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丽萍完全变换成了另外一个人。李大钊说:林丽萍也是受害者,是东洋日本人魔爪下的受害者。李大钊告诉赵瑞芝,对封建礼教、封建专制势力,要坚定不移地勇敢地抗击!赵瑞芝浑身充满了勇气和力量。
一
这次回来,林丽萍猛一下像是完全变换成了另外一个人。
本来就像《红楼梦》里的林黛玉似的病病歪歪的她,此时就更完完全全成了病中之人了。头发蓬乱着。原本那苍白的脸,现在更显得苍白而且还微微有些蜡黄,没有了一点血色,也没有了一点光泽;脸上的皮肤,也失去了柔性和弹性,皮皮皱皱的,松弛而搭拉着。那往日虽也带有忧郁但也还有着迷人的光彩的一双大眼睛,此时整日泡在泪水里,充满了绝望的忧郁和悲凄。
残冬落日的清寒的白光,从窗户透过玻璃映照着房间,使房子里的一切都浮罩上了一层白花花的寒霜般的冷辉,整个房间里都充满着一种使人冷凛发怵的寒意。
林丽萍坐在宿舍的窗前,望着窗外远处天边上的那冰盘似的白花花的落日,呆呆地凝望着,心在一阵阵地抑制不住地打着寒战。
这已经是好几天了。
回到学校来这好几天,她一直都是这样。
那是自打结婚后的第四天,一个意外情况的暴露如同一个晴天霹雳把她猛击了一下之后,这一连好几天的时间里,她一直都是处在这全身瑟瑟寒惊的、痛悔悲凄无比的伤痛之中。她痛海地大哭,撕心裂肺、悲拗欲绝地大哭,心在滴淌着血的泪水。
那是在办完喜事后的第三天一大早,高世雄——她的世雄表兄、她的丈夫说是有事要去北京一趟,走了,说是过几天就回来;紧接着,当天下午,父亲也说有事去了上海。父亲和世雄表兄临走时都留下了话,说是等他们办完事回来后,林丽萍就可以回北京继续会上她的学。
父亲和世雄表兄离开了青岛的第二天,林丽萍想着过几天他们回来后该回学校去了,于是便兴致勃勃地上街去买一点回学校需要带的东西。她吃过中午饭出去,在街上转悠了好长时间,天快黑了,便急匆匆地回家。在路过一个巷口时,忽听到一个女人的凄厉的痛不欲生的惨叫声传来,紧接着,林丽萍就看到一个青年女子头发蓬乱、衣裙整个被撕扯开、被撕扯得索索串串的,双手捂着脸,哭着,跌跌撞撞地从巷子里跑了出来;青年女子哭着,跌跌撞撞地跑着,刚跑出巷口没几步,一个踉跄,身子一软,一下栽倒在了地上。林丽萍一看就知道这女子遭了什么难了,说不定就是被东洋兵欺侮了。近些日子老是听到就在这青岛经常有一些中国女子光天化日之下在大街上被东洋兵强奸欺侮。想到这里,林丽萍忙跑上前几步,把那女子扶了起来。扶起来后,林丽萍发现这女子那么面熟,好像在哪儿见过,她竭力地思索了一下,猛地想起,这女子就是那天回青岛时在火车上坐在她旁边的那位医院看护小姐,而且当时还是世雄表兄替这位看护小姐解的围呢!现在她这是……林丽萍刚准备开口问一下她怎么回事儿,那位看护小姐似乎也认出她林丽萍来了,只见那看护小姐在悲痛和慌乱之后又满目惊恐地望着她林丽萍,惊恐万状,就像她林丽萍是一只张牙舞爪的恶兽似的,从她手里猛地挣脱出来,远远躲开了她,往后退着,望着,猛一下转过身,像逃离虎口、逃离瘟神似地踉踉跄跄地跑了。林丽萍愣怔不解地望着。正这时,伴随着一阵浊重的大皮靴子的脚步声和粗重而混浊不清的呜哩呜啦的哼唱声,从巷子里东倒西歪地走出来了几个酒气冲天的醉醺醺的东洋人军官。很显然,那位可怜的看护小姐不幸羊遇恶狼,碰上这几个东洋人军官,被劫持到这巷子里轮奸了。林丽萍忙闪身一隐,躲在了一堵墙的后面,侧身偷偷望着那几个东洋人军官。那几个家伙东倒西歪地走着,狂笑着,唱着,一会儿像野猫似地,一会儿又像野狼似地嚎叫着;其中两个手里还握着酒瓶子,走上几步就仰起脖子对着嘴喝上几口。一个对另一个戴着金丝边眼镜的家伙叫了声“石川君!……”接着呜哩呜啦地不知说了些什么,然后仰头狂笑着。当那几个家伙从林丽萍隐身的地方走过时,林丽萍的心猛地一抽,倒吸了一口寒气,啊?!是他!林丽萍惊骇地发现走在那几个家伙中间的那个戴金丝边眼镜的被称为“石川君”的东洋人军官,竟是高世雄!是她的罗米欧——她的世雄表兄!是她现在的丈夫!林丽萍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觉得自己是不是一时看花了眼,看错人了,于是她又侧着身子好好看了一看,没有看错,确实是高世雄,曾是她心目中的罗米欧的世雄表兄,她现在的丈夫!
