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故学教授刘师培被段大总理请去吃饭。段祺瑞段大总理迷上了围棋。他曾有四盘棋下得很精明。这一次,段大头要将刘师培当作他第五盘棋盘上的棋子,他要以节妇自杀殉夫的孔学之道作为民魂精粹来下第五盘棋。
一
这才元月十日,刚过了小寒,过了腊八,北京城就被夜里一场大雪盖住了。到处都是白茫茫的一片。太阳高挂在空中,就像一张卧床已久的病妇的脸,没一点血色,白花花的,青癯癯的,向下有气无力地俯照着大地,散发着它微弱无力的清冷的光。
一辆十分考究的带篷的马车,在街面上行驶着,轻快地扬腾着滚滚的雪尘行驶着。
雪后晴天,分外寒冷。行人稀落的空旷的大街,街两旁的店铺,店铺前面的枯木疏枝,都沐浴在清冷、恬静、明朗的白日雪光里,冷凝在耀眼的光亮和淡蓝的阴影中,一切都是那么寒气凛凛,那么雪白、洁净而又凝滞和坚硬。万里无云的天空,晶蓝而又深逮,像一块巨大的蓝色弧形玻璃似地笼罩着大地。蓝天,雪地,白日,交相辉映,凝聚成成千上万数不清的闪闪烁烁的光点,凝聚成数不清的发亮的晶体,在天空中飘舞嬉戏。
考究的马车,扬腾着雪尘,沿着街面直向中南海新华门驶去。
车里坐着北京大学教授刘申叔刘师培先生。
刘师培教授是段祺瑞派人送帖子请他去吃饭的。
堂堂国府总理段祺瑞段大人派人送帖子给一个文人教授,请他去总理府吃饭,这简直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是石破天惊之事。
刘师培诚惶诚恐地坐在车内,心在胸腔里凶猛地大幅度地咚咚咚狂跳着;一会儿,猛跳起来,悬挂在了嗓子眼儿,堵在那里,堵得他气都出不来,窒息得他都快要昏死过去;一会儿,又猛地跌落下来,沉落到了胸腔最底处,使他又感到一阵空落失重的酸楚般的疼痛和眩晕。
这此时此刻的心的狂跳是因为什么?
是意外的狂喜,还是摸不着虚实的惊恐?
对于他刘师培来说,似乎这二者都有。他此时此刻既感到得意忘形的狂喜,而同时又感到疑疑惑惑的惶恐。
刘师培想起,听人说,这段大人行伍出身,性情刚烈,眼睛里容不得半粒砂子。谁要是惹了他,哪怕是不小心惹了他,或。者无意中不知不觉地触犯了他,都必定没有你的好果子吃。让你上午死,你沽不到下午,让你今天死,你活不到明天。他南下镇压武昌革命军,北上镇压“二次革命”和白朗义军,后又先扶后打,致辫子军张勋于死地,其心肠之黑狠,手段之毒辣,无不令人发指。他的阴险狠毒,比起他的主子袁大头来,有过之而无不及。说他是袁世凯第二,其实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尤其是他颇有心计,在使用心机方面,比袁大头更胜一筹。
刘师培想,这段大人心黑也罢,手毒也罢,有心计也罢,善用心机也罢,也都是政界官场上的事,都是争权夺利的事,于自己这搞学问的文人教授无关。他心黑手毒,也黑不到自己身”上、毒不到自己身上来。自己又不去招他惹他,又和他没什么利害冲突。他当他的陆军总长和总理,我当我的教授,他搞他的政治权术,我研究我的国故,井水不犯河水,他也不会把自己怎么样。
那怎么会突然想起请自己吃饭呢?
这使得他刘师培心里又不得不犹如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了。
本来是两股道上的车,鸡犬相闻,老死不相往来,可今天,这位段大人,哪条神经出了毛病,想起请他刘师培吃饭。
当然,堂堂的陆军总长兼国务总理请他刘师培吃饭,这个面子,这份荣耀,不用说,是天大的,也是想都不敢想、梦都梦不来的,能够送上门来,那是求之不得的,但是,大突如其来了,太令人惊诧不已了,那就不得不仔细地认真地掂量一下了。
想到这里,刘师培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怀里面揣着的一张登有他写的《民魂精粹当盛说》一文的《国粹报》。据太炎宗师说,段大人请他吃饭,和他的这篇《民魂精粹当盛说》的文章有关。
那是几天前,就是在总理府派人来给他送帖子的前一天,章太炎来到他家里,先给他透了段祺瑞可能要请他去总理府吃饭这个消息,当时把他吓了一大跳。他脸色蜡黄,身子索索颤抖,手脚都有些冰凉,两眼直愣愣地望着章老先生,声音从牙齿上下磕击中挤出:
“你、你说什么?”
