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醒狮

图书馆红楼成了热血青年探讨和寻求中华民族自立自强之路的中心。守常先生和仲甫先生成了这中心的核心。俄国劳工革命的胜利开辟了一条崭新的路。热血青年纷纷前往法国巴黎勤工俭学,探求民族自强之路。“辣妹子”在狠劲冲着孔文才猛发着“辣”劲儿。

北京大学红楼图书馆,紧挨着主任办公室的大阅览室,灯火通明……

天色已近黎明。夜空渐呈白色;满天的星星在慢慢地稀落和暗淡下去,在一颗一颗地悄然逝去。无形的巨手,正把蓝色的天幕,从东面的天边上迅速地铺展开来,很快地,整个天际,像无边的大海一样,深广、湛蓝、明净。几片白云轻盈地飘悠在空中。白云薄如轻绢的边际,村上了浅红的霞彩;不一会儿,白云整个被火红绚丽的霞色浸透,一轮火球般的光芒四射的朝阳,从东方冉冉升起,把它金色的光辉全部慷慨无遗地洒落向大地。

天大亮了。

红楼图书馆主任办公室旁边的大阅览室里的灯还亮着,里面挤得满满的人似乎都不知道天已经大亮了。

霞光旭日的金辉和红楼的灯光交相辉映着。

这又是一个通宵。

图书馆红楼已经是记不清楚:这是第多少个通宵了?尤其是这近半年多来,这是第多少次以自己彻夜不熄的灯光,以自己蜂拥而至的室内来客的热血沸腾的激昂探讨和一阵阵欢声笑语,送走星月,迎来曙光的?

这里成了热血青年聚集的中心。

这里成了探讨和寻求中华民族自立自强之路的中心。

蔡元培先生是这中心的支柱。

李大钊、陈独秀两位教授,以自己的学识和自己率先大胆的探讨,成了这中心的核心人物。

二十世纪十年代至二十年代,东西方列强相互争夺加剧,对我华夏神州的瓜分和吞噬,也越发凶狂起来。正值此时,俄国十月劳工革命胜利,欧战形势急转直下,协约国取胜即将成为定局。整个世界形势将发生巨变,中国也完全被架放在了十字路口上。

中国向何处去?

中华民族向何处去?

这个问题成了国人们焦灼思虑的问题。尤其是那些血管里汹涌奔腾着华夏民族炽烈热血的血性青年们,那些慷慨立誓愿与谭嗣同、陈天华、秋瑾等英烈为伍,为国家和民族的前途与命运,满怀忧愤以至进溅满腔赤诚热血而横刀向天笑的时代男女之子们,在这个问题上,更是焚心忧虑。他们一个个就像是婴儿寻找母亲的踪影似地,睁大着眼睛,在黑暗中为国家和民族苦苦探寻着出路。

俄国十月劳工革命的胜利,空前地显示出了劳工大众的伟大力量。

李大钊、陈独秀开始把目光密切地投向俄国。

这图书馆红楼主任办公室旁边的大阅览室里,讨论会还在热烈地进行着。

一同学问:“陈学长,你刚才说,俄国劳工革命的胜利,有两个打破。你能再具体讲一下吗,是哪两个打破?”

陈独秀回答说:“一,打破了维持了几千年的孔家店的‘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的学说。受业于孔子之孙孔汲的门人孟轲,在继承和发展孔家店学说中,极力宣扬‘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治于人者食人,治人者食于人。’就是说,有文化的读书的人,生来就是统治别人、奴役别人的人,而没有文化的出苦力的人,则生来就是被人统治、被人奴役的人。这种学说被历代封建统治者所欢迎,所进一步大力宣扬。在孔家店和历代统治者的眼里,没有知识、没有文化的下苦力的劳工大众,天生就是被人驱使的奴隶,是被人踩在脚下、做牛做马的人。俄国十月劳工革命的胜利,就为我们打破了这一点。它以自己的行动告诉我们,也告诉全世界:劳工大众并非天生就是下苦力的奴隶,并非天生就是受人奴役的!他们完全可以奋然而起,把骑在他们脖颈上欺侮他们的老爷们拉下来,打翻在地。这就是第一。二,俄国十月劳工革命的胜利,还打破了‘下苦力的劳工天生是卑贱的’这种封建社会的反动的等级观念。它骄傲地向全世界庄严宣告:劳工伟大!劳工神圣!事实也完全是这样的!劳工是最伟大的阶层。劳工是最神圣的阶层。世界应该属于他们!就如刚才李大钊教授所讲的:‘劳工大众是世界财富的真正创造者,他们也应该完全地、理所应当地是世界财富的真正主人。他们能用自己的双手,浸着自己的辛勤的汗水,创造出世界上的一切财富,他们也完全有这个能力来掌握自己的命运。他们是当今世界的主宰!’俄国十月劳工革命的胜利,就雄辩地证明了这一点。将来其他国家的劳工大众,也定将会进一步证明这—点。”

人们都注意地听着,都被深深吸引着。

这一次关于国际局势、关于“中国向何处去?”关于“当今青年应该如何投身到时代潮流中云?——的讨论会,与往常不一样,这一次参加讨论会的人来得特别多。前来参加这一次讨论会的,不光有北大本校的学生,还有北京高等师范学校的、北京高等工业学校的、法文专修馆的、法政专科学校的等等。大阅览室里都坐得满满的,挤得水泄不通,连门口、过道里,都里三层、外三层地拥满了人。

讨论会是从昨天下午下课后开始的。北大校内的同学,一下课就争先恐后地潮水般地涌向图书馆红楼。校外的学生,好多都是中午就来了,就已经坐在了大阅览室里了。

孔文才这一回也来了。

孔文才是宋维新托人带话通知来的。

北京大学自从在李大钊、陈独秀两位教授主持下,召开了几次关干时局的讨论会后,在社会上引起了很大的反响,许多学校的学生,后来都积极踊跃地来北大参加讨论会。孔文才很快也给宋维新打了招呼,说再有讨论会的时候,通知一下他。孔文才来参加讨论会,一方面,和其他一些同学一样,时时也在为国家和民族的前途和命运而焦心地忧虑着,时时也在思索着、探讨着这方面的问题,北大的时局讨论会也深深地吸引了他;另一方面,他知道在这里可以见到赵瑞芝,因为他听说赵瑞芝和她同寝室的几位好姐妹们,也都是这类时局讨论会的积极参加者,差不多每次都到。

