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蒸发在生命的瞬间 2-秋天死于冬季

青冈立刻否定了她自己。

�她怎么能毫无顾忌地就委身于那些自己不爱的男人呢?

�于是青冈更加敬佩那个法国女作家杜拉斯。她还曾经为她的八十岁的行云流水而感慨讴歌。她无法想象一个女人八十岁的时候还能有爱情。那爱情又是由什么来承载的呢?难道还有激情?即或激情也只能是行将就木的激情。那最后的。男人和女人颤颤巍巍的撕扯。

那个年轻的雅安就是她真爱的那种男人吗?一个一文不名的男人,仅仅是因为他崇拜杜拉斯?

如果雅安的照片最终没有公之于众,那么那个年轻的男人将会永远被悬挂在青冈心中的那个神秘的光环中。但是青冈看到了。那个雅安。被杜拉斯爱的也爱杜拉斯的那个法国男人。那是种典型的法国小男人。那么缠绵的,甚至猥琐,青冈看到了。于是青冈觉得被欺骗。被杜拉斯小说中的那个雅安所欺骗。原来小说家就是这样去骗人。把丑陋的说成是美好的。于是青冈在杜拉斯的小说中也看到了自己。自己的那种杜撰和骗人术。她自己小说中的那些男人难道不是在欺世盗名?他们有那么高尚吗?有那么充满男性的阳刚和魅力吗?当然雅安也有雅安的执著。他确乎是那么疯狂地爱着杜拉斯的文字,进而爱杜拉斯这个老女人。为了他的精神从此能有所依托,雅安宁可搬来和杜拉斯同住,宁可,和他的精神的恋人物质地做爱,宁可,和一个酗酒的满脸可怕皱纹的老妪朝夕相处同往同来。雅安便是自有了他的美德了。让杜拉斯爱。但是杜拉斯真的会爱上雅安那样的男人吗?或者她屈就了?因为她老了。不仅老了而且多病而且慢慢失去了自理的能力所以她无从选择。她一向那么高傲那么不可一世却难逃自然法则她终于因此而丧失了选择的能力,只有雅安了,她的生命的支撑和维系……

�然而青冈身边,却连雅安这样的年轻人都没有。

��那些诗人�就那样悄无声息地消失�在心里的生命的瞬间�放着香气�放着毒液��唯一的一次,她和查理。在海德堡的别墅中。她不知道和查理的那段交往是不是爱情,但是却知道倘若没有虹的插入,她或许根本就不会在乎那失而复得的恋情。是的她曾经在海德堡在查理的爱情中激情满怀,甚至他们曾夜夜做爱难舍难分,可是为什么一旦她离开了海德堡,一切就仿佛突然不翼而飞?为什么结束得那么干脆?为什么她竟然没有一丝的惆怅,甚至有一种解脱感?那一刻。她知道就在那一刻她只有一个念头就是快快回家快快回到西江的怀抱中。这又说明了什么?她也许根本就不爱查理?她和查理无非是逢场作戏?她真正爱的那个人只是西江?而她之所以要那样做,其实仅仅是为了向虹挑战?

�青冈站在穿衣镜前看着自己。她突然觉得自己这个晚上很美。美的仪容。她甚至还能像年轻人那样在镜子前搔首弄姿,为了勾引男人?有时候她觉得自己是实在不知羞耻。

她身上的那条长裙对她来说竟依然那么得体优雅。她行走或转圈的时候,长裙便会随之飘舞摆动,然后她就感觉到了那些男人的追逐的目光。

�是的青冈依然风姿绰约。只是无论她怎样的优雅怎样地被他人所称道却从来得不到西江的赞美。西江对青冈的欣赏从来惜墨如金。以至于青冈都不知道西江到底是不是欣赏她了。只有一次她听到西江轻描淡写地表示了对青冈身上飘溢的香水味道的不满。他说为什么和我在一起的时候,你从来不这样?青冈那时候已经拉开了房门。她就站在那里。看着西江。然后飘然离去。那一刻她的心里是快乐的。

�青冈很快就出现在了客人们面前。

�她从楼梯上下来。她高傲地昂着头。脸上是那种令人迷惑(或者令人想入非非)的似有似无的笑容。她戴着西江送她的那条水晶项链。黑色的晚礼服也是专门定做的。她就这样既雍容华贵又光彩照人地来到西江身边。她挽着西江的手臂缓缓行走。她对西江的所有同事亲切点头微笑寒暄,就好像在她和西江中间从没有发生过任何不愉快。

