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纸项链

终于,市中级人民法院经济审判庭合议庭传发的起诉书影印本递到玛利亚制衣总公司经理办公室桌上。它显然比郭永晟预料中的速度要快,尽管郭永晟藐视原告,但面对这种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决心,也不免生出几分担忧。

接下来整整三天,郭永晟和钱学平撂下公司里的事务,关进酒店总统套间里,足不出户,老板桌上摊满了《中华人民共和国中外合资经营企业法》、《中华人民共和国经济合同法》、《中华人民共和国刑法》等一堆书籍今倾向。,废槁纸丢了一地毯,草拟出的答辩状还是不甚令人满意。

两个人在极度的疲惫中都变得有些急躁,不停地抽烟,来回走动,意见总难统一。

钱学平心里明白,他是在暗暗地给自己铺一条退却的后路,但他表面上还不能让郭永晟察觉。薛仁义的起诉书里明确了在查访蒯长山失踪的线索,要求法庭出面澄清疑窦。而在这以前,钱学平也得到了消息,死者家属已向当地公安机关报案,怀疑蒯长山是被谋杀,结果公安部门立案着手侦破。很快,钱学平手下的一位亲信被传讯去。

“我认为,在国家确保华侨的合法收入、储蓄、各种生产资料所有权等正当权益的同时,还应贯彻一贯的一视同仁,不得歧视,根据特点,适当照顾的原则,根据当前改革开放的具体情况,灵活掌握政策,才能保证外商的投资和外资在市场上的活力……下面呢?”

“写完了?”

“下面我认为应围绕着你的利益公司的利益国家的利益这三者利益来阐述利害关系。”

“是呵,我也在思考,作为一名爱国华侨……这个这个,下面应该怎样写才更厉害,才能驳倒它的论据,把有利的一面倾向我们……你再想想?”

“反正我知道中法不是区法,二审比较难对付。”

“这还用你说。快,接着想。”

“这一项,帽子的部分够了,剩下的就是针对他们提出的,如何答辩……”

“是呵,怎么答辩?”

“是呵,怎么答辩?”

“你别老等着我在一边奸笑,也该出出点子。”

“谁奸笑了,这不写呢吗,这都是谁写的这么几大张?”

“行行,我说错了还不行?你别急,咱们接着,写到哪了?”

“要求国家保护华侨正当权益。”

两个人抱着脑袋往下冥思苦想。宽敞的酒店玻璃窗外,阳光明媚,街道隔离带上盛开着月季花,换上夏装的市民点缀在其间,令人向往投入大自然的怀抱。

一群鸽子从窗外飞过,闪现出它们灰色的脊背,留下一串鸽哨音。

钱学平扔下笔,仰靠进沙发里,闭目而想。也不发表意见,说不上是睡着了还是在思考。

郭永晟顺着玻璃窗来回踱步,一口接一口地抽烟,他已经从答辩状上跑了神;他感觉到事情到了关键的时刻钱学平在动摇,虽然表面上依旧是顺从的老样子,但内心里却已经拉开了差距。他反复地回忆,还是不明白这是为什么,他是想否定这种感觉,但看一眼钱学平的样子,他又否定这种想法,认为他的感觉是对的。他决定在没有抓住真凭实据之前,先把这种感觉保存下来,防止不测。他的脚踢倒了那台单喇叭收录音机,他捡起它,揿下键钮。

“你能不能把它给掐了!”钱学平睁开眼,坐起来。

郭永晟怔了一下,钱学平还从没有用这种语调跟他说过话。心里惊诧,脸上却没表露出来,也没关上收录机,只是把音量调到最小位置,看着钱学平。

“怎么了,听听音乐放松放松。”

“我讨厌这个混血的娘们儿!”钱学平瞥了这里一眼。

郭永晟看出他被一种惶惶不可终日的心情困扰着,眼角布满血丝,嘴角生出水泡。

郭永晟和蔼地笑着,说:“干吗干吗,真碰上坐牢那天也轮不到你,放心吧。”

“那应该轮到谁呢?”