孔文才和宋维新来到大阅览室的时候,里面人都已经快坐满了。他们找了个空位子坐下。坐下后,才看到赵瑞芝和漆小玉就坐在他们左前方相隔三排的位子上。他们本来也想过去,但已经坐下了,就再也不好动了,人来人往的,也不好再走来走去,于是就再没动。不大一会儿,邓仲澥、高尚德、还有陶美玲,他们三个来了,紧挨着在孔文才和宋维新旁边的空位子坐下。又过了一会儿,张国焘和宋一茗也来了。宋一茗先是看见了宋维新,走了过来,和哥哥打了声招呼,后来看见了孔文才也坐在哥哥旁边,孔文才还站起身来,想跟她打招呼,她当即把脸刷地一抹,满怀怨愤地睥睨了孔文才一眼,转过身,拽着张国焘到别的地方找位子去了;离开的时候,还有意识地,像是故意做给孔文才看似地,挽着张国焘的胳膊,紧靠在张国焘的身上走的。

爱的力量,是伟大的,有时还是很可怕的。

怨恨的力量,基于爱的反作用,也是伟大的,有时也是更可怕的。

这两种力量,内在地可以互相对立而又相互依存,互相可以转化而又相互可以渗透。

就如外国一位著名的哲学家诗人说的那样,爱和怨恨是一对连体的孪生姐妹。

现在,宋一茗对孔文才的感情,就是已经从爱转化成了怨恨,从发自内心深处的爱转化成了发自内心深处的怨恨。

宋一茗自那次被孔文才一把从怀抱里推开,从床上推落下去,跌坐在冰冷的地上后,她的那颗充满了爱的、被炽烈的情火熊熊燃烧着的心,也立时跌落到了冰冷的地上,被跌得粉碎。她浑身冰凉,一阵索索颤抖,愣怔地瞪视了孔文才好大一阵子,爬起来转身冲出了房子。她的脸扭歪着;脸色由猝不及防的吃惊和愣怔而引起的苍白,很快又转化成由于遭受了屈辱而感到羞耻和自我悔恨的黑红;她满腔的炽烈的爱的情火,转化成了满腔的愤怒的火焰,在她血管里猛烈地燃烧着;两眼迸射着骇人的怒火;耻辱、羞愤、咬牙切齿的仇恨,许多各种不同的意识,都混合在一起,在她胸腔里胡乱翻搅着。她跌跌撞撞地跑着,自己都不知道是怎么跑回北大,跑回自己寝室的。自己只是隐隐约约记得,自己跑回寝室时,只有赵瑞芝一个人在寝室里,赵瑞芝正躺在床上看书,当时把赵瑞芝都吓了一大跳,一迭连声地问她:

“怎么啦?怎么啦?茗妹,怎么啦?出了什么事情了?到底出了什么事儿了?”

怎么啦?出了什么事情了?她没有告诉赵瑞芝,她也不会告诉她的。

她躺在床上,任悲伤而羞恨的泪水浸满了脸面,浸透了杭巾,心被仇恨的怒火烧灼着,一阵阵抽搐地疼痛;她暗暗地发誓,心中在大声地、充满仇恨地、愤怒地喊叫:

“孔文才!你这坏透顶的孔老二!狼心狗肺的家伙!我恨你;恨透你了!我今生今世再也不想看见你!一辈子,几辈子再也不想见你!”

那天正好张国焘来找孔文才。张国焘原准备是去法专找孔文才的,是先到这里来看看的。

孔文才的文笔,在北京几个学校的学生圈圈里,也是很有点名气的,尤其是在诗词方面,是很有些功底的。他和他法专的几个同学办的《新时代》不定期校报,在北京学生中间以及社会上还很有些影响。张国焘当时正和北大的几个同学,还有北京铁路管理学校的学生郑振铎、中国大学的学生王统照、燕京大学的学生瞿世英等,商量着也要创办一个学生同仁刊物,暂定名为《曙光》,其用意就是,现在的社会,都在“长夜漫漫”,“迷梦倘恍”的时候,不有“鸡声啼晓”、“东方既白”的警告,哪能有醒悟的感觉?愿以此朦胧清新的“曙光”,在人们“卧榻酣睡”的时候,在“万方钟动”、“旭日中天”之前,将一丝一丝的光线,照在大地上,竭尽自己微薄之力,将国民们从黑暗的深夜,引向光明的白昼。张国焘找孔文才,也是受那几个志同道合的同学之托,来找孔文才,希望孔文才也能同他们一起同心协力,创办《曙光》刊物的。

张国焘看到和他差点相撞、尔后擦肩而过的宋一茗泪流满面、悲愤交加的神态,很觉得蹊跷,回校后,当天吃过晚饭,就去宋一茗她们寝室去看望宋一茗。

赵瑞芝去图书馆红楼了,寝室里就剩下宋一茗一人。

宋一茗正坐在窗户跟前,朝窗外望着。她的牙齿咬着她那青灰有些发白的嘴唇,把手绢在手指上缠着,扯着,扯着,缠着;目光晶晶闪亮,仿佛两支就要射出去的火箭,在盈盈泪水中,悲愤地炽烈地燃烧着。她感到哀痛,感到万念俱灰的哀痛。原来一切美好的想象,都像肥皂泡一样彻底破灭了。她没有想到孔文才对她如此的冷漠无情,对她如此的残忍。万事皆空,万念俱已化为灰烬。一切都是假的!一切都是在演戏!都是舞台上的那戴着各种面具的戏!她为自已被一系列表面现象,也被她自己的可恶的预感,被她初次萌生的感情残酷地欺骗和无耻的耍弄而痛悔不及。她感到了人世间的冰寒冷酷,感到了自己在痛苦和厄难中的孤独无助。

