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思宏负责部门工作以后,出任播音的时间改为每周一次,更多的时候处于自由状态来去无定。对于自身的心理嬗变他一直竭力调节。他曾背着博爱去了市精神卫生中心,用化名挂号,咨询结果是同样的“厌恶疗法”,不过内容不同,领到手的是一大包“黄连素”,咨询师叮嘱他产生欲念的时候含一片在嘴里。那段时间他对着镜子伸出舌头,就像被硫磺染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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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初他含一片,后来两片,又变成三片,记录不断刷新,随之出现的是慢性肠炎痊愈,便秘降临,拉出的屎又长又硬,卡在马桶眼一天都冲不下去。他问自己,还需要这样治下去吗?有必要治疗吗?这种心理真的就是疾病吗?但是这些问题都找不到答案。医学给他的答案只有一个:吃药。
樱桃见他魔魔症症,问:“爸您真逗,干吗老挤眉弄眼呀。”
这天又轮到他播音,他吃过晚饭来到单位,布置完两档采访节目,又在几份需要报销的单据上签了名,开始悠哉地翻阅听众来信。与这些信函内容相比,他觉得自己是最不幸者。章阿姨转到身后,将当天报纸晃了晃,摆在他面前。上面黑体字标题写得:《老牛屙稀屎,接连不断;思宏大曝光,男扮女装》,附有他被警方押出酒吧的图片。章阿姨也不说话,磕着瓜子。足足老半天,他坐那儿。娱记是化名的,字字如刀,句句属实,相信如果没警方或知情人提供素材绝不可能如此。
“喂,主任,你怎么啦……”章阿姨突然扔下瓜子尖叫。
段思宏手里的报纸往下滑,两手一撒,人也随之杵溜到办必桌底下。“主任主任!”章阿姨一把没拽住自己也被带倒,哇啦一声。办公室里人听见动静围过来,往起架,掐人中,拨打急救中心,一着急还把号码拨错了。眨眼工夫,救护车拉着笛儿赶来。一群穿白大褂的问怎么回事。谁也说不上来。章阿姨战战兢兢地说,人本来好好地,看着报纸突然就不行了。医生听了听心脏,还有动静,赶紧着拿担架抬下楼。
台里领导闻讯赶来,书记看过报纸没多说,让大家该下班的下班该上班的上班。有人说晚上节目正好段思宏当班,几个领导就犯了难,离节目开播只有几小时。白鲜自告奋勇,宁愿放弃休息代替段思宏。几个领导交换意见,没有辕马也只好山羊替啦,重新签署了当天的工作单。
黎云接到医院打来的电话将信将疑,正准备出门,上晚自习的女儿哭哭啼啼回来,灰头土脸,书包敞着,说同学们都骂爸爸是臭流氓,老师也站在同学一边。黎云预感到段思宏出了什么事,赶紧给孩子换了身衣服,叫了辆的,先把孩子寄到父母家,然后赶往医院,一路上都在瞎猜。
她第一眼看见段思宏时简直没敢认。段思宏双目微闭,手腕上插一根输液管,床旁陪着女同事,一袭黑色紧身衣更突出两块乳房。“是嫂子啦?”女同事见她操着哈尔滨腔。她拉耷下脸不回答。段思宏睁开眼。她能感到他假装观察输液情况,目光闪来闪去。
“医生说已经脱离危险了。”女同事说。
“坐吧。”段思宏拿眼睛指指凳子。
黎云站着没动窝。女同事感觉到什么,起身说:“既然大嫂来了,我就回去了。”说完客客气气告别,出了门脚底下就变成一遛风。
“怎么回事?”剩他们俩时,黎云问。
“大概累的,忽然就虚脱了。”
这话说完两个人再没话。过了一会儿,黎云叹道:“樱桃没等自习完哭着回来,在学校让人家欺负了。”段思宏不说话。“你是不是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瞒着我们?”
“我?没有呀?”这话一听就缺底气。
“有什么事说,省得我们娘儿俩挨了骂还不知道顶得谁的名!”
“你怎么能信小报消息,那帮子人一天到晚就指着造谣混饭呢。”
“我可以不信,但你别骗我。”
“我敢起誓……”段思宏一抡胳膊差点儿拽倒输液架。黎云说:“也别誓了,我再信你一回,如果真是胡说八道咱们就起诉,我支持你打官司。”
“这次我肯定是要告,妈的,欺负到老子头上!”
“报纸都说了什么?”
“我也不知道!”
“樱桃说可难听了,说你出卖色相,被抓进去,我想也肯定胡说八道,你什么时候关进过?”
