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以营业者而不是消费者的身份站在商业街上,我很久都没有抬起头来。我觉得尴尬,觉得不好意思,觉得有失体面。这本该是我来买东西,靠消费来获得快乐的地方啊,现在却成了我工作的地点。
我想画画,因为我想在街上看到一个长得像辛泰或者丽姬的人。那样我的心也许会痛,可是我需要这份疼痛,才能证实他们真的存在过,而不是上演过又被人很快遗忘的韩剧。
白天我去街头画画,晚上我去住十块钱一个晚上的旅店。即使是这样,仍然是太过奢侈的睡眠。我早就该成为名副其实的流浪儿,却迟了那么多年。
抱着画架站在街头,我尽量把自己打扮成大学生写生的模样。我不再期待
韩剧里王子与灰姑娘的童话,因我终于明白那只是童话。
我现在终于很像一个学生了,连那些亮闪闪的耳环和虎口上的装饰都拿了下来。我现在的打扮看起来真的是一个好乖好乖的女孩子,只在左耳上留下一个新打的耳洞戴着耳钉。哦,行啦,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去打一个新耳洞,也知道我为什么只留下那一个耳钉。
我买那个耳钉时对老板说:“这个耳钉好漂亮,像个乘号!”
老板认真地对我说:“那是字母X,我这里,二十六个英文字母都有,R、S、T……X、Y、Z……”
我听完有些欲哭无泪。这个老板,真不会做生意。
时间慢慢地流失,真的很慢,我始终无法开口叫卖那些已经完成的孩子气的涂鸦。我总是无法相信除了俊浩之外,还有谁会欣赏这些。可我总得干点什么,便对着一家店铺门口的狮子画了起来。很快有几个把我围拢了起来,一边看一边赞叹“画得真像”。三年前俊浩为我付的学费毕竟不是白花的,我毕竟还是学了一点东西,但愿也能靠这点东西谋生。
我心平气和地承受着别人的好奇。自从辛泰死后,我很快便承受住了来自别人的指指点点。我所不能承受的,只是来自自己的谴责。
辛泰死后——真难受,我现在已经习惯把时间分为“辛泰死前”和“辛泰死后”了,我和宰锡见过一面。在此之前我通知他,他可以回家了,我要搬走了。我计算好打上一个时间差,那样我们就不用碰面了,结果真的没有碰上。
我收拾行李的时候,奶奶破例从床上下来,离开了她的餐桌,对我说:“善美,我再也看不到你了,是不是?”
我鼻子发酸,但还是笑着对她说:“谁说的?我过几天就来看您!”
奶奶摇着头回到她的床上,重新坐好,拿起餐桌上的烧鸡,边吃边说:“你骗我。宰锡回他爹妈那的时候也跟我说会来看我,这都半个多月了,人影都没见着。”
“奶奶,那不怪宰锡,他是为了躲开我。”
“你骗我,你们都骗我,还是烧鸡不骗我,吃到肚子里就是我的了……”
我本来打算安定下来以后就给宰锡打电话,让他有空多去看看奶奶。结果我却始终没有“安定”下来,而他先我一步给我打了电话,告诉我,奶奶死了,被一粒花生米噎到,当时没有人在场,结果就死了。奶奶死前说过,要把那幢老式木屋留给了我。
“奶奶以前跟我说你没有住的地方,让我们把房子给你,不要赶你走。说我们要是把你赶走了,她做鬼也不会放过我们……”
我在电话这头听宰锡说话,眼泪默默地流。
“奶奶现在……在哪里?”
