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阳光灿烂的下午。冬日。很冷。滴水成冰的季节使太阳仅仅变成了一种遥远的光亮。女人甲坐在桌前。在她自己晒制的紫色的玫瑰花前。那种很深的紫色。那紫色在夜晚就成了黑色。黑影中的黑色的花。散乱着。太刺激也太迷人了。挺拔着向上。木乃伊一般的黑色花瓣。僵硬的。但美丽极了。而且残酷。
女人甲为自己冲了一杯即溶的咖啡。她很忙,以至于连为自己煮一杯咖啡的时间都没有。第一杯很浓。房间里飘散着咖啡的浓香。那种独特的温暖的味道。给人宁静的。但是第二杯就很淡了。淡是因为女人甲的胃又开始隐隐地疼起来。女人甲对身体中任何部位的不适都很敏感,否则她不会被人们评价为智慧的女人。
然而智慧的女人又怎样呢?她因此而变得很忙。她的智慧被各种的人和各种的会议所需要。就是这样,女人甲刚刚逃过了一个很例行公事的社会上的会议。这个会议的惟一可取之处是,某权威人士宣布,今后应关注各种世界性的思潮。只有她知道新的世界思潮对于她乃至于对整个社会的发展有多么重要。但是她还是逃离了那个无聊的会议。因为冷。或者是因为她时常能感觉得到的那胃部的疼。
但是留在家里就有意思吗?女人甲想,也许回到家坐在桌前是更无聊的一种选择。有很多的诱惑。身旁的电视机里是洲际运动会中的各种竞赛的项目。她认为这是她生活中惟一能提起精神的事情了。如今,事物的五花八门使她对各种事物都失去了兴致。她觉得事情很多的结果就是所有的事情都变得无足轻重,并且索然无味。她不知这是不是就是那种“后现代”的消解的力量。在今天,要找到一件有意思的事情去感兴趣实在是很难的事情了。
但是女人甲还是要费力地坐在桌前,坐在僵硬的黑色玫瑰花前等待着那个为“三八”妇女节而来访的记者。
因为她答应了那个女记者。她想,在“三八”妇女节这一天,女人们都要做事也都很不容易。但接受采访其实也是一件很无聊的事。她只是抵御不住女人乙也就是那个女记者殷切的请求。女人已说她的采访其实并不是为了弘扬女人甲的名声。而是为了所有的职业女性,她是深怀了这样一份使命的,所以她希望女人甲能配合,能也如她一般对广大妇女有一种责任。
女人甲仿佛在听着女人乙教诲。她也由此而真地觉出了自己在使命和责任方面的差距。于是当女人乙如约到来的时候,她显出了平常少有的热情。接下来便是女人甲和女人己为“三八”节所作的对话。
女人乙;你是个漂亮的女人,而且在事业上很成功。能说说你这种成功的女人是怎样看待男人的吗?(女人乙开门见山。她的样子还有点咄咄逼人,不甘下风)
女人甲:你相信吗?我觉得我迄今为止一直在做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寻找保护人。
女人乙:(女人乙觉得女人甲一上来就离题远了。让人匪夷所思。)你所说的保护人是谁?你的父母?还是男人?
女人甲:当然是男人。为什么不是男人?你认为男人不能保护我们女人吗?
女人乙:就是说你更需要父亲?
女人申;只有父亲才能保护我们吗?父亲也好,情人也好,总之这是我多少年来始终追求的。我一直在寻找着那个能够带领我掌握我并且能够保护我的男人。只是,至今没有如愿,所以今后,这样的旅程可能还要继续走下去。
女人乙:这样的想法很强烈吗?
女人甲:一开始不。是治意识。现在明确了。非常明确。
女人乙:为什么?
女人甲:可能是因为年龄。年龄越大我们女人越觉得需要人来照顾。还有在现实中,那些没有男人保护的女人总是被欺侮。性骚扰,或者流言蜚语。这实在是太可怕了。
女人乙:这真让我很惊讶。我几乎不敢相信你这样的女人竟会有这样的想法。在别人的印象中,你是个很女性主义的女人。职业妇女。自尊自强。难道你就不能做你自己的保护人吗?说实话我不喜欢你这样。你这是在浪费你的生命智慧和才华。你这样想真的使我很失望。那么在“三八”节的时候,我们向广大妇女说什么呢?说连你都需要男人?