她朝窗外望着。透过窗户玻璃上迷迷蒙蒙的冰花雪雾,她望着学校图书馆红楼那模糊不清的廓影,她的心莫名其妙地颤抖了一下。那里现在是一些忧国忧民的热血青年聚集的中心。平心而论,孔文才也算得上是一位忧国忧民的热血青年。她想,如果自己实在不能从痛苦中自我解脱出来,自己就爬到那图书馆红楼的楼顶上去,从那里跳下来,那时候,看他孔文才会怎么样?那些热血满腔的同学们,一定会义愤填膺地严厉谴责他这个无情无义、狼心狗肺的家伙。对呀,用自杀来惩罚他,让人们都唾弃他,让他的良心永世不得安宁。她想着,仿佛自己已经爬在了那楼顶上,已经从那楼顶上纵身一跳,坠落了下来,她仿佛听见了自己坠落在地沉闷的巨响,听见了人们慌忙急促的乱纷纷的脚步声和惊恐失措的喊叫声,也仿佛看见了人们都围拢在她摔得血肉糊拉的尸体四周,都在愤怒地斥责孔文才,尤其是赵瑞芝、漆小玉、林丽萍、陶美玲这几个同寝室的要好的姐妹们,一边扑在她的尸身上痛哭流涕着,一边辞严色厉地在痛骂孔文才“无情无义”、“狼心狗肺”。孔文才站在那儿,在人们的痛责和斥骂中,面色苍白,浑身颤抖着,身子缩成了一团儿,羞愧和悔恨交加在一起,恨不得面前有个地缝儿赶快钻进去。她感到一阵快感,一种报复后的快感,一种渴血报复后的快感。想到这里,她真想畅怀大笑几声。然而,她一看到孔文才那一副狼狈的可怜相儿,恻隐之心又油然而生,她觉得自己不该这样狠心地去报复他,折磨他,觉得自己太过分了。但是,她很快又否定了自己。她觉得她从楼顶上坠落下来,好像不是她自己跳下来的,是孔文才一把把她推下来的,而且,周围的人都不是在痛责孔文才,而是在斥笑她:“人家不喜欢你,不爱你,你硬缠着人家干什么?!天下好的男青年多得是,为什么要死赖在这个孔文才身上呢?!”羞恨之情,又从她的心底泛涌了上来,与此同时,悲凉和孤凄也又猛烈的向她袭来。

正就这时候,张国焘来了,把她从冥冥飘忽的胡思乱想中惊醒了回来。

张国焘,这位平时在班上把谁都不放在眼里的、很自负、很自以为是的粗喉咙大嗓门的老兄,今天,不知怎么了,在宋一茗跟前,显得是格外的温存,格外的温情脉脉。

不知是以他对漂亮女性特有的灵性,还是他或多或少已经了解到了一些关于宋一茗爱情受挫而痛苦的情况,他今天,在冰天雪地里,是裹带着一股温馨的春风来的。

他估计她心情不好,早上和中午可能都没有好好吃饭,便在校门口买了两碗热馄饨,借了个饭匣子,提上来了。

宋一茗确实也没好好吃饭。早上,被表姐一叫,急急忙忙跟上表姐去表姐家,没顾上在学校吃早饭,在表姐家随便喝了几口茶,吃了两块饼干。到了中午,心想着孔文才会来,结果没来,心思不定,满桌子香喷喷的饭菜,却吃不下去,没一点胃口,心里老想着孔文才,只吃了几口菜,喝了半碗汤。由于心情不好,一直也没觉得饿。这会儿,张国焘把馄饨从饭匣子里取出来,一下子,满寝室都充溢飘荡着令人垂涎的浓郁清冽的香味儿。

张国焘把馄饨端到宋一茗跟前,温馨的热气和浓冽的香味儿扑面而来,宋一茗一下胃口大开,她感到饿了,与此同时,一股感到心被熨帖的暖流也从心底涌腾了上来。

“吃吧!”粗喉咙大嗓门的张国焘今天是一反往日的粗犷而显得出奇的温和和柔情绵绵,轻轻地说道。

宋一茗浑身热呼呼地接过馄饨,吃着,喝着,时不时地还抬起头来,看张国焘一眼,完后,又接着吃着,喝着。

吃完喝完了一碗。

“那一碗,你吃吧!”宋一茗深情地说。

“怎么,不好吃吗?”张国焘有些惶恐不安地望着宋一茗,轻轻地问。

“不,好吃呢!味道挺鲜的。”

“那就都吃了吧!”张国焘轻轻舒了一口气,“这两碗都是给你买的。”

“我饱了,吃得饱饱的了。你把那一碗吃掉吧!”

“我刚吃了。还是你把它吃掉吧!”

“我再没地方吃了。”宋一茗娇媚地摇着头,脸红红的,还有点汗津津的,嗔笑着说:“你想把我的胃撑坏呀!”

她微微笑着,红润润的、汗津津的面容,嫩而白皙,白里透红,是那么娇艳,那么妩媚。张国焘望着,一时都有些走神,眼睛直怔怔的。

“嗳,国焘同学,你怎么啦?”宋一茗笑着,轻轻敲了一下身边的桌子。

“噢,没怎么。没怎么。”张国焘醒过神儿来,脸红红的,有点不好意思,自我解嘲地“嘿嘿”笑笑。

“你能帮我把那毛巾架上的毛巾拿一拿,我擦擦手,好吗?”

“好。”张国焘过去把毛巾拿上,想想,拿起旁边的热水壶看了看,正好还有热水,就往脸盆里倒了些热水,把毛巾放在热水里浸了浸,才给宋一茗拿了过去,递给宋一茗:“给。”

宋一茗接过热气腾腾的毛巾,刚才那种心被熨帖的暖流又一次从心底涌腾了上来,她擦擦嘴,又擦擦手,望着张国焘,整个心房暖融融的,充满着感激之情。

啊,一个平时那么自以为是、桀骜不驯、目中无人、说话粗喉咙大嗓子、盛气凌人的人,今天也会这么心细地、无微不至、温柔多情地关心人和体贴人,真是让人感动不已。

正处在万念俱灰、悲愤欲绝之中的宋一茗,此时,就像是一头胡跑乱跑、由于自己不小心而被跌撞得浑身是伤的小鹿,碰上了一位心地善良的老猎人似的,泪眼婆娑,说不上是委屈的酸楚,还是欣慰的欢悦。

张国焘也望着宋一茗,目光无比的温柔、熨帖,情意绵绵地望着。

两个人都被心里所燃烧着的热情烧灼得激情涌动,浑身火辣辣的,亢奋而冲动。张国焘两眼像两团火,宋一茗一双泪眼也迸射着烫人的光芒。两个人的眼光,相互映照着,相互交融着,还不时地相互叠影着,难以再分得开。

这眼光的交融,心的交融,促使并加剧了他们感情的交融,他们相互都觉得他们很贴近了,现在他们相互都渴望着更进一步的贴近,渴望着两颗心的紧贴在一起,渴望着他们两个人能紧紧地紧紧地贴合成一个人。

也说不清楚是谁先开始的,是谁先主动的,两人相互拥抱在了一起,紧紧地拥抱着,紧接着,随着身体甜蜜的颤抖,随着令人眩晕的暖流和快感传遍全身,四片被欲火燃烧着的滚烫的嘴唇,也紧紧地贴合在了一起……

其实,孔文才和宋维新走进大阅览室的时候,赵瑞芝已经看见了,是她在无意中扭头的时候一眼扫见的,但她很快又把头转了过来,装着没有看见,装着什么都不知道。

她不敢看宋维新,也怕宋维新看她,她对宋维新的心情是极其复杂的。

宋维新对人是实在而又诚挚的。

她逃婚出来,由孔文才介绍,暂时躲藏在宋维新家,一直到后来在来北京的路上,在马车上,在轮船上,以及到北京后暂住在宋维新的表姨家里,宋维新都是那么热情地招呼着她,无微不至地关心着她,体贴着她,后为她能进北大上学,宋维新又白天黑夜不辞劳苦地奔波着。前前后后,宋维新整个都像是一团火,一团熊熊燃烧着的火,是那么炽烈而又执着,那么通红而又透亮。为了给别人——其实也就是为了给她赵瑞芝——带来人生道路上的光明与温暖,宋维新就是这样慷慨无私、不遗余力地自我燃烧着,凶猛地自我燃烧着。当然,她赵瑞芝也不是没有看出来,宋维新这团火在熊熊燃烧的过程中,充满着对她痴迷的恋情,这也正是这团火越烧越炽烈的火源之一,或许也就是主要火源。

爱的动力的能量之猛、之大,是任何力量都无可相比的!

