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座典型的海滨疗养地。它是严格遵循自然美这一原则建造的,真山真水,高村野草,看不到任何人为的装饰和雕琢,一幢幢结构奇特、互不相似的西式红屋顶建筑,散散错错隐没在浓郁的林海中,从天空俯瞰,宛若森林中开放的一朵朵偌大的红花。
这儿的自然风光确实是美丽的,但是做为一个疗养胜地,它的可贵之处还远不在此,而在于它的幽静。不管是白天还是夜晚,这儿总是静悄悄的,静得好像深山旷谷,好像天涯孤岛,静得听不到人世间任何一丝喧嚣。只有当走近海边的时候,才会听到海水拍击沙岸催眠般的喃喃声。
石涛沿着一条被浓林构成拱形的小路向山上攀登着,他要登高远望,看一看他当年曾流过血的土地。他的身后,跟着负责照顾他的护士姑娘小施。
这是他入院三天来的第一次散步。前两天被例行的繁琐的体格检查占去了。医生告诫他,病情需要他安心静养,不要幻想在短期内出院。但他已决计不在这儿住久,几天来,这万里无云的晴空几乎成了他的心病。在曾奎离开疗养院时,石涛再三叮咛他回去尽快制定一个切实可行的抗旱措施,并在电话里向他通一通。可是一直等到今天中午,也未接到电话,他心急如火,无奈便在中午给地委办公室挂了电话,这才知道曾奎并不在家。在他的再三追问下,才又知道曾奎正为把自己最小的女儿送进某省歌舞团当演员的事而忙于周旋。为这事,石涛心里整整一个下午不能平静。
“首长,听说当年您和曾书记在这儿并肩战斗过,是吗?”手里抚弄着一束在路上采摘的野花的小施,终于打破了沉默。小施叫施美娟,因长得漂亮,人们便戏称她为“小西施”。
“嗯。”石涛回答,然后又陷入沉思。小施一时找不到恰当的话,沉默又继续下去。
在小施看来,这位新来的石书记牌气有些刻板古怪,这倒不是说他神情严肃,总像有思索不完的事情,而是他有着一种同他的地位所不相称的上气。比如,他拒绝喝牛奶,说有一股不好的气味;他不知道果酱是应该抹在面包上吃;他会把炊事员精心烹炒的几份口味各有千秋的菜,连同汤一起倒进米饭里,用筷子搅成杂烩,然后在几分种之内速战速决;他不喜欢喝茶,更不喝咖啡,常常喝生水,又从不肚子疼……总之,在小施眼里,这位首长不会生活,就像刚刚进城的庄稼人。
细心的姑娘并没有看错,石涛就是这么一个人。说起来,这也许与他的经历有关。全国解放后,他要求离开部队,因为他时刻都不会忘记,他的童年是在连年水灾旱魔的折磨中度过的,他的双亲及许多乡亲都在饥饿中死去,而他自己侥幸被救才走上了革命的道路。在他的心目中,上天降临的灾祸同地主老财带来的灾祸同样可怕。所以全国解放后,他要求到水利部门工作。他参加过治淮、治黄等大工程的指挥工作,整年累月奔波在祖国的山河间。同满身尘上的民工一起推上,一起睡工棚,一起香喷喷地吃窝头。就这样一直到文化大革命前夕。就是说,他把自己的全部心血用于为人民造福,没有时间学会享受,甚至连想也没时间想。文化大革命中的十年,他基本上是在牛棚和干校度过的。这样的处景,自然也与享受和舒适绝缘。总之,在享受生活乐趣方面,他是,个还没脱俗的土包子。难怪每当他走进餐厅,许许多多的疗养者都会向他投来各式各样的目光。
蜿蜒小路逐渐把他们提到山的高处,这时,视线已完全摆脱林木的遮掩,豁然开朗。夕阳下,周围数十里山海景色像一幅壮阔无比的画卷展现面前。石涛不由一阵激动,眼角渐渐湿润了。啊,这就是自己当年浴血战斗的沙场、三十年来无时无刻不在怀恋向往的故地呵!对于一个革命者,这与自己生死与共、血肉相连的故地,远远胜于对自己家乡的感情。旧时的景物依稀可辨,就像触发的引信,勾起他对一桩桩往事的记忆。他眼前迅即闪现出那无数次惊心动魄的战斗;闪现出那些在冲锋路上猝然倒下的战友;闪现出冒着炮火支前的大叔大哥,还有那些救护伤员的大娘大嫂……啊,为了砸碎旧世界,人民付出多大的代价哟。死者已长眠入地,那么生者现在怎样……
“首长,有人!”小施的喊声打断了他的思绪。
“在哪?”
“在围墙外面。”
石涛把远眺的目光压低,他果然看到在树丛间婉蜒着一道围墙,围墙的上半部是用砖砌成的十字孔,与一般花墙相似。他的目光追寻着,虽然围墙的走向时时被树丛遮断,但它的来龙去脉还连贯得起。这道起始海岸又回归海岸的人工屏障,像一块巨大的马蹄铁,把疗养院扣在其中,使其与外界隔绝,保证了它的安全与宁静。
“天呀,他在爬墙!”小施又一次惊叫起来。石涛赶紧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果然,他从围墙的十字孔看见外面正有人爬墙,显然是想越进来。不知是因墙太高,还是那人过分的笨拙,几次翻越都没有成功。当最后一次从墙上摔下去,艰难地爬起身后,便停止了尝试,伛偻着身子从十字孔往墙里面张望着,习习山风吹飘着他那蓬乱的白发。
“哟,是他!”石涛全身哆嗦了一下,血液又开始凝固起来。他认出来了,围墙外面的人正是那天在公路上拦车的老人,可是……石涛顾不得多想,抬步向围墙奔去。然而,正在这时,山下树丛间传出一阵刺耳的叫声:“疯子来了!快找警察来呀——”石涛为之一怔,转口再看时,只见老人已闻声仓皇奔逃了。在那一瘸一瘸的步履下,瘦弱的身影很快消匿在林木中。石涛的情绪立即被那可憎的恫吓者所激怒。当他拧着眉转回身来,只见小施两只大眼睛里蒙着一层晶莹的泪水。
“怎么,你——认识他?”石涛惊讶地问。
“不,不认识。”姑娘低下头,擦擦眼角,良久,方叹了口气说:“这一带的人都知道他,怪可怜的……”
“来,坐下,从头到尾告诉我,这倒底是怎么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