天哪!他是个东洋人!是个东洋鬼子!林丽萍完全惊呆了。她就像猛古丁地头上被狠击了一闷棍似的,觉得天旋地转,两眼发黑,浑身瘫软,在瑟瑟打着寒战。她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从街上回到了家的。
林丽萍回到了家,进到了自己的那间尚还在蜜且中的新房,直愣愣的,像个没有了任何知觉的木头人似的,就连母亲一迭连声地叫她,问她,她也都毫无知觉。
她木木地坐在窗户跟前,怔怔地望着窗扇上的玻璃。外面,天色在渐渐地黯淡下来,窗扇上的玻璃像是被涂抹上了一层淡淡的墨汁似的,屋子里的灯林丽萍也没去拉开,林丽萍感到眼前是一片令人疹然寒怵的惶恐和迷蒙。
房门被轻轻推开,从身后飘来了几乎是没有一点声响的脚步声,林丽萍知道是母亲。
“萍儿!”
几乎没有一点声响的脚步声飘到了跟前。
“萍儿,怎么不开灯?”
林丽萍转过头来,仰起脸望着母亲。
“萍儿,你怎么啦?”母亲轻轻地问道。
林丽萍浑身微微有点抖瑟,两眼满含着惶恐、忧郁和迷惑,嘴角扯到了一边,她想哭,但又哭不出来,嘴唇不停地颤动着,望着母亲,嘴唇翕张了几下,想说什么。
“萍儿,怎么啦?”母亲又轻轻地问道。
林丽萍望着母亲,嘴唇瑟瑟颤抖着,又翕张了几下,像一个重病患者呻吟似地轻声问道:
“妈妈,你能告诉我吗,他——到底是什么人?”
林丽萍坚信母亲知道她问的是谁。林丽萍在淡淡的暗色中紧张地望着母亲,心紧缩着,高高地悬吊在嗓子眼上,她多么希望母亲能用不容置疑的坚定的口气反问地告诉她说:你说他到底是什么人?!他是你表兄呀!真正的是你的表兄呀!傻丫头!连自己亲亲的表兄也怀疑吗?
她多么希望呀!多么希望母亲能这样反问地把她美美地臭骂上一顿!多么希望她在街上那巷口看花了眼,看错人了,看到的那几个轮奸那看护小姐的东洋鬼子军官中的那个戴金丝边眼镜的家伙,不是高世雄,而是一个长得和世雄表兄特别相像的人。
她多么希望是这样的啊!
林丽萍急切切地望着母亲,等着母亲的回答。
然而,等了好半天,等来的是母亲那感到突如其来的惊慌失措和充满惊吓的支支吾吾,林丽萍清楚地看到母亲的身子微微颤抖了一下:
“谁?我不明白你说的是谁?萍儿,你今天这是怎么啦?在街上碰到什么事情了吗?”
母亲的眼光在躲闪着,嗫嗫嚅嚅地问着。说的是谁,林丽萍坚信母亲明白。母亲是在明知故问。母亲害怕。
窗外,天色已整个黑下来了,屋子里也整个陷入了黑魆魆的沉暗之中。
林丽萍望着在黑暗中惊恐慌乱的母亲,竭力地抑制住自己的不平静,轻声地说:
“妈妈,你别怕!我再问一遍:你能如实告诉女儿吗,他——到底是什么人?到底是谁?”
