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常男人想成为神。
特别是那些异常优秀的男人。
他们大多产生于宗教的团体中。或者带有宗教色彩的群体中。有着信仰。他们由此而成为领袖。被很多人崇拜。他们的崛起是一定带有浓重的宗教色彩的。因为宗教是不可知的。不可知才会诞生神。
神是有思想的。很多的玄机。还有神的故事。神也有住所。那就是圣殿。
女人不幸走进了圣殿。于是她看到了神,看到了那个圣殿中的男人。
一个人就这样在一个很小的团体中成长为了一个精神的领袖。他于是住进神殿,高高在上,从此接受追求者的顶礼膜拜。成为一种信念的首领。女人无意间走进了这个团体,她便不可回避地遭遇了那个令人钦佩的首领。这使她想到了美国作家厄普代克刚刚写完的那部长篇小说《S》。S是一个痴迷于异教的中产阶级女性莎拉姓名的第一个字母。但据作者承认,S与霍桑的代表作《红字》相关。S也是“红”宇英文的第一个字母,于是显然,S蕴含了很多。那是个灵魂肉体均被抢劫的故事。S迷上了异教的信仰并迷上了异教疯狂的教主。她不仅尝试着接近教主的思想,还尝试着能上教主的床。厄晋代克的代表作是《兔子,跑吧》。那是美国中产阶级的悲歌。而中产阶级的厄晋代克怎么又会迷恋于异教,并要他的中产阶级的女主角去迷恋上一个失意的犹太籍的精神教主呢?那也是美国的生活。在厄普代克笔下。
另一个事件发生在南美。那是1978年的门月18日。有九百一十四名美国公民在南美圭亚那的热带丛林中集体自杀。这九百多美国人就是宗教组织“人民圣殿”的成员。他们中多数是黑人,却在一个白人牧师吉姆·琼斯的领导下,千里迢迢来到圭亚那政府租借给他们的一块土地上建立一个“人人都是兄弟妹妹”的自给自足的农业公社。但是社员们披荆斩棘建立起来的“琼斯教”只有一年就面临崩溃。于是吉姆·琼斯便带领这九百多人,包括婴儿和老人,排着队服下了氰化钾。这是怎样的惨剧。自杀的人都是心甘情愿。他们为什么宁愿为他们教主的理想和信仰而献身?足见思想这种东西是能够左右人类的行为的。甚至可以决定人类的生死。世界上这样的事情还屡有发生。生命都在所不惜,何况S要同那个神秘而具有异国风情的教主上床。都是为了信仰。信仰才是诱人的。
女人遇到了那个人是因为那个人有自己的主张。不,他不仅仅有主张,还有旗帜。旗帜而且猪猎,像燃烧着热情的火焰。就那样冲腾着,撩拨着一颗颗向往的心。女人最先接触的都是些首领的朋友。他们是一些男人。男人对男人迷恋起来就显得更疯狂。很纯洁的。没有男女之间的私性。他们对他们首领的爱是没有条件的。无私的。正义的。单纯的,而且是高歌猛进的。这些爱着的男人无论走到哪儿,都会骄傲地标榜说他们是首领的朋友。他们不是信徒不是成员不是兄弟,而仅仅是朋友。以朋友的名义聚集在首领的麾下。他们描述首领的为人、追求、精神的品格和高尚的情操。他们提到首领时就会滔滔不绝、眉飞色舞。崇拜之情,溢于言表。那样的一种精神的联系确乎很美好。女人在不知不觉中被迷惑,因为她发现,聚集在首领身边的,都是那么优秀的男人,那么首领一定是优秀中的更加优秀了。所以女人向往首领。在此之前,她同首领只有一面之交,只言片语。应该说,她还并不算认识他。
后来女人一直想认真写一本关于这类男人的书。想分析和批判这种被思想困扰的男人的悲剧。末路英雄。那种困兽犹斗的感觉。魅力和魔力。还有虚伪。不过,那都不是女人现在正经历的磨难。