章太炎哈哈大笑:“申叔兄,何以如此惧之?看把你吓的!人家段总理可能是要请你去总理府吃饭,又不是要拉你去刑场砍头,何须如此慌乱惊惧?”
“你说是段总理段大人可能要请我去总理府吃饭?”
“是呀!”
“宗师没弄错吧?他段总理段大人怎么能会请我去吃饭?”
“没错!他就是要请你申叔兄,请你刘申叔刘师培先生,北京大学教授,去总理府吃饭。”
刘师培惶惑不解:“他段总理段大人何以知我刘师培,区区一文人教授?”
“是从你给我的那篇《民魂精粹当盛说》的文章得知的。”
刘师培和章太炎老先生交往已久。早年在日本,章太炎主编同盟会机关报《民报》,就邀请刘师培去就任《民报》编辑。后来,刘师培与妻子创办《天义》、《冲报》,极力主张和宣传否定一切政权,否定民族革命,鼓吹个人绝对自由,主张建立所谓的“无命令、无权利、无服从、无制裁”的无政府状态的社会,由此而离开了《民报》,与章太炎分道扬镳。后来,刘师培回到上海,投到了两江总督端方门下,曾随端方入川镇压保路风潮。端方被新军所杀后,刘师培逃往成都,在四川国学院讲学,后又投到山西大原阎锡山门下,给阎锡山当高级顾问。袁世凯积极筹备复辟称帝时,刘师培参加了筹安会。这时和章太炎又相遇。袁世凯复辟称帝未成而死后,刘师培被蔡元培先生聘为北京大学教授。’刘师培一直把章太炎老先生尊为宗师,尤其到北大任教后,正好章太炎老先生对时事的看法又有所改变,两人便旧交重复,来往密切起来。前几天,刘师培听到一件事:陕西省某府有一徐王氏,是一节烈之妇。其夫患病在床已久,百医百药而无效,值弥留之际。徐王氏以中华女子之贤淑美德,在其夫即将咽气的时候,吞金启杀,在全家老少哭天喊地之声中,死在了丈夫的病床前。天下事无奇不有。徐王氏一死,在全家人的哭喊声中,奄奄一息、行将断气的丈夫便被惊得猛地苏醒过来,还问:“出了什么事儿了?”自此后,丈夫便不医不治而日渐康复。刘师培由此事为中华女子的美德而感叹不已,一挥笔写就了《民魂精粹当盛说》一文,由妇德而谈到了孔孟之道,言孔学孔教是中华民族精神的集中之顶峰,是华夏民族之魂的精粹,继而大声疾呼:孔教应当是我神州中华的国教,决不可废止,当以盛行。文章写完后,刘师培把文稿寄给了《国粹报》,三天后就见了报。刘师培把刊有他的文章的《国粹报》送给了章太炎一份。老先生看后,对徐王氏节烈殉夫一事也不胜感慨,对刘师培的文章也极为赞同,连连赞口不绝。想不到这样小小一篇文章,竟传到当今神州第二号人物、实际上是第一号人物的国务总理段祺瑞段大人那里去了。
“文章是老宗师呈送给段大人的?”刘师培知道章太炎近时期与段祺瑞交往也很密切,三天两头往总理府跑,是总理府的座上客。
章太炎笑笑:“好文章当以天下人共读之,当然也包括他总理大人在内了。尤其是段总理大人是当今第一有识之士,与你我所见共同,对申叔兄的《盛说》之文看后爱不释手。”
想到这里,尤其是想起章老先生对他说的这后几句话,刘师培心里一下坦然多了。惊恐惶惧之心绪也一下荡然无存,满腹竟被自己才识过人的洋洋自得和感到荣耀无比的狂喜的激情所充溢,所塞满;高兴着,高兴着,在车里竟有些忘形地手舞足蹈起来。
二
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段祺瑞特别迷上了下棋,下围棋。
仔细想想,这和袁世凯不能说没有一点关系。
说起来,可能也就是他在袁世凯跟前失意、被袁世凯冷落的那段时期里,迷上了下围棋的。