“萍儿,妈妈不知道你问的是谁。”
“高世雄!我的那个表兄!”
母亲不言声了,默默地望着女儿。
沉沉黑暗中,林丽萍清晰地看到母亲那原先本就已经溢满了不尽的愁苦和凄伤的眼睛,此时在默默地流露着无比的痛憷。
“妈妈,我今天看见了,在街上看见了,那个高世雄根本就不是高世雄,根本就不是我的表兄,不是的!”林丽萍轻轻地、悲凄地说着,像病人一样有气无力地呻吟着,嵌在眼角的泪珠,沿着面颊慢慢地滚落着,“他是个东洋人,是个东洋鬼子军官,他和另外几个东洋鬼子军官在大街上轮奸一位从北京来的看护小姐,我和那看护小姐是坐同一趟车来的……”
透过泪眼,林丽萍看见母亲那写满忧郁的凄苦的脸,在黑暗中痛切地一扯一扯着,眼泪从她那凝滞的眼睛里泉水般地流溢而出,母亲望着她,像病人微弱无力地喃喃吃语般地轻声说了句:“他叫石川世雄……”就再不吭声了。啊,是真的!是真的!看来,她看到的这一切,都是真的!她根本就没有一个叫高世雄的表兄。那个假冒高世雄、假冒她表兄的家伙,实际是个日本人石川世雄,而且确实又就是那个可恶透顶的东洋鬼子军官!她没有看错!就是他!就是那个丧尽天良的东洋人禽兽!父亲把她骗了。父亲为了自己升官发财把她卖了,把她卖给了东洋人,卖给了禽兽。好歹毒的父亲呀!她现在才明白了:秋菊不是因为乡下家中有事请假走的,而是就在父亲正式决定把她林丽萍卖给东洋人的那天,怕秋菊不小心露出事情真相,而被从家里赶走了的。她也才明白,她的婚事为什么决定得这么紧急,这么仓促,婚礼为什么那么简单,那么冷清,而且来的人又都是那么怪里怪气的,原来这整个事情的前前后后都是被父亲的一个“卖”字的阴谋所包裹着的。
歹毒的父亲!
林丽萍痛悔不已地哭了一天一夜。
第二天,她不去等那歹毒的父亲和那东洋鬼子军官回来,也没给母亲打招呼,简单拿了几件衣服,就回学校来了。
无比的痛悔像锋利的刀刃一样,狠刺着她的心,使她疼痛难忍,痛不欲生。在回学校的火车上,她的心一直在嗵嗵嗵狂跳着,在自己痛海难忍的同时,她还怕同学们知道她的这事。丑事!多么丑恶的事情呵!一个出卖祖宗的、假东洋鬼子的汉奸父亲,已经让她这个作女儿的在国人面前、在同学面前抬不起头来,已经够难堪的了!而现在,她自己,竟被哄骗地也成了出卖祖宗的“东洋婆”!尤其她恨自己的是,自己怎么这么蠢笨?!怎么这么傻?!怎么就糊里糊涂地受骗上当,钻进父亲和那个东洋鬼子军官早已共同设计编织好的圈套子里去?!更可恨自己竟还真情投入,还多情浪漫地把那禽兽不如的东洋鬼子军官当作自己的什么“罗米欧”,想到这里,她真想从奔驰着的火车上跳下去,一头栽死算了。她呀,她完全就是《聊斋志异》里《画皮》中的那个愚昧可悲的书生!现在,学校里的同学也不知道知道不知道她的这事?要是暂时还不知道,那还稍微好一些;要是都知道了,她怎么在她们中间呆下去?现在她又怎么去见她们?她又悔,又忧,又慌,不知所措。同学们不可能不知道。她接到家里的电报请假回家的时候,同学们就都已经有所猜测了。她想起在接到电报国青岛前那个星期五,在红楼图书馆阅览室里,听到张国焘同学和几位青岛来的学生谈论卖国贼外事代办要把自己女儿嫁给东洋人军官一事,当时张国焘还有意无意地转过头来看了她一眼,看来他们早已经知道这事了。还有,在她回青岛临上车的时候,同学们来送她,都用那么一种深沉的、带着某种期望的目光注视着她,鼓励她勇敢一点,拿出新时代女性的气魄来,不要大懦弱;还告诉她说,如果碰到什么难事,需要同学们帮助的话,就速来电报,他们将立即前往。特别是,临开车时,张国焘同学还特地语重心长地说了一句:
“切切好自为之!”