“还在家里,因为太胖,抬不出去,正在想办法。”
宰锡换了打扮,那顶五十不变的红色
棒球帽终于被他摘下,露出一颗刚刚理成光头的脑袋,左耳上还穿了一个耳洞,戴了一枚非常女性化的心型耳钉,闪闪发亮。
我到的时候,他正在小院子里抽烟。家里似乎只有他一个人,除了门口贴了一张写着“恕报不周”的白纸,亮着一盏长明灯,连一只花篮都没有,要多冷清有多冷静。
看到我来,宰锡站了起来,走了几步,又停住。我们彼此望了好久,他突然跪倒在地哭了出来,指着黑洞洞的大门对我说:“奶奶……死了……”
我们抱在一起哭了好久。那是除了想念亲人,再无其他杂质的痛哭。
我们太需要眼泪了。我们在大人们的眼里看起来是那么幸福,我们简直没有哭的理由与权利!
“善美,我该怎么办啊?我爸爸妈妈到欧洲旅游去了,最快也要四天以后才能回来,奶奶的丧事怎么办啊?”
宰锡像个小孩子似的向我求助,可我能帮他什么呢?我又比他多知道多少呢?
“他们说,奶奶不能再放在这里了,要马上火化,可是奶奶太胖了,抬不出去,他们就要……他们就要……拆房子了。”
宰锡抽抽搭搭地说不出话来。倘若我能早几年知道这个被人宠坏,一直被人呵护着长大,永远没有主见,永远没有自己做过决定的男孩,是这个模样,我一定不会为他失去俊浩!
“拆就拆吧,没什么了不起的。我不要这个房子。”
“可是……可是……”宰锡又吞吞吐吐起来。
“到底‘可是’什么?你倒是说啊!”
“我爸爸妈妈说,这个房子不是你的,不能拆……”
宰锡的脸红了,不敢看着我。我看着他,什么都没想。
“我爸爸妈妈说,奶奶死的时候,意识已经不清醒了,她立的遗嘱不能算数。”
我觉得自尊心受到了伤害,眉毛一挑,问道:“怎么?你的爸爸妈妈还以为我稀罕这个房子吗?还以为我这个外人要来分你们的家产吗?”
“不是的,不是的!”宰锡连忙辩解,“我也希望这个房子给你。你现在都没有地方住。我只是想告诉你一声,让你有个准备。这个房子早就被
开发商看中了,怎么也能值几十万,以前奶奶住在这里,我爸爸妈妈不敢卖,现在……”
我叹了一口气,望着这个摇摇欲坠的小楼,里面曾经有我最快乐的时光。
“宰锡,你放心吧。房子本来就是你们的,我不会和你们争的。只是我们现在必须得把门拆掉,好把奶奶抬出来,让她早日……安息。”
“我也想。”宰锡的眼里蓄满了泪水,“可是我爸爸妈妈不让拆。那个开发商以前只想要这块地皮,现在不知道为什么连这个小楼也要,让我们保持原貌,不让我们拆。”
“那奶奶怎么办呢?!”我叫了起来。
“他们说……他们说,把奶奶的身体……锯……开,那样就可以……拖出去了……”
“你在胡说八道些什么!”
我嚯地一下站起来,甩开鼻涕虫宰锡。我再也没有像今天这样讨厌、厌恶、憎恨宰锡了。他这个懦夫!我要到奶奶身边去!我要守卫着她!
奶奶的身体被白布单盖着。把这个胖乎乎可爱的老太太锯成一块块地拖出去烧掉?!怎么可以想出这么残忍的办法?这是哪个天杀的混蛋出的主意!不可能!绝对不允许!
“那怎么办呢,善美?奶奶不能一直放在这里啊!”
我环顾着这幢房子。高高的
天花板,门框窗棱上还雕着花纹,木质墙壁上依稀可以辨别出当年粉刷过紫色的油漆。过时的高低柜上摆着一台14英寸的彩色电视机,衣柜也是老式的两开门,中间镶着一块镜子的那种。再看就是奶奶躺着的床了,再看就是宰锡的小阁楼了,再看就是隔壁的小厨房了,再看就是那个荒芜的小院子了……
“我们把房子烧掉!”