当然女人并不知道首领对她的迷恋。后来首领在写给女人的信中说,别以为你不吸引我,我在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就知道我们之间必定会有什么了。首领还说,我猜你不会有这样的感觉。那是首领能有而女人却不敢有的感觉。从那时起,她便开始了同首领若明若暗的联络。她那时候并没有察觉那就是首领的诱惑。而是以为首领也把她当作了朋友。一个纯洁高尚既无私心也无私情的朋友。这一点极有意义。因为她认为那是她生命中最最重要的一部分。她终于通到了一个能够影响她生命的人,这是她此生此世最大的幸运。
为了一个她需要了解的精神的问题,有一次她跟首领约会。她心怀惴惴地给首领写信请教,她不敢相信首领非但没有拒绝她,还认真缜密地为她安排了会面的时间和地点。那是在首领刚刚开过了某个神秘的会议之后。在郊外。首领兴奋异常,眉宇间是莫名的慷慨激昂。首领说他刚刚完成了一个仪式。一个精神部族的神圣仪式。在朋友和战友间。他们舍不懈追求的理想。首领问,你能够听憧吗?女人点头。但是她其实根本就不但首领的理想和仪式是什么,她只是对首领本人无比崇拜。她觉得她根本就没有必要一定要弄懂首领的思想究竟是什么,她能够沐浴在首领思想的用温下就足以让她幸福了。她是女人。她不必像那些优秀的男人们那样费力地思索。她只要理解只要认同只要能成为那些思想的男人的朋友就行了。所以她很轻松。心静如水。
那个晚上,她和首领穿越了大半个城池。他们一直在走,在说着,后来她和首领都承认,他们在城里从来没走过那么多的路。直到回到了她住的地方。在此之前,她一直都不相信,其实首领也是爱她的。他主动安排与她同行。整个的晚上。他和她单独在一起。一直到深夜。一个首领。一个领导着整个精神部族的英雄。一个忙于各类灵魂问题的思想者。他怎么能跟一个普通的女人那么长久地呆在一起呢?
难怪莱温斯基惊诧。她简直不敢相信吻她的那个人竟然是合众国的总统。
但是,首领没有吻她。首领求爱的方式是很缓慢的,循序渐进的。首领并不想让一个他爱的女人那么轻易地就成为他的囊中之物。那太轻浮了。那是美国总统的方式。在瞬间闪电般解决爱。连同性。但是首领是东方人。东方人寻求的是在隐忍与自我的折磨中俘获对方。千回百转。欲擒故纵。否则,他会感觉不到那种成就感,感觉不到他那么看重的女人一旦成了她的女人时那种巨大的喜悦感。所以,首领在同那个热烈迷恋着他的女人分手的时候,什么也没有做。他没有吻她。他甚至没有去握那个女人的手。他只是平静地说,他还有很多的事情要做。他做的事情很重要。要有信心,有勇气,有敢于冒险的能力,但同时也要有接受痛苦和失望的心理的准备。
于是女人很失落。因为她已经读过了那么多的书有过了那么多人生的体验。她知道分手的时刻应该是怎样的。尤其是在相爱的人之间。她想,在深夜。在黑暗中。在空无一人的大街上。在她家幽暗的楼梯前。他们告别。无论以怎样的方式。男人和女人。她多么渴望首领能留下来。或者,至少,吻她,和她拥抱。克林顿就是这样解决他和莱温斯基的问题的。甚至在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克林顿就开始用目光同那个性感的女实习生调情。然后在第一次谈话结束的时候,克林顿就直截了当地问那个他后来很长一段甚至记不住名字的女孩说,我可以吻你吗?那是谁也不能抗拒的总统的吻。但是首领没吻她。哪怕是一个纯洁的没有任何性的暗示的吻。那是暗夜。首领说,他总是头疼。喉咙疼。胸疼。总之他好像一直在被一种疾病折磨着。一种令他疼痛的疾病。他可能是太累了。但是分手的时候,首领还是送了她那本他刚刚出版的书。一本讲解崇高、友情、忠诚乃至于宗教感、罪恶感的书。首领拿给她书要她进一步了解首领的理想的时候,她如获至宝。她觉得一切都变得神圣而庄严了起来。她甚至觉得要求首领的吻的念头都是肮脏低俗的,是对首领伟大思想的亵读。
