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轻轻的抚摸

一架英国航空公司的波音七四七客机喷着热浪滑行过跑道,缓缓停进航空港。

乘客中走出一位高个子宽肩窄胯留一头栗色短发的中年男子,他没有像大部分同胞那样左顾右盼,捡直走向检票口,冲一位身着白色休闲服戴墨镜的年轻女子张开双臂:

“嗨,萍!”“嗨劳伦斯!”

马萍被劳伦斯抱紧,贴在多毛的胸膛闻到一股浓烈香水味。他们穿过阳光曝晒下的广场,钻进那辆白色加长劳斯莱斯轿车,水一样的凉气立刻包裹了他们,在轿车滑过椰林驶上高速公路的短暂时间迫不及待地拥抱接吻。马萍打开冰箱,取出一罐鲜椰奶递到劳伦斯嘴边,终止了狂热。劳伦斯吸入一大口,然后做出享受状问:“咱们的‘勇士’怎样了?”

“我就知道你会不问人先问Dog。”

“我又错了吗?”

“你没错,我错了。你的‘勇士’现在很好,已经怀孕。”

“真的?”劳伦斯的蓝眼睛里喷射出亮光。

“你等着发财吧。”

“你又拿我开涮了?”劳伦斯不相信地摇摇头。

劳斯莱斯在近郊的路口拐下高速,转入沙土路,最后驶进一座庄园。黑色雕花大铁门的铜牌上刻有中英两国文字:英国爱克宠物集团总公司中国海南分公司

劳伦斯进了门顾不上劳顿就要去繁殖基地,这时男仆阿志进来,银盘子里托着两张休斯顿娱乐城当晚的入场券,告诉马萍是通过关系才从黄牛手里搞到,票价翻了N个跟头。

“什么演出这么火?”劳伦斯操一口流利中国话问。

马萍故作神秘不告诉他。劳伦斯表示旅途劳累,晚上就不去了。马萍当然知道他心里还在惦记着“勇士”,就说:“错过机会别后悔,这里千年不遇出了人妖。”劳伦斯游历过泰国,听说中国也有了人妖,立刻改嘴看完演出再去基地。

晚饭端上来之前,劳伦斯不顾疲劳抓紧时间陪马萍在草坪上玩了一盘狗叼飞碟的游戏,马萍爽亮的笑声令他欲罢不能。

晚饭后他们驾车去娱乐城,远远就看见巨大怪异的霓虹广告牌映红穹窿,仿佛一座火山喷发,广场人头攒动,沸沸腾腾,扬起来的尘土遮蔽视野。在保安一路引领下,他们坐进贵宾包厢,穿白制服戴船形帽的服务生送来当晚的演出节目单。“蒙塔蓬多?”劳伦斯抚摸着节目单上印的裸体照片小声拼念。“肯定又是一泰妖。”马萍不得不承认占满画面的裸体美艳绝伦。既使在包厢内,劳伦斯还是没有保持住英国绅士风度,不顾马萍反抗毛茸茸一只手伸进裙下。幸亏场灯转暗,响起曼陀铃音乐,大幕徐徐拉开。

“我爱你,萍。”

“回家再说……”

“我恨不能这里就是我们的家!”劳伦斯抽回手指凑到鼻子底下闻。

追光灯下突然间一亮,幻影般地一个裸体女人跳进光柱,像一颗玉树长,缓缓地,缓缓地树冠开始抖动,跟着树干软软倒下,收敛了场内所有呼吸,只剩下直瞪瞪闪烁不动的目光。马萍拈起象牙望远镜,尽管有所准备,面对这样一位人妖之间的美人,还是未免心生艳羡——取景框沿着那香妍的脚爬上腿,爬过细腰,挺耸的乳房,刀削的脖颈,然后是那张如梦的脸庞。她盯住这张脸,倒要看看是什么模样——

现在这张脸抬起来,头发向后掠去,毫无表情,像石膏面具。

马萍手在颤抖,心跳加速,这张脸既便藏在厚厚的油彩下,她也一眼认出。当那个遥远的不眠之夜划过脑际,她的血液停止了流动,四肢颤抖。“萍你怎么啦?”劳伦斯弯腰拾起跌落的望远镜,扶住马萍。

“没什么,有些不舒服。”

“需要去看医生吗?”