死于斯,殒于斯。
火苗忽地一下蹿起老高,我抽着宰锡为我点着的香烟——那其实就是一件摆设。我和宰锡站在院子外,火光把我们的脸都烤得好温暖。我第一次这样欣赏真实而美丽的火海。
“你就这么把它烧掉了?我爸爸妈妈回来怎么办?”
“让他们去告我好了,大不了我去坐牢。”
“善美,你真傻。这个房子本来有可能归你的。”
“宰锡,你真是一个懦夫!”
“就因为我没和你的俊浩叔叔打架,你就说我是懦夫,是吗?啊?”他忽然提高了嗓门。
“那不能证明你是一个懦夫,只能证明你是一个‘小孩儿’。”
我们沉默了。看着火苗发威,听着木头甜蜜地啪啪作响。奶奶是不会觉得疼了,可我的心却疼了起来。我忘记了放一只烧鸡,那是奶奶最爱吃的。
“现在肯定已经有人打了119,用不了多久消防车就会来灭火了。”宰锡说。
“那我就拿着一把斧头站在这里,谁敢过来就砍谁。”
“善美,你疯了。我好像今天才认识你。你的心——好狠。”
“你的心不狠吗?你宁愿让他们把奶奶锯开,也不肯让她得到安息吗?那是把你从小带到大的奶奶!”
“我……”
宰锡说不出话来,我把最刻薄的嘲讽挂在脸上。
“我买到了你的耳钉。”
宰锡像个犯了错误乞求原谅的小孩子,等待着我的宽恕。
“我一看到上面有S·M这两个字母,我就知道是你的。它们和我肩膀上的文身一样。我们——还能在一起吗?”
“你喜欢就留着吧,我要走了。”
这个男孩,终于像这所房子一样,彻底地从我的记忆里烧掉了。这代价够大吗?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为了烧掉这一切,我都付出了什么。我付出的这些东西,又有多少是真正属于我的。
“你有什么了不起的!我只不过跟你开个玩笑,谁在乎你呀!我还有迎美呢!我是看你可怜还想帮你一把的!我爸爸妈妈回来一定会找你麻烦的!那时我看你该怎么办!”
宰锡在我背后叫喊着。我觉得他愚蠢得可爱。原来
青春期就是以愚蠢的方式被无限延长了。我终于明白自己从前为什么不肯走进俊浩的成人世界了。因为我也是这样愚蠢着的。
我们以为自己年轻,就肆无忌惮地摧毁着一切,挥霍着一切。到头来,我们摧毁的只有自己,挥霍的还是属于自己的东西。我们能够毁灭的,也只有自己。
我们不能白头偕老40“叔叔,你还爱我吗?”
我胆战心惊地问俊浩,第一次不再以那么志在必得的口吻。我奢望得到他肯定的答复,但我知道那注定是奢侈的东西。我已伤他太多,可我所有的勇气皆来源于他,他依旧是我的云南白药。在我失去一切的时候,我还在乞求可以从他那里得到全部。
他是我的云南白药,他是我惟一的希望,惟一的寄托。我不知道这个时候我为什么还会想到他,找到他。是因为他的爱让我自负到无论我怎么伤他,他都会依然爱我吗?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在爱与不爱之间,不爱是那个一个总是会获胜,爱的那个总是不战自败。是他的爱,让我成为厚颜无耻的人。
而现在,他是恨我,还是爱我?他还愿意看到我吗?那个对我来说不怎么值得憧憬,但目前看来也是不错的生活,还会继续属于我吗?
一切全都要看俊浩的裁决了。
俊浩果然还在住院,看来他病得的确很重。病房的窗子上没有装窗帘,病人似乎是不需要隐私的。俊浩的身体笼罩在灿烂的阳光之中,看起来有种不真实的苍白。
“我住院的第一天晚上,你去哪里了?”
俊浩虚弱地看了我一眼,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反而问我。他不关心我这些日子都在哪里干了什么,却只关心那一晚吗?
