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叛的时候,最好在性别的群体中。混杂常常会使“主义”变得不那么纯粹。譬如“女权主义运动”;再譬如“垮掉的一代”,甚至“新小说派”。都是在性别的旗帜下。以便于走得更远。走到极致。
尼采说:女人奉献她自己。男人则通过占有女人去充实他自己。
又是哲学。这是尼采的观点。男人在利用女人。女人就仿佛大地上无私生长出来的那些粮食。玉米或者小麦。在金色的季节滋养着男人。让他们得以生生不息地统治在这个秩序的世界上。
但是如果男人根本就不需要女人呢?
很多这样的男人。古今中外。那种被称之为畸型变态的断袖之爱。男人之间的爱。很暧昧也很疯狂。譬如艾伦·金斯伯格。那么伟大的诗人。他说他自从有了性意识,就只对男性感兴趣。世之倒错是天生的。该怎样解释这样的一种越规。一种男性本能的趋规。
一位希腊作家很狡辩地说,这是男性盛年期过后,所产生的一种灰暗的爱情,以驱逐固有的纯洁的爱。
而天才的叔本华竟然会沿着希腊这位作家的提示而得出他的更为牵强的结论,说,男性产生同性恋倾向多是老人和少年。那是因为,他们的精液不能培育出健康的儿童,所以男性同性恋是造化为预防危害种族而采取的一种间接的手段。是大自然所为。是把人的本能导人性倒错的邪途,以捍卫种族的优秀。所以叔本华说,应允许他们开拓另一条清欲的补救之道。
是不是很荒谬?
想想是金斯伯格还是克鲁亚克还是伯罗斯在与男伴相拥而眠,在疯狂的同性之爱中喷射精液的时候,想到过他们这是在为种族的优秀而开辟着另一条情欲的道路。且不说他们在与他们同性的伙伴相恋的时候并非少年或者老年,单单是他们杰出的思想和才华,单单是他们的《嚎叫》、《在路上》以及《裸体午餐》,就足以证明他们是优秀的种群了,他们没有必要阻止他们的优秀的基因向下传。
读那本书。
是因为读那本书才开始了解这样的一些男人。
无法描述这样的一类男人所带给我们的那种真正堪称激动的感觉。在摇摇晃晃之间。永远突进的,漂泊的,无所依地去寻找,那精神的家园。垮掉,而依然深怀着理想。
《垮掉的一代》。这本书现在依然遍布在各类书店的木架上。封面是裸着的金斯伯格和他的男伴沃洛夫。彼此搂抱着。朝向镜头。毛发胡须和肌肤。也许是为了由此而走过读者的视野。
谁能理解他们?
他们是裸露的天才。是用生命鸣唱的挽歌。他们,金斯伯格、克鲁亚克、伯罗斯们:
在二战后,疮痍的大地上,在日趋浓烈的人
类工业烟雾中,他们光着凡身带着滴血的翅膀,
飞过美国物质主义的天空。流浪在月光下的曼
哈顿不知今夜将走向哪里,隐迹于墨西哥的丛
林寻求救世灵药,陶醉于途幻剂的梦境中吐露
出惊世骇俗的诗行……
《裸露的天使》
这就是他们。本来可以富有的男人们却决定放逐自己。用向文学开战使自己逃脱本阶级的世代平庸。追求贫困与“垃圾人”。在摇摇摆摆的爵士乐中试图发现自己的真理。
这就是李斯先生编著的那本书。《垮掉的一代》。这本书让我们了解了这样一些男人。也让我们了解了这些男人为什么要选择这样一种人生的态度和生命的方式。