“不,你可以继续留下,我回去了。”

“这怎么可以呢。”劳伦斯抱住摇摇晃晃地马萍。包厢里顿时混乱,服务生赶来,小手电晃来晃去,很快又趋于平静,靠前排的两张座位空了下来。台上演出一直在继续,好像根本没有发现头顶上方的骚动。

劳斯莱斯一阵风驶回别墅。躺在松软的大床上,马萍依然神志恍惚。她尽量使自己放松,打发劳伦斯去繁殖基地。劳伦斯放心不下,叮嘱阿志守在房间,有什么情况通知他。

劳伦斯走后,那张脸又浮现,忽尔清楚,忽尔模糊,忽尔一笑流下眼泪。“难道真是你吗……”马萍在心底里呼唤,一跃而起,对阿志说:“走,娱乐城!”

阿志认为听错了,看着她。

“还愣着干嘛,快呀!”

阿志还从来没有见过女主人这样失神落魄,出门又回来,问要不要通知劳伦斯。马萍做了一个在鼻子前扇去异味的动作,阿志会心地笑了。劳斯莱斯再一次顺原路出发。进入娱乐城之前,马萍先到鲜花店订制了一只花篮。

“请问多大尺寸?”老板娘,一位鲜花样优雅的女人问。

“最大号的。”

“这里的花有几十个品种,请问您选择什么样的?”

“全用玫瑰。”

老板娘略加迟疑,问道“有黄玫瑰、白玫瑰、红玫瑰、请问您……”

“不要再说了,全用红色。”

“可是,这样大的花篮如果……”

“如果全部插满红颜色会太单调,对不对?”

“对,而且,起码要上千枝,非常抱歉店内没有这么多。”

“那就赶快去找呀,难道送上门来的生意不做吗?”

老板娘卖了一辈子花篮还是头一回遇见这种事,赶紧电话四处联络,很快就有快递骑摩托车把花送来。几个伙计七手八脚,老板娘一边忙活一边打听这花篮的用意,她还从没遇见

过这样送花的。

“这是私人秘密,事成之后告诉你。”马萍调皮地眨眨眼。

老板娘猜出个几分,把花篮装饰得典雅绚丽,像一团燃烧的圣火。

他们一路打探来到演出后台。马萍担心自己临场失控,让阿志把花篮送进去,她等在门口。此时,她感到时间凝固,心都快蹦出嗓子眼。终于,散了场,人像滚出麻袋的土豆呼噜一下涌过。她躲开拥挤的人流,脑子里想着那个人正拖着汗津津的身体走下台,走近熊熊烈焰般的花篮,他会是什么表情呢……四周渐渐静下来,剩下叫卖小吃和做夜生活的女人。她不停地看表,阿志总算从里面晃出来,告诉她那人收下花篮。

“收下花怎么说?”马萍迫不及待地想知道对方反应。

“没说什么。”

他们等了半天,仍不见人影。

“你告诉他我们在这里等吗?”

“对呀?”

马萍忽然怔了一下,跺脚冲进后台。

后台空空荡荡,蝙蝠围绕着孤灯飞来飞去尖叫,门上挂了一把大锁。

保安过来,警惕地问他们干什么。马萍说明来意。对方说人早走了。马萍追问蒙塔蓬多住哪里,对方说他的职责只负责巡逻。

平常段思宏演出结束后总要吃夜宵,磨磨蹭蹭,黎明前才归巢。今天他匆忙从旁门逃出直接回宾馆。整个晚上总感到有人敲门,迷迷糊糊,几次伏在猫眼往外看,什么也没有。“这是命运在捉弄我吗?”他问自己。他本以为改头换面再没人知道底细,没想到狭路相逢。他甚至有一种幻觉,谁在利用他的弱点在老家敲他一笔之后又追到这里。担惊受怕,直到天亮。“晚安。”露西延续着老习惯问候。

他目光扫过马萍的名片,摸到电话,在做思想斗争。他并不想叙旧,是抱着一种侥幸心理想试试对方真就是马萍。粉红色名片上马萍的头衔是:英国爱克宠物集团总公司中国海南分公司总经理。他鼻子贴上去,闻到她身上淡淡的香味。

摆脱烦恼的最有效办法就是打一针4号。他取出注射器,药液带着一丝凉意流遍全身……

昏昏沉沉又是一天,对他来说,无法摆脱的是晚上必须准时粉墨登场。他起身对镜化妆,电话通知随从把车开到门口。出门前墨镜换成特大号的,遮掩半张脸。

演出前一切都与往常没什么两样,他却感觉到了威胁袭来。当大幕徐徐拉开,他惊恐不安地登上舞台,一切都得到证实,一眼就看见了坐在头排中间的那个女人,尽管她穿着朴素晚装,戴着墨镜,感觉告诉他马萍近在咫尺。他的胴体完全暴露在她目光里,他为这种方式的会面感到羞辱。