那时候,这个可怜的女人只能看到首领的神性。她根本就不会去想首领其实也同别的男人没有什么不同。特别是在物理的物质的生理的意义上,首领简直就是一个凡人。女人难道看不出首领是一个凡人吗?首领的身体构造乃至于他的生殖器官难道会有异于其他的男人吗?其实首领异于他人的地方只有一处,那就是他的大脑。由此而生的他的闪光的思想和他的至高无上的理想。
可是,女人只看到了首领的神性。首领的神性是通过他的话语和他送给女人的那本书传达出来的。他从没有送过这个女人胸针、项链一类极端女人化的礼物。就是说,他并不想讨好女人。他很严肃。他是用他的思想将女人套牢的。于是女人在灯下彻夜间读首领的书。一遍又一遍,她几乎能够背诵首领的那些至理名言。女人觉得首领的思想真是伟大极了。穿透她的心肺。诗句一样的辉煌灿烂。让女人不得不折服,不得不被首领的思想的激情所俘虏。于是女人才任了为什么会有那么多优秀的男人追随着首领。她当时的推一的念头就是也成为追随者中的一员,成为首领志同道合的朋友。那种没有性别因素在其间的朋友。首领的思想真是迷人极了。他只谈忠诚、理想、奋斗、抵抗、人民还有大地这样的概念。这些词汇会无形地将人笼罩,笼罩而后的投升。于是,女人觉得她确实被提高了。她进入了一重新的境界。一种飞升的感觉。她知道能给予她这种精神升华和单纯圣洁的只有首领。她甚至觉得幸福觉得幸运,因为她所迷恋的是一个在物质的社会中已极为罕见的具有杰出精神品格的人。他所显现出来的伟大人格,是以人类的身份所能达到的那个最伟大的高峰。
女人被彻底地迷惑了。
她竟然觉不出那是首领在用一种老掉牙的崇高的把戏诱惑她。
由此女人才从单纯的女性对男性的迷恋上升到了那个精神依恋的层次。那个层次便是女人从心底由衷发出的一种顶礼膜拜的欲望。她开始日益觉出自己的浅薄污秽。因为在首领离开的时候,她竟然还那么强烈地渴望着他能够在最后的时刻,在空无一人的大街上,在暗夜中,吻她。从此,能被那个男人亲吻的意念便始终不去地困扰着她。搅得她心烦意乱,坐卧不宁。她甚至开始做白日梦,开始日以继夜地想像着首领吻她时的情景。但是后来她知道自己真是太妄想了,她这种平庸且无所作为的女人怎么配被一个如此高洁如此有着强大精神力量的男人亲吻呢?所以她再不敢对首领提出吻一吻她的要求,任凭她这个有点邪恶的女人的小念头年深日久地在她的心里翻腾着,折磨着她。
她就是这样的女人。
其实她把她请求的那个吻也是想像得很纯洁的。只是一个吻。决不会由此再引发出别的。她不去想其实首领和她都是物质的人。除了思想和精神,他们也都还有属于人的物质的欲望。性的。来自生殖器官的。尽管她把她请求的吻确实想像得很纯正,但是她却根本就不敢相信,首领那样的了不起的神一样的男人,在她疯狂想念他的时候,他可能正在和别的女人睡觉。没有真正的圣洁。那也是像她一样的首领的信徒或是朱拜者。她们也迷恋那个男人。她们在首领思想的引导下走过圣殿,其实就是为了能躺在首领身下,任这个野兽一般的男人宰割。
这当然是她这样的女人不愿相信的。
就这样,首领谈崇高谈宗教谈及情谈罪恶的书让女人发疯。她感动极了。想流泪。想对谁诉说。又没有人可以说。她想拨通首领的电话。又怕违反了忠诚的原则。她不能保证自己就不会提到那个吻。所以她控制着自己没有打那个可怕的电话。总之她激动极了。以至于她觉得她今后可能再不能和那个神圣的男人讲话甚至面对了。她觉得她和首领越高越远。她甚至不敢相信几天前就是她,她自己,和首领在一起整整一个晚上。他们走路。肩并着肩。讲话。穿越了大半个城池。那不是真的。那是梦。那是可望而不可及的。
后来不久,首领写来了信。尽管他们是住在一个城市里,他们本来很容易就能够见到,但是首领还是给她写了信。
首领的信使女人惶惑不安。那样的扑朔迷离,反复无常,令一个恋爱中的女人心慌意乱。
首领问,你是不是看了我做过记号的那些段落?
