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不能解释,但是她的教授丈夫说他能解释。他认为生活中的一切其实都是托马斯的双重人格所致。他进而说,其实托马斯在某种意义上就是昆德拉本人。因为作家身上就存在这种难以解释的双重性,所以他的人物才会呈现出如此不同的人性的层面。
�妻子无言也无面部表情。其实她心里是嗤之以鼻的。她从来就反对把作品中的人物当做作家本人。那样一定会混淆视听,以至于抹煞了作品本身的价值。
�于是她说她刚刚看过一部叫做《金发女郎》的电影。在电影中,金发的玛丽莲·梦露之所以离开她著名的剧作家丈夫,就因为她在他的新剧本中,看到了他是在用梦露的声音在讲话。尽管剧作家不停地解释。说那不是写你的,而是写一个虚构的女人。但梦露就是不能原谅,因为她确实听到了她自己的声音。她认为这是剧作家在利用剧本暴露他们的隐私。
�这于是又牵涉到了昆德拉的隐私观。
�女人说,昆德拉之所以无限提高隐私在生活中的位置,其实原先仅仅是为了攻击那种集权的政治制度。在昆德拉的小说中,社会主义的捷克到处是透风的墙。人们生活在房间里却如同生活在透明的玻璃罩子中。为了团结一致,统治者废除了隐私,而没有了隐私也就意味着没有了尊严。是的无论你怎样尽力保持着你的尊严,可一旦连你拉屎尿尿的景象都被公之于众,你还有什么尊严可言?
�然而尊严就是在昆德拉自己的小说中也有了很大变化。这可能是因为小说的写作年代不同,作家自己的观点也会发生变易。在面对残酷的无所不在的政治时,人们需要隐私,以隐私保护自己的生存。但是到了法国以后,人们即或做爱也无需T夫人的密室了。他们在任何地方、甚至公众场合也可以纵情欢歌。特别是在法国那种极度浪漫开放的环境中,人们还需要怎样的隐私?自然也就无需在乎因隐私而导致的失去尊严了。
�于是那些出席全世界五大洲各种各样电影节的女明星们,也开始随着隐私的不断被削弱而改变她们着装的时尚。当她们走在那条对未来充满期待的红地毯上,你会发现她们的身体变得越来越暴露。这是一个争奇斗艳的舞台,于是名牌设计师们苦思冥想,努力做到让这些名贵的身体既能大面积地暴露出来,又能若隐若现恰到好处。而那些T型台上的女模特们就更是刮起了一阵不戴乳罩的风潮。一些设计师甚至宣言,他们设计的服装就是不能戴乳罩的,那将破坏了人类作为自然的一部分而存在的原则。
于是各种大大小小、千姿百态的乳房便流行于各种庄重而尊严的场合。
�当然这些并不是午夜中的女人所要想的。她庆幸她和她丈夫低调的职业没有将他们卷进需要暴露身体和隐私的漩涡中,他们所以还能过着他们自己想过的生活。
�在明亮的午夜她等着睡意的降临。她相信这也是天意,自然而然的,你不能强迫生命中的任何的一种存在的状态。她像所有午夜中的女人那样轻轻地躺在丈夫身边。她的身体紧挨着男人的身体,所以她才能看到男人正在变得花白的头发。当然她从不怀疑教授的魅力,也坚信在他们十几年的生活中,教授从没有停止过他快乐的外遇。很多年前她曾为此而疯狂地和他争吵,但既然如今已经日薄西山,成明日黄花,她也就不再纠缠教授的那些物理激情了。她知道那是必然的。
�其实这也恰恰是她不能原谅自己的地方。因为是她首先打破了她和教授之间性生活的那种和谐与平衡。她曾经为此而烦恼不已。不明白那些小说或者电影(尤其是法国电影)为什么总是讴歌那些年轻的做爱,为什么就没人去表现:当一个人(无论男人还是女人)正在慢慢丧失他的性能力,他的痛苦和悲哀将会是怎样的深邃?他需要怎样的矛盾冲突和心理斗争,他需要以怎样的勇气来承认这个“昨日不再来”的现实?
�女人不记得自己从什么时候起就不想再要身边的这个男人了。是因为太熟悉了?