张国焘同学明显地这是在给她暗示着什么,话中有话,话外有音。
肯定的,同学们在事先就已经听到一点风声,现在,无疑地,就更一清二楚了。
这可怎么办?怎么去见那些同学——那些亲如兄弟姐妹般的同学?
林丽萍下车后,往学校走去;越走近学校,她的心绪越纷乱,脚步也越沉重。
在门口,她隐在几棵大树后的阴影里,踽踽徘徊,局路而心神不定,踌躇不前。要不是打扮得花枝招展的、看样子又是从哪个交际场合中回来的陶美玲无意中看见了她,高兴地大喊大叫着,跑过来把她亲热得搂抱住,还招引来了好多同学,一起簇拥着她,把她接进了校门,接进了寝室,她可能一直还在那校门外的树后面转悠着哩!
同学们谁也没有直接会触碰她的心灵上的创伤,只是热情地招呼她,给她整理床铺,给她端来了洗脸水,给她买来了吃的东西。
林丽萍只是默默地、双眼满含着伤感和对同学们无比感激的泪水,领受着同学们这温暖如春的友情;她默默地领受着,什么都没有说,只是淡淡地苦笑了一下,什么也不想去说。
她只说她病了,在家里时就已经病着呢。
一连几天都是这样,同学们在的时候,林丽萍以病为缘由,双目紧闭,假装睡着了;同学们都去上课时,她就起来,坐在窗口前,痴呆呆地凝望着窗外,一坐就是半天,像木雕泥塑般的一动也不动。
痛苦和悔恨,像两根尖利的毒刺,狠劲地乱戳乱扎着她那颗柔弱的心……
二
同学们都在寝室的时候,林丽萍两眼紧闭,假装患病睡着,其实她一点睡意都没有,尤其是在夜里,她整夜整夜地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她不知道,这几天来,和她一样整夜整夜辗转反侧、难以入眠的,还有赵瑞芝。
来北大这半年多的时间里,赵瑞芝确实是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她已从一个被紧紧关闭在黑门高墙的深宅大院之中、被无形的封建的祖制家训的铁锁链锁着的“活尸”,一下变成了一位新时代的青春激荡的女大学生。她浑身开始洋溢着那种犹如鲜花含苞待放的光彩,生机勃发,朝气蓬勃,充满着对自由而美好的未来的感情热烈的进取。她刻苦地学习,虚心地向师长们请教,努力地探索,坚持不懈地执着地追求。李大钊主任、陈独秀学长、胡适教授以及其他许多教授,都很喜欢她,都对这位抗婚出来而又那么好学的刚烈女子感到敬佩。班上同学,就连那平时傲气十足的张国焘在内,都对她赵瑞芝是由衷的敬服。
可是,他们谁都不知道,那并未成为事实的婚姻的隐痛,仍还在时时折磨着她。这毕竟是还没有彻底解脱掉的、目前仍然还套在她身上的轭具。森然的阴影仍然在顽固地笼罩着她。隐痛仍然在时不时地刺着她。尤其是在几天前,孔文才来看望她,无意中告诉她说:他哥哥孔文义被送到上海一个东洋人开办的医院里治疗了一段时间后,又被送到了日本去治病,据家里人带来的话说,等哥哥孔文义的病治疗得差不多的时候,就让孔文义来北大找她赵瑞芝,一定要把她赵瑞芝弄回去!还是那句话:她赵瑞芝既然已经成了孔府的媳妇,那活着就是孔府的人,死了也是孔府的鬼!