又问,你是怎么看我的?我很在乎你的看法。
还问,愿意做我的朋友吗?从此我们彼此支撑。
首领又说,我正在经历一个让我非常恐怖的阶段。这阶段我过去也经历过。
首领最后说,来吧。来见我。但紧接着首领又写道,不。别来。你不要来。千万别来。
慢慢地。是首领自己在剥落着自己的神性。尽管他依然还住在他的圣殿之中,但是,那种令他恐怖的物质性还是在一天一天地逼近着他侵袭着他胁迫着他。他说他正在日益地感受着这一点,所以他很害怕。
是首领的信鼓舞了女人。那其中躲躲闪闪的含意。首领已经不仅仅是在用精神引诱她了,而且,暗示给了她,爱,或者还有别的什么,那些更加物质的。
女人就像一把干柴。女人有着控制自己的能力有着忍性。如果没有首领说,来吧,来见我,或者别来,千万别来,女人又怎么会如此热烈地燃烧呢?是首领的那一粒热情的火种。不知道这个圣殿中的男人期望的是什么。也许他只是叶公好龙,说说而且;可是一旦连女人也燃烧了起来,他又该怎样脱身呢?
首领高高在上。但可惜首领只是具有神性而并不是神。于是这样的一种半神性半人性就使得首领这样的男人很无事地成为了一种伪君子。通常的伪君子不仅是女人痛恨的,也是道社会田资的男人。这样的男人实在是太多了,所以,古往今来会有很多的文字用来谴贵和痛斥这种男人。更有一些伟大的人物,他们的斥责自然也就更具智性,更为深刻。听听一位伟大的戏剧家是怎样鞭答这类男人的;
今日,在所有人的性格中,可以卖弄得最有
效的是那些“有原则的人”……他们的伪装总是
受人尊重。即使他们的真相暴露,也没有人敢批
评他。他们自称为有道德者。让他去裁判他人
吧。
这就是伟大的戏剧家莫里哀的意思。他是想指认那些虚伪的男人是用什么样的“德操”或者“原则”来勾引坑害人类的。尤其是女人。
譬如,萨特。
萨特只是在死去了很多年后,才被人们看作是某种伪君子的。当1980年他75岁在布鲁塞医院辞世时,他还是那么如日中天。巴黎有几万人轰轰烈烈地为他送葬。他们都是萨特存在主义哲学的追随者和受益者。他们都太崇拜这个有原则的思想家了,于是他们忽略了或是来不及去想这个人身上的那诸多的劣根性,特别是伪君子性。一个伟大的思想家为什么不可以好色?特别是当他长相丑陋,身材矮小,眼睛受伤;他一旦获得了思想的翅膀,他当然就更会以此为手段去疯狂地追逐和猎取女人。一种报复性的心理。那些年轻的貌美的女人们。她们宁可献身于一个那么萎缩的男人仅仅是因为他是萨特。她们崇拜萨特的思想和哲学。而那里又刚好是一个崇尚思想和哲学的国度。所以这些女人与其说是委身于萨特,还不如说是委身于思想和哲学。这自然就显得很高贵很具有献身价值了。因为她们坚信萨特就是那种将人格卖弄得最好也是最有效的有“原则”也有“道德”的人。萨特的思想就是他的“原则”和“道德”,所以他总是受人尊重,即使错了,也没有人敢批评他,而他却随时随地保有着裁判他人的权力。也所以那些女人趋之若骛地心甘情愿地躺倒在萨特的木床上。她们什么也不要。只要爱抚她们强暴她们的那个男人是萨特。
然后,萨特就忙于同这些女人结束关系。因为,在结束之前,他通常已经开始了同另一个女人的新的关系。他总是喜欢新异的刺激。在同女人所有的关系的过程中,他最最喜欢的只有征服的那个部分。一旦征服,一切便已经结束了。剩下的只是延缓,和马上就会到来的终结。所以,萨特要常常费心费力地去写那些结束关系的信件。因为要结束,所以萨特在那些信中暴露出了一副十足的流氓相。明明是他在勾引那个女人。在频繁的做爱中甚至还有频繁的情书的往来。但是,萨特想结束这一切了。或者是他对这个女人的热情已经减退,或者是因为他已经又爱上了别的女人,再或者是因为他在不同的女人的纠缠中已感到力不从心,于是,他毅然决定了了断。再于是,他便在几天前还写着情书的那些纸上写下了另一番话:
我从不爱你。我以为你的外貌虽有些粗俗,
但尚算动人。我有一种虐淫狂。你的粗俗实际上
吸引了我。在你的罗曼蒂克的脑袋中,你筹划了
一出有关爱情相互报答的美丽喜剧。我未干预。
因为我以为分手可使你更容易忍受。其实我并
未本受与你共处的乐趣。我的信,仅是一种热情
写作的操练练而已。给了海狸(波伏瓦)和我不少
笑料。可是在写信时,我倒不是完全欺骗你。
于是萨特就打发掉了他不想再与之同床共杭的女人。仅仅靠最后的一次热情写作的操练。想想那些接到了这种信的崇拜并深爱萨特的女人会怎样?看着萨特这样的思想的伟人又是怎样羞辱和伤害女人的?