宋维新对她无比痴恋的钟情,最明显不过的,还就是那天他来给她画像。

那天,宋维新来给她画像,是那么用心,那么专注,那么投入,而同时又是那么难以自制地溢情于表,画着,画着,就不由自主地表露出了他对她的如痴如醉的迷恋。有好几次,他两眼深情地凝视着她,而忘记了作画,就那么痴呆呆地愣怔在那儿,要不是她轻轻地咳一声,他说不定就一直那么傻呆呆地凝望着她而愣怔下去。

像画出来了。

她的像被画得确实好。说实在的,他宋维新笔下精心勾勒出来的她,比实际的她本人,还要美得多,迷人得多。

窗外漫天飞舞的大雪,窗户玻璃上奇丽多姿的冰花,窗台上正勃勃绽放着的鲜艳似火的红梅,构成了红梅迎风斗雪的衬景。她坐在那里,静静地,从容不迫地凝视着前方;大而黑亮的眼睛,清澈、明净、深沉,盈盈如秋水,白皙的脸颊浮现着玫瑰的绯红,令人心醉;丰润的嘴唇,也如微微绽开的花瓣,有着明快的线条,艳丽而动人。整个画像中的她,比起她本人来,还更充溢着一种带有青春气息的恬静的美。尤其是,她在红梅傲雪的奇丽衬景的映衬烘托下,在红白相映的娇艳中,洋溢着做寒的清丽,使她在恬静的美之中,既有着动人的妩媚的韵致,又有着一种对自己的未来执着追求、百折不挠、信念坚定的内在的气质。

惟妙惟肖,栩栩如生。景和人在宋维新手中的那支魔棒似的画笔下,都活了,活灵活现。

完全就是一件精心制作的艺术品!

真是一支神奇的笔!

赵瑞芝拿着自己的画像,左看看,右看看,心里甜津津的,像是酷烈暑日喝下了一杯清冽沁脾的蜜糖水似的,舒畅宜人。她看着,激情难抑,欢愉的情流,源源不断地从她的心底迸涌而出,唱着欢快的歌,流向全身各处。

“怎么样?画得行吗?”宋维新问。

“这画的是我吗?”赵瑞芝惊喜地而又有点不相信自己眼睛地望着宋维新。

“是你,瑞芝同学。画的是你。”

“我,真的这么漂亮?”赵瑞芝就和这手中的画像一样,白皙的脸颊浮满了玫瑰色的鲜红,娇艳得令人心醉。

“实际上你本人比这画像还更漂亮得多。”宋维新发自内心地诚挚地说。

赵瑞芝望着宋维新,由于娇羞,脸上的红晕显得更为鲜艳,而且蔓延到了耳后颈间,使人仿佛可以感受到一种温柔甘美的肉的气息,在一股一股地迸发出来,那双明亮的大眼睛,眼珠漆黑,闪射着欢悦的火花,大胆而又迷人地扑闪扑闪着,问道:

“真的?是真的?”

“是真的!真的,是真的!”宋维新认真地点点头。

宋维新也大胆地直视着赵瑞芝,第一次这样大胆地,不带任何遮掩地直视着她;清澈流动的眼睛,透过金丝边眼镜,闪着炯炯的目光,满含着激情——满含着真挚的爱的深情,也满含着热切的倾慕的炽烈之情——大胆地直视着她,温馨着她,也烧灼着她。

她的心在剧烈地狂跳着,狂跳的同时,又感到了有些慌乱,难以自持的心慌意乱。

她的脸烧烧的,低下头,避开宋维新那大胆的火团似的目光,把画像轻轻放在桌子上。

“你喜欢吗?”宋维新的声调柔和而又充满了温情。

“喜欢。”赵瑞芝低着头轻轻地说。

“谢谢!”宋维新显得特别的高兴。

赵瑞芝低着头,没有看宋维新,但她从他说话的声调中,感受到了他的无比的欢快,看到了他两眼欢欣灼亮的目光,看到了他眉宇间亢奋飞扬的神采。

从桌子上传来纸的细微的窸窣声。

她稍微侧转了一下头,望去,看见宋维新正轻轻地、小心翼翼地把画像卷起,卷成简状,然后眼睛又在桌子上,在房间各处巡视着——在寻找着什么,后在窗台花盆里的梅花枝上发现了一根红线绳,便取了下来,轻轻地拴在了卷成筒状的画像上,还打了个花结。

“怎么?你要把画像拿走吗?”她轻声问道。

宋维新转过头来望着她,点点头。

“不留给我了?”她又问。

“我想以后再另外给你画一张。”宋维新满面涨得通红地低声地说。

“为什么?”

“我……我……这一张,我……我想留下。”宋维新的声调微微有些颤抖。

“为什么?”她的声调也有些颤抖地又问了一遍。

“我喜欢。我喜欢给你画的这张像。”宋维新有些慌乱而又鼓足勇气地说。

宋维新鼓足勇气大胆地望着她。

她也心里很不平静地望着宋维新。

“我很喜欢我给你画的这张像。先让我拿回去,挂贴在我的寝室里,贴在我的床头。让我天天都能看一看,行吗?”宋维新两眼满含着恳切乞求的神情望着她,说着,“过几天,我一定再给你画一张更好的!一定!”

她望着宋维新,不知该说什么好。

宋维新以为她赵瑞芝不愿意让他把画像拿走,就紧紧地把画像搂抱在怀里,一点也不松手,紧紧地、紧紧地搂抱着,那样子,就像是生怕她赵瑞芝会扑上来把画像从他怀里抢走似的。

“瑞芝同学,求求你啦!这一张先让我拿回去。完后一定再另外给你画一张。求求你啦,瑞芝同学!”宋维新紧紧地抱着赵瑞芝的画像,就如同抱着一件他无比心爱的稀世珍宝似的,紧紧地、紧紧地贴在心口上,搂抱在胸前,画像筒的一端,还有意无意地靠近嘴唇,紧紧地贴在脸上,一遍又一遍地苦苦恳切请求着,“让我先拿回去,让我拿回去先贴在我的床头上,让我每天睡觉时和起床时都能看上一眼,都能看一看,行吗?瑞芝同学,求求你啦!过几天一定再给你画一张更好的!”