段思宏不说话,看着天花板。快半夜的时候医生还不让段思宏走,按规定要观察二十四小时,黎云因为惦记孩子就先回家。路过书报亭,她捡着凡有段思宏报道的报纸各买一份。当她看到照片立刻什么全明白,丈夫身上穿的正是她在找的那些衣裳,她眼前一黑,坐地上。
一路流泪到家,也不知道怎样进的门,进屋就趴床上放声痛哭,哭着哭着睡过去。半夜饿醒,接着又哭。她不明白丈夫为什么这么狠心,一次次地骗她,更不明白好好一个人为什么要做这种离奇古怪不知羞耻之事。一夜昏昏噩噩,早晨醒来已经过了上班时间。她犹豫上不上班,相信全公司已经知道她家的事,磨磨蹭蹭,最后决定请病假。可又无论如何也想像不出该怎样单独与段思宏面对面,于是又决定回父母家。
她前脚走,段思宏后脚就到家。看见大人孩子都不在,露西饿得嗷嗷叫,桌上摊着一摞报纸。他捡起报纸,恰巧一条米虫儿正爬到报纸边缘,犹豫着该不该再前爬,它再往前一步就会掉下去摔死。
露西在阳台上以惨叫的方式问候“晚安”。他过去,换了水盂里饮料,在食缸儿里加入葵花籽,又把鸟架擦洗一遍。它像往常一样缠着他,让他挠痒痒,直到觉得舒服够了啄他的手。太阳依旧很好,四周谧静,他播放了一盘朱哲琴演唱的《阿姐鼓》,放大音量,让耳边只有天籁。
他将喝了一半的易拉罐放到冰箱顶,手里换了一块面包慢慢嚼,转到卫生间,面包放在[被屏蔽广告]
[被屏蔽广告]洗脸台上蹲马桶,屙完后手里的揩腚纸没扔又转到寝室,当面包咬了一口,觉得不对味,放在床头柜。想上床,去换拖鞋,刚换一只脚想起报纸上某个细节,冲过去看了一阵报纸,然后一只脚皮鞋一只脚拖鞋倒上床,呆望着天花板,他想不出更好的解脱办法,困劲儿上来,睡过去。待一觉醒来,又是日影西斜。露西左一声右一声:“早晨好。”
他抄起菜篮子。这个动作,连带他换鞋出门的动作,已经成为这一时间的标志。
菜场小贩远远看见他没像往常那样打招呼,只笑不言,盯他打量。他能感觉到他们对他的态度,匆匆买了几样菜往回走。猛想起忘了给女儿买水果,回过头,几个小贩正指他后背窃语,他连水果也没买直接回家。
到家想想,觉得水果还是应该买,又去了附近一家水果店,结果与菜场差不多,水果店老板正闲着没事看报纸,看见他就像铁杆儿球迷发现了贝克汉姆,两眼放光。现在他终于明白自己无处可藏,整座城市都在盯住他。
回到家,他边洗菜边关注着时间,能听见每一秒钟从心头跳过,水漫出池子流了一地也没察觉。蒸上饭,已临近女儿放学。他一想到将要面对她们母女就心情紧张,点燃一支烟,抽了一口又掐灭,踱到窗口,望着渐渐暗下去的天空。
有一只风筝摇摇晃晃地飘流……
最终,他趁家人没回来逃离。
多少年来,段思宏都是以主人翁的姿态出入这座大厦,今天他失去了这种感觉。
他走路的姿势变得木偶化,贴墙侧头,步履匆匆。一进办公室,白鲜就告诉他书记找过好几趟,让他立刻过去。他问什么事,白鲜说不清楚,表情分明说明一切。他借口翻找资料,这时保卫科长打来电话,领导已把他臭训一顿,他保证从没有干过出卖人的事。他捂住话筒,表示感激。放下电话,走到窗口俯瞰细若绳线的街道,竟有一种轻生的欲望。
身后轻轻地一声,白鲜手端刚煮好的咖啡同情看着他,说:“千万要挺住,需要时候叫我。”
“谢谢……”他不敢看白鲜。直到离开办公室,还能感到白鲜目光一直在后背。
书记看见他跟没看见一样,仰在皮椅里努努嘴示意坐下。他说:“我还是自罚吧。”说完站在那儿没动。“随你便。”书记喝一口茶,眼角斜着他说。“你行呀,比我胆大。”他戳在那不说话。“我心说我这个党委一把手胆就够大的,没想到你比我利害,把我蒙得团团转。”
“看书记说的,岂敢。”
“你也别客气,我也领教了,叫你来就是想听听这张嘴还能撂出什么花活。”他听得出这话后面压着多大火,赶紧认错赔不是,然后一点不隐瞒坦白交代。“说完了?”
“句句是实,不敢撒谎。”
“谁信呀?”