那么,你了解萨特这样的大师了吗?还有很多装扮大师状的男人们?你还能够说他们依然是最伟大的吗?或者,你还心甘情愿躺在他们的身下,任他们发泄兽欲吗?
但,有的女人就是执迷不悟,不知道岸在何方。
后来,痴迷着首领的女人终于悟出,与首领那样的男人相爱是不会有任何结果的。你白白交付了你的感情。没有结果。所谓的爱的过程不过是一场生命的消耗。不不不,简直是一种生命的摧残。用生命来换得那个没有结果的而且是充满了痛苦和羞辱的爱的历程,值得吗?现代社会怎么能允许这样一种毫无盈利甚至都不能持平的浪费行为呢?
而这样的行为又为什么总是要发生在女人的身上呢?
女人们为什么总是那么不计功利呢?
看看圣殿里的那些男人。无数的女人就是毫无自尊地被这样的男人所吸引,所诱惑,所利用,终至历羞辱。难逃的最终的厄运。谁也逃不掉的。所以她们就是心甘情愿。就是毫无保留。就是掏肝掏肺。就是刻骨铭心。把所有的一切给他们。肉体和灵魂。她们难道就看不出,那些很道德的男人其实很虚伪吗?
那个曾经将生命系之于首领的女人有一天说,有时候,一个人毕生都会怀念一个人。哪怕他们曾经彼此深深地伤害过。她说她可能并不真正了解男人。她更不知道她毕生都在怀念的那个男人是不是也会怀念她。她真的不知道。那千丝万缕的心灵的联系。那时候她和首领的风流艳事早已成为了过去。但是她却总是记得他们交往中的所有细节。她也记得首领那时候在信中向她的表白。表白中的咄咄逼人的引诱。她还记得他们最终分手时首领对她的伤害。尽管她已经放弃了自我放弃了尊严,她还是被那个无情的男人伤害了。他们的交往从一开始就是不公平的。但是最初引诱她的不是她自己,而是首领虚伪的激情。那些高尚的原则、道德的操守、正义和理念,还有,别以为我不被吸引的暗示。其实那不过是首领那种男人欲扬先抑、欲擒故纵的欺骗女孩子的伎俩。那伎俩其实拙劣极了浅薄板了,但是她却就是看不出,或者,看出了她也情愿落入圈套。到头来她又成为了什么人呢?婊子?或者别的什么意义上的荡妇一类,只会攀附和亵渎首领,就像萨特那样。说无辜的女人、被他玩儿过睡过的女人是自作多情者,是自己策划了一出有关爱情相五报答的喜剧,是仅仅只能供萨特消遣一个晚上的笑料。多么卑鄙。萨特。这样的男人竟然是思想和哲学的大师。如今连萨特的思想和哲学都已经过时。不知道这位过时的思想家的在天之灵是否能对那些无享受到羞辱和伤害的女人深表歉疚。
还是那个被首领疯狂吸引的女人在喋喋不休。她说她确实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正了解她深深迷恋的那个男人,不知道她更多地迷恋的是他的身体还是他的狂热。她曾经以为她是参透了首领这样的男人。她觉得这种男人所表现出来的那种疯狂的宗教感、庄严的罪恶感、坚定的意志,九死而不悔的追求以及天才的感召力使他们看上去更像是邪教的教主。这种类型的男人显然凤毛麟角。他们是伟大者。他们的伟大在于他们总是能够煽动起灵魂的热风,煽动起女人生生不息的欲望。她以为她是参透了这种男人,但后来她才知道,其实她所看见的只是她想看见的那个男人的某一部分。只是朝向她的那一面。她其实并没有看到那个男人的全部。而且这局部的了解又是很生观的,很一厢情愿的。所以,她并不真的了解首领。首领韬光养晦,深不可测,她又怎么能透过首领的智慧和操守去感受到这个男人身上的自私和虚伪呢?