孔文才这无意中不小心透露出来的话,使赵瑞芝尽量埋藏在心底深处的隐痛,又随痛苦的情潮的复又涌腾,而从心底深处泛卷上来,啃啃着她的心灵。
那位孔府大少爷被送到日本去治病,说是病治疗得差不多了,就要来北大找她,也不知道那位孔大少爷的病到底能否治好?想到这里,那位作为她的名义上丈夫的孔文义那原本已经淡化模糊了的病得奄奄一息的身影,又开始异常清晰地在她眼前闪现来,闪现去。这身影,有时候她觉得还不是那么让人特别害怕,躺在那里,病歪歪的,昏死着,有出的气而没进的气,让人看着也觉得挺可怜的;但有的时候,她又觉得这身影就像是《聊斋志异》中蒲松龄老先生笔下的那恶魔似的,红发绿眼,青面獠牙,在张牙舞爪地掏挖着她的心,凶残地啃噬着她的心,使她感到一阵阵无比尖利的剧疼,疼得她不能自己。啊,这就是他——她的丈夫!他是她的丈夫,尽管是名义上的,是虚的,以至她赵瑞芝和他孔文义连手都不曾触碰过一下,仅仅就是个名份而已,但在人们的心目中,他孔文义就是她赵瑞芝的丈夫,这是毫无疑义的!这用封建礼教的绳索把他们强行捆绑在一起的名义上的所谓婚姻,就如同一条沉重而冰寒的铁锁链似的,锁着她的身子,也紧紧勒着她的心,孔文义在日本治病,谁知道能不能治好。治好了,能怎么样?治不好了,又能怎么样?难道真的就像他们孔府的人说的那样,依照祖训,她赵瑞芝“活是他们孔府的人,死是他们孔府的鬼”不成?难道她赵瑞芝这一生一世就应该被囚禁在孔府那活人坟墓中,在那没有情也没有爱的所谓的婚姻中度过?当然不能!我赵瑞芝不是木石之物,我也是个血肉之躯,我也需要情和爱,我为什么要去充当孔府那活人坟墓中的活僵尸,来断送掉自己的一生?!想是这样想,可如果那位孔府大少爷病情好转,真的来找她,那她可怎么办?她当然不会跟那孔府大少爷原又回到那高墙黑门的活坟墓中,但如果真的孔府那一大帮子人,在那个孔文义的带领下,说不定还参加有她父亲率领她们赵府的一帮子人,耍蛮耍横地闹到学校来,她怎么办?她怎么对付?
赵瑞芝苦思苦想着,痛苦和焦虑烧灼着她的整个身心,使得她几夜几夜睡不着觉。
宋维新、孔文才来看望林丽萍,发现赵瑞芝也是满面神色憔悴,大而明亮的眼睛布满了愁苦和忧郁,觉得有些奇怪。
在看望完林丽萍,赵瑞芝送宋维新和孔文才出来的时候,宋维新望着赵瑞芝,关切地问道:
“你怎么了,瑞芝同学?是病了吗?”
赵瑞芝望了望宋维新,轻轻摇了摇头。
“是不是那天我不小心说出的那事又让你犯愁了?”孔文才很有点谦意地问道。
赵瑞芝没有言声,愁苦的面孔中,深锁住了往日那刚刚焕发起的青春亮丽的容光,她那略显得有些苍白的脸,布满了沉沉忧郁的乌云,秀眉下的那双黑亮的大眼睛,泪盈盈的,闪着黯然的凄楚的光,她侧转过脸去,望着远处迷离的天际,默默地望着,深邃而凝重,内心深处蕴含着不尽的忧伤。
“唉!”宋维新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很是同情地、同时也有些忧思地说:“这确实也是个事情!”
看来,那事情,宋维新也知道了,孔文才可能也讲给宋维新了。
思索了一阵,宋维新口气很决然地说:“不过,也不能就这样下去!一定得想办法解决!得彻底解决掉才是!”
孔文才赞同地说:“就是。得想办法彻底解决掉!”孔文才想着,又忧虑地说:“但是,想什么办法解决呢?昨天,听我们法专的也是我们湖水县上来的一位同学讲,说我们家老爷子,还有瑞芝同学的父亲,不知道听什么人的怂恿,一起到北京来了,要请刘师培刘教授出面把瑞芝同学从北大赶出去……”
“噢?”宋维新一惊怔。
赵瑞芝也转过头来,有些惊慌地望着孔文才。
“……因为他们在尊孔复古、维护‘三从四德’方面,是一致的。”孔文才接着说道,“那位刘教授的那篇《民魂精粹当盛说》,不就是在大力张扬什么节妇自杀殉夫的所谓‘妇德’吗?”
宋维新赞同地说:“也就是的。”
赵瑞芝感到脊背上一阵悚然的寒冷。
孔文才望着宋维新:“不过我想,那位刘师培刘教授还没有那么大的权力吧?”