一九一四年,袁世凯用尽心计,巧取豪夺,从孙中山先生手中窃得中华民国临时大总统宝座后,和历代夺得了江山的帝王一样,兔死狗烹,开始把刀刃对向了那些曾经为自己出过力、卖过命的人。这也不奇怪,凡是大的独裁者,一旦大权集于己手,无一例外地便会产生疑心病,深怕有人不服,遭人忌恨,而轻者大权旁落,得个竹篮子打水一场空的下场,重则招来杀身之祸,身首异处,死无葬身之地。这样一来,便使得那些亲信、部属、乃至亲眷子女,都无一例外地在怀疑之列中。疑而生忧,忧而患疾;疑愈深,忧也愈深,疾便也加重,终日而不得松快。此种疑心病何以能医治和根除?宁可我负天下人,而决不可天下人负我,这乃是此类英雄伟人医治和根除自己疑心病的绝妙处方。兔死狗烹,可以说是这绝妙处方的第一剂灵丹妙药。袁世凯思之则干,雷厉风行。先是逼走了曾为他立下有汗马功劳的唐绍仪;后又密谋在上海车站刺杀了对他有威胁的政敌宋教仁;随后,参与刺杀宋教仁的江苏巡查长应桂馨也死于非命;而继之,参与密谋刺杀宋教仁的赵秉钧,在天津直隶民政总长的任上暴死;尔后,鞍前马后为袁世凯忠心耿耿效力二十多年的王治馨,又以“贪污500元”之罪名,被袁世凯亲自批令“立即枪决”。与此同时,原北洋旧部个个都提心吊胆,朝不保夕。连徐世昌、黎元洪、段祺瑞身边,袁世凯都安插有眼线和密探,他们的一举一动,都在袁世凯的眼睛下。
就这时,当年号称“龙虎狗”“北洋三杰”中“虎”的段祺瑞,因在一份面呈袁世凯的计划中提议:以后北洋军中旅长以上的军官由大总统任命,团长以下的军官是否可由他陆军总长任免,袁世凯心中一个阴影掠过:“段祺瑞想要和我分权了。”便让段祺瑞仍挂着陆军总长的名义,但安排在了总统府的大元帅统率办事处闲坐,不过是个大办事员,排名还在王士珍之后;不久后,袁世凯又把段祺瑞叫来,劈头就是一句:
“你的气色很不好,想必是有病。怎么样,去休息休息吧?”
大总统虽是问的口气,但目光冷酷,语句中透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强硬。
段祺瑞望着袁世凯:“听大总统的!”
袁世凯冷漠地点了点头:“好。你去吧!”
就这“你去吧”很冷漠的一句话,像吆赶一只已经再派不上用场了的老狗一样,把他段祺瑞赶出了中南海,赶出了新华门。段祺瑞,这个心狠手辣的铁汉子,几十年来,枪林弹雨中钻来钻去,死人堆里爬来爬去,从不眨巴一下眼睛,今天,他两眼含满了泪水;他被轻飘飘的、而且是很冷漠的一句“你去吧”打发掉了。
来到京郊西山“养病”的住处,终日无所事事,百无聊赖,不尽的清冷、孤寂折磨着他,慢慢地,便迷上了下围棋。
围棋,过去他段祺瑞也下,但那也只是下下而已,只不过是在成年累月的跃马横刀的浓烈的杀气和血腥气中自我调剂一下而已。而从此时起,是迷上了,真正地迷上了。因为这是冲淡他的清冷、孤寂、空落的心绪的最好办法,而且,他还体会到,这也是他孕育心计、演习心机的方式和机会。
这期间,跟段祺瑞下过棋的人都知道,这位在袁大总统面前遭到冷落的失意的陆军总长兼代理内阁总理,一是喜欢执白子,二是定要让他先出手。每次都是开始时战局不利,这位老兄便借题发挥,弦外有音地说:“你看,你看,都尽是黑吃白,黑杀白。暗无天日呀!暗无天日呀!”下着,下着,白子让围住出不来,他又连连沮丧地说:“完了,完了。围住了,又被围住了。”再下着,下着,他就开始使用心计了。其实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在他疾愤地呼叫“暗无天日”和沮丧地悲呼“又被围住了”的时候,他已经开始在谋划心计了,已经开始在为以后的棋路子作好铺垫了。你看他,一步一步,慢慢迂回着,不显山露水,关键时刻,一子下去,猛地峥荣突兀,使对方措手不及,惊愕万状。
到以后,形势急转直下,袁世凯病亡,“府院之争”、辫子军闹剧,段祺瑞借助这几个浪头的浪势,又纵身跃上了权力的顶峰。
这时候,段祺瑞下围棋的迷恋程度明显减弱,但仍还喜欢下。时过境迁,心绪大不相同了。不知出于什么心理状态,段大人这时候下棋,一是喜欢执黑子了,二是定要让对方先出手。可能是这位段大人,一,也想给别人给上一点“暗无天日”,让别人也体验一下这“暗无天日”,同时也可炫耀一下自己的赫赫威势;二,想要显示一下自己后来者居上,后发制人的高明吧!