“我还排在你前边呢。”

钱学平嘴角划过一丝冷笑,没再说话。

钱学平内心深处的确被一种极度的恐惧所困围。几天前他得知最交心的部下被警方传讯,立刻找到郭永晟,请郭永晟利用他在社会上的声誉和地位出面干涉。他认为这对郭永晟来说不是什么难事,何况案系郭永晟。当时郭永晟正在参加鲁婷婷开办的宠物医疗诊所的开张仪式,怀里抱着一只涂成紫颜色的短毛砂皮犬,跟鲁婷婷商量下一步开办宠物美容院的事,鲁婷婷兴高采烈,打出十七八大姑娘的精神,两个人于宾客丛中双进双出,听了钱学平的汇报,郭永晟只是哼了一声表示知道了。钱学平呆怔地瞧着两个人的背影,有一种局外人的感觉,仿佛从一开始就被人戏弄,而他自己还洋洋自得。中级法院的起诉书再次敲响他的警钟,薛仁义的敏捷与坚定,郭永晟的自私与暧昧,使他局外的感觉上升到一种明确的恐惧心理——他正面临着被出卖,这种出卖不是指某个人,而是他自己给自己掘了个陷坑,其他人都充当起旁观者。他已经在后悔普陀山之行。而眼前,他还在陪着拿他当枪使的人在起草什么答辩状,他认为自己简直是愚蠢之极。

“其实你大可不必如此,我保证你那个人太平无事。在警方没抓到证据之前,即使是抓到了证据,我想他也不会轻易承认的,他知道杀人者偿命,从他杀人的那一天,他就做好了这方面的准备。”郭永晟绕到钱学平面前,扳起他肩膀,说,“我现在出面当然可以,但我现在出面救他会不会适得其反呢,反而引起人们的怀疑,帮了薛仁义的忙。”

钱学平看着郭永晟,觉得也有道理。

“只好委屈你的人吃点苦头了,我在想别的办法,看看行不行。你可以放心,我们俩是一回事,包括鲁婷婷,都在顶着雷过日子,一个样。”

“不,咱们不一样。”钱学平想想,摇摇头。

“从生命的定义上讲,一样。不过遭遇的事不同罢了。”

“你没危险,我是说没生命危险。而我有。”

郭永晟冷笑一下,说:“总有一天你会看见,我比你惨!”

钱学平斜睨着郭永晟。事实在不断地教训他,让他更相信事实,而不是一两句好话。

“大伙儿风里雨里,担惊受怕,滚了三年才支起这么个公司架子,如今厂房投产,门市经营,形势大好。谁不想忘掉倒霉的日子,不想脱胎换骨,发挥咱们聪明才智,干出一番大事业?我不想吗?放着好好的买卖不做,放着堂堂经理不好好当,偏找着苟苟营营扎,往臭里作践,找着不顺心,找着官司找着枪子儿,我乐意过这种日子?兄弟你是一块儿奋斗过来的,心里全装着呢,谁不想活得像个人样?出人头地,建树功业,耀祖光宗,青史留名……”

这时,门铃响了。

郭永晟打开门,看见孙社长与区法院的审判长站在门外。

“学平也在呀。”孙社长看见了沙发里的钱学平,顿了一下。两个进来的人看着满目狼藉的客厅,半天没说话。

“快坐,喝点什么饮料?”钱学平忙着招待客人。

郭永晟把摊开的东西往一起整理,腾出地方来,请客人坐下。他发现这二位特别客气,而背地里好像有什么心事,而碍着钱学平不好谈。

“有什么话就说吧,我跟学平是亲兄弟,没什么可隐瞒的!”郭永晟单刀直入。

孙社长和审判长互相看看,孙社长说:“那好吧,既然这里没外人,”孙社长走到门口,关上门锁保险,返回来,“咱们就摊开来说吧,也好想出个办法。”

“发生了什么事吗?”郭永晟看着二位,问。

“咱们真是有缘分呀,拆都拆不散!”审判长说。从随身带的公文包里取出一份起诉书,放在刚刚腾出空的老板桌上。郭永晟和钱学平对区法院的起诉书格式早已烂熟,瞥了一眼,并没理会。

审判长看着他们,把起诉书往前推了推,意思是让他们看清楚。两个人定睛看时,眼光全直了。原来是绥芬河市纺织贸易中心起诉玛利亚制衣总公司以诈骗手段攫取高额资金的起诉书。

郭永晟一把抓起来,两个人凑到一起看。

这边两个人等待着他们看完,始终不说一句话。

待郭永晟抬起脸,孙社长看着他,沉吟道:“郭老板,咱们是事业上的合作伙伴,对吧?互相都有个信任,如果没有信任也就谈不上合作了,对吧?可你看看,发生了这样的事,你的、我的、公司里的信誉都被搞臭,以后咱们还怎么往下做生意?”