宋维新点点头:“他还没有那么大的权力,他只是一位一般的教授,只是给学生上上课,他没有权力把哪个学生赶出去。要说有这个权力的,还是陈学长,陈独秀教授。”
赵瑞芝激动地说:“我是蔡校长亲自批准收的第一个女学生,他陈学长也没有权力把我从这里赶走!”
宋维新说:“不过他在蔡校长面前说话还是挺有分量的!”
孔文才问:“他会不会听那位刘教授的?”
宋维新肯定地回答:“不会!你也知道,那位刘教授是‘文选派’的代表,陈学长是新文化运动和文学革命的主帅,两者针尖对麦芒,是死对头,陈学长怎么能听那位刘教授的呢?”
孔文才点点头:“就是的。”说完,他像是猛地又想到了什么,问宋维新:“咦,那我们要不去找一找陈学长,让他给我们想个办法?”
宋维新摇摇头。
“怎么?”孔文才奇怪地望着宋维新。
宋维新说:“我找过陈学长,就是那天你对我说了那情况以后,当天下午我就去找陈学长了,把事情都讲了一下,后来我还找了胡适教授,他们都很义愤,都为瑞芝同学抱不平,但他们都说他们无能为力,只能是慢慢地来,从长计议。”
孔文才忧心忡忡地叹了一口气,“唉,慢慢地来,从长计议,总不能长到个十年八年的吧?”
赵瑞芝望望宋维新,又望望孔文才,尔后又望着宋维新,脸色显得更加苍白,脸上的忧郁和伤痛之情也更加浓重,以至都有了一些绝望的神色,两颗悲凄的泪珠嵌在眼角,泪水顺着双颊慢慢地流下来,两只长睫毛覆盖着的大眼睛,闪着黯然凄楚的光,时开时闭着,嘴角也在轻微地一扯一扯着。
宋维新宽慰道:“瑞芝同学,你也别太难受!事情总是会解决的!我们来再想想办法。我一直在想,我们是不是可以去找找李主任,李大钊教授?我想,他一定会帮助我们的!”
孔文才赞同地喊叫道:“对,去找一找李主任!”他脸上的忧色立时一扫而光。
赵瑞芝的一双凄楚的泪眼,也刷地一下子灼灼闪射出了充满希望的熠熠亮光。
三
赵瑞芝、宋维新、孔文才三人来到了图书馆红楼主任办公室。
“咚、咚咚……”
办公室里,李大钊正在聚精会神地阅读新出版的《新青年》上的一篇文章,听到轻轻的敲门声,他随口招呼了一声:
“请进!”
“咚、咚咚……”
轻轻的敲门声又传来,可能是没有听到屋子里面李大钊的招呼声,便又敲了一次。
“请进!”李大钊又一次招呼道;边招呼着,边把手中的《新青年》杂志放到桌子上,站起身来,走到门口,轻轻地拉开了门,又说了句:“请进!……噢,是你们!快请进!”
门外站的是赵瑞芝、宋维新、孔文才。
赵瑞芝向李大钊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李主任好!”
宋维新和孔文才也一起向李大钊行礼问好。
“快请进!”李大钊把三位同学热情地往里让着,“同学们,快请进来!”
三位同学走进了李大钊的办公室。
大家都坐了下来。
李大钊给每人泡了一杯茶:“你们来了,正好!我正准备找你们聊聊,尤其是想找瑞芝同学好好聊聊。最近这一期《新青年》,你们收到了没有?”
三人一起轻声回答说:“还没有。”
“鲁迅先生,就是教育部的那位周树人先生,在最近这一期《新青年》上又发了一篇文章,是关于如何使妇女彻底从封建专制的枷锁下解救出来的论述,很有针对性,论述得也极为深刻而有力。”李大钊把茶端给每人,“来,先喝茶!瑞芝同学,喝茶E”
“李主任,不用忙了!”赵瑞芝双手接过茶,脸红红的,有点迟迟疑疑地说:“李主任,学生今天来找您,正好也是这方面的事情想来说一下,想请教一下李主任,恳望能得到您的指导和帮助。”
“那正好哇!那就先来听听你要说的事情吧!”李大钊望着赵瑞芝,笑着,平易而温和地说着,回坐到办公桌前,“不过,‘请教’二字,我可不敢当,也谈不上什么‘指导’,有什么疑难问题,咱们一起来探讨探讨!”