段祺瑞觉得他这一生中后半辈子有四盘棋下得很高明,棋艺很绝,纵横捭阖,左右逢源,出奇制胜,常常置对手于措手不及,重现了他当年“龙虎狗”“北洋三杰”中“虎”的那种静卧山顶、冷观形势、伺机而猛出,捕捉猎物的深谋远虑的大帅之才。
第一盘棋:没支持袁世凯称帝。
当年,袁大头复辟称帝,许多人,特别是那些和他段祺瑞一道跟随袁世凯走南闯北、驰骋疆场几十年的北洋旧部,无不趋之若鹜,争先恐后地为袁世凯登基当皇帝尽心尽力,一味地劝进,积极地制造舆论,不辞劳苦地四方奔波,而惟独他,段祺瑞,段大总长,拒不劝进,而且是漠然待之,冷眼观看。
对此,袁大头十分恼火。但是,不管怎么说,他段祺瑞总还是当年“北洋三杰”中的一杰,而且还是“龙虎狗”中的“虎”,袁世凯不想让他段祺瑞死硬地站在自己的对立面上,总还是想方设法要把他段祺瑞再拉回到自己身边来,于是,就在临登基正式当皇帝的前几天,派他的得宠亲信梁士诒前往京郊西山看望他段祺瑞。名为看望,实为探一下虚实,以便再予以劝解。
一进门,梁士诒就满脸堆笑:“总长好!”
段祺瑞冷脸相迎:“还可以。”
梁士指依然笑容可掬:“大总统让翼夫来看望一下总长。要不是国事繁忙,大总统还想亲自来看望一下总长。”
段祺瑞也依旧冷若冰霜,嘴角隐漾出一丝冷笑,招呼随从道:
“拿棋来!”
随从拿来了围棋。
梁士诒笑笑:“总长雅兴真浓啊!”
段祺瑞冷冷地:“百事俱抛之脑后,心灰意懒,不过借以悠悠度日而已。”
梁士诒投石探路:“大总统要改称皇上了。”
段祺瑞冷冷催促:“下棋!下棋!”
梁士诒依照人们传说的段祺瑞此期间喜欢拿白子的习惯,拿起了黑子:
“过不了几天,就是洪宪元年了。”
段祺瑞一反此期间的常规,拿起了黑子,望着梁士诒,脸上表情依旧是那么冷冷地说:
“你执白,我执黑。”
梁士诒惊异不解地望了望段祺瑞,放下手中黑子,又拿起白子:
“翼夫棋艺粗浅,请总长手下留情。”
段祺瑞把黑子在手中摩挲着,也不看梁士诒,凝目定视着棋盘,话中有话地冷冷地说:
“这盘棋可是已经下了几千年了。”
梁士诒望望段祺瑞,问道:“总长先出,还是让翼夫先出?”
这梁士诒,不愧被有些人戏称为“多心眼儿之士”。他知道段祺瑞此期间下棋定要先出手的习惯,但见刚才他段祺瑞一反此期间下棋拿子的常规,便又多了个心眼儿。
果不其然,段祺瑞又一反再反此期间他下棋的常规,说:
“你先出吧!”
梁士诒先出了一个白子,边把白子用大拇指慢慢地压在了棋盘上,边说:
“现在大家都改称大总统为皇上了。皇上让翼夫多多问候总长。”
段祺瑞紧跟着出了一个黑子,用大拇指把黑子坚定而有力地往棋盘上一压:
“还是叫大总统顺口一些。出吧!有白子,就有黑子。”
梁士指又出了个白子:
“皇上说:待总长康复后,皇上另有重托。”
段祺瑞又出了个黑子:
“还是那句话:叫大总统顺口些。请转告大总统:芝泉恐短时期内难以康复,重托实实不敢领受。请大总统另托别人吧!”
梁士诒接着出了个白子,刚好把段祺瑞的黑子围困住,梁士诒望了望段祺瑞:
“现在大局基本已定。翼夫想,皇上对总长如此厚爱,总长乃明智之士,该不会心甘情愿就这样长久被困在这山野林木之中吧?”