他在这里工作这些年,还是头一次听见书记这种口气,顿时蔫了。
“看来你是卤水煮鸭子,肉烂嘴还硬。”
“您可以调查……”
“我岂止调查,有些故事还是你自己讲出为好。”
他从这种威胁口吻里感到侮辱,说:“我想听听您给编的故事?”说完坐下。
“看来你还不止卤水煮鸭子,还要做餐桌上的鸭子,粉身碎骨也要一张嘴硬到底。”书记说着从抽屉里取出一份材料拍在桌子上。他伸长脖看了一眼,什么也没看清。书记说:“我不想逼你,只想提示几点。我问你,到那种灯红酒绿的场合去做什么?”
“休息。”
“休息?有那么多健康场合你怎么不去?”
“这恐怕是我个人自由吧?谁都无权干涉。”
“那我再问你,打扮成女同志也是自由?”
“这也是我个人权利,我愿意弄成什么样就弄什么样。”
“放肆!”书记一拍桌子,两眼如灯。“你这是胡搅蛮缠!道德败坏!还不知廉耻!”他连戴大帽子,气得说不出话来。“我这里有充分的证据,公安局一直在抓此地黑社会流氓团伙,你就是他们中一员,隐藏很深的骨干!放白鸽,打群架,关进去还不老实,在里边招摇撞骗败坏政府机关的名誉!回到单位阳奉阴为,瞒天过海,如果不是丑行败露你还不知要猖狂到何时!”
“您,说话得负责。”
“我现在就可以告诉你,经党委研究,你已经停职反省,什么时候检查通过再上班。”
他傻在那儿,半天说:“书记,这些都是不实之词呀!”
“好呀,你可以把事实写出,要是冤枉了公开平反。”
“可这……造成什么影响,我怎么做人?!”他已经变成哀求。
“做人?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呀?”书记不耐烦。“好了,我还有个会,你走吧。”说完拿起电话。
他起身离开,也不知怎样下的楼。进办公室门,本来说说笑笑的一群人看见他忽然静下来,都变成低头做事。他草草整理了办公桌,这才反应过来:已经停职检查还来做什么,不是自讨没趣吗?
他刚出门,身后又热闹起来。
一间由废弃车间改造的服装展示厅。阳光泻在长长的T型台上,两侧排列了矮凳,此时它们空着。
台端幕后,藏着一群花枝招展的时装模特,临时总监汪景润正在调度她们出场秩序。黎[被屏蔽广告]
[被屏蔽广告]云示意可以开始,音乐响起,台口亮起象征性灯光,模特依次扭出。黎云强迫自己注意台上,这些服装都是她设计的新款,如在往常她会向身边老总介绍其特点,但今天心烦意乱。从她一上班,所有见到的人都是秘而不宣的表情。汪刚表示关怀就被她顶回去,汪急得什么似,表白如果需要反击市委宣传部有人,可以直接出面干预。她把这看作另一种方式的羞辱,理都没理。
“停!”她指着其中一个穿黑衣的模特儿,质问是怎么搞的。模特儿回到后台。一会儿音乐重新响起,又出来。
“停停!”她再次指责黑衣模特儿,吓周围一跳。模特儿上下打量自己,不明白又哪错了。她也不多罗嗦,让她回去再把衣服穿一遍。模特儿悻悻的样子,台板踩得喀喀响。
音乐再次响起,所有人都屏住呼吸,看得出每个模特儿都格外谨慎。黑衣模特儿又次上台,“停下!”她再一回截住她,厉色道:“你要不想干就算!”这次对方也不示弱,身上的零碎摘下来一摔,两只脚抡起鞋飞出弧线:“不干就不干!老公栽了拿姐们儿撒什么气!”她眼泪在眶里滚动,说不出话来。模特儿敢当着这么多人的面造次,说明代表了这么多人的潜在心理,这她从各位老总脸上看得分明。汪从后台钻出来,点模特儿鼻子吼道:“我看你是老寿星上吊,活够了!”