女人甲:我不想把这看作是你在羞辱我。我们生存在世也不是一定要给别人带来希望的。因我们每个人都生活在自己的实实在在的生活中。有很多的问题,是只有我们自己才能感觉得到的。我不愿硬撑着去说那些虚伪的貌似“希望”的假话。这一点你能理解吗?这世间其实根本就没有真正意义上的女权主义者。
女人乙:你怎么会这样说?世界上那些优秀的女权主义者已经通过努力改变了这个社会。譬如波伏瓦。她难道不是真正意义的女权主义者吗?她的《第二性》至今被誉为是妇女运动的“圣经”。是有史以来讨论妇女问题的最智慧也最权威的经典。
女人甲:正因为有了波伏瓦这种言行不一的女人。这就是学术界为什么开始慢慢地有人怀疑波伏瓦的女权主义立场。不错,这个女人确实分析了西方妇女的处境,并为她们的不幸开出了能够摆脱的良方,但是她自己呢?关键是她自己毕生都没有从萨特的阴影下摆脱出来。她在提醒女人不要成为男人的附属品时,她自己就处在萨特的附属地位上。知道法国的另一位作家莫洛亚是怎样谈论他们的这种关系吗?好,让我们来听一听,“西蒙娜一直希望有这样一个思想刚劲而又不受条条框框约束的人来引导自己。当萨特向她说出——从现在起,由我来掌管你的时候,她听了真是心花怒放。”
女人乙:不,这并不足以说明西蒙娜同萨特的依附关系。她只是想找到一个有着杰出思想的男人,作她的伙伴。她还是为了在思想界战斗,而不是为了置身在萨特的庇护下。
女人甲:可是,什么叫“掌管”?“掌管”是什么意思?难道不是统治吗?不要再为波伏瓦辩解了。我并没有指来她。我觉得她选择的这种对萨特的屈从位置无可厚非。而且,五十年的风风雨雨也证明了这一点。当然有爱。爱是第一性的。她可能是太爱萨特了,以至于她连萨特的兽性也爱,她甚至为这个男人的兽性找女人。
女人乙:你是说那个波伏瓦的学生比安卡吗?比安卡是什么人?她什么也不是。我也读过那本书。这个无名的女人只想用诋毁名人来出名。用她和萨特睡过觉的花边新闻骗读者。太无聊了。她对波伏瓦充满了恨。是妒嫉。因为萨特很快就把她抛弃了。因为萨特毕生真爱的女人只是波伏瓦。
女人甲:一开始我也像你这么想。我也认为那不是波伏瓦和萨特的错。我也想护卫他们之间感情的平等性。是的,萨特爱波伏瓦,与她心心相印。但是萨特同时也需要她不断地找来那些年轻漂亮有着求知欲望并对萨将怀着无限崇拜的女人,让萨特征服,然后再把她们无情地打发掉。因为从本质上说,她不愿放弃掉萨特身边的那个最亲近的位置。那是她的。是别人所不能侵占也不许侵占的,她要为此而战斗。这是他们各自思想以外的生活。性的生活。可是一个女权主义者,她怎么能忍受在她和萨特的平等关系中还有很多别的女人呢?那么还平等吗?甚至是屈辱。但是这个女权主义者竟然接受了。竟然在萨特与别的女人睡觉时还执迷不悟地纵容他,并且等待他。她不是没有妒嫉。她也是个女人。当然她在她的《第二性》中不会写这些,但是在她的小说中却处处都是怨妇的妒嫉和弃妇的苦痛。那么铭心刻骨地。那是波伏瓦真正的感觉。她写那样的小说时,萨特一定正和别的情妇昏天黑地。所以波伏瓦的小说总是被遗弃的哀婉凄切而又感天动地的绝唱。她之所以能够和萨特和平共处地走过了五十年,那是因为五十年中她自觉放弃了一个女人的尊严。
女人乙:为萨特是值得的。
女人甲:连你都这样想。所以,还有什么女权主义者?女权是理想。难道为了一个男人就该放弃理想吗?其实,男人才是理想。我们女人尽管有着各种各样的追求的目标,我们还是希望身边能有一个伙伴一个朋友一个男人,来分享我们并保护我们的。有时候,单单凭我们女人的心智是很难在这个弱肉强食的世界中生存的。因为我们没有强悍的体魄。没有那么多肌肉。我们很柔弱。单薄而没有力量。在矛盾中不单单是不心智来对话。会爆发战争。战争便需要男人。男人的强健的身体。由汉。那种在向往中能使男人获得的征服感和成就感。
女人乙:你怎么总是在歌颂男人?
