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一个物质男人最后的梦想 8-秋天死于冬季

虹的浪漫史的第一页,也是如歌的第一乐章,在主题到来之前。就那样,他们让他们的那一刻占据了自然万物整个宇宙。然后慢慢降落缓缓平息,然后就又能听到远处那静静的流水声了。接着虹说,她还想要。想让那疯狂的一切回来。然后就起了午夜的浓雾。那是虹从未见到过的浓雾。像黑夜一般的。白雾。却伸手不见五指。只有他们各自的气息。听到却看不到的。虹记得白雾就那么长久地徘徊着笼罩着长久地不能散去。他们就迷失了回学校的路。然后他们就留了下来。留下来的那一切。既然连回家的路都已经被掩藏,剩下的还有什么?在混沌的天地之间。男人所给予虹的所有。所有的歇斯底里。那永无尽头的。喘息和喊叫。

�虹的第一次。连鲜血也看不到。

�总之云雾缭绕。无论在白杨林中还是在温泉的水池上。

�那么云雾缭绕意味了什么?被掩藏的男人和女人?但是当一切过后,还会再有那激情的瞬间?完美的和谐吗?

�就在小号手为露辛娜的怀孕惊恐万状的时刻,在温泉疗养院的另一个角落,却有另一些女人在为她们的不能生育而乞灵于一位能够妙手回春的神医斯克塔雷。此时的斯克塔雷已经名扬天下,所以他的温泉诊室中才总是人满为患。

�为什么一些男人会那么热衷于生育以及生育的能力?而另一些男人(如小号手)却又那么惧怕生育以及生育的能力呢?

�虹知道,那是因为不同的情景和女人。

�虹看不起那个男人的那么惊恐胆怯的表情?她问他为什么?如果她决定由她自己来承担呢?但是男人还是拒绝。他说他就连这种良心的折磨也不愿承担,连这种罪恶感也不能忍受,他就要崩溃了,他看不到虹眼睛里的绝望的泪水,看不到,这时的虹已经毅然决然。

�小号手接到露辛娜的信后再度来到温泉。他的惊惧和惴惴不安已让他了无兴致,自然更无心旧梦重温。他甚至忘却了那一夜风流是怎样的妙不可言,或者,他干脆认为那个夜晚的一切都是肮脏丑恶的所以不能原谅。他既不能原谅露辛娜,更不能原谅自己。于是他只能像那些来此治疗不孕症的女人一样,满怀坦诚地求助于温泉的斯克塔雷医生。因为谁都知道温泉的这位医生医术高明,他不仅能让女人怀孕还能为女人堕胎。于是小号手混杂于斯克塔雷医生的病人之中(只不过他和她们的目的不同)。他请求斯克塔雷医生去做的,是要除掉露辛娜腹中的那个生命。

�虹独自站在白杨林中的时候已是严冬。再没有阔大枝叶的遮掩也再没有浓雾笼罩。四野是如此的清冷而清晰。那个曾经海誓山盟的男人终于姗姗来迟。是的他已经不再期盼白杨林中的会面。他说冬天很冷,郊外的欢乐很艰辛。他还说他只是矛盾只是烦恼,他说他不是不爱虹了,只是,他们应该有更加理智的未来。而一个美好家庭的建立,不在于一个新生命的匆促到来,而首先是创业。

�虹说不过是一个孩子。爱的产物。也是人类繁衍的必然。我们为什么要违背大自然的规律?要知道这个孩子不是别人。是你的和我的。而我们相爱。

�但这个不期的生命就是扰乱了男人的心。他说他不要这个孩子不要第三者,甚至比真正的第三者还要可怕,他说他还没有做好准备。

�于是虹看着远方。为什么再也听不到流水声?

�男人却说,我还要回去做试验。已经晚了。我必须走了。

�是因为冰封大地?

�停止吧。男人请求。

�什么?

�这一切。

�我们的爱?

�你知道的。

�然后男人就踩响了萧萧落叶。那些破碎的声音。像木弓拉响在没有音符的琴弦上。被冰冻的落叶。那么易碎的。在光秃的树干中间。男人左右穿行。清冷的夜总有清冷的星月。于是男人的背影格外清晰。清晰着遥远。那么毅然决然的。虹的心痛。那一眼望不到尽头的心痛。于是虹悲伤。为了那个惊恐万状的可怜的男人。在眼眶里面,是被冰冻的眼泪。她不知道这个孩子是不是真的就阻断了这次爱情?她也不知道一旦拿掉了这个孩子,是不是从前的那一切就都能回来?

�小号手当然不能理解斯克塔雷医生的漠然。因为他把他事业的成就感都寄托在了那些不孕症妇女身上,所以对堕胎毫无兴趣。尽管他同意为小号手排忧解难,但是却更热衷于那些带着孩子回来感谢他的被治愈的女人们。当然他对她们以及她们的孩子也心怀某种尴尬,因为他在看到那些女人感恩微笑的同时,也就看到了那些孩子脸上透露出来的遗传基因的信息。

�虹推开了产科医院手术室的门。

�此前她也曾反复想过,她非要为一段正在逝去的爱情而保留这个曾经爱过的证明吗?