宋维新苦苦恳求着她,紧紧地抱着她的画像,不知怎么,她觉得宋维新不是在紧紧抱着她的画像,而是在紧紧抱着她本人,把她本人紧紧地搂抱在自己的胸怀里。

她有些心慌,张惶而失措,满面通红,紧张不堪,但同时,又有些醉心的迷乱,意识像长了翅膀似的,在空中飘飘浮浮着。

“求求你啦,瑞芝同学!”

“你要拿,你就拿去吧!不过那么一张画像,有什么值得好看的!何况又还是你自己画的呢!”

“主要因为画的是你,而且又把你真正地画出来了。连我自己都没有想到,这一次竟然把你画得是那么的像,就像真的你一样”

“那又怎么样?”

“我每天看见这画像,就如同看见了真正的你,看见了你本人一样”

“那又怎么样?”她又莫名其妙地问了一句。

赵瑞芝觉得当时意识已经完全脱离了自己,就像喝醉了酒似的,身体都有些飘忽忽的。

“瑞芝同学,你知道吗?我是多么想天天都能看见你,每时每刻都能看见你。瑞芝同学,说真的,我心里面无时无刻不是在装着你。”

宋维新说着,有些慌乱地颤颤抖抖地说着;尽管是,像是“爱”呀,“喜欢你”呀这一类神圣而又火一般灼烫的字眼,还没有直接地、大胆地从他嘴里说出来,但他说的这些话,一字一句,都是那么诚挚,那么真情相倾,那么充满了深切而又火热的爱。他们两人都靠桌子站着。他挨着她那么近。他大胆地、双目定睛地望着她,心里猛烈燃烧着的炽热的情火,改变了他的容貌。他的脸红红的,显得那么生动,那么热烈,在俊逸和清秀之中,比平时更增添了许多耀人的青春的异彩;两眼闪闪灼灼,从眼镜片后面大胆地迸射着烫人的目光。

“瑞芝同学……”宋维新又低低地、满含恳求地轻唤了一声,声调颤抖着,强烈地震撼着她。

“实在你想要,你就拿去吧!不过你一定还得给我另外再画一张!要和这一张画得一样才行,甚至比这一张还要画得好,行吗?”赵瑞芝也轻轻地低声说着,她觉得自己的声音也在微微颤抖,说的话细细的,像游丝似的,在空中冥冥飘浮着。“再就是,还有,画像你一定要放好,最好不要让别人看见。”

“一定!你放心!”

“那要拿,你就拿去吧!”细语盈盈,柔情似水。

“瑞芝同学……”

“继陆兄……”

眼光的交融,心的交融,使他们之间的感情的潮水,也相互交融到了一起。尤其是宋维新,他急促地喘息着,心怦怦地狂跳着,金丝边眼镜后迸射出的烫人的目光,化成了两团熊熊燃烧的火,情火烧身,他什么也不顾了,手一松把画像扔到地上,猛地一下扑上前,抱住了赵瑞芝,在赵瑞芝脸上,眼睛上,脖颈上疯狂地亲吻了起来。赵瑞芝也不由自主心摇神荡起来,双臂紧紧搂住了宋维新的脖颈……

两人灼烫的嘴唇紧紧地相贴在了一起……

猛地,她赵瑞芝像想起了什么,一个激灵,从迷乱中惊醒,松开了搂在宋维新脖颈上的双臂,一把推开了宋维新。她想起了湘水岸边的新婚之夜,想起了那名义上还是自己丈夫的孔府大少爷孔文义,也想起了那一直痴情于自己的孔家二少爷孔文才。

一切都是这样突猛地出现,又是这样突猛地中止,他和她都感到出乎意外的惊愕。宋维新从眼镜片后瞪大着眼睛,惊愣地呆望着赵瑞芝。她赵瑞芝也瞪着一双大眼睛,惊怔地望着宋维新,好像不认识似的,惊怔地望着,不知所措。

以后的几天里,赵瑞芝时不时地还回忆起这一天的情景,不由自主地心荡神移地回忆着,但很快地又自我强制地用别的什么事情来阻止这种回忆。

令人陶醉而又是令人惊惧的情景。

美好的而又是可怕的情思。

几天后,宋维新托一个同学转交给赵瑞芝一卷东西,打开一看,是一幅她的画像——显然是依照着那幅画像又重新另外临摹的。看得出来,是认真地细心地临摹出来的,又是一件精心制作的艺术品,临摹得和他原来画的那一幅画像一样好,一样活灵活现,栩栩如生,惟妙惟肖,和那一幅画像不相上下。

宋维新按照他所许诺的做了。

他用倾注自己满腔的心血,来向她赵瑞芝表述自己炽烈的痴情。

宋维新在画像卷里还附带有一张小纸条,小纸条上工工整整写着:瑞芝同学:

像已另画好一张,请收下。

雕像《思想者》也已完成大半,我定将尽力尽快完成。

祝你好。

祝你一切都好。

永生永世都将忠诚

为你效劳的

你最忠实的奴仆

雕像《思想者》也是赵瑞芝那一次无意中提起让宋维新仿塑的。

那是半个月前的一天下午,他们两人,还有邓仲澥、张国焘几位同学,一起去图书馆红楼李大钊主任处,请教有关俄国十月劳工革命和法国巴黎公社革命的相同点和不同点,从图书馆红楼出来,他们两人走在一走,沿着操场边的树林子走着,依着巴黎公社的话题,谈到了继意大利巨匠米开朗基罗之后,又以自己的雕刻艺术跻身于世界艺术大师行列之中的、出生于巴黎一个平民家庭里的罗丹,奥古斯特·罗丹,谈罗丹这个人,谈他的奋斗与成功,也谈他的雕塑作品,谈他如何善于运用令人震惊的形式和丰富多样的“绘画性”手段,塑造神态生动和充满力量的形象,谈到了他的《加莱义民》、《青铜时代》、《思想者》、《吻》等作品,尤其是关于《思想者》,谈得最多,也谈得最热火朝天。两人都很喜欢这件雕塑作品。尤其赵瑞芝特别喜欢。她说她是在一本杂志上看到的,当时好几天。那个思想者的形象都时不时地在她脑海里浮现着。

“只是在杂志上看到,也没有个立体感,而且,杂志是人家的,人家也拿走了。要是真的有上这么一个雕塑,哪怕是小小的,像杂志立起来那么高,摆在桌子上或者窗台上,那多好!”她赵瑞芝不无遗憾地说着,还用手上下左右比划着雕像的大小。

宋维新望着赵瑞芝:“你很想要?”