“是是是,这件事上我有责任,当时的情况老孙你也了解,公司里面临着资金周转的困难,大家都在想办法搞活公司,主要的负担就是仓库里那堆积压的布料。可,并不是我去找的他们呀,我们根本跟他们没任何业务往来,不知道有这么个公司,是他们主动上门找的我们。”

“可他们说是你们上门找的他们。”审判长说。

“我们决没有找过他们,他们可以调查。”钱学平说。

“但事实上,你们以次充好,卖给了人家次布。”审判长指着起诉书上的段落,提醒。

“这就是他们验货时的问题了……”郭永晟支吾,“我们曾谈过有关这批布的情况,他们知道。”

“对方起诉你们雇用骗子。他们把货运回东北,河南方面再也没见人来催货,也不见提货的人,经过调查,河南那边厂家根本没这么个人。”

钱学平又仔细看了一遍起诉书,托着脑袋陷入沉思。

“你们背后干这种事,也不事先跟我们出版社通个气。现在好了,官司打到头上来了,我们都不相信你们使用了这种手段。”

“你先别着急好不好。”郭永晟耐住性子对孙社长说。

“你看看附录上印的那些假名片吧,能不急吗?”

“起诉书什么时候送来的?”郭永晟问审判长。

“今天早晨,告状的人已经到了两天了。”审判长说。

“您认为这个案子结果会怎样?”钱学平抬起脸,问。

“对你们不利。”审判长肯定地说,“我已经看过了你们的人做案时使用的证据,如果你们拿不出相应有反驳力的材料,那么你们就要败诉,而且涉及到巨额资金的赔偿,不是个小事,我再使劲也不会起太大作用。”

“是是,您已经帮了我们不少忙了,这次一定不为难你。”

“你们打算怎么处理?”孙社长迫不及待地插嘴。

“如果我们败诉,后果会怎样呢?”郭永晟不理睬孙社长,继续问审判长。

“如果罪名成立,你们的损失将很大,叫我估计一下,大概有这几项:你们违犯了国家经济合同法第一章第七条第二项,采取欺诈手段签订合同;第二章,经济合同的签定和履行第十二条第二项,第三项,质量和价格都出现问题。按第四章,违反经济合同的责任咱们粗算一下,当事人,也就是欺骗的主犯,事件的直接责任者,要追究经济、行政责任直至刑事责任。业务主管机关应承担违约责任,按规定向对方偿付违约金,或者赔偿金,接受处理。当然,这只是估计估计,如果真判下来,要比这细致得多,也复杂得多。”

“合资单位也一样对待?”

“合资企业法有规定,必须遵守国内一切现行法律来从事经济活动。”

郭永晟不再问了,翻阅起诉书,研究上面的细节。

“我想问问。”钱学平捂住额头思考了半天,发问,“此案会不会影响现在中法的那个案件。”

郭永晟也停下来,朝审判长看。

审判长想了想,才说:“一般不应该有牵扯。这完全是两个案子,起诉人与内容完全不同,一个是财产纠纷案,一个是诈骗,从依法办案上来讲不应该受到审理的干扰。但也应该看到,应用法律解决案件,不可能像数学家算方程式那么绝对理智,何况两个案子的被告方都是你们玛利亚,这就不可能不引起人们的联想猜测,办案人员在分析案情时将会考虑到贵公司的信誉问题,那将是非常糟糕的,起码办案人员从心理上对你们有所戒备,对起诉书上的疑点也会戴上‘有色眼镜’鸡蛋里挑骨头。甚至不排除两案相比较,弄到一块来联合调查,那样你们就更被动了。总之,这个案件现在起诉,对你们中法的案子颇为不利。”审判长不再说下去,喝着饮料,看着三个人。

“你们怎么能这么做,也不跟我打个招呼,起码……”

孙社长还要往下说,被郭永晟喝断,说:“你能不能不再埋怨?放心,出了事全由我方承担,没你们的责任,别害怕。”

“可公司里有一半是我们投资……”

审判长见双方要吵,有心劝解:“老孙不是这个意思,他一听到消息就急着找你,咱们不是一个战壕里的战友吗?老孙的意思是,想出对策来,尽量挽救损失,对吧?”