�虹终于独自作出了她的选择。那个关乎生命的,她将为此而背负罪名的。她知道她的选择将决定她和那个男人的一切。她甚至把对这个生命的取舍当做了衡量他们爱情的唯一标准。是的,虹已经下了决心离开那个她曾经深爱的男人了。虹知道没有了他们的孩子就等于是,他们之间的爱也就随风而逝了。

�虹觉得流产手术室的一切都是冰冷的。她尤其不能忍受那些手术器械碰击出来的金属声。那种声音让她觉得她的灵魂都在发抖。她退却着。那冰冷的器械和冰冷的疼痛。

然而医生却若无其事地将那些冰冷的金属器械插进她的身体。那么歇斯底里的喊叫。这便是她为爱情付出的代价。为什么她要受到如此残害?医生却还在漫不经心地聊天。她们不疼。

她们每天要面对的虹这样的女人不知多少,所以她们司空见惯。虹的疼痛只属于虹自己,所以她们漠不关心。虹挣扎的双腿被凶狠地按住了。然后口罩后面的一个冷酷的声音问道,你到底想好了吗?确实要做这个手术吗?疼痛已经彻底淹没了虹,就如同那个下午白杨林中黑夜一样的白雾。刺耳的声音继续说,你如果怕疼当初就不要那样。你快乐了当然要为这快乐付出点什么。说吧,你到底要不要做这个手术?

�能轻一点吗?虹已经有气无力,仿佛去了一个很遥远的地方。

�一会儿会更疼,你决定吧。

�于是金属器械工作的声音再度响起。什么样的疼痛是可以忍受的呢?

�那个地方原本是亢奋的开始欢乐的起源。那么坚硬的,坚硬而温暖的撞击,甚至可以为此而死去,却为什么不能忍受疼痛?

�此刻,昆德拉正放肆地并饶有兴味地描述着斯克塔雷医生究竟是怎样为他的女病人治疗。也是在手术室。也借助于金属的器械。而他治疗的手段竟然是:一、检查那些患有不孕症的妇女是否真的没有生育能力(这很正常);二、判断这种不孕是否是由男人造成的,这就需要斯克塔雷医生老道的经验了(这也正常);三、让那些妇女在排卵期的时候前来就医(无可非议);四、向她们的输卵管注射“药物”,也就是注射冷冻精子,即如今世界上广为流行的人工授精(这在表面上也是正常的)。但是斯克塔雷医生的那些精子不是来自于正当的精子库,而是斯克塔雷医生个人的(这就离谱了),也就是斯克塔雷医生自己的精子。

�这是大概只有昆德拉才想得出来的一种噱头。黑色,并且幽默的,由此让《为了告别的聚会》这部小说变得津津有味,笑料百出,甚至死亡也变得不再沉重。

�虹躺在手术台上最后一眼回望通向走廊的那扇玻璃门。她希望在最后的一刻能有人来阻止她。但是她知道不会有奇迹发生,因为她并没有通知那个男人她已经作出了决定。疼痛深入着,向着更深的地方。虹不知道那疼痛还将怎样蔓延,虹觉得她已经熬不住了。

那是一种生命的疼,或者,那疼痛是痛彻生命的!没有人来帮助她。这就是那个冷冰冰的现实,就像,制造着她的疼痛的那些冷冰冰的器械。虹觉得她正在被绞杀。而她却只能躺在那里束手就擒,任人宰割。是的,她能够感觉得到她正在被宰杀。杀她,也杀了她的孩子。虹看到了她的身下已经血流成河。而她的孩子就和那些鲜血一道流了出去,从此永远离开她……�小号手当然不会知道斯克塔雷医生的这些医学秘密。斯克塔雷医生的秘密不会有任何人知道,只有昆德拉一个人,只有他知道,后来又告诉了读者。斯克塔雷医生的秘密不仅纯属个人隐私,还是需要严格保护的医学专利。怎么能让天下妇产科的男医生们都像斯克塔雷医生那样,为拯救不孕症妇女而如此献身呢?再说这也是斯克塔雷医生通过多年的摸索和实践才发明出来的医术,怎么能拱手传授他人?况且也只有斯克塔雷医生那样的有着旺盛生命力和旺盛欲望的医生,才能将此付诸实践并获得成功。

�那么神奇地,虹便获得了她的生理的快感,并同时获得了她的孩子。是的,那是躲也躲不掉的。它们就相遇了。精子和卵子。不期的。就成为了生命。世间万事万物。人类或者动物。甚至花草树木,都有雄雌之分。然后它们相遇。以各自不同的方式彼此吸引。接下来便是发情交媾或者传授花粉。再然后就是种群的繁衍,世世代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