女人又开始讲首领的故事。
来。来看我。或者别来。千万别来。
这便是引诱。便是一切。女人被征服了。她以为她终于听到了首领的召唤。
那是一个很温暖的秋季。女人后来想,她可能毕生都会怀念那个男人,尽管那个男人所留给她的全是不幸和苦难。但是那个深秋确实是温暖的。在温暖的深秋女人心里转悠的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召唤她的那个男人能吻她。女人的这个想法强烈极了也固执极了。她一千次地对自己说,只要能再见到首领就一定要对他说,亲亲我吧。这是女人的更加放弃自尊的一步。她觉得首领召唤她就是因为他也爱她,既然爱,她为什么不应该争取到那个爱的证明呢?仅只是一个吻。但首领总是说,他与朋友之间所进行的,全是灵魂中的事情。难道灵魂也可以接吻吗?
然后在那个温暖的深秋女人就真的出现在了首领圣殿一样的房子里。他们对坐着。相对无言。那时候,女人尽管已经通读了首领所有的著作,尽管相信自己对首领的内心已无比了解,她却还是很紧张,不知道在这个单独的时刻该对首领说什么。那时候,也早已有了首领“来”或者“别来”的呼唤。女人想,那一定就是最后的时刻了,是一个她可以要求吻并且得到吻的时刻。但是,首领遥远。遥远而沉默。女人无奈。她马上就要哭了。她甚至站起来想走。直到那一刻。直到那一刻首领才穿越了遥远和沉默对她说,我是那么看重你。我觉得这世间真正了解我的,只有你了。
女人茫然。
女人一直不知道自己竟是首领那么看重的人。可惜在那样的时刻,女人并没有弄懂被首领看重的真正含意是什么。她不在乎自己是不是被首领所看重,而是疯狂地被能不能要求首领吻她的这个念头纠缠着。她显然已经听不到首领在说着什么了。那个关于吻的意念太强烈了,就那么执迷不悟地在女人的心里回旋着。她多少次地想放弃,又多少次地拉起来。她坐在那里。听首领说教。整整一个下午。直到黄昏。直到黄昏她才茫然地站了起来,说,可能太晚了。
首领没有说留她的话。首领当然不会说出他的渴求和欲望。他只是开始平静地说起他们之间的关系。一杯冷了的咖啡。首领说,他很怕他们之间最终是让人恶心的收场。
她差不多就要流泪了。她只能站在那里说,我真的要走了。我什么也不想要。
这时候首领便也站了起来。送她。说有一个他最热爱的歌手唱道……
文人说她必须走了。
什么时候再来?
女人又说,她不知道。她已经经历得太多了。她知道那不是她该拥有的。让我走吧。女人的眼泪顺着她的脸颊流下来。
首领就站在那里。她的对面。离她很近。看着她。她能够感觉得到的那急促的呼吸。女人想就在此一搏了、无论成与贩。她这是背水一战。她什么都不确定地知道,但她还是鼓足勇气说了,能亲亲我吗?
她再度说她不记得当时的情景了。她也不记得首领又说了些什么。她只是紧紧地被对面的那个男人抱在了怀里。那么紧地。她被亲吻着。那么长久。她被拖得越来越紧。她几乎窒息。在她所无比深爱无比崇拜的那个男人的怀中。
然后他们分开。
她在离开首领身体的时候说,谢谢。
然后那一天结束了。那一天结束的时候,他们所做的推一的事情就是约定了第二天的相见。
女人再度以为那是梦。那个夜晚女人睡在她的床上辗转反侧,夜不能寐。她不敢相信她真的被首领亲吻过。她惊异的程度一点也不亚于那个普通的美国女孩菜温斯基。尽管首领不是合众国总统,但是首领的精神的力量是比美国总统的性欲望还要强大的。那是神性的力量。是女人热烈崇拜的男人。
第二天依然是温暖的秋季。
如约抵达的首领就像一个普通男人一样把女人带到了一条闪光的河边。在杂草丛中。他们坐了下来。面对着缓缓流动的秋季的河水。首领首先问着女人,你为什么说谢谢?他大概从没有听任何女人在他给予了她们性的抚慰之后听她们说过感谢的活。但是女人说谢谢。因为女人知道那是本不属于她的。但是她得到了。她于是满心感动。就像是她小时候终于得到了她一直想要梦寐以求的玩具,心里就会对大人充满了感激之情那样。她说谢谢可能还因为,首领作为一个男人没有拒绝她。他本是那么崇高神圣,他所从事的原本只是那么洁净的精神的活动,可他却还是把她想要的这个极端物质的亲吻给予了她。她怎么能不说谢谢呢?