女人甲:男人不值得歌颂吗?他们很了不起也很不容易。他们还要承受女人的“三八”节。说说你是怎么同男人在一起的?你们在街上散步,在咖啡馆闲聊。那时候你是怎样的感觉?是想统治地驾驭他,还是想依靠他?
女人乙:是想追求平等。
女人甲:为什么是追求?
女人乙:因为那种平等的关系不是本能。女人的本能就是依附男人。所以我们当代妇女要做的,就是尽全力超越这种女人的天性和本能,要说服自己去争取平等。
女人甲;现实是谈何容易。假如有一天,在家庭中爆发了战争。女人同男人争吵,只用语言。她们在唇枪舌剑中占了上峰。如果只使用语言,她们很可能会最终高得这场战争。因为语言通常是女人的天赋。于是男人处在弱势。但是,当男人意识到他们最终说不过女人,他们无法在语言大伙中取胜,于是,战争升级了。男人动用了他们最后的武器。就像二战中美国人终于使用了原子弹。用他们的身体。男人的身体以及那身体所赋予他们的力量。身体也是天赋。是无坚不摧无往不胜的武器。他们知道要想取胜,要想结束争吵结束这场家庭的战争,就只能是用拳头把女人打倒。再扼住她们的喉咙,扼住她们可能取胜的语言。当语言被阻遏,声音消失,柔弱的女人被压在男人的身下动转不能,男人便无可置疑地取得了这场战争的胜利。接下来是什么?家庭的暴力所导致的女人的伤痛和眼泪。还平等吗?问题是,在这种情况下,女人根本就没有能力反抗。甚至没有反抗的胆量。
女人乙;那么她为什么不离开?
女人甲:因为,有一天,你找到了一个你爱的男人。你们还是在街上散步或是在咖啡馆闲聊。你们突然遇到了意外,比如说,一帮歹徒。这时候男人的身体就成了屏障。他保护了你。再比如,你在你的追求和奋斗中遭人暗算。这样的事也是很多的。可是你势单力薄。这时候你的男人还是会挺身而出,为你斡旋,让你免受伤害。这时候,难道你不需要他们吗?
女人乙:(沉默)。
女人甲:这就是我的观点。是我的真心话。我不喜欢硬撑起那块女权主义的招牌。我大概让你失望了吧。对不起。谢谢你来。
女人乙怀着满腔的失望和疑惑离开的时候,天空已变得晦暗。是一种暗红色的晦暗,后来,在那个夜晚就下了一场漫天的大雪,那雪立刻就覆盖了女人甲和女人动之间的那段没有希望的对话。也没有任何的新思想。这是让女人甲很不满意的。她后来后悔接受这次毫无意义的采访了。再后来女人甲不再后悔,因为她觉得连后悔这种感觉都很无聊。那么世界上还有什么需要她做的事情吗?她回忆起从前和男友一过度过的那每一个周末。每一个清晨到来时的好心情。她被照料着保护着。她的生活几乎是完美的,但是她却每天说呀说呀,吵呀吵呀。她的语言胜利了。寂寞的胜利。然后他走了。不再有敌人,那生命还有什么期待呢?
女人乙回到报社。她觉得在“三八”节这一天,她确实没有什么好报道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