因为每天在一起?因为没有了新鲜感没有了刺激?还是因为她自己的生理机能没有了?她已经行将就木?是的她从此一点愿望都没有。更不要说原先的那种激情。面对教授姗姗来迟的衰老,她只能是一而再、再而三地抵挡并推托着……
�是的她已经没有了那种物理的激情。
�但是她不想和自己的丈夫做爱并不等于她不爱他了。她甚至更爱他,那种平和的爱,亲人一般的爱。她从没有把教授看做她的父亲或者哥哥。在她和教授的关系中,从没有过弗洛伊德那种古怪的血缘成分夹带其中。她总是把人生的角色区分得很严格。父亲就是父亲。丈夫也就是丈夫。她尤其不能理解那些“恋父情结”的女人们。她认为那些女人一定是有着乱伦的倾向,而这是一种很丑恶的倾向,变态的,让人恶心的。而她的丈夫就是她的亲人。没有血缘关系的那种亲人,所以是更高意义上的。这种亲人关系的形成以爱情为基础。后来爱情没了,但年深日久的关系已经注定,所以就变成感情了。因为你们是那么熟悉,以至于不会有人能更熟悉了。所以女人不在乎男人的红杏出墙。
她是以一种亲人的眼光去理解他的。她知道无论教授怎样移情别恋,最终都不会离开她。因为他们之间的亲人关系是那样紧密,以至于最终谁也走不出对方。
�然后她的倦意就慢慢来临了。她合上书。甚至立刻就忘记了被她合上的那本书的书名。总之是一本很灰色也很枯燥的被称之为有思想的书。她通常就是靠这类书把她从午夜的明亮带进黎明的黑暗的。那时候她将得以安睡。她一如既往地旋灭台灯。让迷人的光亮慢慢退去。然后自己就沉入了那个可怕的黑暗中,但幸好这时候,窗外的远方已经开启了太阳的霞光。
�她正在慢慢坠入睡眠的深渊。突然的被惊醒是毫无原因的。没有任何来自外界的惊扰。是她自己惊醒了她自己。后来她才知道,是她的神经突然醒来,于是也就惊醒了她并不深沉的梦境。这样的被自己惊醒已经很久了。
�她醒来,并莫名其妙地立刻就想到了托马斯,想到了托马斯这个男人的种种的好。她想她如果遇到了托马斯,一定会不顾一切地爱上他。一个小说中的人物?她觉得托马斯不是个随便的男人,而是个庄严的悲剧性的人物。而她就是经不得这种悲剧性的男人的不幸。她会为他们而痛苦,甚至为他们而哭泣。她觉得女人的悲剧是可以接受的,甚至天经地义。
但是男人就不同了。他们原本有那么坚强的意志和力量。如果连意志和力量都不能帮助他们渡过难关,他们就更是让人同情了。在她的心中曾有过几个托马斯这样的人物令她断肠,譬如雨果的冉·阿让。譬如《廊桥遗梦》中的那个摄影师。还譬如杜拉斯的那个中国情人最后在电话中说:和过去一样,他依然爱她,他根本不能不爱她,他说他爱她将一直爱到他死。
�来到乡村农场的托马斯好像再没有外遇。大概是因为这里的姑娘实在不合他的口味(他只爱城市女人),或者是因为在乡下孤苦无助的特瑞萨更需要他。于是托马斯在此终于实现了他对特瑞萨的忠诚(其实托马斯的灵魂一直是忠诚的,尽管他的身体常常旁生枝节,但那和灵魂无关)。在这里,托马斯除了和特瑞萨在简陋的房子里相依为命,就是每天开着破旧的卡车接送农场工人上下班了。一个有着如此抱负(包括批判他所生存的那个社会的政治)和非凡才华的男人竟沦落至此?特瑞萨怎么看?她为什么要让她爱的这个男人和她一道坠入深渊?她这样做是不是太自私了?
�梦境中的女人于是不得不想到了那个伟大的宋代诗人陆游的词句:冷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
�尽管托马斯和特瑞萨在那次车祸中双双丧生,但结尾还是温暖的。那就是尽管政治黑暗,但乡村却径自着乡村的朴素和明媚。这就是那些学者关于昆德拉回归“田园牧歌”的阐释。但是,他的这种回归田园的目的和企图,难道就不是他所鄙夷的“媚俗”吗?这种恬静的结尾和好莱坞电影中大团圆的结局,又有什么本质的不同呢?
�她听到过丈夫不断提起关于“媚俗”这个概念。但是她觉得,在“媚俗”的问题上,昆德拉似乎并没有一个固定的标准。在他看来,任何他所不赞成的社会现象,都将是一种“媚俗”。所以昆德拉的“媚俗”将是无限宽泛的,甚至是为我所用的。
�教授更痴迷于昆德拉的政治立场。所以他一直认为,那些以遭受政治迫害为资本甚至为荣耀的捷克人,在昆德拉的眼中,就是一种政治上的向西方民主制度的“媚俗”。或者至少是投其所好。这是最让昆德拉痛恨的一种政治的“媚俗”。
�可是,民主政治会接受这种“媚”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