赵瑞芝点点头:“想要。”

“真的?”

“真的!”

“好,我给你雕塑一个。”

“真的?”

宋维新认真地点点头,眼睛在眼镜片后面熠熠地闪烁着诚挚的亮光。

没有想到,就像那次在来北京的轮船上说请他画像一样,这一次关于《思想者》雕像也就这么说了一下,他就当真认真地对待起来了。

当然,她赵瑞芝也不是弱智,她心里很明白,这是一个男子痴迷地钟情于一个女子的心态和情态的具体体现。

真是一个痴情而又诚挚的人!

她很感动。赵瑞芝从心底深处感谢他。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无义?她赵瑞芝并非冷血动物,一点不懂得情意。她完全明白了宋维新对她的一片火热的痴情。而她对宋维新呢,也不是就没有一点好感。她喜欢他的俊逸和潇洒,尤其是敬慕他在艺术上的超人的才华。这种敬慕之情,在她逃婚的那天夜里,在宋家公馆第一眼看到了宋维新,又在公馆的客厅里看到了那幅《创造亚当》的油画,尔后又知道了这是宋维新临摹创作的画之后,便就在心中隐隐产生了。越往后,这种敬慕之情越烈,有时还隐隐约约转化成了倾慕。也正因为这样,她也曾几次在宋维新的那炽烈的情火的猛烈烧灼下,也情潮涌动过,陶醉过,心荡神移地迷乱过,发发乎不能自己。

她对宋维新,既希望能经常看见他,能常和他在一起,能和他畅所欲言地谈中论外,谈古论今,谈论历史,谈论艺术,特别是谈论西洋的文化、习俗以及他们各方面的情况,但她又怕能经常看见他,怕经常和他在一起,伯和他过多地探讨一些东西。

人哪,真是难以捉摸!

她赵瑞芝对宋维新是这样,内心充满着矛盾,对孔文才呢,更是这样。孔文才,英俊清秀,满腹文才,和宋维新一样,也是容易让女士们动心的男子。尤其这孔文才,孔府的二少爷,别看他文绉绉的,名副其实地是孔夫子孔老二的后裔,是孔家店里养育出来的身子骨儿,但他那副侠肠义胆,却是他孔家家族的先人们万万料想不到的。他竟敢违背祖训,抗拒吃人的封建礼教,逆抗他们孔家的家风家规,支持和帮助自己的嫂子丢下身患重病、奄奄一息的哥哥,在新婚之夜逃婚而出走,这如果没有一点侠义之心,是决然做不到的。她赵瑞芝非常感激他这一点,也特别敬佩他孔文才这一点。与此同时,她还为孔文才“挥毫倾怀诉,凝仁望月楼,夜风传讯,春阳何时,沐浴心头?”的一片深切的真情,执着地痴迷于她,而情热心动。那次孔文才来给她送他为她写的这首《曲玉管·倾怀》词时的那在大雪纷飞中,站在树下,凝望着她寝室窗户,丝绸长袍裹着的瘦弱的身子披满了一层厚厚的雪花,几乎就是一尊冰雕玉刻般的“雪人”似的身影,曾经常不时地在她脑海中闪现。除此而外,她也还为他孔文才总是那样无微不至地关心她,爱护她,体贴她,而感到熨慰,感到欢悦,感到幸福,而心神摇曳地陶醉沉迷过。那好几次,孔文才都是以一个真正的男子汉的样子,把她护卫在自己的胸前,使她难以忘怀。特别是那一次,她在一家新开的小书店买了几本书回来,在大街十字路口的那家小杂货店的屋檐下,在入冬的狂吼乱舞的风雨雪中,孔文才把她护卫在自己的胸前,几乎就是把她搂在自己怀里,在用自己的身子为她遮挡着风和雨和雪。当时正感到有些寒意的她,立时浑身被一种和煦的温暖所紧紧地包围住,感到极其舒心的欢畅和惬意,以至浑身舒服得都有些眩晕。这种被男子护卫在怀里的眩晕,也经常时不时地伴随着生理上的情潮莫名地涌动,从心底冒出来,冲击一下她,骚扰一下她的心境。但也是很快地,她又把住了自己,像被烈日烧昏了的头脑,猛地被一阵强劲的凉风拂过,而倏然清醒了似的,把住了自己。

她悲哀地而又沉重地意识到,孔文才的情况还不如宋维新。在她和宋维新之间,只是有一个名义上的所谓“丈夫”孔文义的影子站立在那儿,把他们相隔开来,而在她和孔文才之间,不仅有孔文义那可怕的“丈夫”的影子,在隔开着他们,而且还有个比亲姐妹还要亲的女友宋一茗——茗妹的怨恨的影子,在隔分着他们,除此而外,还有一条更可怕的鸿沟——孔文才和她是叔嫂关系的又宽又深的鸿沟,横隔在他们之间。

所以,她赵瑞芝也就更怕见孔文才,同时也更怕孔文才看见她。

她对孔文才的矛盾的心理,较之对宋维新,还更要厉害一些。

所以,在孔文才和宋维新走进来的时候,她不敢看宋维新,更不敢看孔文才。

讨论在热烈地进行着。

大家你一言、他一语地自抒己见。都一致认为社会在前进,社会在发展,人们的思想和精神,再不能让那些腐朽没落的封建主义的东西所禁铜住。俄国十月劳工革命的胜利,打破了孔家店“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的陈腐学说,也打破了所谓“高贵者聪明、卑贱者愚蠢”的错误观念。卑贱者不一定就不聪明,有时候,真正聪明的,还是卑贱者。下下人有上上智。在当今世界潮流中,下苦力的劳工大众已经成为社会行进的主流。’

在这种情况下,我们青年学生们应该怎样去做?

讨论的中心集中到了“当今青年应该如何投身于时代潮流中去?”这一议题上。

李大钊、陈独秀、蔡元培都兴致勃勃地听着大家讨论。

大嗓门的张国焘站起来说:“依我之见,那‘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的谬论,也应打破。”

邓仲澥也站起来说:“就是。我们也应该从‘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这封建统治者的罗网中挣脱出来!”

