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事情是这样富于戏剧性,但此刻李辉丝毫不怀疑它的真实性。就是说,这两个青年人同时享有对“齐建国”这一被他们各自视为神圣的名字的所有权,这一事实,使得冒名者已不成其为冒名者(为了避免在叙述过程中发生混乱,我们不妨仍称其为冒名者),那一叠被陈冲视为“重要罪行”的字条也失去了光彩。当然,这还不意味着事情的终结,还有许多问题需要弄清,他似乎从冒名者那双深邃的眼睛及坦然自若的神态看出,冒名者设计出这让人啼笑皆非的一场戏,不会只是为了替自己和别人买到家具,还应该有比这更深一层的东西,那到底又是什么呢?想到这里,他便注意地听起陈冲同冒名者一问一答的对话:
“这些字条是你写的吗?”
“是。”
“什么动机?”
“买家具。”
“你前后共开出多少张条子?”
“十张。”
“难道你自己需要十套家具吗?”
“不,我一套也不需要,都送给了别人。”
“别人是谁?是亲戚朋友吗?”
“不,送给我不认识的人。”
“你应该说实话,这也许对你有利。”
“是实话,我是在家具店门口,送给那些买不到结婚家具而垂头丧气的青年人。他们都很高兴。”
“很高兴!”陈冲在鼻子里哼了声,“我也会高兴,假若不是做梦的话。”
“做梦……”冒名者看了他的审讯人一眼。
“既然给了不认识的人,那么卖了多大价钱?”
“价钱?”
“得了多少好处?”
“没有。”
“没有?”陈冲又在鼻子里哼了一声,“真的没有?”
“如果不相信,请你做调查。”
陈冲向冒名者做了一个“自然要做调查”的神态,接着又厉声问道:
“你知道你的行为是非法的吗?”
“不知道。”
“那么,你还认为是合法的吗?”
“也许有点荒唐。”
“荒唐?”陈冲眼睛一闪,随即追问,“既知荒唐为啥还要这样做?”
冒名者把忧郁的目光慢慢转向窗外,陈冲不由在内心为自己这机敏的问话高兴,其实他哪里知道,却是他的问话使对方想到三个月前的一件事……
那是一个轮休日,他的一位初中同学,正是当年发明“局长齐建国和工人齐建国”的小聪明高如安来到他家,他和高如安已多年不大来往了。今天突然来访定然有事。果然在寒暄之后,高如安便开门见山地告诉他,他最近要结婚,只因买不到家具而使婚事搁置了,请老同学务必帮帮忙。他见老同学这副有病乱求医的样子,很是同情,他说很想帮忙,只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如果有木料,他愿意利用休息天帮他做。高如安听了摇头不止,说现在社会上木匠比木头还多,有木头还愁没家具?说得两人都苦笑起来。高如安见来访无望,很快便告辞了。谁知没过几天,高如安又来了,一进门便喜气洋洋地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字条来,说到底找到了真头香主,局长齐建国大笔一挥,什么都解决了。他接过字条一看便明白了,说:“看来,你们的交情不浅。”想不到这句话却勾起高如安的怒气来了,说:“他妈的,那小子才不做亏本生意呢,说要我帮他买几斤好茶,其实,谁不知商店里头等茶叶敞开供应,他小子不会自己去买?这不明明是让我送礼?这小子……”他听了很是气愤,对高如安说:“把字条摔给他,不买家具也不受他作贱。”想不到高如安却连连摇头,说:“这怎么成,我现在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明知吃亏也得干。这叫周瑜打黄盖,愿打愿挨。谁叫咱是手里没权的平民百姓?谁叫‘高如安’三个字像鸡毛一样轻?”说到这里,高如安停顿了一下,看了他一眼接着说:“就说你们两个齐建国吧,三个字一画不差,可分量就不一样,为什么?因为权利的砝码发生偏斜。”他听了这些话,心里不由隐隐作疼。联想到“四人帮”横行时,那些宠臣新贵们,不是毫不隐晦地侈谈什么“有权的幸福,无权的痛苦”,什么“有权不用,过期作废”吗?这也许不值得吃惊,蚊子不吸人血,便不成其蚊子,可是今天,在粉碎“四人帮”向四个现代化进军的今天,我们的某些本应受到尊敬的人,却没有把自己的身份同那些宠臣新贵们区别开来,忘记了党和人民对自己的期望,忘记了历史赋予自己的责任,把官职当招牌,把权势当成魔杖,得意扬扬地在人民群众头上挥舞着,希求把周围的一切都变为私有。想到这里,他又看了一眼手里的字条,他觉得,字条上“齐建国”三个颇为熟悉、张牙舞爪的字迹,就像三只伸向空中乱抓,连老同学也不放过的手。他不由怒气冲天,蓦然,一个似理智又似荒唐的念头油然而生。
“回答问题,既然荒唐为啥还要这样干?”陈冲毫不放松地从这个突破口步步逼进。
冒名者收回思绪,朝审讯者那严酷的脸看了眼,轻轻地说:“我是想做一个试验。”
“什么试验?”
“试验一下我这个名字到底有多大分量。”冒名者的眼睛闪烁出一丝狡黠的光芒,接着说:“一个偶然的机会使我知道,你们厂杨守信科长对我的名字极有好感,只要我随便给他写个条子,他便毫不含糊地见条付货,起初我不敢相信,为了证实,我便做了这么一个试验,想不到果然取得成功,真有意思。”
“你——”一股无名火在陈冲胸中燃烧起来,他自然不相信冒名者这套鬼话,然而这鬼话却有一种让你哭笑不得的力量,他巧妙地钻了空子,却又使对方当了陪审。一时间,陈冲无言以对了。
“岂有此理!”坐在椅子上的真正的齐建国沉不住气了,他“霍”地站起来,涨红着脸,用憎恶的目光紧盯着冒名者:“简直下流!”
像被人刺了一刀,冒名者的脸骤然抽搐了一下。李辉也没料到齐建国会说出这么一句话来。他意识到,将在这两个同名人之间爆发一场激烈的论争,他本想提醒陈冲予以制止,但很快又打消这个念头。他知道,回避矛盾不会解决矛盾。
“下流”冒名者经过一阵激动之后,又恢复了原先的平静,他看着“局长齐建国”,问道:“什么下流?是我这个人,还是我做出来的事?”
“只有下流的人才能做出下流的事!”局长齐建国像说警句似的一字一板地说。
“很好。”冒名者脸上露出一丝轻蔑的笑,“那么你这个上流人,是否也做下流事,做那些你们自以为得计却不齿于人民群众的下流事?”
“我永远也不做下流事!”“局长齐建国”嘴里这么说,心里自然明白对方的所指,他略一停顿接着又说:“不错,我也常常请爸爸的同事和下级帮忙做一点事,我也帮我的朋友、同学们作一点事,但这都是正大光明、合理合法。”
“正大光明,合理合法!”冒名者轻轻咀嚼着这句话,脸上第一次露出笑容,虽然这笑容并不带任何嘲弄,却使“局长齐建国”感到很刺眼,他移开视线,哼了一声说:“难道你不相信?”
“岂止我不相信,恐怕你自己也不会相信,不过掩耳盗铃罢了。”冒名者愈说愈激动,“什么正大光明、合理合法,何必说得那么好听,在群众眼里,这块遮羞布早已被撕得精光,为了个人的私欲,为了小圈子的利益,可以不顾群众的呼声,可以不顾党规国法,可以不择手段,可以不要脸皮,这不比诈骗还要诈骗?比下流还要下流?”
“你——”“局长齐建国”哆嗦着嘴唇说不出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