段祺瑞看着棋盘,沉吟半晌,说:“仍是那句话:还是叫大总统顺口些。疆场万里,刀枪如林,鹿死谁手,尚难以得知。有输家必有赢家,有赢家也必有输家,但输而赢者,赢而输者,也屡见不鲜。请你看这一步!”说着,抓起一个黑子,划空重重落下,竟柳暗花明,破围进击,而转不利为有利。
梁士诒不禁膛目结舌,好半天,才摇了摇头,收起棋子,自我解嘲地说着,笑着:
“在前,翼夫就曾说过:翼夫棋艺粗浅,请总长手下留情。可总长还是没有给翼夫这个面子。哈哈……”
段祺瑞也随之而淡淡一笑,把手中棋子往棋盘上一扔,自我解嘲地圆场地说:
“都是游戏。都是游戏。不过都是游戏耳!”
就这样,他段祺瑞硬是没有钻进那个复辟称帝的圈圈里去。后来,事实证明:他是对的。
他段祺瑞这一盘棋,下得实在高明。
第二盘棋:“府院之争”。
这一盘棋,当时看来,虽然是一盘输棋,但他段祺瑞心中很有数。输,仅仅是个表面现象,实际上,还是对他段祺瑞有利。正如他在西山对梁士诒所说的那样:输而赢者,赢而输者。后来,辫子军进京,黎元洪逃遁,就是明证。
第三盘棋:辫子军闹剧。
这一盘棋,他段祺瑞下得更绝。这完全是他段祺瑞一手编导的一场荒唐的闹剧。虽说是荒唐的闹剧,他段祺瑞成功了。他借助于这场荒唐的闹剧而成功了。他段祺瑞成了“再造民国”的“英雄”,是巨功显赫的民国新生之元勋。
就这一盘棋,他段祺瑞虽名义上仍是国务总理兼陆军总长,但实际上已是不是大总统的大总统了,他已把国家所有的军政大权都紧紧地独揽在了自己的手中。
第四盘棋:参加欧战,对德宣战。
这一盘棋,其实是在“府院之争”那盘似乎是下完了,也似乎是没下完的棋的残局上,又接上了下的。
棋是老棋,路也不是新路。那一次,在那盘似完没完的棋上,他段祺瑞和黎元洪是对弃的双方,而东洋日本国和西洋美国、英国、法国、俄国、意大利国,又分别是对弈的双方的后台。对弃的双方针尖对麦芒,双方的后台也刀刃对刀刃,双方都互不相让。而这一次,棋还没有开,那刀刃对刀刃的两方的后台,就已经同流合污到一起了。因为“二十一条”已经签定,生米已经煮成了熟饭,再不愿意,也是那么回事了。西洋英国、法国、俄国、意大利国和东洋日本国秘密达成了协议,四个西洋国同意东洋日本国继承德国在山东的一切权益,而先决条件就是东洋日本国一定要让中国对德国宣战才行。
这一盘棋几乎就等于没有对手了,那下起来当然也就随心所欲了。他段祺瑞在东洋人和大批的东洋入的钱的支持下,公开向德国、奥国宣战,正式参加欧战,成了协约国的一员,还用东洋人的钱组编训练了参战军。当然,拿人家的,手短;吃人家的,嘴软。东洋人绝不是无私施舍的善大爷。东洋人是大张着血盆大口的恶狼。东洋人早就借口对德宣战把魔爪已经按在了中国的山东半岛这块肥肉上,现在,它的目的就是抓住了再不想松开,而且还想把这块肥肉真正地占为己有,把它彻底吞噬下去。这一点,他段祺瑞很清楚,对中华神州来说,当然是个吃大亏的事儿,但也已顾不得这许多了。好在东洋人这许多年来也还算够朋友,而且现在又都是协约国的人,也都不是外人。特别让他段祺瑞感到欣慰的是,用东洋人的钱组编训练的参战军,实际上就是他的“段”字号的私家军队。
现在,一切都已经证明,他段祺瑞的这一盘棋下得也是很高明的。对德国、奥国宣战,中国成了协约国一员。现在协约国胜利,中国也成了一个战胜国。这功劳不正就是他段大总理的吗?!还有那参战军,以“国防军”名义保留了下来,现在确确实实成了他段祺瑞的“段”字号皖系私人军队。
这四盘棋确实下得都很过瘾,下得都很值得。
眼下,他谋划的是第五盘棋……
三
雪尘滚滚……
考究的带篷的马车沿着街面行驶着……
街面上的行人渐渐多了起来。
马车驶过时,时不时也有人或者停下来,或者边走着,看上几眼。
有的人认得,这是总理府的马车。
刘师培坐在车内,浑身都被一种狂喜和荣耀烧灼着,勃发着火辣辣的亢奋。他时不时地还把垂挂在车门或者车窗上的帘布,轻轻撩起或者挑开一个角,朝外望望,心里沾沾自喜地想着:外面街上走的那些人,不知道他们知道不知道这是段总理段大人派车来请他刘师培到总理府去吃饭?知道吗?这可是去总理府吃饭呀!是堂堂国务总理段祺瑞段大人请他去的呀!这可不一般呀!