书中将艾伦·金斯伯格翻译成金斯堡。我知道这是种约定俗成,但是“堡”,总使人想起欧洲的某个古老的城市。譬如圣彼德堡、萨尔茨堡,或者瑟堡、卢森堡。所以,在人名中,“堡”又常常被译作“伯格”。金斯伯格,写起来好看,读起来又是他原本的发音。第一次读金斯伯格的诗。才知道什么堪称诗。一种激越的感觉。仿佛在听一首浑厚的交响。亢奋的,进而疯狂的。那发自生命本身的《嚎叫》、和他对亡逝母亲的《祈祷》。只能是吸食大麻的结果。不可能有别的。然后又想到地名的翻译。San这个音总是被翻译作“圣”。也是约定俗成,譬如圣菲、圣迭戈、圣何塞、圣巴巴拉、圣弗朗西斯科。还有什么?圣经、圣典、圣殿、圣徒?圣父圣母圣婴?为什么是圣?圣又是什么?于是翻阅字典,圣,第一解便是;最崇高的。
什么是最崇高的?这便是金斯伯格他们最最讨厌的字眼。没有最崇高的。所以他们中没有人愿意成为那个最虚伪的“人性的道德灯塔”。他们写作,是为了体验,而决不是为了指引。在体验中冲决,还有背叛。背叛时的那种痛快淋漓的感觉。将一切的社会的道德和秩序视为粪土。为了实现反抗,于是他们故意选择了彻底逃离文化的中心。吸毒。讲脏话。和男人性交。同那些犯罪分子形同手足。四处流浪,自我放逐,仅仅是因为,他们要反抗“圣”。反抗“最崇高的”。
这些男人是富有的男人。他们几乎都是有产阶级的后代,所以他们有钱读哈佛,接受最好的教育,他们中有的人甚至有遗产。是因为他们从小被他们那个阶级的规则和文化所禁锢他们才从小就梦想着能逃出来。有朝一日能亵渎和践踏他们已经拥有的那个阶级的一切。他们要过另一种生活。而什么样的生活才是对旧有生活最本质最彻底也是景致命的背叛呢?那就是,同性恋。
从此只同男人生活在一起。同男人相亲相爱。由此而成为被社会和富有的有教养的阶级唾弃的对象。
他们在选择同性恋对象时通常有两类人。一种是精神上的志同道会者。有同样的智过品味和人生的态度。比如他们团体成员之间的那种因思想的接近而导致的肉体的接近。通常政治上的一致,才会有友谊。想一想你可以称之为朋友的那些人。想一想是什么把萨特和波伏瓦年深日久地紧密地联系在一起。仅仅是肉体吗?
第二类人就是他们从时代广场检来的“垃圾”了。他们捡他们纯粹是因为被他们的那种无拘无束的生活方式所吸引。流浪。永无尽止的漂泊。那恰恰是他们在摒弃以往的战斗中特别迷恋和向往的方式。所以他们宁肯把那些肮脏的饥饿的无家可归的流浪汉拉上他们的床。他们爱他们。他们甚至崇拜他们,以为他们才是真正的英雄。
都是些多么漂亮的男人。但可惜女人不再能爱他们了。这些漂亮的男人在无望时便把自己装扮成真正的混蛋。穷困潦倒者。他们在恶臭在脓血中生存。践踏大脑中的智慧。出海。挣一份水手的工钱。蓝色的肮脏油腻的海魂衫。干最苦的活儿来玷污哈佛的殿堂。于是,才有了真正的另类生存的经验。有了钱便投资于毒品的交易。换回毒品疯狂迷幻的感觉。在歇斯底里中洞穿绝望。
然而他们依然是富有才华的。他们在所有渴望诉说的瞬间写作。他们在文学中的反抗,就是真实的赤裸裸地袒露他们的种种劣迹。他们的流浪和生活。他们的最为深刻的隐私。
比“私小说”还要“私”的袒露。
因为书中的那个人就是他们自己。