这就是她深深爱着并崇敬的大哥吗,马萍在心里问。

追光灯停下来,跟着音乐也停下来,因为台上的人停下来走到台口,朝这里鞠了一躬,然后以此地人从未听到过一种浑厚男中音朗诵。如果马萍没有记错的话,这是上一场演出没有的。全场的人都感到新奇,听不懂这位人妖嘴里流淌出的话。一滴眼泪顺着马萍墨镜后面缓缓地淌下。这是自己曾献给心上人的诗篇《今晚月光皎洁》,相信在这人山人海之中,只有她听得懂诗句后面藏着的感情。

演出一结束段思宏就匆匆逃进后台。一进化妆间,又看见了那只插满红玫瑰的大花篮,旁边站着送花男仆,不失礼貌地小声说:“先生,我们老板在外面躬候,这次请千万不要失约。”

段思宏再无处可逃,只好跟着来到街上。

镜子一样幽亮的车门在他面前开启,劳斯莱斯宽敞的车厢内,马萍像一尊圣女雕塑。“你好,段老师。”她平静地说。“我们总算见面了。”

“你变得我都不敢认了。”他就像一个被俘虏的将军坐下来。

“是吗?我可是一下就认出了您。”她颤抖的手伸过来让他握住。一路上,他们就这样紧紧地握着。在一幢有警卫把守的高级住宅,阿志放下他们驾车离去。

马萍牵着他手,踩着松软的新西兰地毯一步步走上楼梯,四周安谧,听得见呼吸。一进门,顾不上开灯回身抱住他,沁凉的柔唇紧箍在他嘴上,“你想死我了……”半天,她呻吟。不待段思宏喘气,又一个令人窒息的长吻。

他们在黑暗里融合。段思宏控制住自己,能感到怀里的身子在颤抖,一直也没有停止啜泣。就着泪水,段思宏听到马萍分手后的遭遇——

与丈夫离婚后,她变卖了家产,投表姐到海南谋生。岛上并非描绘的那样美好,她因为没有文凭只能屈身打工族,当过小工、服务员、甚至走街串巷送报纸。这期间她补习外语,学会电脑操作,逐步进入写字楼。生活的改变发生在一次街头奇遇。

那天台风登陆,她顶着倾盆大雨往住宿地奔,突然一阵凄惨的嘶叫扯住脚步,她停下来,发现刮倒的梧桐树下压住一条小狗。狗的后半身被树干死死挤住,任怎样挣扎也难脱身,绝望地望着她,她过去,身体扛,手挖,终于拽出它,抱回家喂了些热饮,让它慢慢缓过来,又带它去了宠物医院。经过精心护养小狗恢复原来模样,竟是一条漂亮的贵宾犬,脖子上的铜牌刻着它爱称:莱卡。她按照铜牌上地址打过去电话,很快主人开车过来,一位高大英俊的英格兰男人,正在为莱卡的丢失焦急不安,看见它打扮得甚至比在自己身边还漂亮,禁不住被马萍的爱心感动,得知她境遇后,诚心邀请到自己公司来工作,此人就是劳伦斯。

马萍以工作表现证实了自身的价值,得到劳伦斯信任,很快掌管了公司下属的宠物乐园。她有空就向劳伦斯学习外语,并替他整理凌乱不堪的房间。劳伦斯在英伦有一个幸福的家,最终还是忍不住心潮涌动,对马萍示爱。马萍告诉他,患难中拉她一把的感激之情是永远也成为不了爱的。劳伦斯为马萍的忠诚所感动,更加信任她,在他回到英伦的日子里,把公司业务全权托付。天长日久,两颗寂寞的心在天涯海角越走越近,也就产生出说不清道不白的感情纠葛,但马萍心中念念不忘的,仍旧是那段遥远的旧情……段思宏听完,百感交集,深知马萍是位痴情女子,内心羞愧,吞吞吐吐。马萍不明白段思宏为什么会在这种场所做不堪入目的表演,劝他不要再干下去。夜深人静,海潮拍打着他们的心。马萍缓缓脱去衣服,露出光滑的胴体。“不!”段思宏的心在哭泣,往后退缩。

“来吧。”马萍的眼泪在黑夜里如晶莹的钻石。

“不,不不!”

