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学校要求他发言的时候,他也很害怕。哭了整整一夜,才写出这篇大批判稿。革委会还是不满意,又改了整整一夜。他说他也不愿意搅进这场恩怨中。
�什么恩怨?
�你忘了团委书记一直暗恋着麦穗,如今他是革委会主任了。
�就是说林载道也是被逼无奈?是可以原谅的了?
�呸!我绝不会和这样的叛徒为伍!
�麦克风突然发出了刺耳的声音。那种金属一般的声响。而后就传来林载道咄咄逼人的呐喊。他在大声朗读着伟人的语录。语录本来很精辟,却被林载道那样的声音玷污了。
这是后来大家一致得出的结论,以至于不再有任何红卫兵组织肯接受林载道这样的败类。
也就是说,自从林载道踏上了这个揭发批判麦穗的舞台,就被真正正直的革命阵营所抛弃了。
�麦克风带来了林载道的控诉。说到激动之处,这个臭男生竟然声泪俱下。他的表演真是天衣无缝,仿佛麦穗真的把他引向了迷途。他说麦穗如何如何的艺术至上,根本就不关心国家大事;即或是运动开始之后,她依然还在偷听西方资产阶级的那些靡靡之音。林载道说麦穗也就是用这些东西迷惑他的,让他相信只有音乐才是万能的,能够塑造人的灵魂,让人向善和美好。
�口号员突然高喊:敌人不投降就叫她灭亡!
�群众随之振臂高呼同样的口号。
�那个敌人当然就是麦穗。
�西江这才想起,在他们的音乐课上,其实麦穗也向他们灌输过同样的思想,而他们那时以为麦穗是多么多么崇高,那是只有麦穗才会有的神圣与完美。就像圣母。
�接下来林载道又说,麦穗不断向我讲述梁山伯与祝英台的故事。她不讲这个古老故事的本身,不讲前因后果,而只是不厌其烦地讲着那段所谓千古绝唱的爱情。这故事本身就已经是封建糟粕了,爱情就更是腐蚀毒化年轻人的毒药。麦穗还说只有真的爱过,才能真正演奏好这段乐曲,她让我反复聆听那段《楼台会》的旋律:��……
�林载道说到此处已经义愤填膺,他突然升腾的无名怒火不知来自何方,以至于他丢下讲稿,便开始直截了当地揭发麦穗。他说她还看见了麦穗和那个音乐教研室的主任如何眉来眼去,没完没了地讨论教案,合奏乐曲,其实他们并不是在讨论教案,而是在探讨什么李斯特、莫扎特、贝多芬、肖邦、瓦格纳和勃拉姆兹……他们臭味相投,总是对那些资产阶级的音乐家一往情深,他们之间甚至……简直不堪入目,他甚至还听到那个“农民”说,为了麦穗,他宁可坐牢!他们还在订立攻守同盟……
�口号员:打倒反动学术权威!
�坚决铲除封资修的残渣余孽!……
�台下自然是人声鼎沸,交相呼应,让口号员陡生成就之感,其实她对自己高喊口号的内容,也并不见得就真的理解。
�是的,麦穗被林造反描述成了一个与男人有染的放荡女人。但这还不算完,林造反竟然还知道麦穗和她师范大学提琴教授之间的关系不明不白。她经常会回到母校去看望那位曾经德高望重的教授,甚至她凝视教授的眼神也是含情脉脉的。
�口号员:坚决揭开资产阶级含情脉脉的面纱!将他们打翻在地,踏上千万只脚!
�林造反在口号员的激励下,以他的最后的一个行为收场,那就是从讲台下面搬出了厚厚的一摞唱片,将它们一张一张地高举过头顶,然后狠狠地摔在地上。于是那些薄薄的黑色唱片,便在坠落在地的那个瞬间四分五裂,变成黑色的碎片。溅起。又重新落下。新的粉碎。落地无声。
�是啊,他林载道哪里来的那么多唱片?
�还不是麦穗给的?
�那么他和麦穗又是什么关系呢?
�我是受迫害的。林造反仿佛听到了人们的质疑。我曾经那么崇拜她。因为轻信我已经分不清什么是无产阶级的,什么是封资修的了。她为了把我培养成一个不折不扣的资产阶级接班人,甚至不惜使用令人毛骨悚然的肮脏手段……
�林造反再度哭泣。显然在麦穗那里他受到了巨大的损害和折磨……他不想说了。
他深恶痛绝。他想走下台去,但却被主持人蛮横地阻拦住了。
�是的,群众在期待着。群众要知道真相!
�林造反摇头。这些群众也看到了。于是群众更加好奇,争相睁大了警惕的双眼。
�口号员:反戈一击有功!
�群众:打倒资产阶级的孝子贤孙!
�这是众人第一次没有跟着口号员喊口号。他们的意思可能是,对于林造反这样的不能回头是岸的浪子决不姑息。如果林造反不能彻底揭发麦穗,特别是那些见不得人的罪恶勾当,群众就要自发地抛弃林造反了,也要让他像麦穗那样接受革命的批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