连用眼睛来接触这些男人的诗行都会令你疯狂。像吸食了大麻。萨克斯管吹出的扭转的乐章。在新奥尔良。那声音贴近看。穿透你的心肺。心慌。而且开始不停地出汗。不知道毒品催化出来的作品是一副什么景象。读金斯伯格。他的《祈祷》。彻夜之间。为母亲的。那便是了。罂粟的花朵。读着使人发疯。兴奋得四肢发抖。从身体中升出的一种精神的光芒。所以,服用兴奋剂会使人产生出无穷的暴发力。我们已不能再写作。所有的激情都不再是激情。没有可以置放激烈跳动的心的地方。还有墙壁的另一端传出的风钻震耳欲聋的响声。也让人发疯。就像是金斯伯格的诗。太可怕了。装修的浪潮。干扰着人的神经。一个房子一个房子的。慢慢地来。永不停歇地。直到最终崩断脆弱的神经。崩溃。而克鲁亚克在路上。在那辆破旧的汽车上。穿越美利坚。金斯伯格在前往巴尔的摩的航行中。还有,他让自己掉进约克大街的污秽中。被精神病院收编。都是疯子。后来我们真的很累。是因为喝了很浓的咖啡。也是兴奋剂。伤残着胃。读《凡高之耳的死神》。像饮了八十度的浓酒。要慢慢恢复。因为房子里的空气太稀薄。
也想像金斯伯格那样写出罂粟果实一样的诗。
即便是在同道之间,就能将内心最深刻的隐秘暴露出来吗?什么样的隐秘?鸡奸?或者某种欺骗?犯罪?奋力地吸毒?还有什么更难于启齿的吗?很多的人不行。因为我们虚伪。但是那些垮掉的男人们,他们行。他们不仅裸露灵魂,还要肆无忌惮地裸露身体。看不见的看得见的。无形的和有形的。不能回头。那天在华盛顿广场的佳森教堂,在诗歌朗诵会上,呐喊着《嚎叫》的金斯伯格和他的男友彼德·沃洛夫斯基突然开始脱掉他们的衣服。是突然的。人们没有准备。但他们早有预谋。他们脱着。一件一件地。疯狂的诗伴随着疯狂的过程。然后他们赤身裸体地拥抱在一起。两个那么漂亮的男人。就站在封面上。看着你们。
如此的袒露。身的与心的。这在今天几乎是不可能的。今天的世界上到处是秘密。政治的商业的群体的和个人的。秘密甚至受到法律的保护。贪赃枉法者可以从中钻无数的空子。而内心的袒露使文学丰富了起来。隐私终于也成为了文学的一个组成部分。这是进步。而不该遭道貌岸然者的谴责。任何的文学都同个人的生活相关。第三人称的“他”或者“她”是幌子。去读吧,其实那往往就是写作者自己。
袒露的结果是《嚎叫》中出现了这样的类似卡夫卡自我污秽式的句子:他们让圣人般的摩托骑手从屁眼里搞过自己还兴奋得直叫,他们玩弄那些人类的六翼天使、水手,自己也被玩弄,那大西洋和加勒比海爱的拥抱。
不再有羞耻感的金斯伯格当然不会想到种族的优秀。他能写出这么肮脏的诗行,但却同时宣言他的同性之恋是严肃的高尚的充满了玫瑰色彩的。他说,我们彼此相约。信誓旦旦。他可以占有我。我的思想。我的肉体和我知道的任何东西。我也可以占有他。他知道的一切和他的全部肉体。我们要彼此献身。所以,我们视彼此为各自的财富,可以干任何想干的事情,做学问或是过性生活。在某种意义上来说甚至是彼此探索,直到一起到达那神秘的“X”,以使两颗交融的灵魂显露出来。
这便是金斯伯格的爱。男性之爱。除去性的生活,他们只想彼此占有对方的思想。他们彼此需要拥有的,不是财富,甚至不是女人最最想要的忠诚和感情,而是,他们各自所知道的那一切。知识和智慧,乃至于创造知识和智慧的能力。
这便是男人之爱和女性之爱的不同。
你听到哪个女人说,她爱她的丈夫是想占有他的思想,是想占有他所知道的一切,是想除了做爱,就和他一道做学问吗?如果有,这样的女人也实在太少。女人是什么?水做的杨柳春风。缠住她们的男人。只要他的爱。
所以金斯伯格的男性之恋很伟大也很深刻。这便是男人。他告诉人们,不能占有一个人的恩想就等于是,你报本就没能拥有那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