“难道你不爱我?”

段思宏丢下马萍逃出门,任身后声声召唤也不敢停下,跌倒在沙滩。“苍天呀,我做错了什么,这样惩罚我……”潮汐吞没他的呼喊。

一连几天他拒绝了马萍,希望马萍忘掉他。接连几天娱乐城发生了一桩怪事,每场演出前三排位置全是空的,中间只坐了一个女人,她准时到来看完节目准时离去,没有人知道她是谁,为什么这样做,那辆白色加长劳斯莱斯轿车上的黑色牌照引起人们无穷猜想。

终于,一次演出后,段思宏被迫走进马萍怀抱。马萍听完他来到海南的遭遇流下眼泪,段思宏心里清楚,他虽然没撒谎,却省略了为什么背井离乡的原因。马萍再次劝他辞去娱乐城演出:“我可以帮你找一份体面工作,你不该这样消沉。”

“谢谢,我还是算了吧。”

“为什么?”

“我不愿意添麻烦。”

“对我来说这没麻烦,分分秒秒搞店不用你管。”马萍误认为不愿接受工作的前提是不接受她的爱,哭得更加伤心。“说了半天你是瞧不上我呀。”

“请你别误解。”段思宏低头不语。

“我知道你瞧不起我……”

“别再这样说好不好,我没这意思。”

“那你为什么不接受我的好意?就算你不爱我,就算我们是普通关系,你也不该这样冷淡。你知道这段时间我怎么过来的吗?我爱我怕我恨,你就像一座大山,挡在面前!”段思宏默默抽烟,希望泪水能浇灭她心中的波澜。

马萍去卫生间洗了一把脸回来,向他要了一支烟,抽了一口忽然盯住烟卷仔细看,问里面是不是掺了什么。他一惊,连忙否认。马萍闭上眼睛枕在沙发,这味道让她想起刚来岛上的岁月,她曾在一家酒吧里差点儿染上吸毒。

次日,马萍雇用的私人侦探向她提供了段思宏住宿的确切地址。

马萍打过电话去,接电话的是个女人,奄奄一息的口气说:“快……救救我……”说完再也没声音。她忽然有种可怕预感,带上阿志直奔段思宏下榻的酒店。

在这间拉紧窗帘、暗香浮动的粉红色客房里,段思宏和另一个男人一仰一伏倒在床,身边丢了注射器和小药瓶,床头电话悬在半空。她扑过去,发现段思宏瞳孔已然放大,脉搏仍微微跳动,赶紧抓起电话拨通急救中心。

等待医护人员赶到的时间里她环顾了这个小小安乐窝。这里的挂饰和用品无不洋溢着女性气息,而段思宏身边全裸的伙伴怎么看也难以确切性别。她是过来的人,不由得汗毛孔都竖起来,莫非……

她心里一阵痛。

段思宏经过抢救转送进戒毒所,一座有着巨大滑动铁门和了望楼的院落。

每天定时,戒毒人员的家属会到来,随警察指定路线进入会见区域。戒毒人员心里都很清楚,这里的一切随时进入监视仪,被电脑记录。因此周而复始的教戒生活才显得井然有序,一片平和。

马萍每天准时在下班以后来这里,段思宏劝她不要再浪费时间,这辈子不可能再爱任何女人。马萍不为所动,照旧每天来每天走,他们的话题常常是施小茹,段思宏从马萍嘴里听到了她们之间的网上故事,对于施小茹给予自己的帮助只能表示抱歉。

“你应该振作起来,许多人从这里走出获得新生。”

“我跟他们不一样。”段思宏始终萎靡不振。

“你应该比他们更坚强。”

“你不懂,不一样……”

“有什么心里话你说出来,我就是你亲人。”

段思宏痛苦地摇头叹气。“现在你不会理解,也许以后会,我没有必要拖累你。”见马萍在不知情的情况下跟着犯愁,他笑了,故意引开话题。马萍不由想起那间花香暗浮的客房,说:“这样好吧,如果你需要心理咨询,我去办手续。”段思宏迭口拒绝。

“瞧把你吓的。”她还从没见过他这样,印象里他是个运筹帷幄的人。

这天晚上,马萍找出施小茹的名片。她们很少再联系,是因为她不愿回到往事。现在她有个愿望,想把这里发生的事告诉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