所以首领认为她是个奇怪的女人。是个他过去从没有感受过的女人。
那个温暖的早晨。首领把她带到了河边。很多秋天的杂草。还有秋天的树的残存的绿荫。女人不知道首领为什么要把她带到那里。她也不知道那条闪光的河对她今后的生活意味了什么。明丽的秋天的太阳。她被温暖着。面对着河水,听身边的男人讲述着很多往日的事情。
女人不敢想昨天的亲吻。
女人坐下来坐在河边的时候把她的书包放在了她和首领的中间。女人是无意中这样做的。她没有想别的也不敢心存奢望。她想能听着身边的这个男人的声音她就非常满足了。但是首领拿走了她的书包。一切都尽在不言中默默地进行。女人不敢动。但是她却确实感觉到了首领已挨近了她的身体。
她说她已经不记得在面对那条河时他们都说过什么了。后来,女人发现有一个小小的美丽的瓢虫爬上了首领赤裸的手臂。但是首领没有发现。那小虫自由地爬着。首领只是在说,其实他的朋友很少。只有那么为数不多的几个。他不愿被那些虚假的人欺骗。所以在朋友的问题上他很挑剔。他认为真正的朋友要彼此忠诚。信任是最最重要的。他说这都是心里话。是只对她一个人说过的很私密的话……那是一个小小的红色的硬壳虫。有七颗美丽的黑色星星在太阳下闪亮……他又说在这个世界上能真正了解我的人已经不多了。无论男人还是女人……硬壳虫继续向上爬着。很轻。首领依然没有发现……只有你。你值吗?你能听值我的话吗?……红色的硬壳虫爬着。那动人的光泽……
女人终于拿掉了那个红色的虫子。
女人在拿掉那个美丽的硬壳虫时触到了首领的皮肤。
女人有点惶惑。她把手中的那个硬壳虫拿给首领看。她是在为地触到了首领的手臂做解释。她没有任何的预谋。也没有像莱温斯基那样借故到白宫的椭圆型办公室去送文件,更没有像依阿华的弗朗希斯卡那样在午夜的餐厅同那个地理杂志孤独的摄影记者跳舞……
就是那样的一个美丽的红色的小小的瓢虫,就那样爬上了她身边那个男人的手臂。它以为那手臂就是一个树干,一缕枝条,一个大自然中的物体。于是,它就爬了上去。而她便也顺理成章地把它拿了下来。她必得那样去做。无论她面对的是谁。所以她做了。她解释。她什么也没有期待。然而,就在她的解释即将结束的时候。
她被搂紧了。
她不敢相信。
真正的爱的时刻到来了。
性的。
在神性的男人怀中心中。
那才是她梦寐以求,愿意期待的。
她激动不已,因为她确确实实感觉到了首领正用他有力的手臂紧紧地搂住了她,让她的身体彻底融化在他的热烈疯狂的怀抱中。
那可能也是那个只过精神生活的男人梦寐以求的。那么完美。最最本质的。不再有思想的束缚和禁忌。投入的。全身心的。那是爱。也是世。
接下来所发生的一切事实上就是终结的前奏。是为终结而鸣响的序曲,也是为终结而演奏的尾声。
一切的一发而不可收。
惟一的一次。她听到了首领解不精神铠甲之后的呓语。那个纯粹的男人的。首领说了他的爱。首领不仅说了他的爱,而且做了爱的事。在金色的河岸。他们彼此抚摸。身体上的每一个部位。除了最后的那一道防线。整整一天。蓝天白云。温暖的秋季。抚摸着亲吻着拥抱着。不再诉说。喘息声。防线以外的所有的性的接触。他们渴望。首领也渴望。被压抑的激情,终于冲垮了信念。突进着。是欲望的本质的动物的。直到精疲力竭。女人遍体鳞伤。那是首领的兽性所为。而契机,仅仅是一个小小的美丽的草中的红色瓢虫。他们便坠入了性的深谷。
性多么好。
那是女人和首领共同感受到的。
首领说,为什么不留下来?像这样,我们还能在一起很多天。
首领又说,来吧,做我的情人。我要你今后只属于我一个人。
首领还说,你是我的女人。如果有一天你走了,你看见我还在干,那就是我在拚血了。
