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本想每晚送两挑子粪,但实际上是完全做不到的。那晚他把担子挑进地里,全身都瘫软了,和扁担、粪筐一块儿撂在地上啦。半天没爬得起来,真丢人啊。他也觉得奇在翻越山梁子时,什么都那么好,那么得劲儿,可撂下挑子就变成另外一个人,连他自己也撂在那儿了。
那只好每晚就送一挑子啦,好在季节还不算晚。再说他不能把全部气力在夜间耗尽,白天还要在队上干,队上正播种花生,他还是赶牛犁沟。他毕竟同那伙年轻人不同,干活总要尽心尽力。对于一个正统的庄稼人来说,偷懒便是可耻的,即使明知道干的是无效劳动,偷懒也不会心安理得。那伙年轻人呢,可不是这么想。他们在地里耍着玩着地干活,于一会儿歇半天。还净偷花生种吃,说不吃白不吃,吃一颗赚一颗。吃进肚里的多了,撒进地里的就少了,这帐是明摆着的,后果也明摆着。可谁也不管这一套。他可不吃花生种,再饿也不吃,他认为偷种于吃伤天害理。他不敢管别人,也轮不到他管,可心里是担忧的:老天爷,这地这么种下去可怎么得了呢?
他往地里送了八趟粪就停下了。一分地摊一挑子,少是少了点儿,也只能这样啦。他又用了几个夜晚,把粪撒上,打起了瓜垅。他松了口气,大头过去了,再有一个晚上就能把地瓜芽子插上。
天又渐渐地旱起来,干燥的山地被干燥的春风吹起一股股烟尘,天空永远是迷迷蒙蒙的。返青不久的麦苗渐渐变黄,枯萎下去,刚露上的春玉米苗、谷苗都在可怜巴巴地挣扎着活下去。能等到一场救命的雨水吗?不知道,人和庄稼都不知道。随着旱情的加剧,大伙儿对这一年本来便没抱多少的希望变得更渺茫了。
这就更叫他掂出他那八分地的分量。
得赶紧把瓜芽子栽下去。他勘察过,在那块地的上方不远处的一道崖子下,有一湾子积水,这是清明那场雨蓄下来。可以从那儿挑水浇地瓜芽子窝,只是要快,晚了说不准就会枯干。
他向队上请了半天假,偷偷从集上买回了地瓜芽子。这份地瓜芽子他是很满意的。新鲜、粗壮。晚上,他把地瓜芽子装在两只水桶里,挑着来到地里,这活今晚得干利索,他想,往后就好了,翻两道地瓜蔓子,锄两遍草,轻轻松松,当着玩儿干啦。
他没歇息,只蹲在地头草草抽了袋烟,就干开了,顺着龙沟往前一棵一棵往垅上插地瓜芽子。
他干这活觉得心里很惬意。
今夜是圆月,从东面的山梁上渐渐升高,整个山野像落上一层霜雪,视线看得出很远,显得极为空旷。
他插着瓜芽,脑子里又南朝北国地想开了事情。他想起一个人来,那是他死去的老伴儿。他想起那年往开荒地里插地瓜芽子时的情景,他老伴儿也来到地里帮着他和儿子干。他就像现在这么往垅上插瓜芽,儿子挑水浇窝。老伴在后面封窝。她病了整整一冬,瘦得像一棵干草。这娘儿们就是拿男人和儿子要紧,不把自己当回事儿。他不让她干活,只叫她在地头上看着,可她不,一定要干,累得喘吁吁的。他骂她也不顶用。歇息的时候,她不知怎么笑了,笑得满脸皱纹。那年她才三十八呀。她笑着对他和儿子说:“这阵子,俺真馋一样东西呢。”儿子问:“是饽饽吗?”她摇摇头。儿子又猜:“是饺子吗?”她还是摇摇头。后来他说话了:“是地瓜,对吧?”她笑了,难为情地笑了。说:“等到秋天你爷儿俩来创地瓜,俺先来装一篓子回去煮上,吃个够。”儿子笑话她说:“妈呀,你的要求真低哪。”咳,可谁料后来她连这么低的要求也没捞到满足,就死了。死的时候瓜蔓子刚爬下城沟。儿子没忘记她妈的要求,刨地瓜那天煮了地瓜供在他妈的牌位前,叫他妈吃……那晚他爷儿俩都没吃下饭……那女人是没比的……后来,每当想起她,眼前就映出在开荒地栽地瓜的情景,就看见她笑得满脸皱纹的模样,真叫他心酸……
他心情黯然地默默向前插着瓜芽。
还剩下最后一城了,手里的瓜芽用净,他到地头去取,正这时,夜空中清晰地传来啪哒啪哒的脚步声,他的心猛然一缩。
啊,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