孙社长点点头,说:“咱们社里就指望公司过日子了,偏偏你看,一步一个雷,还没开张呢,眼瞅着遍体鳞伤,快没活路了。我来找你们,就是想问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们也交给我个实底,我心里好有个谱,现在我连事情是怎么个实情都不知道呢,问公司里的人,公司里的人也不清楚,让我问郭总。”

钱学平看看郭永晟,郭永晟还在抠着起诉书里的细节。钱学平说:“说实话,咱们比你们知道的还晚,不是看见这张纸,咱们也还蒙在鼓里呢。”

郭永晟对审判长点点头,说:“但咱们不能出卖人家。”

审判长问怎么回事。

郭永晟只把自己一方的情况讲了讲,中间参考着起诉书上的部分,猜测着大约怎么回事。

审判长问:“这么说,你们也不清楚绥芬河那边发生的情况了?”

“我们问过多次,她们拒绝回答。”钱学平说。

“在哪她们?咱们去找她!”孙社长提议。

钱学平看看郭永晟,郭永晟闷头不言。

审判长盯着郭永晟,问:“有那女的地址吗?”

“有。”郭永晟说。

“现在只有一个办法了,也许可以救你们。那就是把这女的推到第一线,责任全栽到她身上。不过这也正好与事实相符,事实上她就是采取了诈骗手段!如果能这样,等于替换了被告,你们就可以摘出来,不说没责任了吧,责任有也会轻得多,顶多赔几个钱道一声歉,对中法的案子也不会有什么影响。”

“这个办法好!”孙社长露出欢颜,击掌道。

“再弄一弄,咱们也能划到被害者的圈儿里呢!”钱学平一下子看到希望,提出大胆设想。

“你是不是有什么顾虑,还有小辫子在人家手里攥着?”审判长见郭永晟不表态,问。

三双眼睛一齐瞧着郭永晟。

“嗯,你说什么?”郭永晟从思考里抬起脸,反问。

“我认为,可行!”钱学平在郭永晟张口前提出。

“如果真像刚才大家分析的,我认为应当勇敢地登上法庭,讲清事实真相,该谁的责任谁负,这样也可以正玛利亚的名声,使公司站住脚。”孙社长再次表态。

“郭总有什么顾虑尽管谈,今天大家都在,问题摆出来,商量一个解决问题的最佳方案。”审判长对郭永晟说。

“我没什么,在考虑应该怎样对待这件事才不失稳妥,咱们不管外界怎样评价,自个总要讲个良心吧。不管怎么说,人家帮我们推销掉了积压货,积压货与小样又实实在在存在着不一致,这点上咱们也有责任。当时咱又是确实委托过人家,主动方是咱们,怎么能一遇到出事就把担子全卸到人家身上?等等许多问题,我在考虑,今天咱们先碰个头,大家再想想,我也再消化消化,别一遇到事就乱了阵,可以慢慢地想个稳妥的出路,如何?”

审判长一直盯着郭永晟,听完这番话,点点头,同意应该在下面考虑周到,这样上了法庭才会主动,他也同样需要考虑。

四个人又分析了一遍起诉书,孙社长和审判长起身告辞。

“你怎了?”人一走,钱学平就质问郭永晟。

郭永晟愁眉苦脸,斜睨着钱学平。

“审判长的主意多棒!把记者推出去就全解决了,这也不怪咱们,她确实在外边行骗,咱们还是受害者呢!”钱学平看着郭永晟,加重语气补充,“她涮了你,你不是早就憋着治治她吗?”

“你真是这么想的?”郭永晟冷不丁问。

“哥,刀架脖子上了,可千万别再有私心了!不然,大家全完了!”

“不就是个破官司吗?”郭永晟满不在乎的样子,“瞧把你给吓的,怕什么?一个官司提留看。两个,挑着。三个,咬紧牙,叼着也挺过去了!”

“你别是跟那女的有什么猫匿吧哥?”钱学平终于说出。

郭永晟脸上浮起一阵嘲笑,看着钱学平,反诘:“你想过吗,咱们当初也没告诉人这库房里的货是假货呀?直到把货销出去,也没告诉对方是假货。凭这一点,你能栽到人家记者头上吗?如果照你说的做了,她在法庭上轻而易举地就能把手腕翻过来,倒霉的还是咱们!”