但是女人还是走了。
在那个黄昏。
走了便是终结。待她回过头来。
那疼痛依在。女人的舌头几乎被咬断。她身上遍布着被首领蹂躏的痕迹。那便是温暖秋季留下的一切。
从此女人盼望。一样的情景一样的彼此的抚摸。还有一样的喘息声,一样的身与心的疼痛。从此女人渴望。她甚至渴望能最终被首领占有。哪怕只有一次。哪怕终生只有一次。但是,当首领重新套上他的铠甲,女人便转眼之间成为了荡妇。那是女人始料所不及的,那是女人无论怎么想也想不到的。
也是一场梦。
像以前的那场梦一样。
接下来便是铺天盖地的诅咒和羞辱,将无辜的女人淹没。那是女人怎么想也想不明白的。那周身的青紫的印痕还在。昨天,她还被那个男人紧紧地抱在怀中,今天怎么会就接到了这封信中的满纸胡言。
女人读着那信。
她记住耻辱。
眼泪流不尽的,是心的疼痛。
然而她没有报复。她竟然仍在首领的朋友们中间赞美着首领最新出版的那本思想的书。女人告诫自己,我要宽容。女人想,首领可能是为了摆脱他深爱的女人才不得不出此下策。他只能如此。他还有着很多更高尚更重要的事情要做,他怎么能被一个凡俗的女人的爱所牵绊呢?于是他只能伤残女人。他只能把女人推到罪恶的一边。他要女人承担所有是她的和不是她的那些罪名。他要把他侵占过可能也深深爱过的女人彻底地从他身边清除掉。他这样做了。因为他是首领。首领怎么做都是有道理的,而最大的道理是女人自己。是女人竟然始终不渝地爱着首领,爱着这个神性的男人。
女人怎么能这样?
大人难道听不到首领在传播着关于女人的污言秽语吗?在他传播真理的同时。那时候,她难道就真的看不出首领的虚伪和自私吗?只要求别人牺牲。只把罪恶如在别人的身上。只虚假地说着,在伤害着别人的同时他已经伤残着自己了。女人就信首领的这些表由吗?但是他失去了什么?这个做着首领的男人失去了什么?而女人几乎失去了她的全部,失去了她对自己和他人的信念。
是女人一厢情愿自作多情地在她们罗曼蒂克的脑袋里筹划了一出有关爱情相互报答的喜剧。可是,我从不爱你。这才是大师萨特真正的本意。也是首领那样的男人要表达的真正的心意。
女人就这样被丢弃了。被圣殿中的那些有着“原则”和“操守”的男人。轻而易举地侵占,又无足轻重地踢开。
于是女人看自己的身体。惺惺相惜的,是心上流血的伤口,和身上青紫的齿痕。那时离河畔的告别仅有一天。一天那青紫的印痕还异常鲜明。女人遮掩着。不想被别人看到。那是女人和首领自己的秘密。那是私事。尽管疼痛。但是女人弄不值首领怎么会转眼之间就翻云覆雨。仅仅一天。难道是女人自己弄疼了自己的身体?难道是女人自己把自己蹂躏得历痕累累,遍体是伤?
女人到底出了什么错?
为什么一定要让她成了罪人?
难道是她不该响应首领的爱吗?亦或是,她根本就不该对这种逢场作戏奇与深切的期望。
便是结束。
女人觉得她这才算真正看清了那些圣殿里的男人。在一段很长久很长久的沉沦之后。女人想因为她走了进去。因为她与他们肌肤相亲。于是她才看清了他们。了解了这些具有杰出精神品格,从事圣洁高尚事业的究竟是一些怎样的男人。他们当然要无情地伤残他人,将罪卸于他人。只为了保持他们的纯洁崇高。只为了这世界上永远有神性的和崇拜神性的人们相生相息地存在着。
女人离开。
因为她看清了首领。她想过一种新的生活。
很多年过去。女人却时常在想,一个人可能毕生都会怀念一个人。她不懂为什么要用毕生去怀念。也许,仅仅是因为他们终于没有上床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