赵瑞芝望着可亲可敬的李大钊,张了张嘴,正要说,又好像觉得自己有点不大好说,把嘴又合上,脸色通红,低下了头。
“怎么?”李大钊笑着问道,“是不是有点不大好说?”
赵瑞芝面色通红,眼神凄楚,她抬起头,例转过脸,望了望孔文才,恳切地请求道:
“文才同学,还是请你给李主任说说吧!”
“好吧!”孔文才点了点头,“瑞芝同学的情况,李主任都是知道的。只是前几天,从学生家里又传来了话……”
孔文才把传来话的内容,详细给李大钊讲述了一下,也讲了赵瑞芝这长期埋藏在心底深处的隐痛和这几天使她坐卧不宁的愁苦和忧心忡忡。
“我想找你们来谈谈的,尤其是想找赵瑞芝同学来谈谈的,也正是这方面的事情。”李大钊说,“刚才孔文才同学所说的那个情况,确有其事,而且情况已经反映到陈学长和蔡校长那里了。”
“啊?!”赵瑞芝和宋维新、孔文才都大惊失色,尤其是赵瑞芝,脸上倏然一阵苍白。
“你父亲孔德仁,”李大钊对孔文才说,后又对赵瑞芝说“还有你父亲赵钦恩,”李大钊说着,浓眉紧蹙,“他们不知通过什么人,和林琴南林纾在长沙的一个朋友认识了,通过那个朋友,他们去上海找到了林纾,后又来北京找到了刘师培。林纾和刘师培都坚决支持孔德仁和赵钦恩。林纾给陈学长和蔡校长写来了信,刘师培也亲自去见陈学长和蔡校长,他们都一致谴责男女合校,更谴责北大不顾礼义收留赵瑞芝同学,强烈要求把赵瑞芝同学开除出北大,并强行押解送回湘水县。”
“那陈学长和蔡校长的意见呢?”孔文才紧张得声音都有些颤抖地问道。
“陈学长和蔡校长都嗤之以鼻,丝毫未去理会。”李大钊说,“陈学长把此事又给鲁迅先生说了,鲁迅先生义愤填膺,熬了几夜,就写了这篇题为《我之节烈观》的文章。”李大钊边说,边把桌子上的《新青年》拿起,递给赵瑞芝,“刚才我给你们说的,就是这篇文章。你们来的时候,我正在认真地读这篇文章。”
赵瑞芝他们三人边听李大钊说着,边翻看着《新青年》上鲁迅先生的文章。
“鲁迅先生的这篇《我之节烈观》,是因赵瑞芝同学的不幸遭遇引发而写的,同时,也是鲁迅先生继《狂人日记》后,又一次针对刘师培的《民魂精粹当盛说》和林纾的《尊孔读经乃正道》而写的。”说到这里,略微停顿了一下,李大钊的语调开始有些激愤起来,“专制的封建主义,虽然陈旧腐朽,已经行将就木,但它几千年来所营造的堡垒还是很顽固的,他们是越临近灭亡,便越疯狂。你们两家那孔府和赵府就是典型的实例。这一点还不能小看。”
李大钊一说“还不能小看”,别人不说,赵瑞芝首先就惶恐慌急了起来,她身子微微有些颤抖地问:
“那就是说……”
李大钊浓眉耿立,双目透过高度近视的金丝边眼镜,闪射出一种刚毅:
“我说的‘不能小看’,是说不可轻敌的意思,绝对不等于我们应该怯弱退缩,更不等于我们要向他们缴械投降!我们更要坚定信念,更要提高自己的斗志。我们要坚决地、而且还要很有策略地彻底战胜他们!瑞芝同学,首先你一定要挺起腰板来,要勇敢地迎上前去奋勇战斗!不要被那些封建势力的张牙舞爪、被他们垂死挣扎的恶相吓倒!新婚之夜,你毅然逃婚而出,是那样的勇敢,那样的大无畏,以自己的实际行动,向封建主义、向可恶的旧势力宣战,令人刮目。现在,你更要进一步发扬这种奋勇无畏的战斗精神,你绝不可有丝毫的畏惧和惶恐!你要知道,你现在已不再是半年多以前的赵小姐了,已不再是那被紧锁在封建主义高墙深院里的贞女节妇了,你现在已是位新时代的女性,是北京大学的学生,是文学革命运动和新文化运动中战斗的二员,对他们各种各样的威胁,你要坚定不移地更为勇敢的抗击!记住:你不是独自一人,孤军奋战,在你的身后,有蔡校长,有陈学长,有我,有胡教授、钱教授、刘教授等诸多师长们,有文才同学、维新同学以及国焘、仲澥、德珩、尚德、斯年等同学们,有整个新时代的力量,在支持你,在同你一起奋勇战斗,所以,瑞芝同学,你不用怕!”
