
这么多年,她很少见到伊蓝流泪,伊蓝的泪水轻易地击垮了她,她好像明白了一些什么,然后,她从床上下来,摇摇晃晃地朝着外面走去。伊蓝远远地跟着她,看着她在过道上询问一个护士,两分钟后,她走进了刚才伊蓝才进去过的那个办公室。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从医生的办公室走出来,伊蓝知道她知道了。她走的慢慢的,很慢很慢,脚看着地面,头低着,像是在费力思索一些什么。伊蓝不由自主地奔过去,扶住她。她并没有拒绝,母女两个就这样走回了病房。
伊蓝扶她到床上躺下,她忽然变得像个孩子,说:“我要喝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