半晌,黎云缓过神来,捂住脸冲出现场。
她自觉没脸上班,请假回家。进了门看见女儿跟她一样哭着,额头还豁开一条口子,段思宏在往上面涂药。女儿看见她哭得更加欢势。她赶紧上前抱起,没好脸子地问怎么回事,段思宏不肯说。女儿哭诉同学们都不跟她玩,还朝她啐吐沫。段思宏自知理亏,缩回书房写检查。
他已经坐了一整天,白纸上没一个字,烟倒抽下好几包,几只逾冬的蚊子得晕晕乎乎从角落里飞出来一头栽地上。开始还有人打他手机,有认识的,也有不认识的,说什么的都有,他一恼之下干脆断绝与外界往来。他两眼发直,盯住空气,按领导的意图写吧,等于违背良心,但如果真的剖析灵魂……每次一想到此就自动终止,面对的不是人群,而是虎狼。
父母不止一次地打来电话,段思宏装出轻松口吻,解释这是演艺圈普遍现象,完全商家炒作。他这样抱着电话摇头晃脑时黎云出现,冲上来拔断电话线,他什么也没说,去另一个房间。
他们就这样各守一屋,想着心事。又到了肚皮饿的时间,黎云看看冰箱里空的,也不叫段思宏,自己拎起菜篮子下楼。段思宏想开门叫她,又坐回来。他早已饥肠辘辘,却不敢去菜场,心里一直惦着女儿,脚步声一远,就从冰箱里取了巧克力送到女儿房间。
“还疼吗?”他想去摸那块纱布,但女儿闪开不让他碰。
“爸对不起你们。”
“他们再骂我还打!”
“你可以告诉老师。”
女儿鼻孔里哼了一声,摇摇头。段思宏鼻子一酸,不知该说什么。很快黎云就返回,菜篮子一扔,茄子西红柿滚得到处都是,关起门来就哭。段思宏赶紧过来问怎么回事。“还有脸问!”黎云一瞪眼,他不吭声,捡起菜到厨房,听着母女俩嘀嘀咕咕,段思宏猜想肯定小贩从菜篮子上认出黎云是谁,要不就是小区里遇到了谁。他一边烧饭一边吃,等饭菜上桌也混个半饱,然后知趣地退进书房,听着她们母女无声无息地吃饭,吃完回各自房间,这才敢出来收拾了碗筷。
剩他一个人时,他抽烟,踱步,抓耳挠腮,唉声叹气,纸上照旧一个字没有。
汪景润打来电话,黎云此时听见这声音不再讨厌。汪告诉黎云那模特儿已炒鱿鱼,如果她愿意,可以出来到茶室坐坐,又说了些安慰的话,希望她能来上班,这也是老总的意思,公司领导对她没有成见,许多工作都离不开她。她想了想,答应。放下电话,隐约觉得对不起那模特儿,就因为她穿了一身黑色紧身服吗?
樱桃强迫自己睁大眼睛不要睡过去,她已经掌握一个规律,只要父母反常劝她早睡,肯定是他们之间有事。她在黑暗里不停地数数儿,背唐诗,最终还是没抵挡住困意,等醒来已是半夜。她忽然想起睡觉前所做的准备,一骨碌爬起来,轻轻打开门之前听了听外面动静,然后踮起脚尖溜出。
果然书房门缝泄出一道亮光,隐隐有说话声,她凑过去,耳朵贴门上,听见妈妈说:“看在夫妻这么多年的份上,你能不能告诉我实话,到底怎么回事?”
爸爸说:“看来你还是不信我了?”
“你叫我怎样信你?”
沉默。
“都到这会儿了还在骗我,这是为什么?!”
沉默。
“看来你是不想把真话告诉我了,如果是这样,我认为你根本就没有爱过我,平日里说的做的全是欺骗!”
“你愿怎么认为就怎么认为吧,反正不像传的那样。”
“是什么样?说啊,难道你还有什么话不能对我说吗?”
沉默。
“我不明白你这是什么意思,通过这件事我也看透你……”说着哽咽起来。
“你别哭了好不好,我只能保证那不是事实,其他你就别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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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凭什么?你不是我丈夫吗?我没权利知道?为什么要瞒着我呢?”沉默。一阵悉沙声。“你别碰我!”椅子的声音,爸爸叹息:“你别再逼我好吧,再逼我肯定出大事。”
妈妈哭起来:“看来一个晚上你都不肯说了?姓段的,我算看透了,如果天底下有最坏的人,那肯定就是他妈的你!一个十足的变态!”椅子被推翻,声音一下放大来到门前,樱桃还没有反应过来门已经敞开,跟着眼前一黑飞出去,一头撞墙上。
“孩子,孩子醒醒!”黎云搂住女儿。段思宏赶出来,抱起女儿放到床上。
樱桃睁开眼,看着两个大人。段思宏倒了一杯水,黎云接过来,回头瞪一眼,斥道:“你出去!”段思宏乖乖离开,回到书房眼泪流下来。窗外是茫茫黑夜,没谁伴他到天亮,他提起笔写道:敬爱的领导,由于我长期放弃思想改造,沉靡于资产阶级生活方式……
他一口气写了四五张纸,实在太困,趴在桌子上睡着。在梦里,他来到一个陌生地方,四周都是废墟,树干光秃秃的满目焦痕,电线杆子上落着一群老鸹,他穿一件黑色的薄呢子大衣,脚下是冻裂的大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