刘师培浑身火辣辣的,都有些飘然。
“卖芝麻秸来!”
传来农民叫卖芝麻秸的声音。
节气一进入腊月之后,京城四郊的乡下人就开始挑着成捆成捆的芝麻秸,进城来沿街叫卖。“卖芝麻秸来!”一声声叫卖声,在清冷的寒气里颤抖着,飘荡着,向四面八方悠悠散去。
这是老北京旧时的习俗。每年大年夜里,都要把芝麻秸散开,平铺在自家院子里,平平展展,均均匀匀地到处都铺上,包括后院,房前屋后,去厕所的路上,以至每个角落,凡是大年初一有可能去的地方,都要铺上。到第二天早上,大年初一,一走出屋子门,就把干芝麻秸踩得嘎哩叭啦一阵作响,相互问候请安,贺年拜喜,越发把干芝麻秸都踏了个粉碎。碎与祟同音,民间称此为“踩祟”。祟,鬼鬼祟祟,就是鬼祟。把干芝麻秸踏个粉碎,就是驱邪镇鬼之意。另外,也有的地方、有的人家称此为“迎岁”。岁与碎也同音。岁,年年岁岁。大年初一,满院子里都是嘎哩叭啦的芝麻秸破碎的声音,迎碎(岁),迎碎(岁),岁岁平安。总之,“祟”和“岁”,不管哪一种说法,都是大吉大利的意思。
刘师培坐在车内,听着“卖芝麻秸来”的叫卖声声声传来,心里想,今年如此大顺,临近年前遇到这等大福大禄之事,是不是和去年年夜里在院子里多铺了些芝麻秸有关?肯定是有关!肯定是这个原因!他记得去年年夜里,他家院子里好像铺了好多好多、比往年多得多的干芝麻秸。
就在刘师培这样胡乱想着的期间,车子已经过了故宫,到了中南海新华门。
车子本就是总理府的车子,再加上可能事先都已经做好了安排,所以,马车在门口没有受到任何阻拦和盘查,长驱直入,直到了丰泽园前,停了下来。
刘师培下车。
梁士诒迎了上来:“申叔先生,一路辛苦了?”
刘师培惊讶之余,惶恐地作揖施礼:“噢,翼夫兄台,你在这里?”
梁士诒回礼:“翼夫受段大总理之命,在此恭候申叔先生。”
刘师培轻语问道:“段大总理……”
梁士诒回答说:“段大总理现已在瀛台等候先生。请先生随翼夫来!”
刘师培随梁士诒沿着雪已清扫过了的花石路,离开丰泽园,走过翊卫处,又走过清秀亭,瀛台已经在望。
脚下是一道被雪覆盖着的绿荫湖堤,堤中间是一板桥,板桥过去即是瀛台。
湖堤上,板桥上,以及前面的路上,雪也都已清扫干净。
板桥头,立候着一个刘师培熟悉的身影。
是章太炎章老先生。
“老宗师,你也在这里?”刘师培快步上前。
“申叔兄,老夫在此已恭候多时了。”章太炎也迈步相迎走了过来。“是段大总理请老夫在这里迎候申叔兄的。”
“哎呀!实不敢当!实不敢当!”刘师培越发诚惶诚恐了。“申叔何德何能,竟荣得段大总理和老宗师以及翼夫兄台如此厚爱?申叔实实感到惶恐不安,感到愧对于段大总理、老宗师以及翼夫兄台等诸位。”
“哪里!哪里!今天,我和翼夫兄可真正是叨借了申叔兄的荣光了!啊,哈哈哈……”章太炎朗声大笑,完后,礼让刘师培:“申叔兄,请!”
“老宗师,请!”
“翼夫兄台,请!”
“申叔先生,请!”
“请!”
“请!”