听着李大钊主任的这一些话,赵瑞芝浑身一下也感到充满了勇气和力量。她望着李大钊,两眼流露着激奋的情潮;最近显得有些憔悴苍白的脸上,此时也像被霞光映照着似的,红扑扑的,闪射出亮丽的异彩。
“……另外,还有,瑞芝同学的这件事,我也给刚从湖南长沙来咱们北大任伦理学教授的杨怀中杨昌济先生说了。”李大钊接着说道,“杨昌济杨教授学识渊博,德高望重,在湖南文化教育界很有声望。他有一个很出色的学生,名叫毛泽东,字润之,现还在长沙湖南第一师范上学。他最近联合了一些老师和同学组建了一个起名叫新民学会的青年社团,在湘水两岸积极地高扬起了反封建、反军阀的斗争的大旗,很有影响。杨昌济教授听了我讲的瑞芝同学的情况后,准备给湖南长沙写封信,把瑞芝同学的情况详细告诉给毛泽东,让毛泽东和‘新民学会’的会员们,在湘水两岸也掀起一个声援瑞芝同学的运动,这样从南北两面夹击林纾和刘师培支持的孔德仁和赵钦恩这两个封建堡垒,迫使他答应解除瑞芝同学这名存实亡的婚约,给瑞芝同学以应有的人身自由。北京这边,除了鲁迅先生的《狂人日记》和这篇《我之节烈观》而外,我和陈独秀学长及《新青年》的各编委商量了一下,《新青年》最近再集中地有针对性地大量刊载一些有关揭露封建礼教害人吃人的文章。像瑞芝同学这样的不幸遭遇,在封建社会持续较长、孔家店耀武扬威了数千年的中国,到处都有。有的地方还相当严重。最近我看到一份材料,说四川一女子因反抗与木头人拜堂成亲、反抗与木头人同枕共寝,而自缢身亡。对此,我们一定要无情地揭露和抨击。对害人吃人的封建礼教的无情的揭露和抨击,就是对封建势力的进击,就是对民主与科学的推举。旧的一定要彻底破除!新的一定要建起!新的要在旧的彻底破除中建起。所以,就像我多次给你们讲过的那样,对封建主义猛烈地进击,一定要和我们当今社会的发展,和当前国际上形势,密切地结合起来才是。譬如俄国十月劳工革命的胜利,就有许多值得我们认真研究和学习的地方……”
李大钊说到这里,眼镜后目光深邃的两眼,充满了一种欢欣激奋的渴望。
赵瑞芝、孔文才、宋维新他们看到,李大钊主任的办公桌上,除了几本《新青年》以外,还堆放着许多关于俄国十月劳工革命的书报杂志。
“这都是介绍俄国十月劳工革命情况的书报杂志,你们也可以拿去看看。这一本,”李大钊说着,从桌面上拿起一本杂志,递给赵瑞芝,“是专门介绍苏俄劳工政府成立后解放妇女、鼓励女子走向社会参政议政方面的情况,你拿回去好好看看!”
赵瑞芝接过杂志,翻了翻。
和每一次同李大钊主任谈话、讨论问题一样,赵瑞芝感到一种激励和亢奋。
临走的时候,李大钊把几位同学送到门口,又关切地问了问林丽萍的情况,说:
“丽萍同学也是很不幸的,是东洋日本帝国主义魔爪下的受害者,是卖国求荣的牺牲品,你们要多关心一下她,尤其是瑞芝同学,你要多关心她,帮助她,使她振作起来,参加到你们战斗的行列中来!还有,像陶美玲同学,甚至像邹文锦这一类同学,也要多关心他们,帮助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