�外文系的教师们果然纷至沓来。大家已经习惯了这个每年的例会,所以他们不仅会穿上稍嫌夸张的盛装,还会带来各种礼品,俨然外国的那一套礼仪,非常时髦。

�看着西江同事一个个春风得意的样子,青冈不由得一阵心寒。因为她突然想到了虹,想到在外文系的这些同仁中,唯有虹一个人再也不能来了。青冈想到这些的时候不禁黯然神伤。青冈也是在黯然神伤的这一刻下意识地扭转头看了一眼西江。而西江在那一刻刚好正兴致勃勃地和一位女同事讲着外语的笑话,轰然地一片大笑,青冈不禁摇头。显然虹早就被抛到九霄云外了,这就是男人。换了江山也就换了美人。那些西江的新的崇拜者得到邀请后一个个受宠若惊。她们是那么不知羞耻地围在这位风流才子身边,唯恐她们不在西江的关注范围之内。

�是啊,可怜的虹。青冈想。

�虹一无所有,却为她的儿子留下可观遗产。总之虹享受不到彼尔的财产了,她没有那个命,于是就只能把这个她未曾尽情使用的权力交给了腹中的孩子。那个孩子可能至今不知道自己的父亲究竟是谁。因为虹临死以前曾对青冈坦白,她说她也不确定。就那样那个本来等待着虹去抚养的孩子却被她抛弃了。她不仅抛弃了她的孩子,也抛弃了她自己。

�于是一种时过境迁的悲哀油然而生。

�在这样的时刻,怀念虹的,大概只有青冈。

�楼下的客厅里可谓琳琅满目。各种酒水冷餐应有尽有,一派喧哗景象。

�客厅终于被利用上了,青冈想,西江可以满意了吧?然后就是穿行其中的形形色色的客人。熟悉与不熟悉的。爱西江或者恨西江的。间或也会有迟到的客人不断到来。门铃声响起。然后争先恐后去开门。然后就是一片大呼小叫,好像一百年不曾见面(其实他们下午才刚刚各自骑着破自行车分手),甚至做出拥抱或亲吻的姿态,也完全是外国的那一套做派。自然他们的谈话就更是附庸风雅,其中一定要夹杂着英语法语德语西班牙语一类的词汇。

伴随着这些混杂语言的还有到处不停地耸肩,以及那遍地皆是的“嗯哼”,第二个发音跳上去,处理成升调。

�青冈看着这些就如同在看一场真正的表演。如此完美的做作和虚情假意,你可以一览无余地尽收眼底。不过青冈知道,这些对于眼下这个丰富多彩的酒会还远远不够。演员们无论怎样表演依然是平庸的。青冈当然不能满足于酒会的表面热闹,她相信由她精心构制的那个惊心动魄的高潮就要到来了。

�客厅里的人越来越拥挤。西江低声问着青冈,你发出的邀请是不是太多了?

�都是按照你的意思。你觉得有你不想见到的人也来了吗?

�幸好咱们家还有院子。

�不过已经是冬天了。院子里不仅萧瑟枯萎,而且寒气逼人,不会有人去那里的。

�我好像看见了彩灯?

�是我特意……

�青冈突然停止了讲话。她只是愕然地看着那个正在向她走来的男人。

�西江便也惊愕地看着青冈。然后顺着她的视线望去。

�卫军就衣冠楚楚地站在那里。

�他有资格。因为他确实名正言顺地收到了邀请。

�可是西江并不认识眼前的这个男人。却又好像在哪里见到过他。于是西江礼貌地向卫军伸出了手,这位是……然后西江把询问的目光转向了青冈,我们认识吗?

�卫军说,我是第一次来府上拜访。

�确实很眼熟?好像……西江费力搜寻着他的记忆。

�我来介绍。青冈的脸色变得尴尬。这位是卫军。�卫军?哦,我想起来了,你就是经济论坛的那位风云人物?卫军?

�是的,卫军是我的朋友。青冈说。

�你的朋友?我怎么从来没听你说起过?

�是吗?青冈笑笑,却并不回答。

�面对如此尴尬,卫军说,是的,很小的时候我们就认识。

�那么是青梅竹马了?

�你大概忘记了,我父亲也认识卫军。

�哦,我明白了。你就是那个……哦,欢迎欢迎。大家本来就是朋友,来,我来向我的同事们介绍……

�西江带着卫军走进人群。他果然将卫军一一介绍给他的同事。

�青冈远远地看着他们。心里顿时一种莫名的欢畅。她无法解释这种欢畅的含义,但总之一种淋漓的感觉,终于如愿以偿了。

�这就是你所谓的奇迹吗?后来西江在青冈的耳边低声说。

�你愿意的聚会是平庸的吗?青冈反唇相讥。

�不苟言笑的卫军来到青冈身边。这时候他已经满脸通红。

�你不要喝得太多。青冈低声说。你看他们都仰慕你,知道你是名人,所以才簇拥着你。

�想不到你会请我来,卫军掩饰不住的激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