陈独秀很是赞同地点点头:“国焘、仲澥两位同学说得很对,我们还应该打破‘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这个很错误的封建陈腐观念。‘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和‘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高贵者最聪明,卑贱者最愚蠢’一样,都是孔家店里的腐霉发臭的旧货,也都是历代封建统治者,为了维持自己的统治宝座,用以来束缚人们的罗网。我们必须把这些罗网都彻底打破,从里面冲出来!当然,这并不是就是说,我们不需要上学,不需要读书。书,我们还是要读,而且还要好好地读。但我们不能在这些封建主义罗网的束缚下去读书,我们要在社会的实际中来读书,把读书和劳工结合起来,这样学得的知识是真正的知识,这样的知识对国家和民族也才有用。”

李大钊也很赞同地接过陈独秀的话:“我们怎么样才能像刚才陈学长说的那样把读书和劳工结合起来呢?我觉得,我们不能只是死死地关闭在学校里读书,我们还应该走出校门去,像陈学长刚才说的,到社会的实际中去读书。我们很多人,都是去工厂学习,去乡下学习,去劳工中间学习,也有的去国外学习,才真正学得了一点东西的。比如我,就曾经去东洋日本学习过。比如陈学长,就多次去过日本。再如咱们的蔡校长;就是率先去法国勤工俭学学习的。还是早在咱们的辛亥革命之前,咱们的蔡校长就和吴王章先生、李石曾先生等,发起成立了留法勤学会,曾以‘勤于工作,俭以求学,以进劳动者之知识’为宗旨,吸引并组织了大批的有志之青年,分批前往法国勤工俭学,回来后都成了我们国家和民族现在各方面的得力的人才。”李大钊说到这里,侧过脸问坐在旁边的蔡元培:“蔡校长,是这样的吧?”

蔡元培点点头,说:“我和吴玉章先生都认为,法人思想之自由,甲于世界。既无崇拜官绅之劣风,尤少迷信宗教之恶迹,不尚繁文,最富美学之感触,勤俭而善居积,与吾神州中华济同。同学们当以法人为楷模,习之,做之,当去法兰西国勤于劳作,俭以求学苦习,耳濡目染,吸取各类所长,他日次第归土回国,必将有以助社会教育之进行。我们原来那个留法勤学会,已被民国之罪人袁逆强行取缔。前年,我等在法国召开并又成立了一个华法教育会,回国后又正式成立了这个华法教育会的中国会和留法勤学会,作为经办全国赴法兰西国勤工俭学的总机关。”

李大钊插了一句:“咱们蔡校长就是华法教育会中国会的会长,也是留法勤工俭学会的会长。”

一阵热烈的掌声爆起。

蔡元培笑笑,接着说:“我们将不断地组织大批的有志青年赴法兰西国勤工俭学。我们已经在高阳布里村开办了留法勤工俭学初级预备班,在保定南关育德中学已经开办了留法勤工俭学高级预备学校,还将准备在北京创办法文高等专修馆,就附设在咱们北京大学内,还准备在长辛店开办留法预备班,专门培训赴法兰西国勤工俭学的留学生。我们热切欢迎我们北大的同学们以及全国有志青年们都积极参加赴法勤工俭学活动!”

更热烈的掌声,如轰雷般响起,把整个大阅览室震撼得都有些簌簌颤动。

在热烈的掌声中,传来一些急性子男女同学迫不及待的喊叫声:

“请问蔡校长,去法国怎么办手续?”

“是不是还需要申报?到哪儿去申报?”

“请问蔡校长,都有些什么要求?”

“是不是要先交定金和学费?定金是多少?学费是多少?一起交吗,还是分期分批交?”

“要不要什么担保人?要几个担保人?”

“是不是都得要去预备班学习一下?”

“……”

“……”

同学们都很兴奋地喊叫着,问着;一个个都像被激发起来的灼烫的火星似地,进溅着,闪耀着各种各样色彩耀眼的光。

许多同学都已经离开了座位,呼啦啦地都涌到蔡元培、李大钊、陈独秀跟前去了。

蔡元培在回答着同学们提出的问题。

宋一茗穿过拥挤的人群,来到赵瑞芝跟前,扯开宏亮的嗓门儿,问赵瑞芝:

“瑞芝姐,你去不去?走,咱们两人一块儿去!听说巴黎那个地方可好玩了。”

“我……”赵瑞芝望着宋一茗,迟迟疑疑着。

赵瑞芝心里也是一团火,热烘烘的,热切地向往着那个叫法兰西的神奇的西洋国家,向往着那座叫巴黎的西洋大城市。从一些杂志上和书上,从蔡元培校长和李大钊、陈独秀、胡适等教授们的讲话和讲课中,还有从平时同学们(当然也包括宋维新)的天南海北的侃侃而谈中,她知道巴黎那是一座比北京还要大的、很了不起的西洋大都市,是一座英雄之都,又是一座艺术之都。那里有高耸入云的埃菲尔铁塔,有富丽堂皇的罗浮尔宫,有建筑奇葩的凡尔赛宫,还有雄伟壮观的凯旋门,还有著名的巴黎圣母院。特别是,那里拉雪兹墓地的“巴黎公社社员墙”,是一些教授们在讲课提到时,和一些同学们闲侃谈及时,都非常敬仰的,使得她赵瑞芝不由得也从心底无比崇敬。真了不起!就在一八七一年五月二十七日这一天,在拉雪兹墓地的这一面墙下,二百多名巴黎公社战士,为了保卫自己的公社,保卫自己的劳工政权,同凡尔赛军队进行浴血搏斗,直到流尽最后一滴血,全部壮烈牺牲。除这些令她赵瑞芝敬仰以外,吸引她的还有,她读过林琴南翻译的《凯撒之死》、《俄狄浦斯王》、《基度山伯爵》、《三剑客》、《巴黎圣母院》、《悲惨世界》、《巴黎茶花女轶事》,还有以《人间喜剧》为总题的《高老头》、《幻灭》、《欧也妮·葛朗台》等各种各样震撼人心的作品,她崇拜伏尔泰、大仲马、雨果、小仲马、巴尔扎克等这些法兰西国的艺术巨人,也向往著有朝一日能去那个诞生、养育了这么多艺术大师的神奇的法兰西国去看一看,学习学习,但是,不行,她目前的经济能力不允许她去,家里——无论是自己家,还是那个所谓的婆家——从她逃婚来北京上学,就决然地断绝了她的经济来源,她随身所带的多年来省吃俭用私下聚攒的一点私房积蓄,也已经所剩无几,快化费完了,她即将就要为学习和生活费用发愁,哪里还敢想出国留学去?虽说是勤工俭学,边做工,边学习,自己可以养活自己,但那一笔路费,那车船费,那千里路途上的化费,就是一笔不小的数目,她上哪儿去筹措这一大笔款子?当然,如果她借的话,也一定能借上。只要是她开一下这个口,宋维新、宋一茗兄妹两人、孔文才以及其他同学们,肯定都会热情而又大力地帮助她的。班上有位陕西来的同学,家中不是十分富裕,是借钱来上学的,上个星期天出去买书、买一些用的东西,不小心碰上了小偷,把他身上带的所有的钱一扫而空,几乎断了这个同学上学和生活的路子,还是张国焘、高尚德、邓仲澥等班上许多同学慷慨解囊相助,才帮他得以度过这个难关的。如果赵瑞芝说出她的困难,也决不会有什么问题的。除此而外,蔡校长,还有那些教授们,如李大钊李主任、陈独秀陈学长以及胡适教授、钱玄同教授、刘半农教授等,也都会大力帮助她的。尤其是李大钊李主任,经常帮助一些经济上遇到困难的同学,尽管他自己收入菲薄,也很清苦。李主任的夫人极为贤慧,温顺贤淑,通达明理,宁肯自己省吃俭用,也腾出钱来,支持李主任帮助学生求学。只要她赵瑞芝在这方面稍微露出点难处,李主任肯定会关心相助的。但是,她赵瑞芝自尊心又特别的强,很多的事情,哪怕是再难的事情,如果不是迫不得已,她轻易都不开口求助于别人。当然,她也不会为去法国留学,而去求助于同学和老师们的。