三人踏上板桥,向前走去。
曲径通幽。桥下绿波荡漾的湖水,已被冰封雪盖。不知怎么,刘师培觉得桥有些晃悠,致使他有些眩晕。走着,走着,猛地,一丝突如其来的不祥预感,袭上了刘师培的心头。前面是瀛台。他从来没有到这中南海的瀛台来过,连想都没有想过,梦也未曾梦过,但今天,真真切切地走在这通往瀛台的板桥上,不由自主地感到了一种疹然,感到了一种下意识的恐惧。
瀛台,是中南海的主体景观,又称南台,是湖中之岛。九百年前,辽金时代,大兴土木,建筑游宫,开挖华潭,造就了北海,到了明朝初年,形成了浑然一体而又相对独立的中海、南海、北海。每海海中都修有岛屿,岛与陆岸毗连;岛上都修建有各自不同的塔楼亭阁。北海以琼华岛为主体,岛上建有高耸入云的藏式白塔;中海主要建筑是“水中榭”,为水中凉亭,亭中有“太液秋风”碑,一派水天洞府之盛观;南海,主体就是瀛台,上面还有涵元殿、翔鸾阁等古式殿阁。此处山石花草,楼阁亭台,拥水而巍峨屹立,景色尤为优美宜人。
这中南海瀛台,其实是南海瀛台,景美而又幽深;以一板桥而与陆岸相连,若板桥断毁,则与陆岸相分而隔绝,可谓幽禁贵人的好去处。据史书记载,有过几朝皇家曾在这里幽禁过自己族室犯禁的逆者。其中,听说也不乏有忧愤而死者,所以传言:夜深人静之时,你可以听到时有含怨带愤的嘤嘤哀泣悲诉之声,隐隐现现,时近时远,飘飘渺渺,很是疹人。
刘师培走在板桥上,想起史书所载和人们的传言,不禁有些发惊。虽然说史书上所记载的那些,不足为信,尤其是那些传言,实属荒诞蜚语,更不可取,但是,当年,戊戌变法在袁大头的叛卖告密下失败后,光绪皇帝被老佛爷西太后的一纸“吁请太后训政”的诏书和一记响亮的、打得他两眼金星乱进的耳光,打到了中南海瀛台这里,幽禁于此,这可是铁板上钉钉子的事实。光绪皇帝被幽禁在这里,仅以这一板桥与陆岸相连。据说,为了将光绪皇帝与人世间彻底隔开来,西太后都有过将此板桥拆毁的念头。
刘师培感到脊背上一阵阵发冷。
过了板桥,三人拾级而上,走进“翔鸾阁”。
“翔鸾阁”,这是瀛台的后殿。在这里可望见雪盖飞檐的“祥辉楼”、“瑞曜接”,在白日闪闪辉映下,鳞鳞闪烁,耀眼夺目。涵元殿居中,东是“绮思楼”,西是崇台,北是“长春书屋”,后面是“漱芳润”;西处偏角为“藻韵楼”——一间极为狭小的偏殿斗室,当年光绪皇帝被幽禁于此面壁,病重不起后的身亡之所。
一阵冷风掠过,刘师培打了个寒噤。
饭席摆在“长春书屋”的外室。
今天请人吃饭,这是段祺瑞的第五盘棋。
而在这冰天雪地的“交九”时节,把饭席特摆在这书屋的外室,这是段大总理动了心机的特意的安排。
段祺瑞,和他的恩师袁大头一样,也是行伍出身,几乎一辈子就在戎马倥偬和枪林弹雨中度过的,血海中游来游去,杀人如麻,自己也几经丧命之险,以“龙虎狗”“北洋三杰”中的“虎”而威震四方,但是,在一些人的眼里,他只不过也就是只“虎”,仅仅也就是只“虎”,虎之威恶有余,文之英名全无,充其量也不过就是个挥枪舞刀的莽夫虎将,决不可能成为治理天下的文杰圣贤之才。此类说法,可能也或多或少地飘进了段大总理的耳朵里,所以,他后来在他的总理府的办公桌上,总是堆着一大摞子书,在他的寝室的床头上,也总是堆着一大摞子书,走什么地方,也随身带着几本书;有时候,召见某类重要的人,或与某类要人、名人、某类在社会上有一定影响的人商议什么事情,还特地有所含义地把召见的地点和商议事情的地点,安排在某一间书房的外室。
今天,在“长春书屋”外室请北京大学教授刘师培吃饭,其用意之外的含义也就在此。
刘师培,也不过是平平常常一介白衣秀士教授,其造诣成就远不及国学大师章太炎章老先生,在社会上也没有什么影响,但他前几天写了一篇文章《民魂精粹当盛说》,很对他段祺瑞的口味,同他最近白天黑夜经常思考的一个问题很是对卯。
他段祺瑞绝非等闲之辈。他既然来到这人世间,不大大地、非常出人头地、非常风光而显赫地走一遭,他是死也不会瞑目的。