钱学平噤口难言,看着郭永晟。

郭永晟像是对钱学平,又像是自言自语:“事情没那么简单,也没那么难办,小娘们儿跑不掉她,我在想怎样才能让她规规矩矩就范……”

翌日,郭永晟找了个借口,留钱学平在家抄写拟就的答辩状,独自开车离开酒店。

一路上,他回想着与法制宣传报记者相识后的每个细节,脸上露出得意的神色。他在内心暗自计划着这一回见到女记者,然后治服她的过程。他要做到微笑着,不露声色地讲出一个令她魂飞胆丧的结局,也让她目瞪口呆,束手无策一回。

他把车停在法制宣传报社门口,上楼,找到上次来过的那间办公室。

他要找的人不在。同室那个咋咋唬唬的女人也不在。一个陌生的女人坐在里面看杂志,头发剪成走资派样短,一身白色休闲服,穿白色高跟皮鞋的脚翘在拉开的抽屉上,发现门外站的郭永晟,问找谁。

“王颢小姐?”

“王颢?哪个王颢?”

“就是在这里上班的,长得很文静的,广告小姐。”

“很文静的?四十多岁?”

“不不,年轻的,二十多岁吧?”

“二十多岁,姓王的,我们这儿没有,你是不是找错门了?”

“不可能呀?”郭永晟往后退了半步,打量着楼道和门脸,“我上次来过,就是这里。”

“不可能,我们这里没有姓王的广告小姐。”

“你们一共几个人?”

“两个?”

“还有一位小姐呢?”

“一位……小姐?”女人笑了,说,“小姐今天没来,小姐不知到哪儿去了。”

“咦,这就怪了,上次我明明来的是这里,还在这里坐过,喝过茶呢。”

“我们这里房间的布局全差不多,你再回忆回忆。”

“你们这是广告部吧?”

“算是吧。”

“这个,你看看。”郭永晟把王颢给他的名片拿出来。

“噢——”女人只看了一眼,就叫起来,说想起来了,“你说的是她呀,在这里打杂儿的那个女的。你等等,我去找。”

说完,离开屋子。

郭永晟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开始,他认为是又受了骗呢,他已经习惯地把他与她之间的每件事都与行骗联系在一起思考。他环视屋内,设想着呆会儿她的出现,他应该站在哪个位置角度,用一种什么语势对她发话。这样想着,他已经有些按捺不住激情,走出两步,背起手,做出个居高临下的对话表情,又觉得不合适,打算换成一副沮丧的面孔,用一种控诉式语言,正在试着找感觉,一抬头看见王颢的丈夫立在门口,愣怔住。

“我给你把人带来了,他知道你找的人在哪儿。”女人介绍。介绍完站在一旁,嗑瓜子。

片刻,两个男人对望着,都不知道该说什么。

“怎么,你们认识?”女人问。

“你来干什么?”上官侯不客气地朝着郭永晟。

“我?是来找你太太的,有事情找她。”郭永晟说这话时,脸变红了。

“我太太,你是不是喝多了?”上官侯皱起眉头,反问。

“你都有太太了?你怎么不跟我说?喜糖!”女人惊叫着冲到上官侯面前,伸出手。

“你添了千金还没给我糖呢!”上官侯在女人伸出的手心里打了一巴掌,疼得女人咧开嘴原地转圈儿。

上官侯目光含着敌意瞧着郭永晟。

“你忘了?在服装博览会上,你跟你太太?”

“我才不会忘呢!你怎么了,又到这里来倒票?”

“倒票?我听不懂你说的什么,我找你太太有事,要紧事。”

“我太太下田去了,去插秧还没回来。”

开始,郭永晟没听明白,等从话里听出戏谑,气愤地说:“你这是什么意思,误要紧事你太太会倒霉的!”

“没什么意思,让你滚蛋,少在这里耍无赖。”

“你,怎么,张口骂人?”

“我还想动手打人呢!”

“敢?你动手试试?!”

附近办公室里的人听见吵闹拥出来,堵在楼道观看。

“怎么回事?”有人小声打听。

“你们领导在哪里?我要找你们领导反映这件事,这个人太蛮不讲理了!”

“想找吗,领导在楼上,要不要我陪你上去?”