见赵瑞芝迟迟疑疑的,沉吟着,好半天不吭声,宋一茗的那股子“辣劲儿”又上来了:

“嗳,瑞芝姐,你倒是说话呀!你到底去不去?”

赵瑞芝望着宋一茗,轻轻地摇了摇头。

“怎么?”宋一茗瞪大了眼睛。

“怎么也不怎么。”赵瑞芝微微苦笑了一下。

“那为什么不去?”宋一茗追问道。

“我和你不一样。”赵瑞芝轻轻摇了摇头。

宋一茗奇疑地看着赵瑞芝,看了一会儿,猛然醒悟地“噢”了一声:

“噢,我知道了,你心里不踏实,你一直还在被孔家公馆的那件事牵扯着。你呀,瑞芝姐,真是的!你已经出来了,把他们都甩脱了,和他们已经一刀两断了,一点关系都没有了,还想那件事干什么?!你也不能太这样庸人自扰,自己跟自己过不去,自己折磨自己!”

赵瑞芝忧悒地望着她的茗妹,轻轻地吁了一口气,苦笑着,幽幽地说:

“茗妹,你不知道,事情决不是像你所想的那么简单。真的,不是那么简单的!”

“怎么个不简单?!我就不信他孔家公馆有本事还会派人来把你从北京城里再抢回到湘水县他孔家公馆里去不成?他孔德仁有这个胆量?现在可不是他们老祖宗孔大圣人说了算的时候了,现在是民国了,瑞芝姐,都开始讲个法了。他们不会也不敢把你怎么样。再说,到法国去,出国了,更远了,山高皇帝远,他们更把你没办法,何况那又是在外国,他孔德仁干瞪眼,吹胡子,跳高跺脚,吱哇乱叫,也没得一点办法。这岂不是更好吗?”

确实如此。这辣妹子说得很对。她赵瑞芝要是去法国巴黎勤工俭学,肯定是更加有利于她彻底地摆脱她们家和孔家公馆联合起来、利用吃人的封建礼教、硬是套在她脖颈上的、那实际上根本不存在的婚姻的绳索。说绳索还算是好听的,其实就是货真价实的绞索。去留法勤工俭学,这对她赵瑞芝来说,当然是只有好处,没有一点坏处。这是毫无疑义的。你想嘛,那孔家公馆,她现在跑到北京来了,还是在国内,都拿她没有一点办法,黔驴技穷,也只能是处心积虑地串通上她们家,断绝她的经济来源,来逼她就范,都未能成功,而充其量也只能是出出气,平衡一下心理。而一旦要是她赵瑞芝出去了,那的确可就是像宋一茗刚才说的,拿她是没得一点办法了。所以,她赵瑞芝对孔家公馆,没有丝毫的恐惧心理。她暂时不能去法国勤工俭学,完完全全是经济上的原因。因此,她对宋一茗的话,也只是苦笑了笑,没有言声。

宋一茗不解地问:“怎么,我说的不在理?”

赵瑞芝未置可否,仍又只是苦笑了笑,没有言声。

宋一茗不明了她赵瑞芝的心理,只误认为她赵瑞芝懦弱胆怯,于是又气又恨,恨铁不成钢:“你呀,瑞芝姐,有时候,挺像回事儿,勇敢,很有反抗精神,确实有那么一股子女中豪杰的样儿,可有时候呢,又缩头缩尾,怕前怕后,软软弱弱的,缩得像只怕惊吓的小老鼠,软得像一团提不起来的稀泥巴团。你呀,说不成!”宋一茗停顿了一下,又说了一句:“瑞芝姐,你还是再好好想想!”

赵瑞芝仍还是带着淡淡的苦笑,幽幽地说:“我想好了,我还是决定不去。”

宋一茗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好吧,瑞芝姐,那你自己看着办吧!瑞芝姐,不管你去还是不去,我反正是要去!我坚决要去!”猛地,宋一茗的声调提高了许多,不像是说话,像是在喊话,而且是满含着恼怒甚至愤恨地在喊叫:“我坚决要去!坚决要离开这里!有些人,别以为自己了不起,别人离开他,就活不了了。可笑!告诉你吧,离开你,照样活,而且还会活得更好!活得更爽快!”宋一茗可着嗓门大声地气冲冲地说着,不时地还把愤恨的目光,从眼角向不远处的一个地方扫去。

起初,宋一茗突然变了声调,声调猛地提高了,而且还怒气冲冲的,把赵瑞芝吓了一大跳,不知道自己怎么惹怒了茗妹,她心中有些不安地望着宋一茗。后来,她从宋一茗脸上的表情上发现了奥妙。她顺着宋一茗眼角扫掠的目光望去,那不远处的地方,正站着宋维新和孔文才。看样子,两人刚要准备往这边走来,结果被宋一茗的可着嗓子喊叫式的说话声,钉在了那里,没敢再继续往前移动脚步。

原来是这样!辣妹子的“辣”劲儿,不是冲着她赵瑞芝发的,而是在旁敲侧击,是在冲着孔府二少爷狠发猛发的。

赵瑞芝还清楚地看见,辣妹子在冲着孔文才狠发猛发“辣”劲儿的同时,她的那双漂亮的眼睛里,溢满了亮晶晶的泪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