“我醒来以后没有看到你。”他说。
“我回家了。”
我在撒谎。
俊浩闭上眼睛,脸上的表情分明在说“你无药可救了”。
“我不知道你愿不愿意看到我,所以我走了。”
我说的是实话。
“我怕你看到我就会生气,心脏受不了,所以我走了……”
我大着胆子解释,何况这也真的是我想的。
“你知道错了吗?”
天哪!俊浩终于肯说话了!
“知道。”
我咬着嘴唇说。这个时候,态度一定要真诚!因为我还不想失去这段关系。离开俊浩,我将一无所有!我需要这段关系!我不能在失去一切之后,再一次失去俊浩!我需要有人来爱我!我需要爱!我不能像奶奶那样因为没有人爱,就把拼命吃下所有的东西!我要一个活生生的人来百分之百地爱我!
我要爱!
“那你还要跑出去和他约会!”
俊浩咻地一下睁开眼睛,凶巴巴地瞪着我。我被吓得情不自禁地抖了一下。他是怎么猜到的?
“我没有,我真的没有!”
我底气不足地解释着。欺骗他,一下子成了我的弱项。我以前不是干得挺顺手的吗?
俊浩闭上了眼睛,把头别过去。我很怕他这个样子。他已经不想看到我了吗?
“我原来以为我会恨你,生你的气,不想看到你。可我那天醒后没有看到你,你不知道我有多失望。那个时候我才知道,你这个小丫头对我有多重要……”
我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就因为俊浩是现在这个样子说出这种话,我才会想哭!他是在死亡线上挣扎过的人啊,他就是医生说的那种“如果再晚送来五分钟”!他是被我害的,可是他却那么爱我……这一次,我终于信了。终于相信,他是那么地爱我……
“我给你打手机,你关机。往家里打电话,响了那么多声都没有人接。我就知道,你一定是和他在一起。”
俊浩转过头来看我,想从我脸上找到答案。我想,他一定找到了,不然他不会那么沉重地叹息。
“善美,我对你就那么不重要吗?难道我的死活,你一点都不担心吗?这么多天,你想过我吗?你就……真的那么爱他吗?”
“不是的!不是的,俊浩!”
“善美,我绝望了,我真的绝望了!我想,我要从现在开始,试着没有你,也能活下去……”
俊浩的心,痛了吗?
俊浩的心,大概不想再痛下去了吧。
我在楼梯间碰到了抽烟的希爱。她没有化妆,也没有戴墨镜,想必出来的时候时很匆忙。两个大大的黑眼圈加眼袋垂在眼睛下方,造成一种令人肃然起敬的憔悴效果。我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来的,却一定比我早。现在想想,俊浩床头的桌子似乎放着一个包,不过我当时没有在意罢了。
生活真的和希爱编的电视剧不谋而合了。到底是因为希爱是伟大的预言家,还是我们默默地沿着电视剧的方向前进?
希爱冲我点了点头,没有说话。我想微笑一下,试着努力,最后还是作罢。作为希爱,她和俊浩白头偕老的梦想实现了,可是我呢?这一生,我将与谁白头偕老?
我知道我还很年轻,我还有很多机会,我的一生不会就此结束。可恰恰就是因为这样我才担心!这漫长的一生,我将与谁一起度过?难道我注定要像驳船,走到哪里就在哪里停靠吗?!
我没有乘电梯,沿着楼梯一直走下去。十二楼,转来转去转得人头晕。我总是担心在电梯里手机会没有信号。我害怕错过俊浩最后的告白——善美,回来吧!
可是,没有,没有,什么都没有。也许俊浩正拉着希爱的手,两滴浑浊的老泪含在眼里,对她深情地说:“谢谢你,原谅我。”
叔叔,我们这一次是真的分手了吗?我也要试着,没有你,也要活下去了吗?
我们不能白头偕老96-1