还是在北洋武备学堂学习时,他就对古今中外的那些顶天立地、叱咤风云、玩整个人世间于自己股掌之中的帝王之辈,极为推崇。他特别崇拜始皇帝赢政,曾立志要成为中华赢政第二,也特别崇拜过汉武帝刘彻、元太祖孛儿只斤铁木真,也就是成吉思汗;到后来,他开始崇拜东洋日本国的倒幕将军西乡和大久保;去西洋德国学习军事时,又特别崇拜德国皇帝威廉和首相俾斯麦;又后来,拜在了袁世凯袁大头的帐下后,袁世凯又成了他段祺瑞的偶像。
崇拜也好,偶像也好,他段祺瑞一个心思,就想成为那些人。
想想看,他前半辈子跟着袁大头创办北洋军,跟上袁大头南征北战,后半辈子又成功地下了几盘棋,都就是这个目的。今天,请刘师培吃饭,编排他的第五盘棋,也还是这个目的。
现在,虽说他段祺瑞权势很大,可以说是不是大总统的大总统,已在权力的顶峰,但他不满足,他要自己人在权力的顶峰,名也要在权力的顶峰,要名副其实地成为神州天下第一人。他不会像袁大头那样迫不及待地要当中华帝国的皇帝,也不会像张勋那样蠢笨地复辟。他只是要真正地成为中华大总统,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挂的还是国务总理的名义,表面上还得受那位挂名大总统冯国漳的管辖。
他段祺瑞是不愿受任何人管辖的人。尽管是名义上的管辖,也不行。
坦率地说,他段祺瑞的权力最高欲,独裁欲,并不比他的恩师袁世凯差,而甚至还可以说,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比起他的恩师袁大头,有过之而无不及。
而要达到这一目的,必须要在全体国人心中有一个形象,要用一种什么东西把自己树立在国人们的心中。现在不比旧时封建帝王时期,打天下就可以坐天下。现在坐天下必须要能有什么东西把国人们的心都拢住才行。尤其是时下,国人们受西洋的影响,各种蛊惑人心的学说和思潮风起云涌。新潮的书刊报纸,狂言妄语,无所不敢谈及,在国人中又极富有煽动性。在这样情况下,你要是没有一套东西,把国人的心都收拢过来,那你也定将一事无成,结局也不比袁大头和辫子张勋差到哪儿去。
当年袁世凯袁大总统称帝,就企图借助于孔大圣人的孔学、孔道来收拢天下国人之心。孔大圣人的孔学、孔道,是万世师表之学,万学至尊之道,是“天地君臣师”的礼仪之学、伦理之道,是正民风、礼君臣之根,立国安邦之本。历代各君主除始皇帝外,无一不以此来维护自己的天下。袁世凯也把它搬出来,为自己称帝登基开道铺路,也不能说就是错的,问题是袁大总统过于迫不及待,加之东洋、西洋人尤其是东洋人的出尔反尔,才导致了称帝的失败。
历史的教训一定要牢记!
他段祺瑞也要借助于孔大圣人的孔学、孔道来收拢天下国人之心,一定要慢慢地来,先造舆论,再一点一滴地渗透,加上他和东洋人的关系,要比袁大头更密切得多,他给东洋人的甜头,也比袁大头给的多得多,甚至将来如果必要的话,还可以不停地多多地给。现在,首先要做的事,就是先造舆论,先用孔大圣人的孔学、孔道来收拢国人的心,先一点一滴地慢慢地渗透。
章太炎章老先生给他送来的《国粹报》上登载的、以“文选复古派”自诩的北京大学国故学教授刘师培写的《民魂精粹当盛说》一文,正说到了他段祺瑞的心上。节妇自杀殉夫,其义德感天动地,此民风应是我中华民族的灵魂之精粹,应当大力张扬,大力推广,以稳我民族精神之根基。说得多好呀!正与他段祺瑞所思之事不谋而合。
这是多好的一个棋子。
他段祺瑞决定以刘师培这一棋子,首当其冲,来下他的第五盘棋。
刘师培在章太炎、梁士诒相陪下,走进了“长春书屋”外室。
室内先前已有几人在座:外交总长陆微祥、交通银行总理曹汝霖、陆军上将王揖唐、中日合办汇业银行总理陆宗舆,另外还有总理府的两名官员。
都是刘师培闻其名而不识其人的大人物。
几人见刘师培等三人走进,起身相迎。
刘师培受宠若惊,忙一一施礼致意。
相互谦让后,都各自入座。
梁士诒招呼大家都坐下,说:“段总理临时有些国事处理,马上就到,请诸位先稍候片刻。”
正说话间,一随从进来,往门旁边一站,响亮地呼喊道:
“段总理到!”
随着呼喊声,段祺瑞气势威武地大步子走了进来。他身旁还走着一个瘦瘦的小个子东洋人。
紧跟在他们身后的,是驻日公使章宗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