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了又走了-校服的裙摆

罗宁子渐渐成为我最好的朋友,我们躺在一张床上聊天,看星星。不过大多数时候,都是她说我听。我知道了她那么胖并不是爱吃,而是她有一种病,不吃也胖。也了解到她的生世,比如她生下来就有肺炎,她的爸爸妈妈不要她,她被丢在镇公路的路边,送到院里来的时候才五个月,包里只有一个小条,上面注明她姓罗,宁子这个名字还是院里的老师替她起的。又比如小时候,院里老是有小孩偷偷欺负她,开联欢会后,她藏起一颗巧克力,被人告诉老师,结果罚站。后来,越来越胖后,就老是有人笑她胖,她最怕的就是体育课,她跟我说,一上体育课,特别是跳远跑步什么的,她就直想去死。

比起她来,我甚是幸运。

每周三的下午,我们一起在图书馆里看书,图书馆里的书都是别人捐赠的,偶尔也会有几本跟电影电视有关的杂志,我看到杂志封面上眉飞色舞的叶眉,心忽然奇怪而尖锐地疼痛了一下,像被一把刀片划过似的。罗宁子用胖胖的手指指着叶眉的脸说:“你看,多好的皮肤,你看,多大的眼睛,你看,多漂亮的头发!”说完了,她转过头来认真地看着我,认真地说:“林小花,你长大了,你会跟她一样漂亮的哦。”

我把杂志扔到一边,拿起一本更破的童话书。我一面心不在焉地读它一面想不知道叶眉怎么样了,不知道她好不好,不知道她还记不记得小三儿。

就这样,秋天走了,冬天来了。

这是相安无事的三个月,因为来院第一天和周利的冲突,她和她那帮死党后来一直都躲着我,从不跟我讲话。我的小刀是罗宁子替我收起来了,后来就放在枕头下面,再也没有派上过用场。有一天黄昏,吃过晚饭后,我和罗宁子坐在操场边的石梯上聊天,深冬的天上空空荡荡,好不容易才飞过一只鸟,却也无声无息,一掠就不见。

罗宁子忽然对我说:“我总是觉得,你和我们是不一样的。”

我问:“哪里不一样?”

“你总有一天,会远走高飞,这里留不住你。”

“真的吗,像鸟儿那样?”

“对,像鸟儿一样。”罗宁子托着她的胖脸说。

“可是你说,鸟儿他这样一直飞,会不会累?”

“不知道,但也许它不飞,就会死掉。”

我突然伤感得无以复加。

新年快到的时候,我被老刁叫到了院长室,我去了,没想到竟然看到了秦老师,还有童小乐!

“小三儿!”童小乐一见我进门我直朝我扑来,嘴里喊着:“小三儿,小三儿,我终于又看到你了。”

他的眼眶红红的,却被秦老师一把拉住了,不得上前。

“小三儿,来。”秦老师招呼我说,“这是县里的文化馆的章老师,她一直想要领养一个孩子,你来,给章老师看看,来。”

我看到一个中年的女人,头发都有些花白了,戴着宽边的眼镜,从秦老师的后面走出来,笑吟吟地看着我。

“叫章阿姨啊。”秦老师说。

“章阿姨。”我的声音似蚊子。

“我看过你演的戏。”章老师说,“去省城出差的时候正在放,你演得不错。你主持的新年晚会,我也看过了哦。”

“小三儿可聪明。”秦老师说,“我不会乱介绍的。”

“是不错,是不错。”她伸出手摸了一下我的头发说,“愿意不愿意跟我回家?”

我看着秦老师,秦老师拼命暗示我点头。

于是我点了点头。

趁着他们在告别,童小乐偷偷对我说:“小三儿,你过来,我给你一样东西。”

他把握着的手伸过来,我伸手去接,手里滑进来的是一团红色的纸币,应该是一百块钱。

“快收好。”童小乐说,“这是我的压岁钱,给你用。”

“不要了。”我赶紧说,“你快拿回去!”

“你拿着你拿着。别跟我客气。”童小乐低声说,“秦老师一直都在帮你,你要放心。等你到了县城,就啥也不愁了。我到那时候再去看你啊。”

“小乐。我们该走啦。”秦老师走过来,问我们:“在说什么呢?”

“没说什么没说什么。”童小乐故做轻松地说,“我们走吧。”

“我走啦。”章阿姨微笑着对我说,“很快就来接你,你等我,”

章阿姨比我想像中来得要快。我来的时候,是黄叶飘零的秋天,走的时候,是万物复苏的春天,我在孤儿院里呆了一百零九十九天,不知道罗宁子会不会看到,床边的白墙上,我用小刀刻下了一百零九十九条小杠。

我曾经以为会刻到一千零九十九甚至一万零九百九十九。

但其实我早该想到,人生瞬息万变,人类最不应该造出的词除了“忍”以外,那就是“永远”。

没有什么是可以永远的。

就像章阿姨曾经对我说:“从现在起,伊蓝,我们永远生活在一起。”

但……

对了,从现在起,请叫我伊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