“怎么了?”有人上来拉开上官侯,劝,“犯得上这么大火气吗?”

“他是流氓,甭看他驴鸡巴穿大褂人似的!跑这儿来捡便宜了,也不看看咱是干吗的!告诉你,再不滚叫保安铐上你,定你个扰乱社会治安罪,你信不信?”上官侯被人拉开,还蹦着高朝这里指划。

“你干什么了?”有人上来问,又问吓呆的女人,“他怎么了?”

“我也不知道,好好地就骂起来了。”女人说。

郭永晟面对上官侯不肯善罢的势头,保持着冷静,他内心已经感到事情有些微妙,他要弄清楚是怎么回事。

“你是干吗的?”上来个保安人员,问。

“我是玛利亚制衣公司的经理,这是我的证件。”郭永晟将证件递给对方看,大声宣布,“我曾经在贵报上登过广告。”

人群哗动起来,有人认出郭永晟,窃窃议论。

“甭听这小子的,这小子在外边专门搞低价收进高价卖出的票贩子勾当,是个地道的骗子!”

“你这么栽赃,有证据吗?”郭永晟抑住火,心平气和地问。

“我就是见证,亲眼见过!”

“揍这小子!”

“活腻了,到太岁头上来动土?”

几个年轻的,大概是上官侯的朋友,拱出人群上来,摆出打架的架子。

“干什么?你还要干什么?这可是法制报社,专门讲法的地方!”郭永晟竟不退缩,迎上去说。

“赶什马?赶花马!赶你出去!”

这个保安人员大概是刚从郊区招上来的,傻呵呵地看着他们争吵,却不知道管。

“总编来了!”人群中,有人叫。

郭永晟看见总编辑被捧出人群。总编看见他,笑着伸出手,连称有失远迎,又转身斥退围观者,口里埋怨郭永晟来了怎么也不上楼去坐坐,问这里发生了什么事,争执得这么有兴致。

郭永晟刚提个话头,人群中就哄笑起来。

“怎么了他们?”郭永晟纳闷。

总编也在笑,露出豁齿,说:“他还没结婚呢,哪来的太太?”

“没结婚?你是说他没结婚?”郭永晟惊愕。

“连女朋友都没有呢,据我所知!你怎么,有心当一回红娘?”总编问。

“不不不,可我见过,见过他的,真是怪了呀,明明……”郭永晟嘴里嗫嚅,看见上官侯停在办公室门口瞧着这里,脸上青一块,白一块。

“他真的没结婚?”郭永晟叮住问。

“我们这里人的情况我还是了解的,肯定不会结婚。”总编很有把握地说。

郭永晟猛然地,抚掌大笑起来,笑得总编和周围的人全愣住,看着他。

郭永晟笑罢,双手抱拳,冲上官侯躬身道:“谢谢这位先生兜头一顿臭骂,不胜感谢。”

“啐,有捡金捡银的,还有捡骂的,真正个流氓加神经病!”

总编喝止住上官侯,命令他回去。

上官侯依旧骂骂咧咧不依不饶,郭永晟也不计较。

“上去坐坐吧郭总?”总编一劲地邀请。

“不了,改日吧,今天我还有事情。”郭永晟辞谢。

办公室里的女人一直跟着郭永晟送到楼门口,脸上还蒙着糊涂的表情,趁没人的空子,塞给郭永晟一张名片。

——与王颢那张一式一样的名片,同样散发着香水气味。

郭永晟离开报社,驾驶起本茨600直扑向市郊高速公路,让车飞也似的快,一辆辆超越前方行驶的车辆,路口红灯也失去作用,一位不停环视左右横穿马路的行人险些被车兜倒,吓得退回去。路边的景色变得模糊不清向后疾退,冲上高速车道以后,表盘上的指示针已经停在120迈,可他仍不停地揿喇叭,催促前方的车辆;同时,落下车窗,让迎面来风吹拂他的头发和衣襟,将收音机音量开到最大档位,学着美国电影里颓废青年的样子发出嗷嗷怪叫,嘴里乱唱:“她还没结婚!对,她还没结婚!她就是没结婚!她原来没结婚!可她说她结了婚!她根本没结婚!可她骗我结了婚!她干吗要说结过婚!她完全没必要急着结婚!谢天谢地她还没结婚!她完全是正确的,结他妈什么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